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燎之光
庭? 燎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传世一致认为,《小雅·庭燎》写的是周宣王。作者为谁不知道,可能是某位贵族,也不排除是镐京的自由民。那时候没有记者,《庭燎》却极像一篇新闻特写,抓住几个镜头、不多一点对话,写出了一个特殊时代特有的美感。
“夜怎么样啦?”“还没过半。”庭燎(树枝缠成的大烛,放在庭院里照明,那时还没有蜡烛这种东西)已经点亮。公侯们来了,远处传来车铃锵锵。
“夜怎么样啦?”“还没过完。”庭燎烧得正旺。公侯们来了,车铃声阵阵悠扬。
“夜怎么样啦?”“天刚放亮。”庭燎映着晨光。公侯们来了,旌旗鲜明各色各样。
这发问的人就是周宣王,他等着早朝,所以问时辰早晚。大臣有司就告诉他:才前半夜,再睡会儿吧。可他睡不稳,还是一再地问。就在一问一答里,时间从前半夜到后半夜,又从后半夜到东方欲晓、晨光熹微。
随着时间推移,庭燎在变化:从刚刚点亮到熊熊燃烧,再从熊熊燃烧到烟光相杂。庭燎的变化其实是衬托夜色的变化:从前半夜到后半夜,夜越暗,庭燎越显得亮;从后半夜到天破晓,衬着一抹鱼白,庭燎冒出的黑烟渐渐看得见了。朱熹说,“辉,火气也。天欲明而见其烟光相杂也”;王夫之说,“庭燎有辉,向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渐明,赤光杂烟而叆叇,但以‘有辉二字写之”。
穿过这样的长夜,诸侯公卿们赶来了:一片黑暗中,还看不见他们的车,就先听见鸾铃声老远传来,锵锵地跑得正急;长夜过半,车也近了,或许是望见了庭燎的亮光,公侯们放慢车速,雍容肃敬地前进,鸾铃声也跟着舒缓下来;终于,天光放亮,车子络绎不绝地接近王庭,车上旌旗飘飘,绣着各个侯国、家族的徽号,晨光中,看得异常分明。
《庭燎》大概是我最早能读出味道来的小雅:长夜不眠的天子、早早登程的诸侯、点起庭燎终夜等候的有司,不能忘了,还隐藏着一位被这一幕深深打动的作者。这些形象叠加在一起,就刻画出一个国家的振作有为、蒸蒸日上。凡是经历患难而后上下同心、励精图治的时代,这样风格的诗都能唤起人们的团结一心、努力奋斗。
只是多年之后,第一次讀到《毛序》的“《庭燎》,美宣王也,因以箴之”时,心中不免小小意外。刘勰说:“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箴石也。”“箴石”是用来治病的,这样美的诗,莫非还有什么弦外之音?
郑笺说:“美者,美其能自勤以政事;因以箴之者,王有鸡人之官,凡国事为期,则告知以时。王不正其官,而问夜早晚。”则所谓“箴之”者,是批评宣王不能备齐官员,徒有工作热忱,却没抓住治国的重点。可是,若是如此具体明白的一个问题,何不明言进谏?如此寓箴于美,未免过于晦涩。
《列女传》的说法是:宣王中年怠政,早朝晏起,姜王后于是脱簪待罪,自我惩罚,宣王感动,纳谏改过,“早朝晏退,卒成中兴之名”。此说又过于戏剧性了,寓言意味十足。《列女传》的作者刘向家里世传鲁诗,鲁诗说《关雎》也是为刺康王晏起而作,则宣王的故事,看起来颇像是康王故事的翻版。可见,这类故事都不过是为赞赏贤后、反对怠政的旨趣而设,故事的真假、发生过几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赞美勤政的背面,自有一层反对怠惰的意思在。
宣王小雅
《毛诗》中,从《六月》以下至于《无羊》共十四首,称为“宣王小雅”,《庭燎》即是其一。
周厉王的暴虐,三千年后还很出名,他“专利”和“弥谤”的故事,我在始龀的年龄就听说过。召穆公的劝谏没被采纳,只留下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名言。只是,那时年纪太小,尚不清楚他弄一个卫巫来监谤到底是什么意味。年长之后,看了韦昭的注释,“卫巫,卫国之巫也;监,察也;以巫有神灵,有谤,必知之”,这才明白,原来是利用巫者的专业技能来“高科技止谤”。再说明白些,巫者明面上的“有神灵”,其实是靠暗地里安插无数眼线来实现的(搜集情报的工作,德尔菲神庙的祭司们也擅长,古今中外巫者的共性),然则,竟是最早的特务统治,难怪会道路以目。两千八百年前的人,心思到底简单质直,这样大的心理恐怖实在承受不了太久,所以,仅仅三年就崩溃了——国人暴动,流王于彘。
国人暴动的时候,宣王还是小太子,年龄不会太大,也许和我听故事时差不多吧,什么事都还似懂非懂。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要一起杀,可见国人真是恨透了。当时,太子靖躲在召穆公家里,听到外面人声汹汹,看见大人们神色凝重,或许,还目睹了召公一面交出自己的儿子,一面暗地里伤心流泪。此后,他又隐姓埋名了十四年,才得以恢复身份,登上王位。这种见闻,在这样的年纪,会对一个人产生终身影响。因此,他不敢像父亲那样暴横,也不像他的祖先周穆王那样潇洒而好奇,而是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于是才有了《庭燎》中的一幕一幕。
从厉王流彘之后,到宣王即位以前,是长达十四年的“共和行政”,究竟是指“周召共和”,还是“共伯和干王位”,史学上虽然有争议,但性质其实相差不远,都是贵族联合摄政。这种半合法的治理没有多大成效,周仅免于亡国而已。
所以,宣王即位的时候,“万民离散”(《鸿雁序》)、“四夷交侵”(《六月序》),算得上内忧外患。“宣王小雅”十四首,开头四首全和军事有关,《毛序》曰:“《六月》,宣王北伐也”,“《采芑》,宣王南征也”,“《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竟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吉日》,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焉”,正是时世艰难的写照。
《六月》北伐,是驱逐内侵的猃狁;《采芑》南征,是讨伐不服的蛮荆;《车攻》是巡守东都成周,镇抚观望的诸侯,《序》所谓“复文武之竟土”,可见此前早已境土不保;《吉日》田猎,是在西都本土阅兵讲武、整顿朝纲。所幸北伐、南征、东巡、西狩均获成功,这才奠下了中兴的基石。紧接着便是《鸿雁》,《毛序》曰:“《鸿雁》,美宣王也。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矜”同“鳏”)寡,无不得其所焉。”修筑城郭、安顿流民,真正惠及社会底层,如此,才算不仅有“中兴”之名,且有“中兴”之实: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陈子展推断,所谓“之子于垣,百堵皆作”,是将流离失所的百姓组织起来修筑城郭,一方面增强了国防,一方面也以工代赈,救济了饥民。想象当时,虽曰“中兴”,条件应还是相当艰苦的:个人的居所还来不及建起,救济粮也仅能糊口,风餐露宿,还是要勒紧裤腰带,日夜赶工筑城。“哀鸿遍野”的成语,正从此诗而来。
生活艰困,便时常忍不住要“哀鸣嗷嗷”,诗言“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可见,当时的社会上,也还有各色各样的言论、观点,不能一致,甚至彼此指责。此情此境下,也只有彻夜不息的“庭燎之光”,能成为全体周民的精神食粮,让大乱之余的无助百姓看到安居乐业的希望,从而认为眼前的忍耐、付出是值得的——“虽则劬劳,其究安宅”,也让社会上的争论趋于平息,将全国上下的精神集中于重建家园的事业。《庭燎》之作,殆为此乎?宣王小雅十四首,《庭燎》刚好紧承《鸿雁》之后,其有意乎?其无意乎?
天子听政
毛诗大、小雅的次第,都是先正后变:《文王》至《卷阿》十八篇是正大雅,《民劳》以下是变大雅,包含厉、宣、幽三王;《鹿鸣》至《菁菁者莪》十六篇是正小雅,《六月》以下是变小雅,包含宣、幽两王。所不同者,变大雅始于厉王,变小雅始于宣王。
郑康成见厉王无小雅,笺毛诗时便从“幽王小雅”分出《十月之交》《雨无政》《小旻》《小宛》,说这四首是毛公传诗时擅改了顺序的,本该属之厉王。他提出此说,却没给出具体的依据,只能由孔颖达杂引纬书替他证明,也是十分勉强,后人大多不信。我猜郑康成也未必有什么依据,多半是读书人的习性,偏爱结构的均衡、体例的整饬,看不得大小雅在这里不对称。后世的历法知识也证明,“十月之交,朔日辛卯”的日食就发生在幽王六年,可见,至少《十月之交》这首,绝非是写厉王的。
就情理而言,厉王无小雅也并不奇怪,恐怕恰是他杀人止谤的实绩。召公谏厉王的话,只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流传最广,当时却是很长一大篇。当初,厉王十分得意地告诉他:“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可见卫巫倒是真的很能干。)召公立即讲:这哪里是“弭谤”,不过是“障谤”而已:
“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弭”本是弓的末端,据说是因为有尖头可以用来挑开纷乱的绳结,引申为消除、止息。周厉王见没人敢说话了,便自以为谤言已经消除,其实,“谤”并没有被消除,而是被堵截了,存在心里不能表达。但不说不能等于没有,堵截了就会壅积,积满了就会爆发,正如水之溃坝,一定会成灾。以上这些,都还不过是对眼前事态的判断,接下来一篇关于治国的正论,才是得出此判断的根据所在,也反映出召公深刻的学识:
“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这些话可能出自春秋时人的追忆,至于写成《国语》一书,更要晚至战国,过程中难免有后人的层层润色,但即便如此,也依然可视为西周政治文化发达成熟的凭证。
“听政”是个固定搭配,上可用之于天子治天下、诸侯治一国,下可用之于大夫、士治其家,都可以叫“听政”,一直沿用到后世的皇帝和地方官身上,所有行政、治理活动都可用“听政”赅而括之。但是,这词的字面有其妙处,它意味着搞政治首先就是“听”的问题,不是说、不是动,而是听。“听”是治理的重要方面,在召公看来,几乎是主要的方面,因为,不听,就没有信息来源和判断依据。
因此,自古以来,天子都不是生活在一片寂静之中,他耳边总交织、充斥着各种声音。他让上自公卿下到列士的全体贵族都献诗,他们自己作的也行,从职务和采邑上听来的也行,有美有刺、讲好讲歹,今天还能看到《诗经》这部书,部分就得益于这个献诗的制度。他也让盲音乐家献上乐曲,听里面喜怒哀乐的感情;让史官献上史书,听里面兴衰成败的教训;让太师、少师等音乐官来“箴”,这是一种劝诫性的韵语,专门指陈过失,“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就出自有名的《虞人之箴》;让盲乐工来“赋”和“诵”,韦昭说赋是演唱公卿列士们献的诗,诵是朗诵太师、少师作的箴;也让各种行当的手艺人提意见,当时的手艺人多是国营作坊的职工,后来庄子笔下的庖丁、轮扁,还时不时有机会当面教导君王,或许是此种制度的遗存。跟上述人等相比,庶人的教育程度大概最低,但也让他们“传语”,凡有所见,不拘格式、不拘体裁,口语传达给王即可。天子的警卫员、勤务员等近臣,可以详细讲他们的思考和计划;天子的本家和亲家,可以查缺补漏,随时提醒;太师、太史等文化长官,可以给予天子教育;年高德劭的重臣,负责修正和完善。
这个样子,从上到下,没有不发声、不说话的,形成密集的信息场。而天子居身其中,作用是“斟酌”。韦昭:“斟,取也;酌,行也。”好比从酒缸中舀酒吃,听到的未必全采纳,但要放开耳朵去听,各个阶层、各种人的声音都听一听,天子的作用是听完之后从里面舀上一瓢,即从海量信息中,经过消化理解,取一部分合理的来实施。“这样,决策就能顺利推行,不发生悖谬”,那是因为,这些决策是基于对大家心声的理解“斟酌”出来的东西,因此,对各阶层、群体都有所考虑、有所让步,不会过于偏激。
上述对西周政治传统的描述,难免有春秋、战国人的想象掺杂其中,而且,即便是召公本人,为了说动厉王,也难免有所夸大。但是,就算挤掉大部分的“水分”,只留基本的观点和框架,也还能看出:西周政治家有重“听”的传统,他们对“言”有深入的研究,因此,“言”在他们眼中,也呈现出丰富的层次,而且,在国家层面也早有一套采集、分析言论的制度和方法。尽管召公说出来的可能只是这套制度的理想化版本,但终不至于凭空捏造,毕竟,完全没有影儿的事,厉王听了也不会信。
周厉王专山泽之利,本就是一意孤行的决策,才会导致民怨沸腾。他又令卫巫监谤,废弃了西周固有的言论采集制度,使诗、曲、史、箴、百工之谏、庶人之语一时俱绝。等到“川壅而溃”,国人暴动,将经营两三百年的世界都会镐京一扫而平;再经过十四年风雨飘摇、若存若亡的贵族共和,等到周宣王即位时,关于他父亲在位时的声音影响,想找得到一星半点儿都很难了。“厉王小雅”不传于世,又岂是偶然?
关于厉王,从《毛序》看,只有五首大雅至今尚存:《民劳》《荡》召穆公所作,《桑柔》芮良夫所作,《板》凡伯所作,《抑》卫武公所作。除作《抑》的卫武公年世较晚,他的诗有可能是咏怀历史的“追刺”之作外,其他三人大抵是当时的统治核心成员,进谏厉王还不至有性命之虞(《国语》中今存芮良夫的议论和召穆公的进谏,可见两人属于当时仅存的少数尚能发言的上层人士)。最重要的,他们在国人暴动后充当了周宣王的庇护人(召穆公自不必说,后人还怀疑凡伯就是传说中的“共伯和”),他们的诗,想是因此才得以留存的。
中兴之象
厉王的溃败,成了宣王的教材。随着宣王逐年长大,召公等人对厉王讲过的道理,必然还会反复地、深入地讲给宣王听。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老百姓的一张嘴,是何等奇妙?好像抽象的“土地”要表現为山川衍沃等形形色色的功能形态,“嘴”就是“老百姓”的具体化,“口”就代表了“人”,是人与世界交换物质、信息的端口,因为,嘴要吃、嘴能说。因为要吃,就有生产的需求,推动出一切文明的成果;因为能说,才能互相协作、进行生产,就发展出一切政治的现象。“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嘴不能不说话,不说话就无法生产;而一旦说话,就会产生或好或坏的结果。“行善而备败”就是统治者能做的:执行好的、防备坏的,正确处理从嘴里说出的不同信息,这些信息才能正确反馈回经济基础,推动“财用”“衣食”的丰富,满足嘴的需求,社会才能持续存在,物质才能持续流动。而“行善备败”的前提,就是要能听得见嘴里说出的“善”“败”,所以,治理百姓才必须“宣之使言”。
两千多年后,随着更多材料出土,人们获知,周厉王的“专利”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有着特定的历史上下文:一方面是对淮夷和猃狁的战争消耗巨大,另一方面是原有的土地制度出现了危机,提供不出战争所需的财富,这些都是有文献可征的。据此,周厉王也开始被视为(某种程度的)改革失败者,而非单纯的“暴君”,甚至对他“专利”“止谤”的批评,也被认为有可能是后世的某种刻意“抹黑”。然而,要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本身并非道德批判,召公的谏言中仍然包含着颠扑不破的洞见。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自古哪有毫无困难的决策呢?而所谓正确的决策,总是在夹缝当中作出的,是对各种阶层、力量、目标、困难、代价进行权衡、妥协的结果。厉王毫无顾忌的“专利”和“止谤”,本身就是其失败之源,底层逻辑则是对人性的严重无知。
“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老百姓心里想了,再从嘴里说出来,然后再去行动。这其实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因为,想了就会成为语言,说了就会成为行动。冲口而出的话,都曾在心里不知不觉地酝酿;突然流行的段子,反映的是人们不知道多少时间里的观察和思索。而一个声音一旦发出,辗转传播,多次迭代,重重暗示,又真的会变成口号、变成行动。问题是,成了行动,就来不及挽回;在心里的时候,又没办法发现和纠正。那么,唯一可观察、可预测其发展、可作出干预的,恰是“宣之于口”的中间段。周厉王令卫巫监谤,正好掩盖了这个可知可见的“中间段”,打断了信息的正常流动。下情不能上达,贤人不能开口,表面上太平无事,背地里暗潮涌动,外阳内阴,上下离心,正是周易“否”之象——“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其结果必然是统治的崩溃。
及至宣王即位,“内有拨乱之志”(《大雅·云汉》序),惩于厉王之败,自然要反其道而行。当时,宣王的手下,有《六月》的文武吉甫、孝友张仲,有《采芑》的方叔元老,有《烝民》的樊仲山甫,有《常武》皇父和南仲,还有一位程伯休父,是大史家司马谈、司马迁的祖先,当然,也少不了老臣召穆公虎。宣王大雅六首,“《云汉》,仍叔美宣王也”,《嵩高》《烝民》《韩奕》《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观宣王大小雅,既有人才济济之感,又能看出君臣的和谐同心,或许这也正是召穆公等人苦心教导的结果。
此时,诗、曲、史、箴、百工之谏、庶人之语、近臣之规、瞽史之诲,想必已复行于王庭,故鸿雁的嗷嗷哀鸣,亦得以采入小雅,献与王听。尽管,《毛序》说《鸿雁》是“美宣王”劳来流民之诗,然而,“之子于征,劬劳于野”“鸿雁于飞,哀鸣嗷嗷”,每每有凄苦之声流露,未尝不是召公等借由赞美使民情上达之意,以唤起宣王“哀此鳏寡”之心。诗言“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可见,这哀鸣也尚不为所有时人共同理解,有时也会受到指责。但公卿列士既然肯采,太师乐官既然肯献,便是隐隐地偏向在哀鸣的一边,暗示“哲人”(《说文》:“哲,知也。”“哲人”谓智慧之人。)应当从这哀鸣中体察民生的艰困、民人的劬劳,而不应怪罪于哀鸣之人。然则,宣王的勤勤恳恳、念兹在兹,背后或许也有《鸿雁》的一份敦促之功在。而《庭燎》之作,又似对鸿雁哀鸣之声的应答,将宣王君臣团结奋发的形象谱成歌曲,传唱于宫廷和民间,对下,固可以慰藉劳苦的周民、调停哲人愚人之争;对上,亦不免寓戒于颂,时时勉励宣王勤政爱民,则《毛序》所谓“箴之”者,意岂在斯乎?
孔子谓“诗可以观”。宣王借《鸿雁》可以观周民,周民借《庭燎》也可以观宣王。千百年后,观此二诗,尚可感受到君民上下的声气相通,纵然有哀鸣嗷嗷和哲人、愚人的争论,终究好过厉王时代的寂静无声。评价一个时代、国家如何,不只要看有无富足、舒适的当下,且要看到有无良好的预期。假如,《鸿雁》劬劳之情能够上达无阻,而《庭燎》精进之志能够长行不辍,则虽有“万民离散”“四夷交侵”之艰,也不妨反“否”为“泰”,“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呈现出中兴之象。宣王在位四十六年,是西周末最后一段和平岁月,这期间仍然有战争、旱灾,观宣王大小雅,所谓“宣王中兴”的最动人之处,恰在《鸿雁》《庭燎》之间展露出的一丝振兴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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