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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生命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3895
丁伯慧

  

  

  

  1

  应该是夜里三点半左右。整个海都在沉睡,只有船上还亮着灯,灯光来自机舱,远看去若隐若现,非常微弱,走进去才会发现,机舱里非常明亮,就像地狱里,一直烧着火。驾驶台却是另一番景象,里面漆黑一片,两个人摸黑坐在里面,瞪圆了眼睛盯着前方。总之,轮船下面是光明的、吵闹的,上面是黑暗的、安静的,仿佛整个上半截都在沉睡着。跑得快从轮船的最高层——驾驶台走下来,一路打着呵欠。他刚刚值完夜班,这是最疲惫的时刻,他对外界不会有任何防范,只想着尽快到床上去。通往床的路是非常熟悉的,他已经走过了上千遍:打开驾驶台的门,先迈左脚,直走六步,再迈左脚,下楼梯,楼梯是十五级,走完楼梯向右拐,三步,再向右,九步,那里就是他的房间。他和龚军住在同一个房间,他需要往里走,最里面靠左的那张床就是他的。这整个路程当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楼梯了。

  当跑得快出了驾驶台,直走六步,下第一级楼梯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他踩到的是一块香蕉皮,或者西瓜皮,人会往前蹿过去。香蕉皮或西瓜皮需要放得非常有技巧,因为人从上面往下走的时候,楼梯上靠里面的这一边是被上一级楼梯挡住的,香蕉皮或西瓜皮大小要适中,放在这里看不到,而脚又要能踩得到。跑得快的脚比较大,他穿的是四十二码的鞋子,而且是皮鞋,踩到香蕉皮或西瓜皮的机率比较高。这个时候,跑得快其实还是有办法自救的:以他做水手的反应速度,完全可以一把抓住旁边的扶手。跑得快的反应速度大家都是见识过的。一次编队作业的时候,对面一根缆绳抛过来,而跑得快正背对着缆绳,当缆绳飞到半空中的时候,他才转过身来,但这已经够了,他飞快地伸出右手,一把就抓住了缆绳。但是,跑得快反应再快也不会知道,他的前面还吊着一根钢丝绳。钢丝绳事前反复用柴油洗过了,上面的油垢都洗掉了,又细又结实,还是银灰色的,在夜幕中很难看得见。这下就是双保险了,跑得快的脖子刚好套进这根钢丝绳里,他的命运就只剩下一种了:被钢丝绳割断气管而死。为了保证一次成功,龚军用猪肉和活鸭做过几次实验,从实验的结果来看,幸免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跑得快太重了。龚军是个严谨的人,所以还专门问过跑得快,知道他有一百六十五斤,这个重量撞在这么细的钢丝绳上,气管肯定会被切断,甚至还有可能顺便切断动脉。结果基本上是无解的。尽管跑得快上海船之前受过专业培训,学过了一整套海上求生的本领,但是这个时候,他连自救的时间都没有了。

  龚军觉得自己的设计万无一失。所以,当跑得快从楼梯上走下来,被眼前的人影吓了一跳时,龚军还在得意地笑。跑得快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这个人影,骂道,神经病啊,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吓人!龚军嘿嘿地笑着,笑得跑得快背脊有些发凉,赶紧加快了脚步。

  杀跑得快的理由不难找,他们的恩怨甚至可以追溯到四年前。

  当时他们还在江上,并且不在一条船上。但是那天下午,两个船队同时到了镇江,停靠在了一起。晚上没事干的时候,两个船队的人就凑在下面的大水手舱里打牌,玩麻将、斗地主、推牌九,玩法众多。跑得快在斗地主。龚军进水手舱的时候,一个家伙已经输光了,于是龚军就顺理成章地坐了过去,替下了他。跑得快的牌技差是出了名的,无论是麻将还是扑克牌,都很差。主要是因为心理素质太差。但是跑得快还是非常喜欢打牌,有叫必应,“跑得快”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但是这天晚上跑得快的屁股下面像是点了一堆火,怎么打怎么赢。龚军上来不一会儿,就把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按照船上约定俗成的规矩,你火再好,也要给别人留口气,起码要象征性地输两盘,给人家留点烟钱。但问题是,跑得快一向输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赢得有些得意忘形,居然忘了行规,似乎想在一夜之间把几年的本都扳回来。龚军最后输红了眼,说还要接着打,记个账,先欠着。可跑得快就是不同意,一边晃着手上的钱一边说,没钱打什么,拿了钱再来打。那个得意的样子,可以让龚军记上一辈子。

  事后跑得快说,其实你也没输多少钱,一共就五百多块钱,我哪一次输得不比你多?龚军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因为五百多块钱就去杀人,确实太过分了。那就说说另外一次吧,他就不信找不到理由。

  那个时候龚军刚刚上船,江上的一艘小破船。船是老船,人却是新人。那个时候的龚军像早春里刚刚长出来的嫩叶芽,羞怯,却有生机。那个时候他没还经过江风的洗礼,皮肤是白白嫩嫩的,像个女孩子,掐一把都能出水,因此他经常被老船员你摸一把我掐一把,一边掐还一边说船上来了个女孩子就是好。他话不多,基本上是问一句才说一句,眼睛也不看人,和人對视的时间也不超过三秒,目光稍一触碰,就急促地移开,像是怕被别人的目光灼伤。船员们对龚军的评价也不一致。有人说,这孩子生来胆小,没见过世面。也有人说,这孩子其实很有心机,看眼睛就知道,有一次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船尾,目光盯着一个锚链,盯得死死的,像是要把锚链烧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还有人说,这孩子其实很善良的,谁要他帮忙都不会拒绝。跑得快就是那个时候上了这艘船的。

  那天晚上,龚军值完班后,去浴室洗澡。小船上只有一个公共浴室,就在一楼的伙房旁边。龚军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插上门栓,开始洗澡。在哗哗的水声中,他突然听到嘭嘭的敲门声。他知道有人在催,加快了洗浴的速度。敲门声变得更加猛烈,最后变成了踹门声,龚军只好跑到门边,拉开门栓。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被江风推了进来。龚军还没有这样裸身面对过陌生人,赶紧转过身去,到水龙头下冲洗。他哪里知道这个时候,后面会飞来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踹得他摔倒在地,膝盖都撞破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进来的那个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来人足足比他高一头,也壮实很多。他一声不吭地穿起衣服,转身出了门。

  第二天,龚军才知道,昨天晚上踹他的那个人就是跑得快。事后,跑得快专门找到了他,跟他说自己昨天喝多了,请他不要计较。龚军没有理睬他,只是看着他,目光和平时大不相同。他盯着跑得快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几乎没有什么内容。后来跑得快跟人说,那个目光实在太恐怖了,他平生还没见到比这更可怕的目光,他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后来龚军在船上待得久了,也开始和人交流了。但他的话还是不多,句子都很短,就几句。别人问他家里的情况,他也不说,只是说都一样,没什么好说的。他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做木工活。别人问他那么喜欢木工活,为什么不做机工,要做水手,他也不回答。上岸的时候,他总能捡到一些木头,就用船上的那些工具来做木工活。先用斧子劈,后用刀削,再用刨子刨。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也不说。后来做好了,才发现是一把短刀,木制短刀,看起来却像真的一样。他就拿着这把短刀在空中挥来挥去。后来还喜欢对着人比划,说要是这样砍一下会怎么样。别人都当他是开玩笑,也没当回事。有一次二管轮正坐在甲板上吸烟,他突然拿着短刀出现在二管轮的后面,用刀在二管轮的脖子上比划着。没想到二管轮突然站起来,刀一下子扎在了二管轮的肩膀上,流了好多血,事情才闹大了。指导员把龚军叫到了房间里,开始批评他。指导员摆事实讲道理,从船舶航行安全讲到船员之间的关系,再讲到思想政治工作对船舶运行的重要性,讲了一个多小时。他一直低着头,手上仍然拿着那把刀,把玩着,似乎听得很认真。后来指导员总算讲完了,他双手捧着刀,恭恭敬敬地递给指导员。指导员愣了一下,接过刀放到了书架上。

  等到上了海船的时候,龚军已经在船上干了四年多。这四年多的时间里,他的最大变化,就是由一个没话说的人,变成了一个话痨。据说上船的最终结果都是这两种,要么是闷罐子,要么是话痨。但龚军是跨界的,由闷界跨入了痨界。没人知道龚军是怎样变过来的。有人的时候他跟人说话,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说话。各种稀奇古怪的话题,比如江豚会不会是外来生物,江鸥要是会说话会不会比人更聪明,死亡其实是一种学问等等。跑得快在海船上再次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彻底的话痨了。故人相见,往日的仇恨也没有了,还有几分亲热。两人聊了起来。跑得快问他这几年怎么样,结婚了没有?他说结个什么婚啊。结婚有什么好啊。跑船的结婚是最划不来的事。只有傻子才结婚。还不如留着钱自己潇洒……关于结婚的理论,他一口气说了十几分钟。这个时候,跑得快才发现,龚军不光变成了话痨,他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木工活也不做了,他现在最关注的问题,是死亡。有一次他跟跑得快说,考航海“四小证”的时候,他专门数过,在海上可以有两百多种死法。

  后来他们两个人分到一个船舱,跑得快看到龚军的床上居然还有几本书。《理想国》《死亡文化史》《杀人哲学》《科学的灾难》,这些书,跑得快连名字都没见过,拿起来翻了一下,看了两行就看不下去了。但龚军似乎看得很认真,书上面还写着好多字,歪歪扭扭的,显然不是在桌上写的。他常常一个人看书看到半夜,还冷不丁地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有时跑得快下夜班,很快就睡着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弄醒了,问他干什么,他瞪着大眼睛说要聊天。那段时间他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死亡。他说人类最有创意的事情就是死亡,没有哪一种动物的死法比人类多。事实上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在船上,又是在半夜时分探讨死亡问题,实在不是一件有趣的事。跑得快经常被他弄得神经紧张。他想这家伙是不是还惦记着几年前自己踹他一脚的事,来报复自己。后来,话题由死亡变成了杀人。这家伙对杀人似乎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谈起杀人来眉飞色舞的,眼里闪着光,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两只手还在空中比划着,模拟着各种杀人的动作。关于杀人,他还有着很多的理论。

  后来落实到具体实践上,龚军说,跑得快,我设计了四种杀你的方法,如果我杀你,你希望用哪种方式比较好呢?

  跑得快实在不愿意面对这种话题,他说这种话题太无聊了,完全是没话找话。不能实现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嘛。

  龚军就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就不能实现呢?

  见跑得快没有回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看你比较为难,还是我为你选一种吧。海上的夜最黑。这个你懂的。选一个月黑风不高的夜里,这样的夜里连星星都没有。对,就是这种时候,最适合你。你喜欢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发呆。那个时候,海上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人就像在无底洞里。什么都摸不到,除了冰冷的栏杆。可是你就死死地抓着栏杆,生怕掉进无底洞里。这个时候,你可能在想一个女人,或者想过去的事情,或者什么都没想,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在发呆。你这样的人,没有兴趣欣赏海上的夜景,何况这个时候什么景都没有。你就是在发呆。人在发呆的时候,脑子是空的,也是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对外界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反应。你最敏感的地方就是手。所以杀死你只需要一根针就够了。我用这根針对准你的手,突然扎下去。你会怎么样?你会吓一跳,两只手都会松开来,然后我只需一把抓住你的腰带往上一提,你就会掉到海里去。神不知鬼不觉的。谁都发现不了。如果要做得更好一点,最好在台湾海峡下手,这个地方鲨鱼多,人一下去,很快就被鲨鱼群撕成碎片,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半夜三更里,跑得快就这样听他设计着杀死自己的过程,而且他边说边比划着,脸上因为兴奋而闪烁着光彩。跟得快坐在床上,看着他,一声不吭,让他说。跑得快知道,如果不让他说完,他是不会罢休的,就算是到了第二天,他也会准确地回到上次说到的地方,把话题继续下去。终于听他说完了。跑得快冲着他吼了一句:神经病!就倒在了床上,蒙上了脑袋。

  第二天上午,跑得快从驾驶台下来,在二楼的楼梯口,迎面就碰上了龚军。这家伙昨天晚上似乎睡得很好,脸上红扑扑的,眼里放着红光,看上去很兴奋。他的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一边比划一边说,跑得快,哎呀,你总算下来了。我找到一个杀你的新办法了。这个办法你绝对想都想不到……

  跑得快都快气傻了,后面的话,他一句都没听清,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两片薄薄的嘴唇,在不停地嚅动着,就像两只粗壮的蚯蚓,他突然一阵恶心,差一点吐了起来。他一把推开面前的龚军,推得龚军差一点摔倒了。他指着龚军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个神经病,你再跟老子说杀人的事,老子就先废了你!老子说到做到!

  对于跑得快的举动,龚军显然没有心理准备,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脸委屈地看着跑得快,看着他在面前走过,嘴里嘟哝了一句:

  算了。懒得杀你了。没劲。

  2

  夜半时分,船上只有机器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沉睡,船舱里只剩下呼噜声。迷迷糊糊之中,跑得快突然被一声惨叫惊醒了。他打开灯,看到龚军正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跑得快说,你怎么啦?发烧啦?烧糊涂啦?

  凑近了一看,龚军满头大汗,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伸手去摸龚军的额头,龚军一挥手,推得他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床上。

  半天龚军才安静下来。

  跑得快说,没事吧你。

  龚军瞪着他,眼里冒着凶光,恶狠狠地说,我一定要杀个人!

  龚军声称自己要杀人的事其实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大家听了也就一笑了之。船上嘛,什么样的怪人没见过啊。有人在值班的时候突然喊着要老婆,有人在航行的时候从船上跳下去,有人收藏着整整一麻袋豌豆壳……所以当龚军第一次跟人说,他要杀个人的时候,大家都说,你去杀啊,光嘴劲!后来说得多了,大家见到他就笑,你杀了人没?怎么还没杀啊。还有人给他推荐人选,建议他杀知音号上的夏春红,这家伙是江上一霸,比较有挑战性,而且还顺便为民除了害。龚军听得很认真,一边听还一边思考。有时候还冷不丁地说道,那杀你怎么样?一副很认真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吓得别人落荒而逃。回到船舱里的时候,他就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有人发现他在写东西,就想看看他写的什么。他不给,还朝人瞪眼睛,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后来有一天晚上龚军值班去了,本子就放在枕头边,被跑得快看到了。他没想到龚军的字写得那么漂亮,和书上写的字大不一样,一手工整的楷书,像是练过硬笔书法。字写得很整齐,没有修改的痕迹,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再写下来的,或者是先在别的纸上写了,再誊抄下来的。第一页只有四个大字:杀人计划。用的是宋体,还在字的四周描了边,看上去那么庄重典雅,一点杀气都没有。翻开第二页,没想到的是,排在第一位的竟是自己,他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他飞快地浏览了一下,杀自己的方案有四种,基本上都是他跟自己说过的。只是杀人理由让他有些没想到:嘴太刁,方便。就是嫌自己挑食呗。可他并不是一个挑食的人啊。跑得快记得还是几年前,在江船上的时候,有一趟轮到他和龚军上去买菜。船到镇江港的时候,两个人照例直奔最近的那个菜市场。按照往常的分工,一个人记账,一个人付账,至于买什么菜,两个人商量着办。通常买一次菜要管一周左右,到下一个港口时才能再买菜。龚军对买菜似乎没什么兴趣,老是朝四周张望。跑得快问他买些什么菜,他说,你看着办。于是跑得快就看着办。跑得快是个精细的人,他先绕菜场转了一圈,了解了一下菜的种类,再回到肉铺,从荤菜开始买。龚军机械地跟在他后面,有些心不在焉。结果回到船上的时候,两个人一对账,发现账对不上。跑得快就问龚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记漏了?龚军却反问跑得快,是不是他贪污了公款。那一架吵得有些激烈,两人差一点动了手,后来大副来了之后,要他们对着菜一样样地清,结果发现有好几样菜都没记上。是龚军的责任。这件事才算了了。跑得快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自己没提这件事,他居然还对这事耿耿于怀。可问题是,杀他的罪名居然是嘴太刁。至于方便……他突然感到后背有一丝凉意。

  他翻过了自己那两页,先大略地翻了一下,发现船上已经有十几个人被龚军列入名单之中了。这十几个人每人都被设计了至少三种死法。最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有一个死法是重复的。

  谭笑

  杀人理由:喜欢帮人,假正经

  方案一:毒药

  毒药的最大麻烦是,容易误伤其他人。我可不想杀很多人,一个就够了。对于假正经的人,必须抓住他假正经的特点。一个跑船的,却天天捧着杯子在手上,装得像坐办公室的,太讨人嫌了。最讨厌的是,还用个玻璃杯,茶不见得好,可都是新茶,片片飘在杯子里,分明就是在炫耀。砒霜是一种选择,但是砒霜最大的问题是有味道。喜欢喝茶的人对茶是很敏感的,有一点味道都能喝出来。所以还是选择氰化钾比较合适。氰化钾毒性大,一次不能用很多,最好先用水稀释一下,浓度为百分之一比较合适,滴一滴在杯子里,基本看不出来。这样就将烈性药变成了慢性药。最好一周放一次,慢慢地让药进入身体。

  缺点:比较麻烦,控制不好就会量太大,造成快速死亡,没有挑战性。

  方案二:针刺法

  将注射用的针折断,只剩下针尖那一部分,然后用针头蘸上氰化钾,放到他房间的凳子下面。他是大副,一个人一间屋子,凳子又是皮的,正好适合放针。操作的困难在于,针头里的液体接触到凳子里的海绵后容易被吸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大药性。这种方法的缺点在于,一下子就能致命,趣味性降低了很多,操作上也难得多。

  又:也可以放在床上,或者装作无意间扎到了他。

  方案三:电击

  接根电线到床上,将电线从被子里穿过,将线头接到上面,只露出一点金属线。最好的方法是,电线是从我的房间里穿过去。他就住在我隔壁,难度应该不大。这个方案最关键的部分,是在墙上钻个洞,好穿电线过去。但船上都是甲板,墙壁也是铁做的,只能在所有人都上岸的时候用钻头钻个小洞。这个方案最好的地方是死得比较高贵,这正好适合谭笑,他骄傲,自信,最适合这种方法。

  难点:船上电压不稳,有时电压太小,如果一下子电不死,就会被发现。要完成这个方案,还要提前问问老轨或者电工,了解一下船上的电压情况。

  顺便说一下,谭笑比较容易杀,因为他太自信了。太自信的人總是容易疏忽大意,所以挑战性要小很多。

  困难:谭笑不是太坏。有一次我和秦朗吵架的时候,他还帮过我。所以如果杀的是他,那是因为看得起他,而且,还要祝他永垂不朽。

  傅诚

  杀人理由:没有理由。这种人,实在不想杀。他是公司派来的卧底。之所以排在第三,是因为懒得看见他。

  方案一:憋死

  这种方法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工具也很简单,一个塑料袋就可以了。也就是,用塑料袋突然套到头上,系紧,里面的氧气很快就会吸完,人就会憋死。这个方案最难的地方在于……

  跑得快正看得起劲,头顶上突然响起噔噔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龚军从驾驶台出来了。他们的房间正好在驾驶台下面,脚步声通过铁板传下来,清晰可闻。看了看表,果然是换班的时间到了。他赶紧把日记本放回原处,回到床上躺下。开门声响起的时候,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推门声很温柔,轻轻巧巧的,一听就是龚军的风格。但是门的质量却不过关,“吱呀”一声非常响亮。跑得快装作被吵醒的样子,翻了个身,问道,下班啦?龚军并没理他,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跑得快瞥见他拿起笔记本,小心谨慎地翻了翻,又放到了枕头底下,自己也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有些紧迫,像是空气被压缩了一样。后来呼吸声越来越大,跑得快才听出来那是龚军的声音。龚军的鼻子像风箱一样,呼呼直喘着粗气,就像是冲锋号,催促着他尽快做出某个行动。果然,当喘息声到达顶点时,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气鼓鼓地,盯着跑得快看。他的这种目光是非常有杀伤力的,船上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种目光杀伤过。有人说,他的这种目光比他的各种杀人宣言更恐怖。跑得快有些心虚,但是他装作没事一样,问道,发生什么事啦?被二副骂啦?

  龚军没理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目光里有些怨毒,仿佛要把他刺穿。跑得快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种目光的照耀下了,所以他视而不见,眼睛只盯着对面的墙上,看他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行动。

  过了好大一会儿,龚军终于收回了他的目光武器,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失落。

  我都说过不杀你了,你怎么还偷看我的笔记本呢?

  3

  和秦朗的冲突发生在三天之后。

  那三天里,船上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氛,仿佛粮仓里发了霉厕所里停了水,这种气氛不知从哪个地方开始发酵,慢慢地蔓延到全船。每个人都不爱说话了。就连平时话最多的人也不说话。大家彼此见面也就看一眼,关系好的点一下头,不好的眼皮一垂就直接过去了。这种气氛就像屋子里漏了煤气,如果不打开窗户,总有一个时间会爆炸。于是这天中午爆炸了。

  午餐时间,厨师照例把菜端上桌。饭是自取的,每人一个铝制的饭盒,里面蒸着饭。饭盒是有编号的,用钢戳戳在盒子上。每个船员新上船的时候,厨师都会告诉他一个编号,那是他的饭盒。龚军先到,他像往常一样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吃饭。正吃着,饭盒却被人一把拖走了。他顺着被拖走的饭盒往上看,拖走他饭盒的是秦朗。秦朗正斜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他。龚军说,你干什么?

  秦朗用筷子敲着饭盒,说道,你看看,你吃的是几号?

  龚军说,19号啊。

  就知道你长个斜眼睛,字都不会认。秦朗把饭盒掉了个头,说,你再看。

  龚军说,咦,61?我拿错了,你拿我的啊。

  秦朗说,谁稀罕你吃过的饭盒啊。

  龚军站了起来,那你想怎么样?

  秦朗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不想怎么样。我听说你想杀我,还有几个方案。我今天想试试你有多大本事,能不能杀得了我。

  说话的工夫,会议室里已经站满了人。除了值班的和管事,基本上都到了,小小的会议室里挤得满满的。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这会儿,见两个人要动手了,大家还自觉地让出了一块地方,有人还要来收桌上的菜,这是准备战场的意思。秦朗摆了摆手,意思是用不着。收菜的手收了回去。秦朗左手去揪龚军的领子,龚军赶紧伸手去挡。秦朗右手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龚军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只好让另一只手来帮忙,但另一只手也被抓住了。龚军使劲地挣扎着,两只手都动弹不得。他看了看秦朗,秦朗正盯着他的眼睛。龚军今天的目光有些胆怯,他想要回应秦朗的目光,试了几下,却又无力地移开了。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屋子里谁也不说话,所有人都成了雕像,直到管事傅诚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傅诚看了看两个人,龚军正用目光向他求助。傅诚咳了一声,秦朗,算了吧。秦朗这才松开手,坐了下去。大家又开始吃饭,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每个人都吃得很专注,屋子里都是筷子敲击碗的声音和嘴巴嚼菜的声音。突然,众多声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哼哼声,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正在挣扎。很快,就挣扎开了,声音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冲了出来。碗筷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龚军身上。一个大男人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失声痛哭,还哭得那么抑扬顿挫,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大家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看着他。龚军哭得很投入很努力也很认真,似乎在享受自己的哭声,他声情并茂,旁若无人,仿佛哭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来完成。没有人去劝他。连管事都在一旁冷眼旁观。终于,龚军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独自出门回房间去了。

  跑得快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龚军正躺在床上发呆。房间很小,靠墙的中间是一张小桌子,一把小椅子,龚军的杀人计划大概就是在这张小桌上写成的。两旁都是床铺,如果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床铺上,膝盖都会碰到一起。加上房间封闭,屋子里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点声响都在另一个人的掌握之中。跑得快听得到龚军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很均匀,不像以前那样时快时慢,说明他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像是睡着了,但眼睛又分明是睁着的。睁着的眼里是空洞的,看不到目光,眼里所有的光华似乎都被眼洞吸了进去。跑得快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自己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睡觉。刚要睡着,他听到对面的床响了一声,睁开眼睛一看,龚军手上正拿着一个本子,往上面写东西。

  当然,跑得快并未看到,他在秦朗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旁边写了几个字:不值得杀。

  4

  那一年的秋天冷得特别早。海上的秋天和陆地上原本也并无两样,只是少了些秋叶,少了些黄花,因此也就少了些愁绪。如果有诗人,这个时候一定会失望,他找不到寄托自己情感的东西。好在船上的人原本就没有那些悲秋的心思。船长、管事和大副他们关注的是如何安全地把货物运到目的地,而水手们机工们这些普通的船员关注的是如何捱过那些漫长而又孤寂的日子。所以下班之后,他们就喝酒,打麻将,谈女人,扯些小皮,尽量想把日子弄得高調一点、轰轰烈烈一点。自从龚军和秦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后,仿佛充满煤气的屋子里透了气,不再那么憋闷了。人们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尤其是驾驶台上,即使是上班的时候,在上面也可以聊聊天,扯些家长里短,还有些下了班没事干的轮机员机工们,有时也会跑上驾驶台,去扯些闲篇。他们在闹轰轰的机舱里待腻了,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这会儿到驾驶台,可以放开嗓子说个痛快了。

  这天下午上来的是三管轮张晓军。值班的驾驶员是大副谭笑,掌舵的是跑得快。张晓军是来打听事的。平时在房间里,隔音功能差,说点儿小话都能听到,隔堵墙真的就有耳朵,而且听得还很清晰。但驾驶台就不一样了,驾驶台封闭性好,隔音效果好,而且视野开阔,有个人进来,远远就能看到。所以张晓军瞅准了今天值班的是谭笑和跑得快,就赶紧跑上来了。

  张晓军说,跑得快,我问你个事哦。

  跑得快说,你说嘛。

  张晓军说,听说那个神经病的本子里,没有写我?

  跑得快说,好像是的。

  张晓军说,为什么啊?

  谭笑笑了起来,你这就奇怪了,人家不愿意杀你,还要问为什么。

  张晓军摇了摇头,你们说怪不怪,船上大部分人都被他写到了,居然就没有我!居然就没有我!

  跑得快看了看谭笑,你问他吧,他有文化。

  谭笑的鼻子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海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吹到了谭笑的鼻子里,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船开得很快,下一个港口就是好镇了。大家都有些激动。有些人早早就在准备上岸的东西,洗澡梳头换衣服,擦皮鞋,照镜子,准备钱,总要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一些,才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上岸去。

  谭笑打完了喷嚏,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闲扯,还不去梳妆打扮啊,不想见你的小镜子了啊。

  张晓军说,我不是闲扯。你就不感到奇怪吗?全船所有人,就是没有我,你就不感到奇怪吗?对了,你们哪个知道龚军的来路嘛。我听人说,他是有后台的,好像跟哪个老总有什么亲戚关系。跑得快,他跟他一个房间,你应该最了解他。到底是不是啊?

  跑得快摇了摇头,我不了解他。

  谭笑说,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嘛。管他那些。

  张晓军说,你想想嘛,要不一个神经病,怎么上得了船嘛。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谭笑,谭笑是他眼里的智多星,他一向是有问题找谭笑的。谭笑摇了摇头,说道,左五舵。

  跑得快一边打着舵,一边说道,船上有几个不是神经病啊?

  好镇的秋天也到了。实际上,好镇的日子和外面的日子过得一样快,只是来来往往的海员们像大雁一样飞来飞去,让人感觉好镇的日子有什么不一样。枇杷熟了的时候,好镇也热了;银杏黄了的时候,好镇也凉了。现在正是银杏黄的时候。其实十几年前的时候好镇是没有银杏的,听说这种树更适合在北方生长。后来一个在北方做生意的人带回了一些银杏树种,好镇慢慢就有了银杏树。

  对于龚军来说,银杏树却有着不一样的记忆。几年以前,当他还是个街头少年时,就在银杏树下吵着架,最后他们用黄得发亮的银杏叶抓阄。这小小的银杏叶就决定了他的一生。所以当他跟着谭笑、老轨、张晓军他们一起上街的时候,他总有些走神。

  跑得快照例是最兴奋的一个,一路上不停地说这说那,老轨则东看看西看看,目光主要在各种配件店里。大家都知道,这是老轨的工作,他必须熟悉各类配件店。据说老轨对沿江各港口的配件店无一不熟,一些不常见的船舶配件,老轨都能准确地知道哪个港口的哪家店里有。到海船上之后,老轨还是保持了这个习惯,他要掌控所有的配件店的信息,如同皇帝掌控天下一样。到了亚东配件店门口,老轨停了下来,朝里面张望。大家知道,老轨要深入研究这家店了,谭笑他们几个都是搞驾驶的,对机器没兴趣,于是就到旁边的超市去逛了。张晓军要跟着老轨进亚东配件店,被跑得快一把拉了过来。逛超市主要是准备生活用品。其实他们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在船上待久了,仿佛从生活中掉了出去,没法再回到生活中去,所以他们只能在逛超市的时候才能发现自己需要些什么。几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地走出超市门口时,他们发现,龚军不见了。谭笑问跑得快,龚军去哪里了?跑得快又问张晓军,张晓军也说不知道。三个人都摇着头。他们就是想不起来龚军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或许他压根儿就没进超市,也或许在超市里自己先走了。最后谭笑说,算了,不找他了,好镇又不大,他又不是小孩儿,不会走丢的。于是三个人一起出了超市。谭笑说,张晓军你要去约会吧,我回船,跑得快,你也要约会吗?跑得快说,我又没有女人,哪来的约会嘛。

  三个人刚刚分开,突然从另外一个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呐喊声。三个人一齐往那个路口看,只见几个人从旁边那条路上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居然是龚军。他的后面跟着几个人,有两个手上还拿着棒子,而龚军就像是一只被追赶的野狗,仓皇地无助地逃窜着。他神色张皇,脸上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恐惧。刚开始的时候,跑得快还有些幸灾乐祸,心想你也有这样的日子!但很快,同情心就代替了幸災乐祸。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龚军,到这边来!龚军一听到跑得快的声音,就像见到了救世主一样,赶紧朝跑得快这边跑过来。与此同时,谭笑和张晓军也跑了过来,三个人排成一排,把龚军挡在了身后,而龚军就像被一群野狗追咬的兔子,躲在他们的身后瑟瑟发抖。几个人跑到了他们跟前,看着他们,双方对峙着。对方看起来并不想罢手。看到对方人多,谭笑说了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走!几个人扔掉了大包小包,转身就往港口跑。龚军跑在最前头。跑得快发现他跑得比自己还快,“跑得快”这个外号真应该转让给他。那群人就像饿极了的野狼一样,一直跟着猎物到了码头。跑得快赶紧上船招呼人。这个时候,船员们显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所有在船上的人都出来了,大家一起站到了码头上,把龚军围在了中间。这下子,力量对比发生了逆转,最后,领头的一个黄头发说了一句:小子,你听好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有一天你会落到我们手里的!

  两个小时后,船开了。

  5

  晚饭的时候跑得快没看到龚军。吃过晚饭,他回到房间时,看到龚军正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扯头发。他看上去很沮丧,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原本梳得很光滑的头发已经被他扯得像一堆乱草,他似乎还没有放手的意思,继续扯着,似乎想把所有的头发都扯光。跑得快坐在了床上,看了看他,龚军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仍旧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跑得快还是问道,怎么没见你吃饭啊?

  龚军仍旧不理他。

  这时,有人推门,是管事傅诚。傅诚说,龚军,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龚军这才抬起头,跟着他走了。

  在管事的房间里,龚军依旧低着头。傅诚也没说话,只顾整理自己桌上和书架上的文件,仿佛找龚军来就是来看自己怎么收拾屋子。屋子里只有纸张哗啦啦的声音。龚军的凳子很矮,他的脑袋低得厉害,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这会儿他没有扯自己的头发,但也没别的什么动作,仿佛整个人都成了一尊雕像。终于傅诚整理完自己的东西,这才拖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龚军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眼里没有了昔日的锐气,仿佛一只受伤的狐狸,有些无助,也有些茫然。

  傅誠说,他们是些什么人啊?

  龚军犹豫着,仿佛在想着措词,两只手拧来拧去,拧成了麻花。

  以前认识的人。

  你们有仇?

  龚军摇了摇头。

  得罪过他们?

  龚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傅诚站了起来,围着龚军,在屋里转着圈。龚军的脑袋又低了下去。傅诚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他仿佛又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连扭在一起的手指也松开了。傅诚只好停了下来。

  你说这事,我怎么跟公司交待?你说说?嗯?你们在船上,我是有责任的。我不光要管这全船的财产,还有这全船的人。万一你们有点什么事,我怎么跟公司交待?怎么跟你们的家里人交待?

  傅诚又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他仍然低着头,似乎并没有抬头的意思。傅诚叹了一口气。

  这事肯定瞒不住,肯定会传到公司里。船上有的是多嘴的人。没准儿现在公司已经知道了。你告诉我,我怎么跟公司说?我该怎么跟干部们解释?

  龚军终于抬起了头,傅诚看到他眼里都是泪水,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满眼的无奈和无助。傅诚叹了一口气,扯出一张纸巾,递给了他。

  算了,你走吧。

  龚军没有接纸,他站了起来,到了门口时,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傅诚,还是掉头走了。

  那天晚上,他说了一晚上梦话。

  快跑……给我刀……没找到人……干掉他……好了……风太大了……有好几个……猫在哪里……我不想……

  声音很大,跑得快有几次都被他的声音吵醒了。最后一次被吵醒时天已经快亮了。跑得快索性一屁股坐起来,把龚军也摇醒了。龚军满头大汗,瞪着大眼睛看他,像要一口把他吃下去。跑得快说,我们聊聊天吧。

  跑得快又说,有事总放在心里不好,说出来就舒服多了。

  龚军在发呆。他的脑子里都是那个黄昏。他们五个人围成一圈坐在树底下,每人一片银杏树叶。都是刚刚落下的叶子,黄得发亮,还有几分淡淡的香气。他小心谨慎地拿着叶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风吹走,再也找不到了。事实上,在他们争吵的过程中,确实有好几片叶子被吹起来,在空中飞舞。有一片又大又黄的叶子甚至飞过他的头顶,越过两人高的石墙,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看着这片像蝴蝶一样飘走的叶子,有些失神。他在想,这片叶子最终会落到哪里,它的结局会是什么样,是被扫地的阿姨扫走倒进垃圾箱,还是被一个有心的孩子捡起来,放到自己的书里当作书签。旁边的家伙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才回到现实中来。他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到紧张的时候,他总喜欢发呆。曾经有一个戴眼镜的老人跟他说,他这是逃避现实。他不知道是不是,戴眼镜的人说的话总会有几分道理的吧。但这一次,现实已经把他包围起来,让他无法逃避了。染黄头发的家伙喊了声“一二三”,五个人一起把树叶藏到身后,又喊了声“一二三”,一起把手伸到前面来。他看了一眼,只有他是背面,其他人都是正面。他愣住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背面呢?正面不是更好看一些吗?背面颜色要暗淡一些,而且露着黑色的茎。其他人一起看着他,他回过神来,嚷道,这次不算,我还没准备好。又吵了一会儿,最后黄头发说,那就再来一次吧。五个人再次把手放到身后,伸出来,他还是背面,其他人都是正面。

  黄头发从包里掏出一把刀,递给了他。那是一把短刀,刀背很厚,中央还开了血槽。刀明显是磨过了的,磨得不均匀,刀面不够光滑,阳光照到刀背上,有的地方暗有的地方亮,亮的地方把阳光反射出来,亮闪闪的,煞是好看。他接过刀,傻了眼。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吗?他看见那片叶子从手中滑落,没等落到地上,就被一阵风给吹走了,叶子在空中翻滚了几下,就落到了草丛里。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捡一片大一点的叶子呢?

  这一次发呆的时间比较长,跑得快已经起了床,洗漱了一番,准备值班去了。事实上,这屋子里有没有跑得快都没有关系,他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他拿出了小本子,打开了新的一页,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几个字:杀死自己。这几个字写得比较慢,虽然比起第一页的“杀人计划”那几个字来,少了几分锐气,但是却显得从容不迫,沉稳大气。他在这几个字上倾注了更多的心血。

  6

  方案一:跳海

  看起来跳海是最容易的,但其实不容易。自己跑到栏杆边,翻过去,跳下去,的确很容易。但这样的死法太没意思了。可能会有人发现你,然后船减速、停下来,有人穿救生衣下去救你,闹得全船沸沸扬扬,不像自杀,倒是像表演。那么就晚上吧,半夜三更,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去,多干净啊。可是,你的尸体还留在海上,可能还会漂流几天。人一旦死了,肉体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留下肉体只是供别人看一看,就算是没人也有海鸥或者鱼会看到。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从船尾往下跳。往螺旋桨的地方跳,被螺旋桨卷进去,搅成一堆肉泥,被鱼虾吃掉,什么都不留下。这是最好的方法。就像一阵烟一样,在空气里消失,无声无息、无牵无挂,最好。所以一定要选择好姿势。往下扎的方向一定是靠近船底的方向,否则你会被水流推出去。如果要保险一点的话,最好还是系根绳子。顺着绳子滑下去,离得近一些,就会节省在空中的时间。你停在空中的时间越长,船就会离你越远,你被卷入船底的机会就越小。

  难度系数:中等。

  关键点:系绳子的时候不要被人发现。

  龚军放下笔,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他对自己的第一个方案表示满意。

  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死去。

  他又在方案里加上了这样一句话,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再犯父亲当年的错误。父亲死的那年他八岁。其实在父亲死前的那一年里,他就有预感了。那一年父亲频繁地酗酒,每天都是半夜才回来,他每天见到的都是一个胡须拉碴满身酒气的男人,迷糊着双眼,看着他,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你是谁的儿子?你怎么来我家了?我怎么到你们家来了?你的鼻子怎么是紫色的?你能把我卖掉吗……诸如此类。这些问题一直困扰了他多年,直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能不能回答这些问题。那个男人的身上充满着死亡的气息,龚军几乎都能看到死神一直跟随着他。因为他没有影子。他從未见过父亲的影子。父亲的影子已经先被死神拿走了。那个时候母亲已经不管他了。母亲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就像父亲总有喝不完的酒一样。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他一直睁大眼睛躺在床上,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父亲在外面使劲敲着门,通常都是他去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然后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扑进来。男人似乎要扑进他的怀里,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男人就跪倒在地上。他伸手去拉,却拉不动。男人自己就爬到破旧的沙发上睡着了。他时常长时间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在黑暗中,看着这个男人。父亲已经鼾声如雷。他看到死神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父亲。终于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死神到底什么时候会带走这个男人呢?

  他没有等太久。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正是数九寒天,外面呼呼刮着狂风,水缸里的水都结成了一个大冰球。他蜷缩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像往常一样睁大双眼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到。到了窗外有一丝光亮穿过破碎的窗户纸跑进来的时候,他猜想这个晚上父亲是不会回来了。于是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睡得很累,感觉身上像是压着几十斤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像他这个年纪,是不应该睡得这么累的。他是被吵醒的。母亲拼命地摇着他,随后他就听到母亲的哭声。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他死啦?

  他跟着母亲到了屋外,那个男人睡在门口,靠着墙,口水从嘴里流到了胸前,结成了一个冰柱。男人手里还抱着一个酒瓶,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只是这次,没有了鼾声。这个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最重要的是,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形象。死都死得这么难看,他有些难过。所以他后来总结道:一个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样子一定要好看,要不就什么都不留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追悼会那天,他看到父亲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安静地躺在那里。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父亲。因为这次,是别人帮父亲打扮的。他听着周围的人谈论着父亲,说着各种好话。而母亲,一直在那里哭。他没有哭。他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哭,母亲早就对父亲没感情了。他突然对眼前的父亲感到厌恶。他想吐。他真的吐了,一边吐一边跑,跑到一个墙角下,吐得稀里哗啦,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他感觉终于把刚刚那个样子的父亲从身上吐出去了。

  方案二:自焚

  这种方案非常有挑战性。看起来很容易,其实很难。首先是油的问题。船上不缺油,但是只有柴油和机油,没有汽油。柴油不容易点着,要花点时间,弄得不好就被别人看到了。另外弄柴油得到机舱里去,找谁搞柴油呢?肯定不能找老轨,老轨这人眼睛毒,问题想得多,被他猜到了就不好了。张晓军也不行。大学生都麻烦。要不找老冯。老冯是二管轮,粗心一些,找个借口找他弄点油应该没什么问题。

  难点:不能伤及别人。在船上烧,弄得不好就把船烧着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棉裤棉袄用油浸一下,再穿到身上,跳到海里,这样就不会烧到船了。

  这个方案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引人注目了。死亡本来就是一个秘密的事,最适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走得太热闹就不好了。但这个方案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水与火的绝妙结合。虽然人在水里,但是火照样在烧。在海平面上烧起一堆火,看着火在水上燃烧,这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啊……

  龚军被自己弄得很兴奋。他眼里已经烧起了火。他已经看到了火光。很久没有见到那样的火光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那年他六岁。

  那天晚上醒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是被蚊子咬醒的,身上已经被咬了几个大包,奇痒无比。他睁开眼睛。和平常不一样,四周出奇的安静。世界似乎被人打晕了,只有偶尔几声鸟叫才能证明他还在这个世界里。鸟叫的声音很奇特,和平常的鸟叫声不一样,又尖又长,九曲回肠,仿佛有人在哭一样。他摸索着爬起来,像往常一样去开灯,却什么也没摸到。他摸到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都是灰尘。他下了床,慢慢地,他能够看到一些东西了,他看到桌子上有一个小盒子一样的东西,拿到手上一看,是一盒火柴。他点亮一根火柴,火光在屋里跳跃着,他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屋子不是平常睡觉的屋子。四周都是土墙,有几处地方石灰已经剥落了,留下一大片土色。头顶上是瓦,脚下是土,坑坑洼洼的,他差点儿摔了跤。

  他没有喊人。他不习惯。从小他都是一个人。他又划亮一根火柴,走出门去,隔壁的房间里响着鼾声。他竖起耳朵听,没有一个鼾声是母亲的。他看到了一个大房间,他不知道那个房间叫堂屋。他只想走出这个房间,于是他就朝着门边走去。门上有个门栓,还有一根木棍抵在门栓上,他没费什么劲就拿掉了木棍,拨开了门栓。屋外像屋里一样黑,只是不远处,有几点微弱的光在闪烁,那时他并不知道,那是几只萤火虫在飞。隐隐约约地,他看到了几棵高大的树,其中一棵大树旁边,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看起来像头牛,或是一头大象,那点点光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他朝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光却没有了。他摸摸了那堆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堆草。他划亮一根火柴,想找到那发光的东西,却什么也没找到。他又凑近了些,火柴却烧到了手指边,烧痛了他。他松开手,火柴落到草堆里。他见到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美景:先是一片火焰跳出来,然后是一团火,紧接着,这团火越来越大,直到爬满了整个草堆。刹那间,夜空被点亮了。他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世界。火堆的前方是一个大土堆,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土堆叫坟,里面就埋着死去的人。土堆的后面是一排低矮的瓦房,旁边是一棵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再往右边是一个小池塘,火光浸在水里,被水洗过了,变得干净、透明。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火,他有些沉醉,直到被火烤痛了,他才往旁边跑去,一直跑到了土堆后面,在那里专注地看。可是,没过多久,火堆边就站满了人,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桶或者盆,往火上泼。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想去阻止他们,可是脚却挪不动。他觉得有些累了,就趴在了土堆上,慢慢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边围着很多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朝他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他有些眼熟。老奶奶正在那里擦眼泪。再后来,母亲就过来,把他接走了。

  方案三:沉船

  注意,沉的不是“楚海”,是救生船。先要准备一瓶安眠药,还有一把刀。半夜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把救生船放下去。不对,救生船不行,一个人放不了,还是救生筏吧。要提前半个小时吃下安眠药。把救生筏放到海里,手上拿着刀。药快生效的时候,用刀把救生筏戳个洞。然后就睡在救生筏里,随着救生筏慢慢沉到海里。天呐,这太浪漫了。

  难点:时间控制。吃药的时间和弄破救生筏的时间。一定要配合好。药吃得太早了,睡着了,或者没力气戳破救生筏了,不行;药吃得太晚了,救生筏沉到了水里,人还没有睡着,也不行。另外一个难点是安眠药的量,应该是两片吧,太多了就是另外一种死法了,太少了会把自己弄醒。最好还是提前研究一下吧,看看多少最合适。

  安眠药这东西龚军知道得比较早,大概十几岁的时候他就知道什么是安眠药了。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很老了,几乎和现在一样老。她的头发已经白完了,只剩下几绺黑发,在白发丛中很是扎眼。有时他很同情地想,要不干脆把那一点黑发也染成白的算了。后来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每次看到母亲的头发时他都有冲过去的冲动。那天晚上,他终于付诸实施了。他用准备好的乳胶漆,加水稀释,然后用布浸在乳胶漆里。等母亲睡着了,他再用布去擦那几绺黑头发。很快,母亲头上就只剩下白头发了。他觉得自己终于为母亲做了一件大好事,感到无比快乐。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看到这天晚上睡觉前,母亲又吃了一片药。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他就时常看到母亲吃这种药,不吃这种药她就睡不着。有一次他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拿起药瓶,倒出一片,放在手心看。药片是长方形的,白白的,非常好看。他拿到鼻子边闻了闻,苦苦的,就像自己吃过的药一样。他把药塞进嘴里,想尝尝滋味,结果发现味道一点也不好,又苦又涩。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一声大叫,母亲从后面扑过来,一把打掉他手上的药,然后把他扑倒在床上,发疯一样,抠他的嘴巴,把他的嘴巴都抠破了,最后总算把药片抠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药了。

  现在,终于又要用到这种药了,他突然兴奋起来,握笔的手都有些发抖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起笔和本子,走出了房间。舱外秋色正好。海上这个季节里,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天是蓝的,海面是平静的,轮船前进时带起的海风是凉凉的,非常舒服。

  他突然感到心情大好。

  7

  死亡是人类最早的朋友。人类最熟悉它,又最不熟悉它,还不愿意提它。所以皇帝老儿死了叫“崩”,叫“龙御归天”,老百姓叫过世、去了、走了、老了,文雅一点的叫长眠、作古、归西、落叶归根,和尚叫圆寂,道士叫仙游。所有人都不知道人死后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但我愿意研究它。其实,死亡有两种,一种是肉体的死亡,一种是灵魂的死亡。肉体死亡的标志就是肉体不能动了,灵魂死亡就要复杂得多。有些人死后留下了名字,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所有人都可以叫這个名字。所以有些人在肉体还能动的时候,就不断地给这个符号作注释,打赢了一场战争啊,当了一个大官啊,写了一本好书啦,都是在做注释,注释越多越引人注目,灵魂活着的时间就越长。一个人活着,其实就是在给自己做注释。

  死亡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因为人的死法太多了。要是有人去写人类的死法,肯定是一本很厚的书。有人走在路上被楼上的花盆掉下来砸死了,有人吃颗葡萄噎死了,有人洗脸的时候被脸盆淹死了……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死,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人最没意思的死法就是老死。老死好比是瓜熟透了,落了蒂,还不如被人摘走。人比瓜还是要强一些,瓜只能等着熟了落掉或者被人摘走,人可以自己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去死……

  写得有些乱,但是写下来了人就舒服了。船上现在没人有耐心听这些话了。还没开口呢,人家就会说,又是人有多少种死法是吧?不要你说,我知道。要不就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死的啊?你迟早会被人揍死的。还有人直接激他,光说不练有个屁用……龚军觉得这帮人都是行尸走肉,太没意思了。好在自己不想杀他们了,杀他们太没成就感了。马上就到新安港了,他可以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上岸后他直奔超市,买了两个热水袋。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老轨、张晓军和谭笑一行,张晓军说,你买这么多热水袋干嘛?

  他说,一个暖手一个暖脚啊。转身就走了。

  张晓军说,这家伙又搞什么鬼,天还没那么冷吧。再说,也用不着两个吧。

  老轨说,就你爱管闲事,人家爱买几个买几个,又没用你的钱。

  走了几步,老轨突然停了下来,哎呀,我忘了带钱包了,你们先去吧,我回去拿一下钱包。

  张晓军摇了摇头,明明看到他拿了钱包的啊。今天这是怎么啦?一个个神神叨叨的。

  船上的主柴油机和发电机都已经熄了火,船舱里漆黑一片。老轨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机舱门口,静静地等待着。机舱里响着脚步声,还有轻微的碰撞声。不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大,是踩楼梯的声音,老轨从门缝里看到一个人影,还有手电筒的亮光。人影从机舱里一出来,他突然喊了一声:站住!

  来人回过头来,果然是龚军。他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两个热水袋,热水袋的一个角上还在滴油。龚军一看是老轨,神色有些慌张,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了。

  老轨说,你拿油干什么?

  龚军说,拿回家洗电扇。

  老轨冷笑了一声,拿油洗电扇干吗要用热水袋装?再说了,要柴油直接找我要就是了,干吗偷偷摸摸的?

  龚军嗫嚅着,谁偷偷摸摸的啊……

  老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到我房间里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老轨拿着一个螺丝把玩,仿佛那是他的玩具。龚军就干坐着,手里还捏着两个热水袋,眼睛朝向窗外的大海,但他明显不是在看海。他的目光有些干涩,有些茫然,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装下。过了半晌,老轨才开口了。

  你说吧。

  说什么啊?

  你的计划?

  什么计划?

  你就别装了吧。你已经准备了很久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上周一晚上,你到机舱里来找张晓军,说是要用一下砂轮,磨刀。上周三下午,你又到机舱里来了,问彭晓柴油管在哪里。上周五凌晨,天刚亮的时候,你到船尾,抓着船沿往下看,那个姿势,当时我都替你担心,怕你掉下去。前天,你又找张晓军要走了两颗螺丝,就是我手上这种,对吧。

  老轨把手摊开,把螺丝递过去,龚军接了过来,朝螺丝吹了一口气。

  这次,你又来偷油,我看不是洗电扇吧?说吧,这次又是针对谁?

  龚军把螺丝装进了兜里,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话。

  你盯着我?

  老轨笑了笑,对,我已经盯了你很久了。别人都说你是神经病,说你脑子有问题,天天都在胡思乱想,只会嘴上说说。我看你不只是想。你还在行动。说吧,你为什么要杀人?

  龚军摇了摇头,他又望向了窗外,仿佛目光要穿过茫茫大海,落到那个千里之外的小镇上。那里的银杏树叶应该落光了,地面上也看不到树叶了。山上是松树,还是绿色的,但是风却是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穿过来,穿过林子,依旧是凉的。现在那里也是下午,但需要穿毛衣了。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下午,当时他就没穿毛衣。所以出发的时候,风吹在身上,他打了个寒颤,被黄毛他们耻笑了一顿,说他胆子太小了。这影响了他的心情。

  要穿毛衣了。龚军说。

  老轨说,你说什么?

  龚军的目光收了回来,目光落在旁边的书桌上,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手软了,我没用……

  老轨说,什么手软了?

  龚军低着头,接着说,我是杀人犯,我不是胆小鬼,要不他们就不会进去了……

  老轨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说清楚啊。

  龚军看了看他,没什么。

  老轨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这才回到房间。他把门关上了。

  老轨把椅子挪到了龚军对面,对他说,你看着我。

  龚军迎着他的目光,发现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柔软,这让他心安了一些。

  老轨说,你不就是想杀个人吗?你杀我吧?

  龚军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是说真的,你杀我吧。老轨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听起来有些愤怒,你之前不是有三个方案吗?什么棒击呀,割喉啊,都太次了,还比不上谭笑的,你这是在污辱我。只有第三个方案还像点样子,可是,你到哪里去弄眼镜蛇啊?再说了,眼镜蛇又不是一口就咬死人的,还有时间救。你这是瞧不起我啊。

  他一脸伤心的样子。

  龚军说,你是拿我寻开心吧?

  老轨突然站了起来,骂道,你看老子像是寻开心的样子吗?老子看你是没胆子!

  平时说话都很文雅的老轨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让龚军有些不知所措。他仿佛覺得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另外一个人。他有些胆怯。老轨似乎看出了他的胆怯,语气又缓了下来。

  我活够了。早就不想活了。我是说真的。你就算是帮我的忙,好吧。你又杀了人,又帮了我,一举两得,多好啊。你说是不是呢?

  这会儿龚军一直盯着他看,他一脸的真诚,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于是他点了点头,好吧,让我想想吧。

  8

  一连几天,他都在观察老轨。来楚海轮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审视过老轨。他看不出老轨有什么反常。老轨还是像以前一样,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洗脸,去机舱里转一圈,问问有什么问题,然后回来吃早饭。早饭是稀饭馒头就咸菜。吃完早饭又到机舱里转一圈,再回房间,关上门。十点左右的时候,他又准时出门,去机舱,这次待的时间会长一些,出来时会带一个水泵零件,或者活塞里的瓦片之类的东西。午饭过后他会看看书,都是机电方面的书,看书的时候门是开的,这个时候偶尔会有人进去,和他说说话,但是时间都不长,顶多十分钟就出来了。他中午不午睡。到三点左右的时候会出门,先去机舱里转一圈,再出来,到驾驶台转一下,和驾驶员交流一下,问问有没有什么问题,然后全船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转,差不多要转十来圈。接着就到会议室去看电视。晚饭过后他会在机舱里待比较长的时间,有时会修修小机器,拿个螺栓车一车。作为轮机部的最高领导,其实这些活儿原本不需要他来干的,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干了,似乎是完成一种既定的程序。七点之前,他会从机舱里出来,到会议室去看电视。如果有好看的电视剧,像《三国演义》之类的,他会多看一会儿。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准时关门,还把门反锁上,一直到早上,是他最隐秘的时间,也是别人最不了解他的时间。

  龚军发现老轨可以算得上是全船最古板的人了。比船长还古板。他生活得太有规律了,每天的作息时间都差不多,误差都在半个小时之内。他不喝酒,不打牌,也不谈女人,跟人聊天的时间也很短。除了有一次大管轮过来跟他谈工作,时间超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没有跟谁说话这么久。看电视的时候,别人都是边看边聊天,只有他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里,腿盘在长凳子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只小猫。

  他以前听人说过一些老轨的故事,知道他高中毕业就上了船,在机械方面非常厉害,一学就会。他听说老轨对女人没什么兴趣,这让他的方案一下子就少了好多种。他还知道老轨考虑问题心思缜密,逻辑性非常强,说话的时候滴水不漏。但是这些……有什么用呢?

  龚军研究老轨是要想新方案。要有好的新方案,必须要找到他的生活上的漏洞才行。昨天上午,龚军一个人站在船尾发呆时,老轨又过来了。老轨又跟他提出了两点要求:方案必须要有挑战性,有价值,要对得起他的身份;方案还必须要他本人同意。这无疑是给他出难题。但他喜欢这个难题。

  其实他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想看看老轨到底是什么意思。昨天下午在船尾的时候,他还问过老轨这个问题,说他都做到老轨了,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想活了。老轨冷冷地说,这个你不用管。他想去问问别人,可是老轨有言在先,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比当年上中学的时候,老师出的物理题还难。老师说,一个八十公斤重的物体从一百米高的高空落下来,需要多长时间,能给地面带来多大的冲击力。他反过来问了老师几个问题,如果这地方空气稀薄呢?如果这天正好有雾,空气比较潮湿呢?如果这个物体体积比较大呢?如果这个物体的底部是柔软的呢……没等他问完,物理老师就打断他说,我看只有你自己跳下去试试才能知道了。那个时候他还真想试试。

  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满脑子里都是老轨,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也都是老轨的影子,连做梦的时候都梦到老轨。梦里的老轨和现实中的不太一样。梦里的老轨风流倜傥,像一个黑道大哥,后面跟着一群小弟。梦里的老轨还拿着一把刀,要他和自己比试一下。结果不到三秒钟,老轨就把刀子放到了他的脖子边,惊了他一身冷汗。醒来之后他还在想,老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没准他真是梦里那个样子的呢?船上的人,个个都有两张脸,谁知道哪张是真哪张是假呢?

  其实刚上船的时候,老轨给他的印象还是很好的。那个时候的老轨是一个长者,话不多,对人彬彬有礼,笑起来都是淡淡的,看起来胸有成竹、能够掌握一切。他喜欢这样的人。他不喜欢嚣张的、粗鲁的人。谭笑也是这样的人,但是谭笑不自然,像是装出来的。不像老轨,是修炼出来的,是发自骨子里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想活了呢?

  这些东西反复在脑子里纠缠着,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他想把这团麻理清楚,可是找不到线头。这些东西让他寝食不安,人也明显消瘦了下来。那天他照了一下镜子,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胡须一周没剃,就长得像刚割的韭菜,又粗又密;脸又瘦又苍白,像是刚刚从牢里放出来,很久都没有见阳光一样;眼珠子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窝里都放得下一个鸡蛋了。这哪里像自己啊,一直很注重形象的自己啊。他之所以一直注意自己的形象,是怕自己有一天会突遇横祸死去的时候,样子不好看。可是现在……他叹着气,拿出了剃须刀刮胡须,刮完了胡須又用香皂洗了几遍脸,还修剪了指甲。然后,他从柜子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那套西服。这是他唯一的一套西服,还是以前给人做伴郎的时候人家送的。他穿上了西服,刚刚站到镜子跟前,就有人推门。是老轨。老轨说,到我房间里来吧。

  他一路跟着老轨,他发现老轨似乎也瘦了。老轨原本就不胖,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就连一般人到中年时都会有的小肚腩也没到他身上。进了房间后老轨盯着龚军的眼睛看,仿佛要从他眼里发现什么秘密一样,看了半天,他才开口,打扮得像个新郎一样,打算干什么啊?

  龚军说,没什么。

  老轨冷笑着,该不会想杀自己吧。我交给你的事呢?

  龚军说,我还没想好。

  老轨加重了语气,这是件严肃的事,我希望你认真对待!

  老轨本来就是个严肃的人,从老轨的嘴里出来的“严肃的事”,那一定就是严肃的。

  回到房间里,龚军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到了跑得快的床上。他掀开床板,下面是一个大纸箱。那里都是他的宝贝。他把纸箱搬出来,打开,里面是一箱子书。他把床重新收拾好,把所有的书都摆在床上。那些都是他精心收藏的书,也是他看了多遍的书:

  《最后的舞蹈》

  《死亡大辞典》

  《面对死亡的人》

  《活着有多久》

  《哲学家死亡录》

  《死亡入门》

  《死亡如此多情》

  《自杀者日记》

  《格林兄弟的诅咒》

  《杀人者》

  ……

  如今面对这些书,他心里有些悲哀:他还需要重新从这些书里来寻找灵感。他一遍遍地翻阅这些书,此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学者,在研究一个复杂的学术问题。翻阅书籍还是有成效的。他发现,对于杀人来说,最佳的创意都要借助于工具。但是在船上,杀人工具是有限的,这是他最头疼的地方。所以他必须绞尽脑汁,在工具上想办法。跑得快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正面对着这些书发呆。跑得快捅了他一下,该你值班啦。

  他把书小心地码起来,码在床头,那些关于死亡的书堆成了一座小山,占据了他枕头的位置。这是一座死亡之山,像城市的那座公墓山一样高耸。他这才出门去驾驶台。坐在舵手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是望不到头的海。这个下午是个阴天,海面上有些小风,几尺高的浪一排排朝着船滚过来,船因此有些摇晃,但这种摇晃很舒服,就像小时候躺在摇篮里一样。天边是阴冷的,空气有些潮湿,有些咸也有些腥。远处的海看上去黑森森的,就像无边的夜色。他看了看旁边的大副谭笑,谭笑正拿着望远镜站在门边,朝远处看。看了一会儿,他又拿起驾驶记录本翻了翻,然后对龚军说,风在加大,天气预报说晚上有七八级的风,现在风在变大,舵要稳一点。

  仿佛是在回应谭笑的话,说话间,一阵风从玻璃窗里涌进来,把挂在墙上的记录夹吹得哐哐直响。谭笑赶紧过来,拉上了玻璃窗。一会儿,船长也进来了。谭笑和船长商量着怎么办,要不要避风。龚军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避风啊?

  谭笑说,风可能有些大,看起来有可能比预报的要大。

  商量的结果是,避风。是船长决定的。龚军突然对船长有些不满。船长这个人就是太谨慎了,胆子太小,这有可能毁了他一个刚刚想到的好创意。他才为这个创意激动了几分钟。绝对不会有其他人想到这个创意的,因为不会有人想到这么好的杀人工具:风。但是这下泡汤了。他听到了谭笑的命令:左满舵。打舵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

  换班的时候,船已经快到港口了。天已经黑了下来,远处只有一两片亮光,海上都是黑色的浪,在亮光下翻滚。虽然靠近港口的地方浪小得多,但是船仍然摇晃得厉害。很快就要抛锚了。他走下驾驶台,一个浪打过来,船朝左一摇,他差点儿摔倒在地。他想了想,朝老轨房间里走去。老轨开门的时候看见是他,笑了一下。

  老轨说,想到好方案了?

  他有些沮丧,是的,可是泡汤了。

  老轨说,说说看。

  他说,要用风。如果船不避风就好了,可是现在到了港口边,办不到了。

  老轨说,海上还怕没风吗?今天没有明天还有啊,明天没有后天也有啊。说说看,是什么方案吧?

  龚军想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管怎么样,还是把方案说出来,也算是交个差吧。

  这个方案需要一个小小的机关。先要找一块布,长条子布,比如说,把床单纵向剪出三分之一就可以了。把布条放在下楼梯的地方,一头就绑在楼梯下的铁条上,另一头系在墙上的钉子上。布条用两根皮筋捆起来,保证不被风吹开。机关就在皮筋上。我需要两个刀片,剃须刀的刀片,用细小的绳子系起来,一头系在刀片上,刀片就放在皮筋附近,另一头系在栏杆上,就是你回房间时要经过的那个栏杆——那前面有一块栏杆是可以打开的,事前要把栏杆打开。你经过的时候,腿绊到了线,会把线绊断。线一绊断,另一头的两个刀片就会割断皮筋。皮筋被割断后布条就会展开。这个时候,风就要起作用了,风会吹起布条,裹在你身上,带着你往没有栏杆的地方冲过去,你就掉到了海里……

  龚军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老轨,老轨听得很认真,一边听还一边点着头。看来老轨是认可他的方案的,所以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就有些得意起来了。

  这个方案怎么样?谁都想不到吧。

  不怎么样。老轨摇着头,这个方案的漏洞比较多。你看啊,两根皮筋能捆住布条,让布条不展开吗?再比如说,风那么大,布条肯定会摆动的,我又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得到。就算是看不到,风也有可能吹动布条,撞在刀片上,提前把皮筋割开,布就打开了。不行不行,漏洞太多了。看来你的逻辑能力还不行,还有待提高。

  老轨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头,这让他感到有些羞愧。好在老轨后来还是鼓励他了。

  不过你能想到这么多,也是不简单了。接着想。接着想。要不这样吧,过几天船就要回航了,等到了好镇,我带你一块上去吧。上去找找灵感。

  看到老轨这么认真,他突然有些感动。他觉得,如果不想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来,实在是对不住老轨的这条聪明的生命。

  9

  再次去敲老轨的门时,是回航的第五天。次日一早,船就要到好镇了。龚军之所以选择这一天去找老轨,是想独自完成那个方案,以报答老轨的知遇之恩。

  这一天和平常有些不同。老轨没有去机舱,也没有到会议室去看电视,甚至也没有上上下下地巡视。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露了一下头。龚军感到有些奇怪。这几天,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老轨身上。他凭直觉,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老轨有些反常了。比如说,他虽然话不多,但是时常皱眉头;又比如说,大家都在谈女人的时候,他不参与,但是明显听得很认真,听到兴奋的地方,他会习惯性地揪一下鼻子。还有,他看人的眼光是温和的,但是目光在移开的时候,又习惯性地变得犀利起来,就像黑夜里的手电筒,突然地闪一下。龚军觉得老轨不像是别人口里所说的那种人。

  他去推门,推不开,门反锁了。老轨很少这么早就锁门的。他又敲了几下门。好半天,门才打开了。老轨皱着眉头,看到是他,眉头才舒展开,说道,进来吧。

  他看到了龚军脸上的笑容,这是少见的笑容。

  有主意了?他仍是面无表情,你坐吧。

  龚军坐了下来,他注意到老轨的屋子有些乱,不像平常,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零乱地摆着几本书,有两本书还打开了,他看到了书上的机械图。被子没有叠,摊在床上,靠墙壁的那一側露出一条粉红色的带子来,他认出来了,那是女人胸衣的带子。老轨的脸上却收拾得很好,他面无表情,神情自若。他一直佩服的就是老轨这个本领。

  老轨,你注意到了没有?这次我们运的是煤?

  是啊。煤怎么啦?

  煤总会有人盯着。我是说沿海的那些小混混,他们就靠这个吃饭。

  那又怎么样?

  你看啊,老轨。我们明天上午就要到好镇了。这次船开快了,到好镇的时候应该是夜里两三点钟。所以船要提前抛个锚,在海上过夜。正好是我的班,我是零点到四点的班。我已经听谭笑说了,估计两点半钟要在离好镇不远的地方抛锚。四五点钟,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会有几艘小船靠过来,找我们要煤。他们手上都拿着家伙,刀啊铁棒啊之类的,说是买煤,实际上就是抢。一般船上都不会跟他们拼命的,让他们弄些煤去,反正对于我们这么大的船来说,也是九牛一毛,他们还会孝敬我们几条烟……

  然后呢?

  但这次我们不这样做。老轨你的机会到了。我给你准备了一根木棍,你看看,就是这根。

  龚军从身后拿出一根木棍来,这是一根三尺长的木棍,是他精心制作的木棍,用桐油浸过了,十分光滑,握起来也很舒服。他做这根木棍花了不少心思,用上了他的看家本领,还根据老轨手的大小精心设计了棍子的粗细。这根棍子事实上只是道具,这他知道,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轨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身边所有的道具都要是完美的。那应该是一场盛大的结束,就像是舞台上的谢幕,结束的时候需要所有的道具,场景,包括配角,都是一流的。现在老轨接过这根木棍,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屋子里太小,棍子转不开,他只能拿在手上试试轻重,随后他抬起头来看龚军,龚军正一脸的得意之色,看着他。龚军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快乐的。他的脸上充满着光彩,生命之光都在这一刻显现出来了。

  接着说。

  等到他们都上了船,你拿着棍子就冲上去,你要真打,第一棍子就要打痛他们,否则他们不会恼羞成怒,不会拼命。另外,你还要快,你要抢在其他人到来之前就解决问题……

  够了!老轨突然发起火来,就这么个破方案,让你高兴半天?

  龚军没想到老轨突然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自杀,不是被杀!老轨吼道,老子想死,你却让老子去当什么英雄!

  老轨把棍子放在床边,立好,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这才总结道:

  你还是跟我一起上岸吧。记着,明天上午九点。看来,只能是我来帮你想办法了。

  说着,他就打开门,出去了。龚军跟在他后头,看到他直奔驾驶台去了。

  事情没有按照龚军设想的那样去发展。两点半的时候,龚军在驾驶台上,谭笑并没有下令抛锚,船直接向好镇开去。最后,船在码头停下。龚军站在驾驶台上,有些恍惚。半夜的好镇就在眼前,远看上去,就像一只伏在海滩上的海龟。十几年前,他经常在夜半时分观察好镇。只不过那时,他不在好镇的外面,而是在好镇的里面。那个时候,他像一只流浪狗,从很远的地方流浪到这里,孤独,恐惧,白天弄得伤痕累累,半夜时分就是他独自舔伤口的时间。十几年了,他又一次在夜半时分观察好镇。这次他是居高临下,遥望着好镇,却依然孤独,恐惧。后来船停稳了,熄灭了主柴油机,谭笑说道,还不抓紧时间睡觉去啊,发什么呆啊。

  他这才下楼,去房间睡觉。跑得快睡得很熟,正在打呼噜。他没有睡着,一直睁大着双眼,等着天亮。九点钟的时候,他站到二楼楼梯口边,朝老轨的房间张望。他突然听到有人在下面喊他,他看到几个人站在码头上,喊他的是张晓军,和张晓军站在一起的,还有老轨、谭笑、跑得快、二副,让他惊讶的是,管事傅诚也和他们在一起。他赶紧下楼,上岸,跟上了队伍。他突然明白了,这都是管事的安排,管事担心上次好镇的事情重演,所以要大家结伴上岸。他知道,好镇本来是大家心中的花园,现在却成了不安全的地方了。这都是因为自己。他突然感到有些羞愧。

  队伍拉得有些长。开始的时候,还是大队伍,后来就变成了三三两两的,聊着天,抽着烟,往镇上进发。他找了机会和老轨走在一起。他等着老轨给他发指示。老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闷声不吭地往前走。他有些难受,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憋了半天,他还是开口了,与其说是与老轨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好镇最漂亮的时候还是晚上,半夜的时候。你们没见过那个样子,和大城市不一样,和农村也不一样。濠河给南北两面划了界。好镇有灯,北面的灯亮,南面的灯暗。北面晚上热闹,白天安静;南面晚上安静,白天热闹。你最好从北面往南面走,再从南面往北面走,特别有意思,你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在地狱。对于有些人来说,好镇是天堂,对于有些人来说,好镇是地狱。

  龚军一个人,低着头,唠唠叨叨地,也不看老轨。老轨也不看他,但他知道老轨在听。那么大的队伍里只有老轨在听他说话,其他人都在各说各的。老轨也算是他的知音了吧。他们就这样进了镇。老轨说,舵有些问题,我去配件店看看。你们去逛吧。

  队伍就分开了。龚军紧跟着老轨,跟着他进了亚东配件店。到了店门口时,老轨回头看了一眼龚军,就进去了。龚军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他看到老轨面前摆着一个大铁盒子,盒子里都是小零件:螺栓、螺母、螺丝、小铁块,大大小小,混在一起。老轨用手在里面扒拉着,他扒出了几个螺栓,放在手心,仔细地端详着。龚军不知道干些什么,也只好蹲在他旁边。老轨的目光似乎定住了,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对龚军说,你说,一颗螺栓可以弄沉一条船吗?

  龚军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老轨说,我是说,一颗小小的螺栓,可以弄沉楚海那样的船吗?

  龚军摇了摇头,他是想说不知道。但他很快发现,老轨误解了他的意思了。

  老轨拿了几个螺栓,付了钱,开始往回走。他看着龚军,叹着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看看,你白在船上蹲了几年。我还要先给你普及知识。先来看看舵的工作原理啊。船用舵是小展弦比的平板或者机翼结构。像楚海轮,就是平板结构。当舵转动时候,作用在舵叶上的力可以分解为舵阻力与舵升力,其中舵阻力是沿着船舶航行的方向,舵升力垂直于船舶航行的方向。舵升力相对于船舯会产生转舵力矩,使得船舶转向。明白了吗?你在驾驶台掌舵的时候,舵就是听你的指挥的。你往左转,船就往左转,你往右转,船就往右转。这些都是大东西,我们先不谈。我们来谈谈螺栓,你看着啊,这就是一颗螺栓,这颗螺栓是连接舵杆或者舵叶的,起固定作用。但是,如果这颗螺栓有些问题,导致固定不稳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舵就不灵了,对吧。

  龚军点了点头,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老轨接着说道:

  舵不灵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如果在靠碼头,船就有可能撞到码头;如果在避船,就有可能避不开,撞到别的船上。懂了吗?

  龚军说,你的意思是说,通过一个螺栓,让船舵失灵,再撞到别的船或者码头,就制造了一场事故,对吗?

  老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还不算傻嘛。可是还不够,撞别的船或者码头都不保险,撞沉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五十。所以,你还要想别的主意。明白吗?

  龚军刹那间就明白了老轨的意思。一个小小的螺栓,弄沉一艘大船,这才是天才的方案啊。自己的那些方案跟老轨的比起来,简直是太小儿科了,老轨这才是大手笔!他的大脑立即变得兴奋起来,他说,这有什么难的啊。只要一场风,一场风就够了。你想想啊,如果在海上,我是说海中央,像台湾海峡或者印度洋之类的地方,刮起一场风。这场风不能太大,太大了就要靠港避风了,也不能太小,太小了起不到作用。十级左右最好了。这个时候,船必须要迎着浪开。可是,如果舵失灵了,转不过来,浪对着船的侧面冲过来,会是什么结果?

  他大声地嚷着,引得路人都朝他看过来。老轨拍了拍他的肩膀,厉害,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才是最好的方案。这样的方案才配得上我!

  龚军看到,老轨脸上又有表情了。和自己的表情不一样,那不是兴奋的表情,不知怎么的,那个表情让他有些害怕。

  他说,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老轨说,嗯,是该想想,再想细一些,想周全一些。

  他埋头看着脚下。他看中了一块石头,于是用足了力气,一脚踢过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了前面的稻田里。他弯下腰去看鞋,那是一双运动鞋,鞋的左边开了一个四五寸长的口子,露出了他黑色的袜子。

  他猛地站了起来,对老轨说:

  你是想让全船人给你陪葬!不行。不能这么干!我不干了!不干了!

  他大声嚷着,大步朝田野深处跑去。他跑得很快,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他看到一排排樟树朝身后倒去。

  那是好镇的樟树,虽然到了秋天,碧绿依然。

  10

  一个月后,楚海轮沉在了印度洋。五天后,龚军死在了救生筏上。又过了一天,老轨也死了。没有人知道,沉船前的那个晚上,龚军在做什么。

  他站在一座山上,很高的山,身边都是云,有几只鸟站在云上,跟他打招呼。时光静止着,停下来等他。他的目光穿过一层层云雾,看到了远方的那座小镇。那不是好镇。他似乎来过这里,但却想不出小镇的名字。小镇一层层地在他面前铺开,就像一幅画。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镇西头的一栋小楼上。小楼并不高,只有五层,还是那种老式砖混的房子。小楼侧面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金色的阳光跟随着他的目光,穿过云雾,照在了三楼的阳台上。那里,一盆玫瑰红的三角梅开得正艳,铁栏杆上爬满了藤。旁边还有一张小凳子,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一片红色的花瓣落在了笔记本上。他对这个笔记本感到好奇,想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谁知笔记本的封面上却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需要打开笔记本才能知道里面是什么。于是,他张开双臂,奋力地,从山上飞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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