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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守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3178
走走

  柯林的故事应该从十年前他死亡的那天讲起。那是十二月十八日,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离开家门去吃表妹的喜酒前,扫了一眼自己搁在五斗橱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穿着咖啡色的夹克衫,搂着娇小的女孩吉丹,她笼在一件灰色的大衣里。照片是新照的,日光也明朗,远处是灰蓝色的海。他的右胳膊搂着吉丹的右肩膀。吉丹的肩膀厚而圆润。柯林的奶奶说過不止一次,这样的肩膀形状最好命,有收成,有依靠,生活舒适安稳。没有人知道,在那副肩膀下面,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只有用想象才可能感觉到的地方,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慢慢蓄积。它将挥动起一把0.6公斤重的肉斧,将身高1米75、体重130斤的柯林分解成上肢、下肢、躯干和头颅。

  十年,太多的东西被拖把抹去,被红白蓝相间的旅行袋包住,被一代又一代蛆蝇孵化消耗。柯林再也无法确定,自己的故事中有关吉丹的,哪些是真实的。已经没办法去问,就算能问,吉丹也不会回答,或者她会撒谎,诚恳地撒谎,用安静甜美的声音,用一种压制着脆弱的温柔的眼神,就像她在法庭上那样。要是在以前,柯林一定会相信她。

  这不是事实。我没有杀人。我不服。吉丹就这样否认了一切。她不承认与柯林有恋爱关系,不承认是自己给柯林吃安眠药,不承认用电话线勒柯林的脖子,只承认自己在柯林死后进行了分尸。她背对着众人,看不到大家脸上的震惊。

  柯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知道原因。这么长时间了,谁会在乎为什么呢?父亲母亲哥哥向吉丹提出了死亡赔偿金、赡养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一百四十多万的赔偿。最终法院只让她赔偿了三十来万。钱就是钱。可被杀的依旧被杀。家里亲戚都骂吉丹是烂叉囡,自己也应该恨她,这个婊子养的,可为什么还是想知道她的动机呢?法庭上,他就贴着她的面孔看她,她已经三十四岁,儿子都九岁了,身子还是那么瘦。他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看过她,贴着一张脸看,脸就成了一个谜。他滑进她浓密的眉毛,在他端详她左眉角那颗黑痣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睛向上翻了翻。痣在眉尾,感情容易出现问题。如果他能早一点让她去掉那颗痣,脉冲CO2激光,一点,精确汽化,完全消失,也许就可以使他俩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像平常一样,吉丹六点起床。丈夫儿子都还睡着,丈夫睡得尤其沉。这个优点是在结婚后发现的。一天夜里,她在梦中惊叫起来,自己被自己叫醒,丈夫却还沉沉睡着。结婚十年,她大体上对这段婚姻满意,尽管发生过一些事,尽管有过柯林,但她还算把日子过得不错,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简直是个奇迹。

  屋子里还很昏暗,她穿着棉毛衫裤,轻轻滑下床,摸索到扔在沙发上的家居服穿上,再套上一双羊毛袜。三月初还很冷,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天气,最低气温四摄氏度,最高也才十一摄氏度,小雨转多云。自从那年的十二月之后,她就特别怕冷,空调开在二十五摄氏度,她的珊瑚绒家居服仍然是三层加厚夹棉的。她蹑手蹑脚走进厨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喝粥养胃,前一天做了八宝粥,今天就用温火熬个皮蛋瘦肉粥吧。再烙几张芹菜叶鸡蛋饼。她喜欢每天早上花半小时做饭,觉得这样可以帮助她一天都集中思想。站在厨房窗前看着太阳出来也会让她觉得心情舒畅。但今天窗外下着雨。

  芹菜叶择好洗净切碎,放入大碗。加入面粉、鸡蛋、盐,调成糊状。平底锅烧热,放少许油。放入面糊,正面煎至微黄,反面煎至微黄。放在砧板上切开、装盘。日后她无数次回想起这天早晨做饭的安宁。这天晚上她被带走问话,很快,她和柯林的故事被新闻记者收集,变成报道。有的标题起得耸人听闻。报道大多配了同一张照片,十年前的那张合影中,她披着长发,圆圆的脸,笑得弯弯的眼睛,抿起的嘴唇,年轻得都有点不大真实。这些年她一直短发,脖子那里一直都空落落的,冬天的时候,冷飕飕的风一直吹,一直吹,似乎要把她吹醒似的。此外她有了川字纹,还长出了一些胡子。有记者猜测,也许是因为她这十年来一直惊魂不定,导致内分泌失了调。

  七点半,丈夫带儿子出了门。“今天晚上想吃点啥?”她追着问。“随便!”儿子留给她一身蓝校服的背影。她洗干净碗筷,给自己泡了杯茶。茶杯白白的,暖暖的,她站在窗前,看着外边空荡荡的院子。突然,一只小鸟栽下来,摔在地上。小鸟已经死了。她把它扫进簸箕的时候想到柯林。这算是前兆吗?但她其实常常想起他。想起当年他是多么脆弱,她总是很小心地对待他,以致和别人拍了结婚照,也没敢告诉他。她和丈夫刚搬进这新家的时候,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下午,或者午夜,她会担心柯林突然出现,砰砰砰砸起房门来。很难相信他就此放过了她。他完全可能推开她忘锁的房门冲进来,从她忘关的窗子爬进来。“阿丹,你竟然背叛我,我决不会放过你!”这句话那天他讲了好几遍,他怎么可能就这样从她生活中消失。

  小鸟被倒进了垃圾袋,吉丹深吸一口气,长叹了一声。

  柯林死后的第二天,吉丹是顶着一只紫眼圈去上班的。他一拳头就把她的颧骨边打肿了,一星期过去后眼眶还是发青。好在是冬天,她把大衣领子翻起来,就不那么明显了。天色阴暗,先是下起小雨,后来变成雨夹雪。人事科的工作并不多,她全神贯注地看报纸,像个努力认字的小学生。“今天中午有干炸带鱼。”女同事说。像这样的小事就会让她们高兴。有段时间,食堂每天中午都只有白菜加荤菜,白菜白菜白菜,三天都吃白菜,像这样的小事就会让她们沮丧。她抬头,微笑。在这间办公室里,她冲大家微笑了十年。这实在是不容易的。因此大家把她形容得亲切而温柔。她也有差一点发脾气,差一点失去耐心的时候,那时候,她就一次次在心里轻声叫起他的名字,柯林,柯林。他的名字,像一针镇定剂。一个人,想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好人,与世无争。

  时针指向八点。她去卧室换上毛呢裤、羊毛衫。她的衣柜十分素净,没有太多引人注意的颜色,那个冬天之后,她再没穿过印花,连黑白都很少穿。烟灰、卡其、咸菜绿,她只穿最低调的颜色。后来她发现,最低调的颜色就是和环境一样的颜色。没有区别就是低调,不醒目就是低调。低调很好,低调可以平安无事地把日子过下去。也许后来在法庭上穿上那件黄色马甲,才是真正的她。

  她锁好门,小心地推了推。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她经常这么做。儿子满月后,丈夫买下这里的房子,一家三口才从她娘家搬出。丈夫是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只买得起普通住房,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平,和她娘家盖起的二底三楼外加阁楼的独栋别墅没法比。但她更喜欢这里。在娘家住过的那些年,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像被巫婆锁在塔楼顶层的少女。确实,斜頂稻桶状的阁楼,要另外搭个梯子才能爬上去,又高又窄,只有两只小窗,站在街上看过去,就像一个“哭”字。

  她向单位走去。她一般不坐公共汽车,小个子在拥挤的车厢里往往抓不到扶手,被推来推去会让她惊慌。她沿着人行道的里侧走,贴着墙壁。她从不沿着外侧走。汽车失控冲向人行道的新闻太多了,这些车会撞到停在路边的自行车电动车,会撞到正在路边走的行人。贴着墙壁走只有一个缺点。下班回家的路上,各种各样的时装店都在营业,各种各样的流行款式在橱窗里对着她笑。她真想进去试试。那年冬天之后,她再没穿过那些会引起回头率的衣服。它们是给那些不怕惹事,等着钓个好男人的女人准备的。她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单位离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将近两公里的路,按她的速度,得走上二十五分钟,要是骑个自行车,一偏腿,十分钟准到。但她就是学不会。学会骑自行车就和学会另一种语言一样。她看到过一条当地语言学校的车身广告:多学一门语言,多看一个世界,多过一种人生。太对了!如果她学会骑自行车,人们也许会在其他地方发现柯林。也许再也发现不了。

  如果母亲知道,学会骑自行车就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一定会斥责父亲。小时候父亲在操场上教过她一个下午,他一松手,她的车就歪倒在地上。“咣当”了几次后,父亲开始心疼车。车是买给她哥哥的。她也疼得掉了眼泪。“不学了!不学了!”一个嚷嚷着,一个嘟哝着,往家走去。车架上掉了一两处漆,哥哥发现后,没收了她一个月的零花钱。她没敢告诉父母。尤其母亲,家里没人敢拿小事烦她。

  母亲是语文老师出身,后来当上了校长,她任职的学校是当地最好的中学,这个学校里,考上清华北大的多了,考上北师大都算差的。母亲是怎么做到的?全封闭管理,两周休息一天。母亲常年待在学校。她的脸越来越像教学大楼的红砖。有人告诉父亲,母亲在学校没笑过。但父亲不太在乎这些。那个时候,没人在乎这些。

  赶在绿灯变红灯前,她跑着穿过马路,接着往前走几十米,单位就到了。

  她的办公室在一条昏暗的楼道深处,地板嘎吱响,宽大的办公桌两两相对摆放。坐在她对面的女同事照例忙着分辨从食堂那里飘过来的气味。蟹粉蛋、青菜烧肉圆、辣炒海带丝。她给大家泡上茶,每个人的杯子都旧旧的,茶具内壁长出的一层茶垢灰灰的。她一直想好好清洗一下,至少有七种办法能轻松去除,能使她的茶杯光亮如新,但既然没人介意……

  办公室主任是个刚开始秃顶的五十岁男人,正在看报。他冲她点点头,他不怎么看她。男人们都不怎么看她。她有胸,有臀,但她含胸收腹。所以总体而言,她和女人相处得更好。

  吉丹自己家和娘家相距不远,只要母亲需要,她就带上儿子丈夫回娘家晚饭。母亲退休后,突然对她和她哥哥产生了某种依赖。母亲喜欢颜色鲜亮的衣服,喜欢自己看起来年轻。过去她数落吉丹的成绩,批评吉丹挑男人的眼光,现在她瞧不上吉丹穿衣服的品味。你那么瘦,为什么穿得那么松?她捏捏吉丹的腰部,我以前的腰也和你一样,自从生完你,我就开始胖,从肚子开始胖,就像套了个游泳圈。我现在就想要你那样的腰。母亲说。母亲还建议她穿高跟鞋。你个子这么矮,穿上高跟鞋才到一米六。我经常走路,穿高跟鞋走不远。你可以买那种内增高的,一穿能高六七公分。总是这样的谈话。

  有过一段时间,母亲抓住每顿饭的工夫批评柯林。无非他穷,没有城镇户口。为什么你要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白白浪费自己的青春?母亲持续不断地推销适婚男性,所以吉丹持续不断地相亲。她和现在的丈夫去拍了婚纱照后,母亲不再谈论柯林,再也不谈了。她倒希望母亲能再提提那个名字。

  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这座别墅里。他们全家吃饭时,他就在桌子底下偷看她。夏天时,她会稍稍张一张腿。她有的是办法让他离不开她。

  他死后,在她床下躺了四天。第五天,她将他分崩离析。暗黑的血块喷溅在地板上。她后来拖了好几遍地,水把黑红融化成粉粉的一片,在地板上泛着沫,一遍比一遍淡去。淡到根本看不出时,她突然感到一丝寒气。她的卧房门从里面反锁了,还插上了插销。窗户也关得好好的。她转过身,朝自己身后看。柯林应该就在那儿,在她后面,在一两度的室温里,在床前。她看不见他,但她感觉到他。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紧紧攥住了,她抓住拖把柄,慢慢在床边坐下。是你,她说。你死了,她说。你不该深更半夜来我家闹的,她说。你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我家里了,她说。她就这样自言自语着。他从她面前大步走过去,一直走到窗边。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她站起来,走过去追问他,你后悔吗?

  她怎么问得出这么冷酷的话?

  他却像是心虚了,那团看不见的雾气黯然离了场。他后来又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是一团雾气,浓得化不开,阴沉沉地围住她。如果家里有其他人,她该干嘛干嘛,装作没感觉到他。如果只有她一个,她会和他小声说上几句。你想干什么呢?你能在这里干什么呢?再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别来烦我啦,我不想让你破坏我的婚礼。

  她的婚礼定在一月十八日。那是她最漂亮的一天。没有此后生出来的斑,长出来的小胡子,所有细纹都褪去,嘴唇涂得那么红,头发盘得那么高。跟妆师给她盘头发时她就想到了他,那团浓雾,现在在她的头顶盘旋,卷曲,一绺一绺,顺着她的两边脸颊挂下来,紧贴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凭跟妆师摆布。白色的婚纱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应该出不了门,他应该看不见她。否则一定会有一场看不见的骚乱。

  她喝了很多酒,来者不拒。洞房就设在她西北朝向的卧房里。闹洞房时她感到了他的怒气,他的怒气像他们的酒味,不断地散发出来。夜已经很深了,大家都走了,一个未婚男青年被安排送来夜宵,他们三人默默地吃完,男青年收拾了碗筷离开,剩下她和她丈夫。她去洗漱时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怕,别让他吓到。妆很浓,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实漂亮,确实值得让一个男人因她而死。

  她按出一捧卸妆油抹在脸上,浓厚的粉底快速溶解、浮出毛孔。卸完妆的她看起来又干燥又暗沉,就像一只在冰箱里保鲜了一段日子的水果。似乎有一道目光穿过了她。冷,冷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又有些兴奋。来呀,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目光现在集中到了她的小腹那里,变得稠密,似乎正聚集成一个雪团。你想干什么呢?你想要我?腿在微微发抖。在十公分高的婚鞋上站了一整天,她已經很累,至少这一晚,她没有力气对付他了。但他也别想赢。她打开了墙上的暖风机。

  她从卫浴间出来的时候浑身暖洋洋的。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光滑的绸缎被面上。喜庆的红,喜庆的龙凤呈祥。雾气在被子上盘旋,但怎么也压不皱这一床光滑的喜被。他想干什么?吉丹想。他要干什么?他不好好待在阁楼上,待在旅行袋里,跑下来,在这里,在她丈夫旁边,究竟能干些什么?

  轻蔑的凝视穿过她薄薄的人造丝睡裙。贱,柯林肯定会这么想,他肯定会扭过头去。以前她去柯林家住过,她总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要显得庄重,像是未来的贤妻良母。她其实被他那些规矩弄烦了。贱,吉丹喃喃地对自己说。现在需要笑一笑,把嘴角往上提。她在丈夫身边躺下,他的体温让她感觉到安全,足够安全。

  薄薄的睡裙滑到了地板上。柯林如果还吸附在那条香槟色的睡裙上,就会跟着它滑下去,脸贴到地板上。如果他那时没去为那些顺着她大腿根流淌下来的液体分神,他就会在那盏华丽的床头灯的帮助下,在靠墙的地方看到一些细微的红色小点。他身体里流淌过的,如此脆弱,被她用一层透明的清漆固定在那里。

  十年之后,这些细微的红色小点被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发现。这个名叫崔国华的男人从红点的大小、位置、数量、颜色、色泽等方面判定,它们是喷溅状血迹。部分红点的边沿有较淡的延伸情况,说明血迹在地板上附着干燥后被水分沾到而有所扩散。确实,她一遍遍地拖过地,花费了大量的体力和清水,去清除他。“正是因为拖过血迹又想进一步掩盖,就刷了一层清漆覆盖。没想到,正是这层清漆起到了密封保存的作用,使得血迹在十年后仍旧显现出当年的娇红。”又过了十年,解密时间已到,这位刑侦总队高级工程师面对记者侃侃而谈自己当年的惊喜。

  同样的表面之下,带给她的却是黑暗。她怎么会幻想,她能保持她舒适和稳固的小日子不变?

  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家里出了事,要她赶紧回来时,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她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已经报了警,早一点晚一点到家,没有区别。雨已经停了,冷峻而清新的空气冲进她的鼻腔,让她暂时意识不到混乱。有那么几秒钟,她还故意透过路边的商店橱窗,往里面张望一两眼。

  走进童家村,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父母家的小楼。它贴着白色瓷砖,在整个村里显得鹤立鸡群。那曾是她的堡垒。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下,它不再那么厚实,那么坚固,那么稳定不变了。它看上去像是和村后那条臭水河融为了一体,也在凝滞中一丝丝地荡漾出细小的纹络。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地面摇晃得厉害,像是发生了地震,她知道只是自己的腿在抖。她拖着脚步回到娘家。这次,父亲母亲哥哥三个没有和她寒暄。保姆在一旁嘟嘟哝哝:妈呀,人的腿骨!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象自己也是他们其中一个,努力把柯林赶出脑袋。她已经没机会和他们私下说些什么了,警方封锁了现场,连四十来平米的私家小花园里都站着陌生人。不过,就算她能和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也不会明白,她那时的选择。即将到来的那些,他们一个都帮不上忙。除了失去一些朋友,被人议论议论,他们没有什么损失。而她却有。

  直到被带走讯问,直到说出一切,她的心才平静下来。他们都是陌生人,她不需要取悦他们。本来是在努力忘记,现在是在努力回忆。不管怎样,没人打她。

  她被带走时,家门前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那些眼神里既有一种惊恐,又有一种好奇。柯林很兴奋,她看着他飘进飘出,成功避开所有人。他的尸骨,他的羊毛衫、西装、棉毛裤、西裤,他的名片和身份证,破破烂烂地陈列在那儿。她突然想起,明天就是三八妇女节了,要是母亲晚一天上阁楼清理,她还能领回一支牙膏、一瓶洗衣液呢。她又想到了儿子,他父亲会给他“随便”吃点什么呢?也许是去街角吃一碗雪菜黄鱼面,拐个弯就到。儿子会问“妈妈去哪儿了”吗?她还没想好丈夫会怎样回答,就听到一个男人在对她说:你这么一个弱小的女人,如何能将身高超过1米75的男人杀死?

  不是一个女人准备杀一个男人。在那种情境下,他打她,他在她面前哭,他说要去告诉那家人,她怎么会知道他那么轻易就死在了她床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这个男人还在不停恐吓她:他要是知道你已经和我睡了几年,还肯娶你?不是“你死定了”,而是“你别说了”,事情的进展本来不该是这样的。真可怕,有人说。吉丹不知道他指的是她很可怕还是那个夜晚很可怕。柯林冲她摇了摇手。他想要她说什么呢?他就在这里,可只有她能看见,她现在只有一个决定要做:肯定一切还是否认一切。没有中间路线。

  这孩子真是倔。很难使母亲满意,至少对吉丹来说很难。大概因为还有个哥哥,而父亲在家中又几乎隐形。父亲在家里是个暗沉沉的轮廓,需要电影、小说里,别人的父亲来着色。而吉丹不喜欢阅读,不喜欢看电影,因此父亲的脸在记忆里总是有点模糊。这孩子就是不听我话。母亲会用教鞭抽她一下,有时是背,有时是腿。她不会像其他母亲那样,用扫帚柄或是湿抹布抽孩子。退休之前,母亲几乎不干任何家务活儿。其实吉丹不倔,吉丹很听话。她的性格如此温顺,像她柔软的头发一样。她是不会反抗什么的。但也很少有什么真的能穿透她,沉进她心底。她就是有这种本事,不去看那根教鞭,或者不去听那些训斥。

  大概她看上去很倔。同学们其实不怕她,他们都怕她母亲。一个傍晚,下起了大雨,她不期待有谁会来给她送伞,她在大雨里走着,头发被雨水冲得一绺一绺,垂在她眼前,视线变得模糊。她努力睁大眼睛,但还是摔了一跤。比较疼,因此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你没事吧?柯林就这样说着话,用粗大的手扶住了她胳膊。他以为她是谁?不过也许她谁都不是。你好像没什么朋友?他就没有别的事要做?

  她已经不记得他们一路上都说了些什么,她不想记住。如果这个画面可以向后退,退回大雨之前,那么接下去的几年就会崭新来过,全无柯林,就像一张空白卷子,正面反面,柯林在上面什么都没写。对于未来他们知道得太少了。

  但他盯上她了。他们先是交上了朋友,他偷偷进入她的房间她的生活,是她邀请他的,是她将大门打开一道缝让他溜进来的。最终她变成了他的。

  他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她穿母亲给她买的衣服,运动衣运动裤,蓝色为主,裤子侧面还带三条白道。同班女生,有的天天换不同颜色的假领子,有的穿印花乔其纱衬衫,有的把同一条尼龙丝巾翻出了不同花头。和她相比,柯林可就闪亮多了。虽然家在农村,几间破旧平房,屋里也没几件像样家具,但他被宠得很好,营养充足,因此才十六七岁,个子已经很高,薄薄的双唇习惯对父母发号施令。如今又多了一个宠他的人。吉丹会送柯林小礼物,有时是饼干,有时是精美的笔记本。柯林让吉丹把胸挺起来走路,否则你老了会成为驼背的。迟些时候她的白布胸罩被摸索,纽扣崩掉,落在地上。

  去买件新的吧,带点小花边的。有次他这样说,你的内衣看上去像上年纪的人穿的。他有时会挑剔她,但是没关系,他粗粗的胳膊使她宽慰。她宁愿被他嘲笑。无论如何,不能在母亲眼前把漂亮内衣挂出去。她偷偷进过商业街上的内衣店,如此之粉,如此之白,如此之温柔美好。夜晚她看着自己的白布胸罩,想出的惟一办法是多用香皂洗上几遍。檀香皂。洗完澡之后一整天都有淡淡的檀香味,很好闻。吉丹想象柯林会闻到这不同的香味。但他毫不费力地忽视了这一切。

  这没什么。她打开教科书。只要用手指翻开书页,她就能将柯林的样子扫出大脑。她只想要掌握的东西。偶尔,会有某种痉挛感从她的下体掠过,暖暖地渗出来,她都来不及阻止,那就只能让它泛滥,让它冲刷自己的棉质内裤,她吸气,呼气,波浪消失了,她继续看着教科书。她努力学习,好好吃饭,在盆里冲洗自己的内衣裤,积攒自己的零用钱给柯林。他总是来找她借东西。借什么呢?一开始是笔记本,然后是书,再然后是钱。柯林总是缺点钱。你又不缺钱,他这么说,轻蔑地环顾着她的房间,打量着那些老式家具。她把钱递给他时总是会松一口气,而他漫不经心地接过去,塞进裤兜里。

  在她考上当地惟一一所师范学校后,柯林就把他俩的关系公开了。班里的女同学们开始称他为“吉丹的男朋友”,你男朋友还好吗?你男朋友怎么样了?也有人暗地里撇撇嘴,他怎么看上她了?

  走在吉丹身边的柯林看起来很高。他的帅是那种体育健儿式的,虽然穿着深色灰暗的夹克衫,脏了也舍不得洗的牛仔裤,看起来还是很有光泽。他去校门口等她的时候,女生们总会盯着他看,然后她们会目光下移,下移,下移到吉丹,打量她圆圆的脸,长过膝盖的花布裙,看起来笨头笨脑的黑皮鞋。然后她们就皱一皱眉。

  他已经不再读书,在叔叔开的小厂里帮忙。他们待在一起,也就是找个地方睡一睡。柯林的话不多,大多数时候是在沉默。有时候他们买了啤酒坐在河边喝,其实只是柯林喝,吉丹就抿一口,泡沫里都有苦味的酒,她不太喜欢。所以都由柯林解决,但他酒量不好,也真是奇怪,这么健壮的身体,三瓶已经是极限。喝完酒他要倒头睡一会儿,吉丹在他身边打开教科书,她对将来如何做个教师没什么兴趣,学校是母亲指定念的。母亲大概说了说她该干什么。母亲没来过她的学校。事实上是直到她毕业,母亲从没去过她的宿舍。母亲不关心她每天想些什么,母亲只知道一件事:她是听话的。她推推柯林告诉他,他们的关系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是中学友谊的延续。柯林在迷迷糊糊中哼了一声。

  就这样,到了第三年,吉丹开始想象,如果柯林换了一种身份,母亲也许会想知道,女儿喜欢上的男人是怎样的。她建议他去当兵。有过一点争执。和往常一样,吉丹抿着啤酒泡沫,柯林突然说了令她惊奇的话,他说:我们会混好的。他说的是“我们”,不是“我”。这个词从柯林口里出来,还是有些古怪。

  混成怎样才算好呢?柯林在信里告诉吉丹,自己当上了班长。你应该来看我了,柯林在信里写道:我觉得你一点都不想我。我工作比较忙啊,吉丹为自己辩护。她穿上了衣柜里最新的玫红色毛衣和灰色长裙,披肩长发看起来干净温柔。他叫上了一个有照相机的朋友,他们倚着栏杆靠着墙,他的手臂或者揽着她的肩或者垂在身边任她挽着。他学会了抽烟,不拍照的时候他把烟漫不经心夹在指间,灰就那样掉在地上,她觉得他没有信里描述的那么需要她,他甚至看上去有些无聊的样子。路上他们碰到一队他的战友,她面无表情,好像在专心看着另外的什么路,柯林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迅速移回那些挤弄的眉眼上。她参加工作后,柯林建议过她买些新衣服。她去教课时还是穿着自己读书时穿的衣服,磨平的灯芯绒外套,洗成黯白的衬衫,膝盖稍微有点拱起的裤子,头部掉了点皮的黑皮鞋。母亲连她中学时的很多衣服都保留着,你还能穿啊,母亲总是说。临行前她也觉得应该买些新衣服,却又不清楚如何选择。何况,也没有能配新衣服的鞋子和包。

  庭审被判死缓后,不同的记者反反复复问过吉丹同一个问题:你那时才二十几岁,怎么能将相恋多年的男友杀死,还在家中分尸,再将尸块藏于自家阁楼之中?

  是的,在这座顶层阁楼放着柯林尸骨的房子里,吉丹生活了很多年。偶尔想起,她还会到阁楼上去陪他一会。记者们是不会明白的,阁楼的空气大大不同。每次跪坐在地板上,呼吸着这样淡淡的臭气,吉丹就觉得,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和柯林融为一体。柯林一定是同意她的,因为每到这种时候,她就能看见他的脸向她压来。有好几个夜晚,他顺着外墙落水管爬进她房间。她的房间是母亲给她布置的,像是用白粉笔画出来的。白色床架,白色墙壁,白色百叶窗。水门汀地面倒是灰色的,打磨得细洁平整。

  他们第一次接吻后,柯林就说过一句很有诗意的话,“把你吸进我的肺里”。是啊,他被时间和蛆虫分解成她吸进肺里的每个分子,吸进呼出,呼出吸进,就这样过去了十年,这样,她体内的每个分子都曾是柯林身体的某一部分。她带着他行走如常,吃飯如常,上班下班如常。柯林应该也在很多人体内吧。用别人的身体继续活着。

  也许这正是柯林想要的啊。是他先说不想活了。也许他对自己只能困在村子里的加工厂感到厌烦了。他想变成能量,在吉丹的身体里飘荡。只要她还活着,他就在那里进进出出。在空气里,在地球上,在宇宙中。

  她被带走后,很快,柯林跟着离开了阁楼。他在她眼前现形,将被她奋力分开的身体各个部分重新组合起来。他看起来灰灰的,像其他人一样。她伸出手去抚摸他,他摸起来冰冷,挑剔的坚硬的锋利的冰冷。她突然又想起他念给她听过的一句诗:冰冷是逼使身体透明的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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