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过奥威尔《一九八四》的人,应该都对其中无处不在的“电幕”和无时不有的“思想警察”心有余悸。相比起来,这种权力的运作是直接的,最终形成的是显见的全面监控与管制。相比起来,中国古代的某种权力运作方式则多是间接的,凭借的是莫测的威势,所谓“掩其聪明,深藏而不可测”。钱锺书《管锥编》中说这种方式是“儒、道、法、纵横诸家言君道所异口同词者”的“主道”(君人南面之术),其要在“深藏密运,使臣下莫能测度”。此下征引“莎士比亚剧中英王训太子,谓无使臣民轻易瞻仰(lavish of presence),见稀(seldom seen),则偶出而众皆惊悚(woudered at)”等,大概是要说明,即便“主道”也不免“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触发钱锺书这段言论的,一是上面所说秦始皇发现身边人与李斯暗通消息,便“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另一是李斯上督责书之后赵高说二世之辞——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拱手深居)禁中,与臣及侍中(侍从皇帝左右的)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研究)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难以辨别之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如果说秦始皇“深藏密运”是主动的选择,胡亥的“深拱禁中”则完全是被动的听从了。相比赵高,在与秦二世的关系上,很早就意识到要“得时无怠”的李斯一开始就错失了先机,而跟从荀子学习过帝王术的他也显然没能揣摩准胡亥的心思——这或许说明,李斯既失去了对“时”的高度敏感,也辜负了帝王术为生民一端的进取之义——政局和自身难免就此陷于被动。如果用传统“小人无咎”的标准来衡量,当时“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杀人众者为忠臣”的残酷局面,小人心性的赵高可以免责,而学有师承且位居要职的李斯则无法为自己开脱。失去了先机,一个本该负有责任的人不光会被责备,那个站在对立面的小人得势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没有节制正是小人的特征之一)。既然已经稳住了秦二世,赵高接下来要对付的当然是可能对自己造成妨碍的重臣,李斯首当其冲——
高闻李斯以为言(因之而有怨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征派徭役)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固然如此),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没有机会)。”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空闲)语君。”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欺我年少)哉?且固我(让我难堪)哉?”赵高因曰:“如此殆(危险)矣!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提高),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邻县的人),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确切情况),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审讯)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不知道李斯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还是对身边的人过于信任,他对赵高专权不满的怨言,居然传到了本主耳中,是不是有点过于不谨慎了?这种机会出现,赵高当然不会放过,于是变被动为主动,以自己地位低贱不便谏言为由,劝说李斯向秦二世进谏。不可思议的是,李斯居然没有怀疑赵高的话,看起来信任赵高会给他找到合适的进谏时机。赵高不但没有趁二世空闲的时候给李斯通风报信,反而选了胡亥为乐正欢的时候告知李斯前來。以李斯的身份和见识,上过一次这样的恶当就应该明白形势了,居然还“如此者三”,当然会激怒二世,差不多是有意递给了赵高坑害自己的机会。果然,赵高就此向胡亥提到了“沙丘之谋”,一者言李斯参与确立二世,地位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提升,肯定心怀不满;一者言李斯的儿子作为三川郡守,却不肯出兵平息乱局,有通敌的可能。这还是明面上的说辞,另一个心照不宣的理由,应该是担心李斯公开沙丘之谋的秘密,二世的继位合法性遭到强烈质疑。一直是这样没错吧,心怀秘密,本身就已经是罪过,何况还是一个有可能左右政局(“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的人呢?二世由此起了审讯李斯的心,也算得上不为无由吧。既然治罪的心思已生,剩下的只是怎么寻找借口的问题了——
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拟[擬],比拟)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专擅赏罚),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妥当)……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诡)易心,絜(洁)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仅次于)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危险)。”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田常乃弑君者)。”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交郎中令查办)。”
李斯吃了赵高的暗亏,且已知道二世准备审讯他,却没有急流勇退,反而进一步踏入泥潭,向二世上书言赵高之短。即便已经上书,二世表示信任赵高,并给出了“君其勿疑”的回答,总应该知难而退了吧?没想到李斯继续数说赵高的不是,反而引发了二世对赵高的担心,就把李斯的话私下告诉了赵高。赵高当然揣摩得出二世的心思,趁机把李斯列为拟弑君者的行列。即便如此,从上面的叙述来看,仍然没有李斯弑君或其他犯案的事实证据没错吧?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要治一个人的罪,哪里需要什么证据,“莫须有”或自由心证就足够了对吧?长期受现代法治熏陶的人大概会觉得有些儿戏——一国的宰相就这么几乎毫无理由地治罪下狱了?其实何止李斯的治罪理由,从上面的赵高构陷李斯,到这里的李斯喋喋不休,都有点儿戏的样子,显得像某种故事传说。读的时候是不是偶尔会有点含糊,觉得这是一篇不知出自哪里的小说?
二
说《李斯列传》的这段记载像故事传说或小说,可不是我闭门造车想出来的,郭嵩焘《史记札记》就说:“史公传李斯,历载赵高所以愚弄二世及李斯者,多近于故事传说……皆如小说家言,汉代或有此传说,史公以所闻而附之《李斯传》,亦疑以传疑之意也。”当然,郭嵩焘说的小说,并非现在虚构意义上的小说,而是区别于六家九流的“大说”,属官方记载之外的“稗官野史”。宫崎市定更是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在战国秦汉都会的市里,市民集合后会由两到三个人作为演员,通过表演和念白的形式讲述故事,在民众的喝彩声中打发时间。这就被称为‘偶语,偶语家中专职侍奉王侯的就叫作‘优。”也就是说,宫崎把“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中的偶语,解释成了类似于现在相声小品的演出,和“整齐百家杂语”中的“杂语”一样,“是市民聚在一起相互攀谈、相互聆听、相互表演取乐”的一种形式,而司马迁搜集和筛选这些偶语和杂语,并经过精心加工,将其写入了《史记》。
上面的说法可能听起来过于刺激,那就用宫崎市定另外一种表述:“由于司马迁努力汲取民间的说唱故事,因而显得非常写实,也非常精彩,人物个性栩栩如生。但若要将之作为严格的史料,就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它的可信度了。”好点了是不是?再来看吕思勉更平实一点的说法:“正式史籍之出现,乃由人类知重客观事实而起。此观点之初步发展,为‘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更发展则为‘作史者惟恐其不出于人。”尽管秦汉时期已经有所谓的史籍,但“简策之用尚少,行事率由口耳相传,易致讹缪;汉人又多輕事重言,率意改易;故其所传多不足信,秦与汉初事尤甚……《李斯列传》所载赵高之谋,二世之诏,李斯之书,皆非当时实录也……此说或将为人所骇,然深知古书义例者,必不以为河汉(言论夸诞迂阔)也。”不过,无论意见多么复杂,只要不是阴谋论的深度患者,我们仍然可以确认基本的事实,即李斯终于被下狱了——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拷打)千余,不胜痛,自诬服(无辜而服罪)。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赶上)秦之地狭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暗中派遣)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李斯下狱之后,因为经不住拷打而认罪,之所以没有自杀,是自持劳苦功高,且没有造反的心,希望能够上书让二世明白且赦免自己。也就是说,到这时候,李斯还没有意识到二世和赵高已经沆瀣一气,居然把希望寄托在出卖了自己的胡亥身上,因此上书言自己的“七宗罪”。照宫崎市定的说法,这上书“第一宗罪说得非常详细,但第二宗以后就十分简略,仅仅列出了概要,前后的感觉很不平衡”。而且,“李斯上书后,赵高使吏弃去不奏……自然不能保留在政府的史官那里”,此后就是长时间的动乱,上书留存的可能非常小。或按梁玉绳《史记志疑》所言,“始皇二十八年李斯尚为卿,本纪可据,疑三十四年始为丞相,则相秦仅六年”,难道李斯竟然记错了自己为相的时间,还是竟然在乞求宽恕的上书中捏造事实?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在这封“幸二世之寤而赦之”的上书中,李斯居然不是恳切地诉说自己不该判罪的理由,反而采取了正话反说的修辞,对自己明贬实褒,似为承认自己有七宗罪,实是说明自己有七重功——这岂不是要激起二世的恶感吗?“自侈其极忠,反言以激二世”,哪里像老成的重臣所为,更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负气的言论没错吧?
这样一个几乎算得上心智失常的李斯,当然会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间:“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认罪屈服)。”我们当然可以说,进入老年的李斯头脑昏沉,入狱后更是进退失据,无法保持一贯的思维水准,可就在被捕后、上书前的一段时间里,李斯还对局势有清醒的认识,并发出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深长叹息——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往日)夷(杀)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令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迫害)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李斯的这段狱中感叹,是不是有点让我们想到了意气洋洋的《谏逐客书》?即便这里已经是感叹,仍然有一种朗然之气,符合自己重臣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文中所举三君三臣的例子直接而典型,指斥二世的无道、表明自己的竭忠毫不含糊,古圣王与秦二世的所作所为对比相当强烈,“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的预言形象鲜明。这哪里是上督责书时重复啰嗦、上狱中书时鲁莽颟顸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可是,我们仍然不得不怀疑的是,如果这段狱中感叹出于李斯,那么他起码忘记了,二世得以“夷其兄弟而自立”自己有分,“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他也有劝进之责,而那个获得了极高权柄的赵高,正是因为自己的失策才得以上位。这么前后对照着读下来,我们不得不说,作为历史看,这里不是记载前后不一,就是材料来源不够可靠;作为小说看,这里不是人物性格不统一,就是叙述逻辑有问题。无论如何,那个叙述中矛盾重重的李斯,来到了他落幕的时刻。
三
文章写到这里,我们或许已经发现,自从沙丘之谋后,《李斯列传》的主要推动力已经不是李斯,而是赵高了,“名义上的主人公是李斯,但实际活跃的却是赵高,李斯不过是毫无色彩的配角而已”。不止李斯,那个惟赵高之命是从的秦二世,不也是毫无色彩的配角吗,至多算得上缺乏判断、贪图享乐、暴戾恣睢的扁平人物。帮忙篡夺帝位之后,赵高对秦二世简直是予取予求,看看他在李斯被屈打成招后的嘴脸吧:“二世喜曰:‘微(没有)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即便不考虑李斯的冤屈,一个国家重臣认罪,出于最高位置的人居然不是担忧,而是喜不自禁,真是理解为难。
不止如此,二世的扁平形象,在“指鹿为马”一段中最为明显:“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糊涂),乃召太卜,令卦之。”竟然无法确认自己能否分清鹿、马,糊涂到需要太卜起卦,是不是有点日语“马鹿”(笨蛋)的意思?或许,秦二世的马鹿形象,如洪迈《容斋随笔·秦隋之恶》所说,“为天下君而得罪于民,为万世所麾斥(斥骂)者,莫若秦与隋,岂二氏之恶浮于桀、纣哉?盖秦之后即为汉,隋之后即为唐,皆享国久长。一时论议之臣,指引前世,必首及之,信而有征,是以其事暴白于方来,弥远弥彰而不可盖也”。无论原因是什么,指鹿为马已经是李斯身后的事情,他“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的预言在去世后第二年就成了现实,只是他并没有看到。现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七十三岁的李斯来到了他人生的终点——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黥,刺面,劓,割鼻;斩左右趾;枭首;菹[剁碎]其骨肉),论腰斩(用重斧从腰部将人砍作两截)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押解),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实在想象不出二世或赵高对李斯有多么愤恨,才让他既具五刑,又论腰斩,或许,按照宫崎市定的推测,对于赵高来说,李斯真的是他“母亲(有可能还有父亲)以及让自己遭受宫刑耻辱的恨之入骨的仇人……连杀害李斯都要在具五刑后腰斩”。就在临刑之前,绝境中的李斯仿佛恢复了丢失已久的才华和气度,对他的二儿子说出了此后广为流传的话:“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在前面所述酷刑的惨烈对照之下,这句话显得尤为雍容,其间的形象也极为鲜明。后世诗人只要写到李斯,差不多都会说到这一段——“执爱子以长别,叹黄犬之无缘。”(李白《拟恨赋》)“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其日独游香山寺)》“二世三公何足论,忆牵黄犬出东门。”(宋·刘敞《题李斯墓》)“不悟逐时错上书,还临刑市悲牵犬。”(明·林时《李斯叹》)“李家黄犬归何处,狡兔纵横遍汝南。”(清·彭而述《经上蔡》)
大概不该在这时候说,李斯临终的这段感慨,虽然因事而生(或者正因为是因事而生),却显示了他绝世的才华,历代诗人之所以经常用为典故,正因为李斯由当时情景而牵连起的记忆是如此对比鲜明。这也就怪不得,在参与重大政治决策之外,李斯还以文章、书法传世。不用说上面讲到的《谏逐客书》,即便是作为公文的刻石,李斯也是一时之选:“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文心雕龙》)而他的书法,则张怀瓘《书断》有谓:“今泰山峄山及秦望等碑,并其遗迹,亦为传国之伟宝,百世之法式。”李斯学有所承,学有所成,大概不会有人否认,即便是对李斯颇有腹诽的司马迁,也在论赞中承认了这一点——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平民)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可乘之隙),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次要)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这段论赞,先是陈述李斯的功业,即辅佐秦王统一六国,成就帝业,位及三公。接下来言其过失,即沙丘之谋时的“废适立庶”和《上督责书》的“阿顺苟合”及其中主张的“严威酷刑”。在这些事实之外,我觉得司马迁的评价标准潜藏在“斯知六艺之归”一句中。照《太史公自序》的说法,六艺之归该是“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李斯本该以此“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却“废适立庶”“严而少恩”,违背了自己的所学。在这个意义上,司马迁反对前人“李斯竭忠,胡亥极刑”的评价,认为其背离所学,在当时的局面中没有更卓越的作为,反而被赵高左右,失去了助君主导向明政的机会,也就此失去了“且与周、召列”的可能。
推敲司马迁对李斯的评价,是不是觉得稍微有点严苛?如果是一个不学有术或只求富贵荣华的人,司马迁还会对他如此苛刻吗?司马迁这样写,是不是有“《春秋》责备贤者”的意思?如果论赞中以《春秋》的方式褒贬人物,那是不是可以进一步推测,司马迁所言“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其实只是明否暗许?他的真实意图,恰恰是有意继承《春秋》之志,“发愤之所为作”,是非自黄帝以来至于当时,“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如此,则《自序》所云“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是真的当仁不让没错吧?
司马迁自谦的述,与《春秋》的所谓作之间,现在看起来好像差别不大,在熟习经书的人那里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说《春秋》者,须知《春秋》是孔子作。作是做成一书,不是抄录一过。又须知孔子所作者,是为万世作经,不是为一代作史。经、史体例所以异者,史是据事直书,不立褒贬,是非自见;经是必借褒贬是非,以定制立法,为百王不易之经。”照这样看,《史记》似乎就并不是现代思维中的“历史书”,而是某种特殊的拟经之作(司马迁自称《太史公书》),如高步瀛所言:“ 《史记》一书,《汉志》列‘春秋家,《隋志》以来,冠正史之首。史公春秋之学,出于董子,大义实主《公羊》。其《报任安书》曰:‘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故其旨趣,与子家相近,而非后世之史,沾沾于薄记学之为者。”也就像高氏有一次跟学生所言,“大约太史公书,是借史事为题材,其性质与诸子务治之者相近”。
照这个思路看下来,《李斯列传》中看起来的材料来源复杂、人物性格不一致、事情发展类乎传说……是否都有可能是司马迁的有意选择?如果是这样,传中的种种恐怕只能叫做情节:“情节总是作者精心编造出来的”,“我们不必追究故事的细节是否具有历史的真实,而是要思考作者为什么这样设计情节。”像我们前面提到的希罗多德《历史》,就可能并非旨在记述客观发生的事情,而是“探究历史”,寻找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至深根源,这也就怪不得有人主张把《历史》翻译为《原史》。這也就让人忍不住好奇,原本叫做《太史公书》的《史记》,在李斯助秦始皇完成帝业、登上权力巅峰之后,立即把他投入“历史的深宫”,让其与僭主和弄臣相处,看起来进退失据,是否也属某种“精心编造”的“探究”,褒贬已寓其中?
“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李斯惨遭车裂的肉身恐怕早已经白骨无存,如上所说的《春秋》和属于“春秋家”的《太史公书》写作方式,现在还是合理的吗?司马迁准备藏之名山的一堆竹简不知世上是否还有痕迹,在如今学术正确的僭政之下,这种可能用“编织故事”的方式完成的人世探究,是耶,非耶?名声至今不坠的太史公,会不会即将迎头碰上色诺芬一样的窘境?在考古与历史通力合作的今天,背了千载骂名李斯,有可能逃脱他蔡中郎式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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