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事先知道做生意需要这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未必敢下海经商。一旦下了海就身不由己,回不了岸。要么成功苦海无边;要么失败万劫不复。
我和张国光的生意竞争就不是勾心斗角这么简单,而是注定我们俩的公司一生一死的结局。
我和张国光的相遇是在1998年,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走到了一个关键节点,在亚洲金融危机的打击下,刚回归的香港楼市下跌50%,中国经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造成国企倒闭、工人下岗。民营企业就是在这个时候壮大起来的,中国制造开始走向世界。
我的金丰公司经历了十年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我接到美国服装生意的订单原本都是交给国营服装厂生产的,其中童装衬衫是交给上海衬衫厂生产。张国光的上海富达服装厂原先只是上海衬衫厂下面的一个分厂,虽然合作多年,我与张国光却从未谋面。
上海衬衫厂和所有国营服装厂一样倒闭了,原因除了体制僵化外,便是负债过重,工厂承担的工人劳保、分房等社会功能成为压垮骆驼的一捆稻草。上海衬衫厂的周厂长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他把张国光介绍给我,让我以后的订单直接放在上海富达服装厂生产。
我决定去张国光的工厂看一看,当时他们的工厂正在做我发给上海衬衫厂的服装订单。
上海富达服装厂位于七莘路,厂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上海富达服装厂和上海富达实业有限公司。张国光在厂门口迎接我,我的车刚停稳,张国光就帮我拉开车门,我下车和他握手问好。
张国光,三十多岁,身高一米八,身披米黄色的风衣,领子竖着,穿格子布直筒裤,一头看似蓬松凌乱的头发却是精心的定位烫。我吃了一惊,这分明是男時装模特,和我见惯了的穿中山装的国营服装厂厂长或者穿涤纶西装的乡镇服装厂厂长完全不同。
张国光带领我参观工厂,这个占地50亩的厂区并排建造了六栋军营式的厂房,每栋3000平方米。工厂有二千多个工人,穿着统一的工作服,管理井井有条。我走进车间仔细查看了为我们公司订单加工的服装,质量也是一流的,我需要和这样的工厂合作。
张国光又带领我参观了五层的综合楼,第一层是服装样品展示厅和会议室;第二层是管理人员的办公室;第三层是张国光的办公室和小会议室;第四层是客房部;张国光把我带到第五层——他的佛堂。
佛堂占据了500平方米,坐北朝南供养着三尊坐佛像,中间是释迦牟尼佛,两边是阿弥陀佛和药师佛。五楼的层高足有七米,是两层的楼高,巨大的佛像堪比大雄宝殿。我又吃了一惊,这栋大楼分明是为佛像定制的。
佛堂内供桌、拜垫、经书、花器、香炉、烛台、无尽灯、净水杯、供果盘,一应俱全。张国光自顾自上前拈了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着,插进香炉,虔诚地三拜三跪,口中念念有词。
张国光见我没有拜佛也并不勉强,我们走出佛堂,下楼时,我说:“你信佛的代价花得太大了吧?”张国光用佛语说:“家有佛堂,如佛菩萨常随我左右,给予加被和依怙。”我说:“拜佛去寺庙不也一样吗?”张国光说:“不一样,我每天早上奉茶、上香,逢初一、十五供花果。”我说:“你这不成出家人了,还怎么做生意?”张国光停下脚步,认真地说:“你不知道,佛一直保佑我的,1982年,我去广东进电子产品,出车祸,出租车上四个人就我一个人活着,其他人都死了。这十几年,我做生意遇到难关无数,每次都逢凶化吉,很灵验的。”
我虽不信佛,却知道佛的真谛是追求往生,不留恋当世。如果拜佛只为求财、求官、求平安、求避祸,我并不认同,我便闭口不言了。
我们走进三楼张国光的办公室,办公室有100多平米,张国光的办公桌有我办公桌四张那么大,老板椅如同皇帝的龙椅。
我们在办公桌侧面的一组沙发上坐下。张国光点上一支万宝路香烟,优雅地吸了一口,便开始介绍他的发家史:他没有读过大学,20岁开始做生意,去广东贩卖电子表、收录机,赚得第一桶金,便在上海开电器商店,卖电视机、组合音响、洗衣机……1994年,在电视机大跌价前,他把货品全部出清,用赚到的钱收购了上海衬衫厂与莘庄乡政府合资兴办的莘庄衬衫厂,当时有上海衬衫厂300多人,莘庄衬衫厂200多人。张国光把莘庄衬衫厂改名为上海富达服装厂,四年时间,发展到现在2000多人,还在江苏办了炎城富达服装厂,也是2000多人。张国光注册了“富达”牌衬衫的商标,准备内外销并举。张国光还成立了上海富达实业有限公司,投资兴建了炎城市太阳能光伏板生产厂。
透过烟雾,我看着张国光,感到眼花缭乱,渐渐地把身体陷进沙发里。
张国光吸烟只是吸到一半,便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吸烟只是风度。张国光继续说,上海富达服装厂在1997年工业产值5个亿,跻身“上海500强企业”。他起身去办公桌上拿了一张《解放日报》副刊,整版刊登500强名单,上海富达服装厂排在第465位。张国光还说,等他的太阳能企业投产后,他要做到全国500强。
我终于坐不住了,向张国光要了一支烟叼在嘴里,伸手要打火机,张国光“啪”地打着了递过来。
张国光按下茶几上的召唤铃,女秘书林晓月袅袅走了进来,帮我们倒水泡茶。林晓月,娇小脸型,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一头干练的短发掖在耳后,弹力白府绸衬衣里隐现蕾丝勾边的粉红色胸罩。她撅起屁股倒茶,上青色的包臀裙内突出的内裤边勾勒出倒置的等腰三角形,裤底嵌进股沟,分开两个半圆的肥臀。
男人都有透视功能,透过外衣看到内衣,进而看到提示的肉形,最终想到性。而女人的性感就是让你感到性却欲盖弥彰,欲拒还迎。
我被林晓月的美貌惊到,这办公室里充满着肉香还怎么工作?
张国光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他的企业,末了问了一句:“……你看怎么样?”
“啊?你说什么?”我回过神来,显然,我没有听到之前的话,张国光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想,我们两家公司全面合作,你们把所有的订单都放在我们厂做,你看怎么样?”
张国光的厂越大,越需要足够多的订单支撑。以前他做的订单都是三手单,甚至四手单,现在上海衬衫厂倒闭了,他找到我们公司,就能满足他的需求。
我们合作的工厂有几十家,分梭织、针织、童装、男女装,春夏秋冬服装,并不是一家富达服装厂可以解决的,再说从战略上,我们也不可能只依靠一家工厂。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装着慎重考虑的样子,掩饰刚才的窘迫。片刻,我才说:“你们厂不错,对我们很重要,我回公司商量一下。”说完,我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林晓月,她站在那里,也在听我的回答。
从富达服装厂回到公司,我马上召开公司领导层会议。总经理文凯,40岁,上海外贸学院毕业,主管对外联络,掌控公司十几个美国客户和公司十几个外销员。副总经理苏浩然,45岁,服装技师,主管公司生产、技术、质量。副总经理洪家豪,52岁,教师出身,主管服装配额、财务、人事。此三人在公司工作已经有十年,堪称完美的三驾马车。
我谈了对富达服装厂的看法,服装生意也和开饭店一样,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富达服装厂这个店太大了,我们掌控不了。
苏浩然因为生产管理的需要,经常去富达服装厂,和张国光接触很多。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认为这种担心没有必要,张国光人很不错,人家很诚心和我们合作。再说,富达服装厂一家厂顶人家十家厂,我们不能留小弃大吧?”
洪家豪不懂服装,但阅历丰富,他反驳苏浩然道:“你眼睛里看出去都是好人,张国光不能不防,我们应该停止和他合作,公司生意安全第一。”
文凯提出用契约来约束对方:“我们和富达服装厂可以签协议,规定不和我们的客户直接联系。我们也可以约束客户不和我们工厂联系。”
洪家豪同样反驳道:“这种契约不具备法律效力,自欺欺人。”
最后,我决定在富达服装厂生产的订单结束后,马上停止合作。
二
但是,我作出的决定为时已晚,后果不久就发生了。
我们纽约金丰公司成立有十年了,主要工作就是在美国开拓市场,发展客户。要能够找到信誉好、实力强,并且产品对路、价钱合适,还要能接受中国制造的客户并不容易。找一百家客户,能有合作意向的不会超过十家。而经过磨合,能够长期合作的最多一至两家。
MB公司就是一家新发展的客户,经过两年多的合作,生意额已经做到1000多万美元。MB公司的老板汤姆专程飞到上海,和我们当面洽谈下季的订单。
参加洽谈的除了我还有总经理文凯、副总经理苏浩然、外销员陈丽。汤姆表示他第一次来中国,对和我们的合作很满意,他在中国也只认识我们一家公司,谈完就回美国。
他这次和我们谈的项目是120万条10盎司牛仔童装背带裤,这种背带裤在这一两年突然流行起来,销量大增。经过一天时间的来回拉锯战,双方最终确定价钱为6美元一条。
按照原定计划,第二天,他将去参观我们上海南汇的工厂。我们的工厂规模只有200多人,主要承担着公司设计、打样、制版、排版等技术上的功能。
然而,第二天早上,就发生了变故,汤姆到公司后拿出一张名片,让我们用车送他到这个地址去,这张名片就是“上海富达服装厂”“张国光”,我惊呆了,但还是派车送他去,不然,他也会叫出租车。
按照原定计划,第三天汤姆应该返回美国,他改变了计划,到我们公司要求和我继续谈生意。
汤姆开门见山说,120万条背带裤已经和我们谈好价钱6美元一条,但是,他找到上海富达服装厂,可以拿到5.65美元的价钱。如果我同意将价钱降到5.65美元,他仍旧可以把120万条给我们;如果我们坚持6美元,他就只能给我们80万条,另外40万条给上海富达服装厂。
我问他,你对上海富达服装厂了解吗?你第一次见面就敢下大订单,这不符合你们犹太人谨慎的作风。汤姆说,我在工厂看到他们生产美国H童装公司的背带裤,做得很好,我当然放心了。
这更令我吃惊了,美国H童装公司是我的老客户,已经做了十年,从去年开始,双方价格就谈不拢了,我只能放弃。现在,富达服装厂在做H童装公司的订单,究竟是我和H童装公司价钱谈不拢在先,使得H童装公司找富达服装厂下单?还是富达服装厂找H童装公司在先,使我价钱谈不拢?就像现在MB公司的情况一样。
我心里快速地盘算利弊。如果我接受减价,每一条少赚0.35美元,120万条就是42万美元。如果我不减价,失去40万条,就少赚48万美元。
但是,我赌富达服装厂一下子接40万条会出问题,贸易和生产是不同的领域,虽然是相通的。我们以前给富达服装厂做的只是加工,他们吃的是现成饭。现在,他们要自己采购面辅料,会面临资金、配额、技术、单证、船运等新问题,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问题,货就出不去。
我决定坚持原价。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汤姆时,我把目光从汤姆的脸上移开,一个人脸部表情是可以控制的,但眼睛是藏不住秘密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内心的纠缠。
汤姆吃了一惊,偏过头去,耸起肩膀两手一摊,咧嘴说:“很遗憾,”片刻,又重新看着我说:“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找我。”
我推测,汤姆押上一个40万条的大筹码,是想逼我让步,如果我接受减价,他还是会给富达服装厂落个2万条的小试单,这样汤姆既拿到好价钱,又培养了我的竞争对手,以后,在我们双方之间来回压价。没想到,我断然拒绝,连个折中的方案也不提供,无疑加重了他给富达服装厂试单的风险,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的无奈。
当天晚上,公司会议室灯光通宵未灭,我们商量了一个晚上,說是商量,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中煎熬。
究竟是谁出卖了公司的机密?
文凯说:“公司四个业务部,相互之间是隔离的,MB业务在一部做,这个人肯定在一部。其他部门如单证部、财务部、人事部都不知道有客户来公司。”
苏浩然说:“我排了一下,和MB公司、富达服装厂都有联系,又懂英文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外销员陈丽、另一个人是一部宋经理。”
洪家豪说:“宋经理在公司做了十年了,不太可能,只能是陈丽。”
我支着额头,头疼欲裂,说:“陈丽为什么要背叛公司?我找不出理由。”
文凯补充说:“我想起来了,上个月陈丽找过我,说MB公司业务量太大,要加工资,当时我就回绝了她,她很不满意。”
苏浩然接下去说:“我也听到她对公司有不满情绪,说上班远,公司没有贴足交通费。她这样一闹,很多人都提出交通费补贴,还有饭贴。”
洪家豪说:“那肯定是陳丽,对公司不满,想带着客户跳槽,没错!”
我没有表态,洪家豪等不及了,激动地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明天就炒掉她。”我犹豫再三,还是同意炒掉陈丽,因为除了她,没有更可疑的人。
次早,陈丽一到公司,文凯和洪家豪就向她宣布了公司的决定,当场监督她收拾个人物品,离开公司。陈丽边走边哭说:“我犯了什么错误?你们突然炒掉我,”洪家豪说:“你自己心里有数,”陈丽说:“有数什么?你们是法西斯。”
炒掉了陈丽,公司上下人人自危。才过了一个星期,又有一家美国客户TY要到中国来。TY是三部的客户,做女装连衣裙,已经合作一年了,双方都很满意。TY老板乔伊这次到中国来,只安排两天时间,第一天和我们谈生意,第二天让我们安排他去看看上海的市容市貌。
为谨慎起见,这两天的商务活动,包括机场接送,都是总经理文凯和外销员秦娟一起陪同。
参加洽谈的除了我,还有总经理文凯、副总经理苏浩然、外销员秦娟。洽谈新订单很顺利,结束后,乔伊还说了明天的游览安排,除了外滩、陆家嘴,他还要去参观虹口区的犹太人纪念馆。
可是,第二天早上乔伊到公司后也改变了行程,他说要去看一个上海最大的服装厂:上海富达服装厂,并拿出名片来,让我们派车送他去。
乔伊在富达服装厂参观了两个小时,来电话告诉我们,这个厂不合适做女装连衣裙,要我们带他去犹太人纪念馆。
送走了乔伊,我马上召开总经理会议。我连连拍打着桌子说:“这个内奸到底是谁?不是陈丽!”文凯说:“这就奇怪了,我和秦娟昨天跟客人寸步不离,没有人接近过乔伊啊?”我马上说:“那么,乔伊晚上住的宾馆有谁知道吗?”文凯说:“不可能,我早就防备这一点,我和秦娟临时决定送他去浦东香格里拉酒店,当场登记,没有预定,事先没人知道。”
洪家豪说:“我们把三部的十个人挨个排查。”
苏浩然说:“不用排查,三部做女装,他们的工厂在泰州,可以肯定,三部没有人去过富达服装厂,也不认识张国光。”
长时间的沉默,文凯在焦急地踱步,苏浩然垂头苦思,洪家豪恐怖地瞪着空洞的双眼,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文凯突然停下脚步说:“我怀疑一个人,昨天送走客人,我和秦娟回到公司,我看到宋经理在等秦娟,他们一起去吃晚饭,我还对宋经理开玩笑说,当心我告诉你老婆。宋经理说‘我们谈工作好吧,你什么意思呀?”
我便问:“你的意思是一部的宋经理从三部的秦娟这里打听到了乔伊住的宾馆?然后……。”
苏浩然说:“有可能,上次MB公司泄密,他就是嫌疑人。”
洪家豪说:“真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公司做了十年的人,也会被人买通。”
我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表态。
洪家豪忍不住催我:“老板,说句话呀……挥泪斩马谡……下星期又有美国客户来,宁可错杀……。”
我的思绪被乱麻一样的犹豫缠住,解脱不了。我说了句:“炒掉吧!”却又好像不是我说的。
宋经理离开的时候,个人物品一辆轿车装不下,有替换衣服、跑鞋、拖鞋、洗漱用品、吹风机、茶具、营养口服液、迷你音响、书刊杂志,他把公司当成半个家了。公司的同事帮着他装车,宋经理和他们握手告别,宋经理并没有像陈丽那样骂骂咧咧。我在楼上隔着窗户目送着他离开。
宋经理回到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真没想到,我在公司做了十年,你还怀疑我的忠心。有其他公司挖我去,我没去,张国光请我吃过饭,那是我部里有订单在他的厂里做。不管谁忽悠我,我从来没有动摇过……”宋经理抽泣了几声,继续说:“我还会去找工作,我要养老婆孩子,我还要供楼,但是,我不会再做服装,让你知道我不想涉及同业竞争……这些年,你变了,不像以前,我们可以沟通,说说心里话,你现在老板做大了,就没有人性了。”
我一直没有说话,我说什么呢?我炒了他,还要安慰他?在一瞬间,我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冤案。
我突然想挽回,说:“我还在调查,如果证实不是你泄密,我马上请你回来。”宋经理刹住泣声:“算了吧,我饿死也不会回到金丰公司。”我不敢挂电话,一直等宋经理骂够了,挂了电话,我才放下电话。
当天晚上,我没有召开总经理会议。就我一个人在办公室苦思冥想,我把公司一百多人的花名册摊在桌子上,一个一个排查:四个业务部、技术部、质监部、单证部、财务部、人事部、后勤部,每一个人都有理由排除嫌疑。
最后,我不得不把怀疑的对象转向总经理:文凯,掌握所有客户,但他从来不和工厂打交道。洪家豪不懂英文,公司的客户都不认识,也不和工厂打交道。唯有苏浩然既熟悉客户又熟悉工厂,难道是他?对了!他家就住在七莘路上,和富达服装厂相隔不远,张国光会不会去过他家玩,买通了他?再说,我上次参观富达服装厂后,召开会议,表示要和富达服装厂断绝来往,唯独他提出相反意见。还有揭发陈丽、宋经理,他都是提出线索,下结论最快,会不会是转移视线?
我在苏浩然身上找线索,竟然越找越多,越看越像。当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内奸就是苏浩然的时候,却意外地冷静下来,我难道是“疑邻盗斧?”
找不出内奸,这个危机就解除不了。可以设想公司接下去的日子业务量会下降,而业务量下降,就会入不敷出,我决定公司开始裁员,尽可能降低费用。
我下达命令,各部门强行减员。最后,上海金丰公司减去七人,香港金丰公司减去两人,美国金丰公司减去一人。我算了一下,一年能节约费用20万美元,而整个公司一年的开销是400万美元,根本无济于事。洪家豪甚至搞了新规定,办公用纸必须两面用,夏天32度以下不能开空调,出差坐长途汽车……
我经常听到圈外人说,生意不好嘛,就少赚一点,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纯粹是外行话!公司规模和生意量是同步上升的,公司发展到现在,每年400万美元的开销,就需要2000万美元以上的生意额,低于2000万生意额就是亏本。
公司就像一辆载重卡车,以前是一吨卡车,只能装一吨货,费用也就是一吨的费用。后来发展了,两吨、五吨……,现在发展到了十吨卡车,你装五吨货就是亏本。你不能为了节约,把个十吨卡车拿掉一个轮子、一个座椅或者方向盤,甚至拿掉一个不起眼的刹车灯、后视镜也不行,要不亏本,只能装足货。
三
令人讨厌的梅雨季节来临了,连续十几天无日头,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人身上总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空气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公司的状况就如这梅雨天一样心烦和无奈,排查内奸非但没有查实,反倒弄得公司人心惶惶,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改变思路。我为何不从富达服装厂内部查?也就是说我何不派卧底打进去?也许,富达服装厂正是有卧底在我的公司。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的心中滋生了。我不相信任何人,决定独自安排这个工作,派谁去呢?这个人必须和金丰公司、富达服装厂都不认识。就算有人选,怎么打进去呢?
一日,苏浩然来找我谈工作后无意中说起,富达服装厂昨天在《新民晚报》上刊登招聘启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立即让人把那份《新民晚报》找来。富达服装厂的招聘启事登了半个版面,招聘岗位从副总经理、部门经理、外销员、单证员、业务员、面辅料员,还有车间主任、技术员、制版工、质监员,几乎是全方位的。
我看着招聘启事,突然想起,在几个月前,我们公司也发过招聘启事,招聘外销员、业务员,但最终没有招到合适人员。
我找人事部要来了全部应聘者信息,约有几十份,其中一封信引起了我的兴趣:曹梅,女,28岁,未婚,毕业于上海机电学院,老家在南京。从22岁参加工作起就频繁跳槽,平均一年一个单位。她英文四级,达不到我们招聘外销员的标准,所以没有录用她。
我联系了她,约她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我先在咖啡馆找了一个隐蔽的卡座,由于我见过她的照片,曹梅一进来,我就认出了她,向她招手。
曹梅身高1.65米,中性打扮,穿宽松的盖臀衬衫,牛仔裤,运动鞋,男孩头发,略显英气。粗一看无法确定男女,唯嗓音细柔可辨出是女性。
我刚把我的身份介绍完,曹梅就警惕地质问:“为什么在这里见面?想泡我吗?”本来这种见面就显得奇怪,被她这一呛,我竟心虚起来,忙说:“你听我说完,不愿意你就走,你也可以现在就走,当然车费我会给你。”曹梅这才坐稳了,警惕地看着我:“好吧,听你讲,”好像是她在应聘我。
服务员把她的咖啡和我的红茶端了上来。我把富达服装厂的招聘启事摊开:“我想叫你去应聘他们的外销员或者单证员,”曹梅打断我:“你找我就是帮人家公司招聘?”我说:“这就是我找你的目的,你进到这家公司要为我做事。”
“做什么事?”
“把你在那里工作中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我。”
“当特务啊?我不做!”曹梅叫了起来。
“不是特务,也不是间谍,只不过是一个内应,”我看曹梅的脸色又要发作,连忙紧着说:“不白做,你在富达服装厂拿一份工资,我再发你一份工资。”
曹梅审视着我,然后用小勺在咖啡杯里搅拌着玩,半晌才说:“我要是不会做呢?”
“我又不叫你开保险箱,也不叫你搞窃听,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我就行,是人就会做。”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你发我多少工资?”
“我估计你在富达服装厂工资也就1000元吧?我再给你1000元。”
“不行,太少!”
“2000。”
“不行,要3000。”
“2500,你不做就算了!”
“好,成交!”曹梅活泼起来,恢复了本性。
我站起来和她握了一下手,解嘲道:“我以后和你单线联系,我叫你‘草莓吧,做‘特务总要有个代号吧?”我俩都笑起来。
临走我又告诉她:“去应聘不要计较工资待遇,一定要进去,你的简历我帮你重新写。”
我又同样以秘密方式在我们上海南汇的工厂里找了一个生产线上的组长,李楠,女,35岁,让她辞职,我帮她编造了简历,去应聘富达服装厂的车间主任。
曹梅成功应聘单证员的岗位,李楠成功应聘生产副厂长的岗位。我成功地安插进富达服装厂两个卧底,当然,他们俩人也是相互不认识的。
一个月以后,曹梅和李楠都进入了角色,我的电话也多了起来,他们汇报的大都是些工厂的规章制度、人际关系、工人疾苦、甚至绯闻八卦,价值不大。
一日,下班后,我们公司召开的部门经理生产会议还没结束。电话响了,是曹梅打来的,我用手掌捂住手机,低下头,压低声音说:“有急事?”曹梅说:“没什么急事,就是有一些文件想让你看看,不知有没有用?”“好,马上见面。”我抬起头,扫了一眼会场说:“你们继续开会,我不参加了。”众人都看着我,我自己都觉得反常,洪家豪还暧昧地朝我眨了下眼睛。
我和曹梅约在共和新路的一个街心花园边上,我开车经过西藏路桥时,看到桥顶横跨的钢梁上挂着 “上海工业企业500强——上海富达服装厂欢迎你!”的巨幅广告牌,这时亮起了照明灯,分外耀眼。我还看到过在五角场大楼外墙三层楼高的品牌广告:“中国名牌——富达牌男装衬衫”,画面上模特照片却都是外国型男。张国光和我是不同类型的商人,他要把企业做大做强,我要把企业做实做稳,我真不知道,我俩谁是正途?
天下起了暴雨,我到了约定地点,坐在车内等。雨刷快速地刮去挡风玻璃上的积水,一辆出租车并排停在我车旁,曹梅冒雨弓腰冲进来,坐在副驾驶座。
曹梅身穿背心式针织上衣和短裤,浑身湿透。我把纸巾递过去,曹梅边擦边说:“本来坐上公交车了,售票员把我当成男的了,说男士穿背心不能上车,我只能叫出租车了,你要报销的!”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活该!”
曹梅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像没有穿衣服一样,乳房小而坚挺,像两只茶壶盖。曹梅发觉我在看她,双手猛然抱住胸前,扬起头,两眼一瞪:“看什么看?”我移开目光说:“谁稀罕看你啊?——也没东西看呀!”曹梅嗔怒道:“去你的!”
曹梅从包里拿出用塑夹装好的文件,一点没有湿到。我一页一页在看,大部分都是出运文件和银行文件,从这些文件中,可以看到MB公司给了富达服装厂40万条背带裤的订单,还看到H童装公司给富达服装厂15万条背带裤的订单。
之前,我与李楠通电话,已经知道H童装公司的15万条背带裤已经结束出运了。MB公司的背带裤第一批有5万条已经到达洛杉矶港口,第二批5万条已经结束,马上就要出运,剩下的30万条还在车间生产。
最后,我看到一张配额许可证的传真件,收货人是MB公司,制造工厂是上海富达服装厂,配额提供单位是N省畜产进出口公司,数量是5万条,配额种类是237。
我说:“为什么是传真件?还没有拿到正本吗?”曹梅说:“拿正本要付钱的呀,必须从境外付美元给N省畜产进出口公司,张国光在用人民币换美元,打算从朋友的香港公司汇美元,到现在还没有解决。畜产进出口公司已经来过电话催钱,是我接的。MB公司也在催张国光说,如果再拖延,就取消货物。”
这是富达服装厂管理上一个致命的漏洞,我就像突然发现猎物一样激灵起来。我当即打电话给副总经理洪家豪:“你在哪里?”“我在家吃饭呢,”洪家豪嘴里含着食物,说话含混不清。“马上到公司!”我不容置疑地说。
我挂了电话,曹梅关切地问:“这些文件有用吗?”“有用的,你这个代号‘草莓的‘特务做得不错!啊?”我用手掌在她的头顶抚摸了一下。“那你要奖励哦!”曹梅朝我转过身来,似乎不在意我看她透明的前胸。我正色道:“你不能做每一件事都要奖励吧?”曹梅讪笑道:“开玩笑的,你请我吃饭吧?”我回答:“吃饭可以,”曹梅用手指点点我:“你说的,不要忘记哦。”
我神色凝重地说:“你听着,你要接近老板,取得他的信任,我估计张国光派了卧底在我的公司,你要查出来——这,才是你的正事。如果完成这件事,我会奖励你。”
四
洪家豪摘下黑框眼镜,低头看着这张种类237的配额许可证传真件好一会,才抬起头对我说:“你哪里弄来的?不会是假的配额许可证吧?”洪家豪解释说:“N省是我们配额的根据地,配额主要分布在省服装进出口公司、省针棉织品进出口公司、省丝绸进出口公司这三家公司,凡是我们需要的种类,早已被我们垄断了。另外还有家纺进出口公司、畜产进出口公司、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五金矿产进出口公司……他们有些纺织品配额不是我们需要的,从来没有听说省畜产进出口公司有237配额。”
我说:“这张配额传真件肯定是真的,在富达服装厂手里,但是,美元还没有付。你明天飞过去找省畜产进出口公司,把这个237配额抢过来,不惜一切代价!富达服装厂的货已经到了洛杉矶港口,如果你能抢过来,对MB公司和富达服装厂都是致命一击。”
洪家豪打了一通电话,就搞清了事情的原委,省畜产进出口公司的崔总经理是新从省服装进出口公司副总经理的位置上调过去的,为了支持崔总经理,省外经贸委划拨了部分配额给他。
洪家豪对我说:“省服装进出口公司的张总经理已经帮我联系了崔总,讲好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饭。”我说:“太好了!这么快就接上关系了?”洪家豪说:“这次事关重大,你和我一起去吧,想要叫畜产进出口公司和富达服装厂毁约是有难度的,你说不惜一切代价,不惜到什么程度?我不好掌握。”
我和洪家豪第一次宴请N省畜产进出口公司是在他们当地最高档的皇庭大酒店的豪华包厢内。
一桌十人,相互介绍、寒暄后分宾主坐下。我和崔总坐位首,我的下座是黄副总,崔总的下座是洪家豪,我的对面是唐科长,其余便是副科长、外销员、财务员、单证员。
服务员将茅台酒给每个人面前的两钱小酒盅斟满后,酒席就开始了。洪家豪举起酒盅开场白:“今天能够请到畜产公司的各位领导,非常荣幸,为我们相识干杯!”众人捏起酒盅在圆桌转盘玻璃上频频敲出一阵叮当声。
崔总,男,50多岁。穿YSL条子襯衫,戴劳力士金银表。礼节而带官腔地回敬:“这样,啊!我们对金丰公司的老板和洪总经理远道而来,表示欢迎。”崔总没有拿起酒盅,众人零落地随和:“欢迎,欢迎。”
酒席刚开始难免因生疏而冷场,深谙此道的洪家豪轻易地便能打破冷场和僵局,他举起酒盅:“崔总!我单独敬你一杯,今后要仰仗你的关照。”说着先饮而尽,然后,放下酒盅时看了一下崔总的酒盅只是抿了一小口,抬起头看着崔总,从齿缝发出一声“啧”,露出惊讶的表情:“老兄太不够意思了,干掉,干掉。”
崔总推辞道:“我不会喝。”
“你不会喝?我早就打听好了,你知道我和省服装的张总是十年的老朋友了。他说你的白酒一斤打不住。”
崔总略一迟疑说:“昨晚喝多了。”
“昨晚早过去了,”洪家豪替崔总拿起没有喝完的酒盅塞了过去。
崔总这才接过酒盅往喉咙里一倒:“好,喝。”
洪家豪又帮崔总倒满酒:“崔总,我在省服装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哦,我以前是省服装外派香港公司的。”
“怪不得!大哥,相见恨晚呢,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领导打交道,没有架子,像你这样的业务专家,又在外边工作过,以后还要升官,升了不要忘记老弟啊!”
“好,老洪,干!”
酒过三巡,崔总已经完全放开了。洪家豪便把目标转向其他人,洪家豪端着酒盅走到我下座的黄副总经理身边:“黄老总,你是畜产的实力派,从科员升到科长,现在又升到副总经理,年轻有为啊!你太太是省丝绸的刘科长,对吧,我们打过多年交道了,你回去问你太太就知道我们金丰公司了。”
黄副总没有想到洪家豪对他的情况这么了解,慌忙站了起来,双手端着酒盅,刚想喝,突然拉了我一把说:“来,老板一起来。”我正要起身,洪家豪把我按下说:“老板不会喝酒,我们大老板钱是多的,但是,不会享受有什么用?我老洪今日有酒今日醉。”说着,用手在黄副总的胸口上拍拍,声调高八度说:“活着干什么?不就是图高兴吗?你说是不是?”黄副总一口喝下,亮了一下空杯说:“好,我认你这个朋友。”洪家豪快速拿起酒瓶把自己没有喝完的酒盅里加满,端起酒盅对众人说:“来来来,我们大家喝一杯。”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美女唐科长却没有拿起酒盅,说:“你这个老洪,老哄人,你就哄我们头,把我们小老百姓不放眼里。”洪家豪已经打听到,富达服装厂的张国光之所以拿到237配额就是通过在N省的亲戚认识唐科长的,唐科长也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此人不好对付!
洪家豪的脸色从僵到笑就一秒钟,看着唐科长说:“你欺负我老头子就没意思了,我这个人嘴会说,图个热闹,怎么会忘记你啊?你,畜产进出口公司一枝花,这么漂亮,我不敢多看,怕人家说人老了还这么好色。”说着,恭恭敬敬地拿着酒盅走到唐科长的身边,附耳轻声说:“明天中午,我单独请你吃饭。”
众人顿时起哄:“你们私下讲什么?有隐情!”唐科长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洪家豪抬起头,一脸苦相,说:“老头子有什么呀?赔罪呀,说声对不起啊,罚酒。”洪家豪独自饮了一杯。
这时,上来一盘椒盐大王蛇,洪家豪截住转盘,拿起公筷挑了一块中段的蛇肉,夹到唐科长的碟子上,说:“唐科长请用!趁热吃。”唐科长连忙欠了一下身子说:“自己来,自己来。”洪家豪干脆代替服务员的工作,按照女先男后的顺序给每个人夹了一个蛇段。
洪家豪回到座位后,服务员呈上每人一碗天九翅。洪家豪端起桌上的红醋碗,帮崔总加了一汤勺。一缕红醋沁入琥珀色的琼浆中,犹如鸡血石般美丽。腥醋中和,生出奇香扑鼻,引得人食欲大开。
洪家豪作势要帮每个人加醋,问:“还有谁要?”众人都说:“自己来吧。”洪家豪便顺势把醋碗放在转盘上,转向我说:“老板先来。”
洪家豪边吃边问崔总:“崔总苏杭去过没有?”崔总说没有去过,洪家豪睁大眼睛看着崔总:“太不应该了,苏杭是一定要去的——你来,我陪你去。”崔总说:“你们生意人忙,怎么能麻烦你呢?”洪家豪说:“你来,我全程陪同,朋友比生意重要。”洪家豪说着转向我:“老板,你说是不是?”我说:“那肯定的。”
酒席上双方只字未提生意的事,虽然他们知道我们就是为了237配额而来。酒席结束时,洪家豪对崔总说:“明天,我们到你们公司来谈生意,你看几点?”崔总看了一下黄副总和唐科长说:“明天下午三点吧?”黄副总说:“明天下午有一家公司约好了,”崔总说:“取消,人家金丰公司第一次上门,我们也要有诚意不是吗?”
当天晚上,洪家豪打电话给香港金丰公司的伍经理:“你马上帮我去铜锣湾买一条女式项链,明天中午之前送到我手里,我急用。”
次日中午,洪家豪约了唐科长在一家茶餐厅吃饭,把一个首饰盒塞进唐科长的包里,唐科长刚要推脱,洪家豪按住唐科长的手拍拍说:“香港刚买的,小意思,你不要嫌弃。”唐科长说:“洪总,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洪家豪说:“你要体谅我,吃老板的饭不容易,完不成任务,你以后就看不到我老洪了,你要在总经理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啊!”
下午三点,我和洪家豪来到省畜产进出口公司的会议室,崔总、黄副总以及唐科长一起接待我们。崔总明知故问地说:“金丰公司要237配额,我们有多少?”“我们和上海富达服装厂签了5万条合同,可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付钱,我不知道催了多少次了?没用。”唐科长添油加醋地说。黄副总顺水推舟说:“那就取消合同,人家金丰公司是大公司,信誉好,让金丰公司用。”唐科长问崔总:“配额价钱就和以前合同一样吧?还是0.5美元一条。”
我大喜过望,刚想开口说,谢谢你们支持!不料洪家豪抢先说:“我们除了支付配额价钱,再给你们创汇,我们把做货的成本折成美元打给你们,你们把人民币付给我们下面的工厂。但是——配额价钱要0.4美元一条。”崔总说:“好啊,你们对我们创汇支持,我们配额价钱让一点也是应该的。”
唐科长装作不肯吃亏的样子说:“那,你们要先付美元,我们后付人民币,我可不愿意担风险。”洪家豪说:“当然咯,今天签合同,我们明天付钱。”
我本准备付大代价把配额抢过来,现在反而便宜很多。黄副总和唐科长去打印合同,会议室只剩我、洪家豪和崔总,便聊起家常。
洪家豪说:“崔总,美国去过吗?我们美国公司邀请你去访问。”崔总答道:“去过,我儿子在美国读大学。”洪家豪说:“哦?什么大学?”崔总说:“纽约州立大学。”洪家豪说:“哇!公子不错啊!不过,学费不便宜吧?”崔总叹气道:“谁说不是呢?现在,我们图什么呀?不都是为了孩子嘛。”
我接过话茬:“我们公司在纽约,你把你儿子的联络方式给我,以后……”洪家豪识趣地站了起来,指着门外说:“你们谈,我去洗手间。”
黄副总和唐科长打印好合同进来,洪家豪和唐科长签了合同。崔总说:“你们查一下,我们还有什么种类的配额?只要金丰公司要,我们先满足他们。”
五
就在我们和N省畜产进出口公司签237配额合同的同时,中国市场上的237配额价格开始狂涨。
237配额是背带裤,本是个冷门的配额,不像347/348是男/女棉长裤、短裤,是必需品,全国每年有额度4000万条,却年年不够用,所以配额价钱一条3美元,最高炒到过6美元,比裤子本身还贵。237配額全国每年有2000万条,却从来没有用完过,往年价钱也就是一条0.5美元,到年底快过期的时候,甚至白送都没人要。没想到,去年开始有点热,今年竟然大流行,这种趋势是悄悄发生的,没人预料得到。
那时候,配额使用在中国没有联网,只有进到美国海关才有准确数据发布出来。当发现美国海关237配额使用额度已经超过70%的时候,再推算在海上航行的船上有15%,这样在中国市场上最多还剩15%额度可用,市场上一下子恐慌了。每个做背带裤的商家都怕没有配额,于是,237配额价钱从0.5美元,一路直线上升,窜到1.9美元。这时候,237配额已经有价无市,一票难求。
洪家豪负责配额,每年年尾,我和洪家豪会根据这一年所做服装种类和数量制定明年的采购基数,就像购买期货一样,宁可配额多了跌价卖出,也不能做完货没有配额。我们每年生产1000万件/条服装,配额绝不是小事。
全国有31个省、市、自治区,有配额的国营进出口公司有200多家,私营企业是没有配额的。洪家豪全年有一半时间穿梭于全国,同我们合作的省、市进出口公司有60多家。要想获得我们所需要的配额种类、数量、价位,全凭洪家豪的交际和手段,洪家豪简直就是为配额而生的奇才。
张国光想把我们花了巨大代价找来的美国客户抢过去,通吃贸易和生产的利润,他就会面临许多生疏的领域,其中配额就是一项。
张国光可称是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人。他敢于一下子接下H童装公司15万条背带裤和MB公司40万条背带裤这个大数量,就是考虑到237这个配额不紧张,他可以搞到。
而且,他分析了最近三年237配额的走势和行情,每年2000万条额度从来没有用完过,于是他想在237配额价位最低点买进。就像一个初入股市的新手,总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是与众不同的,以为看一下走势图就掌握了股票的规律。
他做的H童装公司的15万条背带裤和MB公司第一批5万条背带裤已经完工,准备出运了,才决定买配额。这个时候,237配额已经很难找了,都在数不清的做货的公司手里了。
他没想到的还有,付钱买配额是一定要在境外付美元的,他在境外没有公司,只能通过地下通道换美元,找朋友的境外公司帮忙,这样,又耽误了时间。他买了4万条237的第一张配额许可证寄给了H童装公司,还缺11万。他在N省畜产进出口公司签了5万条237配额的合同,付钱一耽误,让我给截了。
这个时候,237配额的价钱已经涨到1.1美元。如果他忍痛果断出手止损,虽然这批背带裤白做,甚至亏损,但是还能顺利出货,收回成本,保住客户。
可偏偏张国光已经是成功人士,他不服输,他屡次查阅了去年配额走势图,许多热门配额价钱是人为炒作,非理性涨价,往往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掉头向下,跌破原来涨价前的价位。于是张国光断定这种涨价是假象,他决定再等等。
然而,H童装公司15万条货和MB公司第一批5万条货到了美国港口是不能等的,超过一个星期不能清关,就从港口拖到付费仓库。更严重的是H童装公司和MB公司拿不到货,错过商场的上架时间,就会取消货物,这对H童装公司和MB公司不光是经济损失,会被商场踢出供应商名单,从此失去生意。
H童装公司和MB公司对张国光态度从催促和谴责,进而到威胁和谩骂。张国光这个时候才开始认输,决定不惜代价,再高价钱也只能买。可是,这时候,237配额价钱已经窜到1.9美元,问题是买不到,不是价钱的问题了。
而且,张国光因不懂业务,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H童装公司的15万条货开了一张船运提单,而配额只有4万条。只有等15万条配额齐全了,整批货才能提。如果他当初把船运提单分成多份,那么至少4万条客户可以先提走。
张国光以前生意一路上成功是由于他的聪明加上执着,这次失败恰恰就是他的聪明加上执着。做生意并不是靠聪明,而是靠规避风险。
H童装公司和MB公司自己也通过各种关系找237配额,遍寻无着,只能找我们公司了。
由于我们的配额在年初都是签了合同,付了定金,涨价再多,我们还是按照合同原价的。再由于我们早就为MB公司准备了120万条237配额,加上我们还有其他美国客户下背带裤订单,我们有足够的配额。
MB公司的汤姆找我们公司的文凯,第一天汤姆发传真给文凯说:“亲爱的文凯,我们需要你们无私的帮助,富达服装厂5万条货到了港口提不了货,急需237配额,我们知道你们公司一定可以帮我们找到237配额。你的朋友汤姆。”
文凯回复:“亲爱的汤姆,我们很愿意帮你们,但是,你知不知道现在237的状况?市场上很难找到。不管怎样,你们愿意出什么价位,我们帮你们去找。”
汤姆回复:“很高兴你们愿意帮我们,我们知道237现在疯了,这种价位是不合理的,我们只能出1.2美元。”
文凯回复:“我们已经问遍了所有能找的关系,1.2美元实在找不到。我们和你们一样,也在指责这种炒作行为,我们还在继续努力,直到找到为止。”
汤姆回复:“我们不能等了,你们能搞到什么价钱?我们都要。谢谢你们的努力。”
文凯回复:“现在,我们打听到有一家香港公司愿意出售5万条237配额,价钱是1.9美元,我可以把他介绍给你,你们自己去交易。”
汤姆回复:“价钱我们接受,但是,我们不相信别人公司,我们怕钱打过去,拿不到配额,现在,骗子太多。我们只相信你们,请转告冯先生,我们不会忘记他无私的帮助。”
其实,文凯说有一家香港公司是不存在的,当然要找一家也不难。问题是现在哪里去找237配额?我们卖给他的237配额,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没想到卖给他比做货更赚钱。
MB公司拿到我们卖给他的237配额,把第一批5万条货提走了,MB公司在应付富达服装厂的货款中扣除了每条1.9美元后,把余额付给富达服装厂,亏本的是富达服装厂,MB公司不会亏本。
H童装公司也找了文凯,向我们买11万条237配额,反正现在我们之间也没做生意,不需要婉转了,直接报给他2美元,爱要不要。当然,这个钱最终都是在富达服装厂的货款里扣除。
但是,對富达服装厂来说,真正的灾难还没有开始,富达服装厂还有30万条背带裤还在生产,另有5万条货已经船运在海上。
张国光如果在这个时候亲自来找我,承认错误,寻求我的帮助,或许是他躲过这场灾难的唯一出路。他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派林晓月来。
六
林晓月走进我的办公室,简直就是张国光向我发射的一颗肉弹。林晓月穿着复古的大摆束腰低胸公主裙,后背像鞋带一样绑紧托起胸前两个雪白的半球,就像卖水果的小贩把橘子剥去一半的橘皮,露出饱满水灵的果馕,引诱人。女人真是狡猾,如果全剥去,必定显出缺陷,少有完美的。
林晓月在我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弄得我的眼神无处安放,林晓月却在毫无忌惮地捕捉着我的眼神。
“找我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找你帮忙啊!我们急需237配额,价钱你说。”她红唇轻启,单刀直入。
“我也没有多余的配额,现在哪里去弄?”
“算了吧,你会没有?看在我们以前合作的份上。你这次帮我们,以后我们工厂帮你做货不赚钱。”她像没事人一样,完全不涉及关键问题。
我摇了摇头,觉得没必要谈下去,想着怎样结束这次见面。
林晓月下巴一扬,直视我说:“你说吧!要怎样才肯帮我们?”
“我有一个要求,你能做到吗?”
“只要你说,我都愿意!”她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样子,随时准备献身。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把你们安插在我公司里的卧底交出来!”
林晓月愣了很久,眼光黯淡下来,低下头嗫嚅道:“哪有什么卧底啊?”
“那就算了!”
“不嘛!”林晓月的身体像拨浪鼓一样摇着,把双乳甩得像揉着的白面团。林晓月停止摇动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吃。”
“你这个人真没劲!”林晓月露出哀怨的眼神。
我还是无动于衷,林晓月低下头说:“我回去怎么交代啊?”说着,眼圈红了,抽了几下鼻子,眼看山雨欲来。
我连忙说:“让我考虑一下行吗?你明天打我电话。”
“真的?”林晓月抬起头,眼睛一亮。
“真的。”我面无表情。
林晓月走了以后,我立即通知总机,富达服装厂任何人来电话都说我不在。
MB公司的汤姆又发传真来了,富达服装厂第二批5万条货到了美国港口,也是同样问题,没有237配额,清不了关。他希望我们继续帮助他们,并且要我们准备富达服装厂后面即将出运的30万条237配额。
我和总经理开会商量,文凯拿出计算机在算:“237配额,上次给H童装公司11万条,MB公司5万条。这次MB公司到港5万条,后面还有30万条,总数51万条,老洪,配额够不够呀?”
洪家豪兴奋地说:“我已经算过了,我们自己做货的加上卖给他们的,还缺3万条,我已经和陕西外贸讲好了,可以解决。这次MB公司拉掉我们40万条背带裤,我们卖配额给他们比自己做货赚钱还多。”
我说出来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计划:“如果我们把35万条237配额卖给MB,虽然我们赚了额外的钱,也救了富达服装厂。每一条牛仔背带裤的人民币成本是34.5元,35万条就是1200万元,如果我们帮他们解决配额,富达服装厂虽然亏本,却还可以收回90%的成本,不伤筋骨。我要让富达服装厂35万条砸在手里。”
我对文凯说:“你通知汤姆,35万条237配额我们不卖,让他重新下订单,我们马上做货给他。我们手里在做的80 万条背带裤可以先顶上去交货,本来货就是分批交的。虽然,我们做货比卖配额赚钱少,但是,可以消灭富达服装厂。”
苏浩然说:“我马上去调节交货计划,80万条正好结束,35萬条接着生产,不影响交期。”
MB公司欣然接受我们的方案,他根本不会管富达服装厂死活的。
中秋节前一天,曹梅说有重要情况汇报,我们到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在昏暗的卡座内,面对面坐着。曹梅看了一下左右,压低声音说:“我可能找到这个卧底了?”“真的假的?”我一惊。曹梅说:“有一天,我和财务小杨聊天,我说老板和林晓月关系不一般,老板娘怎么不吃醋?小杨说:‘怎么不吃醋,经常吵架。不过,老板对老板娘一家可好了!上个月,老板还给小舅子买了一套房子,我从财务划的款,50多万呢。我就问,小舅子在哪里上班?你猜小杨说什么?”曹梅说到关键地方,卖了个关子,停了好几秒钟,一字一顿地说:“金——丰——公——司,小杨说完就后悔了,叫我不能说出去。”
“小舅子叫什么名字?”我觉得可信,急忙问。
“不知道?”
“你们老板娘姓什么?”
“姓董,董存瑞的董。”
我当即打电话给洪家豪,马上到公司见面。曹梅见我要走,突然说:“我想开个花店,你投资,我帮你管,保证你赚钱,我们对半分成。”我不悦地说:“我没兴趣,不想搞。”曹梅站起来,坐到我身边,头侧过来看着我:“那你借钱给我吧,一年还给你。”我回答:“你不应该开口借钱吧?”曹梅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说:“这么大老板,这么小气!”我看了她一眼,有点厌恶,说:“如果情报准确,我们再谈。”
曹梅的情报是准确的,公司只有一个姓董的,叫董永明,富达服装厂老板娘叫董永兰。董永明,32岁,大学毕业,英文四级。在两年前,由上海衬衫厂周厂长介绍到我公司当驾驶员,公司一共7个驾驶员,只有他懂英文,所以。接送美国客户的任务常常交给他。当初排查内奸时,怎么也不会排查到驾驶员啊!
洪家豪已经通知董永明即刻离开公司,我还是把他叫到我的办公室,亲自问一下。
董永明站在我面前,很阳光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怵。我说:“坐吧,”董永明大方地坐下,我长叹了一口气:“咳,什么也不说了。我只想求证一件事,TY公司的乔伊来这次,文总和秦娟送乔伊去宾馆,寸步不离,你没有机会和乔伊说话,怎么联系的?”董永明说:“这很简单,知道他的名字,又知道他住在香格里拉酒店,我就通知张国光,他就派人去香格里拉酒店,很容易查询的。”我点点头:“是啊!不怕人偷,就怕人惦记。——好吧,你走吧。”董永明走到门口,回身说了句:“对不起哦!”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抽烟,本想把胸中积压已久的郁闷随着烟圈一起吐出去,却反把自己锁在这烟雾弥漫中。清除了卧底,我本该高兴,却难过得想哭。我回忆当初炒掉陈丽、宋经理,以及甚至怀疑副总经理苏浩然——曾经,所有的表象都能印证我的判断,所有的疑点越看越像。
这世事总在迷雾中,真相永远是看不到的;看到的都不是真相!
富达服装厂的情况迅速恶化。
1200万的资金变成了存货,背带裤这种款式在中国是卖不掉的,开始是工人工资发不出,接着,面辅料厂和协作工厂的货款付不出,人家讨债上门。后续的订单,没有钱去买面辅料,造成停产。
如果上海富达服装厂光是缺了这1200万元,工厂也不至于倒闭,毕竟他们是上海500强企业。
事情竟然严重到惊动上海市政府和江苏省政府,成为全国性的事件。
一天早上,曹梅和李楠都打电话给我说,炎城市公安局来了四辆警车,把张国光、老板娘、财务经理等五个人戴上手铐捉走了。
我打听到的情况是,炎城市富达服装厂由于拖欠工人工资,两千个工人闹到市政府,张国光投资的炎城太阳能企业由于市场遇冷而搁浅。这两个巨大的项目投资三亿多,资金来源都是银行贷款。张国光的罪名是涉嫌骗贷和挪用资金。
我派去的卧底曹梅和李楠都失业了,李楠又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工厂,升车间主任。曹梅要和我见面,这回不用去酒吧了,我让她直接来我办公室。
曹梅进我办公室东张西望了半天,说:“还是在酒吧见面自在。”她在我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顿时拘束起来,小心地说:“你能让我到你们公司上班吗?”
“不行!”
“你过河拆桥呀?”
“我当初找你就是去富达服装厂,没谈别的,你已经得到了你应得的报酬,我付清了,没有亏你。”
“你不怕我把你让我当卧底的事说出去?”
“不怕,现在可以公开。”
“和你开玩笑的,我认你做大哥吧?”我这才发现,她头发留长了,胸部垫高了,嘴唇涂红了。
“我和你爸差不多大了。”
“那,你做我干爸?”
我没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推过去:“你不是想开花店吗?”
曹梅眼圈红了,低下头,拿纸巾碰了碰眼角,说:“真想一直为你做卧底!”
曹梅走了以后,我陷入了长久的反思,我派卧底是不是值得?是不是不道德?我把富达服装厂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从后向前看。点爆富达服装厂雷的导火索是1200万货款收不回,1200万元收不回是因为找不到35万条237配额,这是张国光自己对配额的决策造成的。我只不过拦截了他的5万条237配额,还是用在他的货上。我卖给H童装公司的11万条237配额倒是帮了他,让他收回15万条货款,如果不是我卖出这些配额,张国光今天的损失就是2000万元。
换句话说,如果我不派卧底,张国光的损失更大。当然,也就不能清除张国光派的卧底董永明,但是,富达服装厂倒闭了,董永明的存在就是一个死子。
再假设,我善性大发!张国光缺35万条配额,我帮他解决,他不损失这个1200万元,他最后还会死于炎城市两个三亿项目的投资。
这么看,我所做的这一切是多余的。勾心斗角的结果是损己不损人或者害人不利己。
七
我回到纽约公司上班,公司销售员犹太人肯特告诉我,天赐良机,美国一家Sports的商场找我们,他们商场的沙滩裤产品,每條零售价是8美元,他们以4美元下订单给MB公司,MB公司以3美元下订单给我们公司。Sports商场希望跳过MB公司,以3.75美元直接下订单给我们,我当即同意了。我在纽约开公司,随着公司发展,我肯定会打进更多的商场。
好事不会轻易成功的。才过了几天,MB公司的汤姆把我叫去,我一到他们公司,他们家族众多人围着我,汤姆说,Sports商场是他们的客户,我们不能抢他们的生意,他要求我主动退出Sports商场,并且把销售员肯特炒掉。
我说Sports商场很大,为什么不可以你我同时和Sports做生意呢?汤姆说在价格上他们比不过我们,他们最终会被挤掉,这样不公平。
汤姆的哥哥说如果我退出Sports商场,他们MB公司的订单随我挑,MB公司除了Sports商场生意,还有十几家商场生意。我是不相信随我挑这种话的,每次双方谈生意都是分毫必争,价钱谈不拢他凭什么给我?
Sports商场如果直接给我订单,虽然利润可观,但是沙滩裤单一品种生意额只有100万美元,而我们和MB公司的生意额已经做到1000多万美元,当然,几年以后,也许我可以和Sports商场做到1000万美元生意额,但是,眼前,我肯定吃亏,于是,我决定让步。
最后,经过一天的讨论,约定凡是MB公司有生意的商场,我们一律不进去,肯特我不会炒掉。汤姆对富达服装厂的事情向我道歉,也向我保证,不和我合作的工厂发生关系。
出了MB公司,我想到了张国光,当初,他想抢我的生意,我今天想抢MB公司的生意,这有什么不同吗?性质是一样的,我和张国光的处理是不一样的。
我的终极目标就是进商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新的领域,也是一个新的台阶。MB公司已经有70年历史,通过三代人的努力,要达到MB公司的水准,谈何容易?我的公司才10年历史,我要建立纽约公司的销售队伍、设计团队、物流仓库、配送服务,最主要的是要有自己的品牌和推广。这些是我未来10年、20年要做的事情,我不会像张国光这样轻易越界。
1998年开始大发展的民营企业,没有几年也遇到了瓶颈,在国家政策的干预下和房地产挤压下,纷纷倒闭。我以后也没有遇到过像张国光这样强劲的竞争者,渐渐地我也就把张国光忘记了。
2004年冬天,一个周末的中午,我在纽约的家中接到一个久未联系的侨领王先生的电话:“你好啊!想你啦,出来吃个饭吧?”在美国没有人会不预约就请人吃饭的,我疑惑地问:“有急事吗?”王先生笑了笑说:“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说在上海做服装的人中,你排第一,他排第二。”我觉得无聊甚至恼火地说:“谁这么狂妄?我在上海不要说排第一,前100名也不知道排得进不?”王先生说:“不说这个事了,我就是请你吃个饭,这么难吗?”我正好没事,便开车前往中国城。
丰收大酒店是中国城最大的中餐馆。中午饮茶,座无虚席,人声沸腾。我找到了王先生的桌子,和王先生同时站起来迎接我的还有两个人,我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是张国光和林晓月。我毕竟只见过张国光一次,见过林晓月两次,况且是几年前。我正迟疑间,张国光伸出手,我们握手都没敢用力,双方好像都知道弄疼过对方。林晓月也伸过手来,我们只是四根手指碰了一下,双方好像都知道以前就没能握手言和。我們问好后便坐下。
“上海排第一”这句话从张国光嘴里说出来,倒不算狂妄,毕竟他的厂排进过上海500强企业。他把我排在他前边是高看了我或者是他败在过我手里。时过境迁,早已没了恩怨,我们四人便放开聊了起来。
聊天中,我得知张国光当初贷款时,资料不实是和银行共谋的,骗贷罪名可加可不加。再说后来炎城服装厂和太阳能企业都被一家上市公司买走了,还清了贷款,张国光在没有判决的情况下关了三年后释放了。
张国光和老婆离了婚,为老婆儿子留下了最后一点房产,他打算到美国重新开始。
张国光穿着浅蓝色羽绒衫,林晓月穿着黑色漆皮羽绒衫,都是色彩流行的普通服装。张国光已经褪去了模特般的光环,剪了个寸头。林晓月留了个大妈式中发,我在林晓月的脸上、身上寻找了很久,竟找不到以前的漂亮,完全就是一个在人堆里不起眼的普通女人,是女人不经岁月还是我当初看走眼?
也许,人都会回归本色。老板朴素了、女人不妖了、当官的没样了。就像在这个饭店里吃饭,亿万富豪和装修工人都在这里吃饭,你是没法辨认他们的身份和身价的,每个人都有能力有自信地生活着。
张国光说,他在做一些小生意,把美国塑料粒子发往中国去,每个集装箱能赚100多美元,每个月有几十个集装箱。他还在考察一些农产品出口。张国光问我:“你还在做服装?”我说:“是的,做不了别的。”张国光说:“我是不打算做服装了,在美国做出口也不错,轻松。”
张国光要了我的电话,说有空吃吃饭,我说,好的。饭局结束时,我和张国光抢着买单,王先生说,我已经买了。林晓月将剩菜打包,还把一碗米饭带上,说:“晚上做扬州炒饭,”还举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说:“菜都买好啦,这里鱼头真便宜,四斤大的鱼头才1美元,回去烧鱼头粉皮汤。”
我突然明白了,成功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失败是换一种生活方式,对于人生而言是没有优劣的。做生意并不使人痛苦,使人痛苦的只是勾心斗角的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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