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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竞选(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3281
陆蔚青

  一

  乔治的餐馆坐落在刘翔小店的后面,刘翔的小店在一个三角地,前端是梅根夫人的热狗店。梅根夫人不工作,她雇佣马克。马克有一张红红的、长满络腮胡子的圆脸,每天无所事事地闲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热狗店兩面都是玻璃窗,前面对着纽曼街,街上车流不断,后面的窗子正对着乔治的餐馆,中间隔一条窄窄的小路。与乔治餐馆的生意相比,热狗店显得寂寞冷清。尤其是最近,乔治餐馆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出出入入的人表现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风格,马克瞪圆眼睛看清这一切,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乔治的餐馆是一个希腊餐馆,乔治是一个希腊移民,那时希腊还没有破产。当然即使希腊破产了,也并不影响乔治的生意,希腊人民在举国破产的情况下,依然能在海边晒太阳度假,并且全民公投,拒绝还任何债务,充分表明希腊人民的乐观精神。乔治的餐馆经营得很好,这当然是因为乔治本人比较勤奋,但他身后的女人更不容忽视,如果没有整天坐在柜台后面,忙着又做食物又收钱,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无限的为餐馆服务中的娜娜,乔治的餐馆早就破产了。

  刘翔去过乔治的餐馆,那时候他刚刚买下小店,一身一头的雾水,完全不懂做店的规矩。他从早忙到晚,常常吃不上饭。所有啤酒香烟都有着奇怪的名字,等着他去认识。他需要了解它们的发音。那些来自世界各国的啤酒,一排排站在冰柜里,向他眨着眼睛。当然酒的名字问题不大,客人们可以自己去拿,他只需扫描价格就行了,关键是香烟。西人把香烟分成无数种,在同一个品牌下面,再细分成轻型,再轻型,最轻型,超级轻型。在每一种类型中再分成不同规格,长的,短的,20支一包的,25支一包的。刘翔学的是计算机,对西人日常生活完全不懂,他脑中的加拿大是风景名片上的,是英语中的,是电视屏幕上的,是小说里的,他独独缺乏生活中的。

  生活中的加拿大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是刘翔面临的问题。

  刘翔还必须知道杂货店中所有日用品的名字,知道那些硬币的大名和小名。每一种硬币都有两个名字,25分叫一夸脱,10分叫迪米,5分叫尼克。刘翔突然觉得开小店也是一个事业,就像盘下这个店的那天晚上,余晓东对他说的话。余晓东说,恭喜你呀,这就算在魁北克安居乐业了。余晓东的话让刘翔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店是他扎在异国的根,还是背在背上的壳。它能给自己安稳的生活吗?

  比尔·银锁·张来过一次,他四处巡视了一番,看了看小店的铁栏杆,不仅窗子上有,门也是双层的,每天关门时候上警报,快快地跑到第一层,给栅栏门上锁,然后快快地跑到门外去,再上锁。在警报触发之前完成锁门的工作,大概一分钟左右。如果延迟,警报就会响,响的时间过长,警察局就会来电话询问是否被盗。比尔·银锁·张听了刘翔的解释,眨一眨眼睛说,你这是给自己买了个监狱。

  比尔·银锁说的也许是对的,但刘翔没有选择。刘翔非富非贵,草根百姓一枚,需要养家糊口。小武明年上中学,郁欢想让小武上私校,刘翔对此不置可否,郁欢就是改不了的小姐脾气,她还以为她在报社当编辑,刘翔当工程师呢。但郁欢有一点是刘翔喜欢的,郁欢永远对生活有要求,有憧憬,即使是靠打工生活,郁欢也相信今后的生活会好起来。刘翔不知道郁欢为什么这么想。刘翔有点悲观。

  或者我们就是混不出来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混出人样来。刘翔说。看看酒鬼居的阿瑟,一口流利的英法语,转换得像电视频道一样自然流畅,还不是靠政府救济过日子?

  但是华人不一样。郁欢说,吃苦忍耐是我们华人的优点。

  那时刘翔看不清未来,他不懂郁欢的盲目乐观,他也不知道靠一间小店是否可以让小武上私立学校。但刘翔天生是一个具有道家思想的人,崇尚的是老庄无为而治,他不争辩什么。且听风声。

  刘翔是在一次没饭吃的时候去乔治餐馆的。乔治的餐馆是一个小白房子,房顶和四柱是天蓝色的,牌匾上画着一个穿希腊传统服装的青年男子,蓝白长衫,头上裹着头巾,手里托一张卷饼,正奔跑在送饭的路上。牌匾上用有棱有角的花体字写着SOUVLAKI几个字母。刘翔一进去,就闻到一种陌生的调料味。

  店铺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里面是厨房。娜娜扎着围裙,见刘翔来了,就问他要什么。刘翔看菜谱上有照片,就用手指一指。娜娜取出一张大饼,在铁锅中烫热了,放上卷心菜和肉肠片,撒上一些黑棕色的粉末,从瓶子里挤出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在菜和肉肠片上来回划了两道,然后把大饼卷起来递给刘翔。娜娜是菲律宾人,长着亚热带民族暗黑的皮肤,却是大大的明亮眼睛,笃定有主见的样子,头发也梳得很整齐,态度温和,话却不多。

  那时阿卜杜拉经常来小店。阿卜杜拉是新疆维吾尔人,虽然来自中国,汉语说得还不如英语,磕磕绊绊的不说,发音也奇特,两片厚嘴唇好像黏在了一起,让刘翔看着着急。

  算了,刘翔说,你还是说英语吧。说英语就容易多了,但下次来阿卜杜拉又坚持说汉语。

  我如果不说汉语,就把汉语忘记了。他说。阿卜杜拉的汉语是在长春学的,那是在他留学日本之前。

  长春很好,斯大林大街很漂亮,但是羊肉不好吃。阿卜杜拉说。阿卜杜拉每次来都很匆忙,他在乔治在店里送外卖,客人有时还让他送香烟啤酒或者彩票,阿卜杜拉就来小店买了,一起送过去。

  阿卜杜拉口齿不伶俐,却偏爱说话,说起他在长春的幸福生活,少男少女一群人,后来一起东渡扶桑的往事,他会说很长时间。他的前妻就是同学。但他拒绝谈论他与妻子的爱情经历,每当这时他就转变话题,有一次郁欢坚持这个话题,阿卜杜拉的脸上就出现了厌倦的表情,那种表情让郁欢不忍心问下去。本来是别人的隐私,不该问,但阿卜杜拉那种厌倦,让郁欢感到他内心对爱情灰烬般的毁灭。心如死灰,什么都没有了。

  二

  热狗马克之所以望着乔治的餐馆笑,是因为乔治餐馆不大的院子里,一夜之间堆满了广告牌,这广告牌都是薄薄的合成纸做的,有大有小,上面印满了人头,大纸板上印着上届市长布克的头像,小纸板上印着乔治的头像,马克这才知道乔治是要参加竞选了,他参加的是布克的团队,竞选纽曼区的区长。

  刘翔的小店坐落在大学区,有点人杰地灵的意思。刘翔最早认识的政要,是省议员考培曼。有一天早上刚开门,就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褪了颜色的大背心,一条皱巴巴短裤,一头卷发乱糟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有鼻梁上的眼镜,还带着一点文气。那人先打个招呼,对刘翔说,坏消息,家里没牛奶,没面包,要破产了。然后抬起眼睛看刘翔,刘翔就笑一笑。第二天早上读报,看到那个人被登在《大公报》上,除了眼镜一样,眼里的神情一样,衣着完全不一样。西装笔挺,扎着耀眼的红领带,喜气洋洋。那天是魁北克财政自由日。

  乔治说这个人就住在我餐馆对面的房子里。他可是好大一家人。隔壁热狗店周日打工的女孩就是他女儿,我店里送外卖的小考是他儿子。刘翔好奇说,热狗店的女孩不是个亚洲人吗?乔治说,那是他们领养的。刘翔见过那个女孩,叫咪咪,长着浅棕色皮肤,梳着又黑又直的长发,一对小眼睛与余晓东的儿子有一拼,又细又长,真正的单眼皮,被西人称作亚洲眼。法国人大多高鼻凹眼,十分喜欢圆脸细眼睛的亚洲娃娃。

  你们的小孩才像娃娃。有一次玛丽亚对郁欢说,我们的不像。

  人就是缺什么想什么。郁欢想。中国人多喜欢洋娃娃呀,她小时候看到眼睫毛会动的洋娃娃,拉着妈妈的手都不肯走。有一个洋娃娃,那是梦想。

  但玛丽亚说怎么会?你们的小婴儿才叫作娃娃,我们的都太不好玩了,生下来就像个老人。

  咪咪就是一个亚洲娃娃。她有时会来换零钱,刘翔一直以为她是勤工俭学的榜样,并没有想到她是考培曼家领养的。

  他们家领养了好几个呢,各个国家的。乔治说。乔治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一来就站着打电话,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声音很大,也不管刘翔有没有客人。乔治能看到刘翔不友好的眼神,但他不在乎。每次打完电话,他还要同刘翔聊一会儿,反正店里有娜娜,他能躲就躲。乔治最好是不干活,到处闲逛。

  你知道当议员年薪很可观。乔治说。搞政治其实也是一个生意。我如果当了纽曼街的区长,年薪十多万,好过我餐馆的生意。

  第二天广告牌就挂满了电线杆,整个纽曼街都热闹起来,每个不同的团队,自由党,魁人党,绿党还有大麻党,都纷纷行动起来。魁人党致力于独立,绿党是环境保护主义者,大麻党是瘾君子,是要求大麻合法化的政党。

  刘翔对大麻党很反感。夏天在艺术广场看露天电影,经常会闻到那种臭烘烘的味道,与啤酒在热气中蒸发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更加难闻。看电影的人们喝了酒,吸了大麻,东倒西歪,躺在地上,让刘翔深感一种颓废和腐朽的气味。但据说这不算什么,温哥华的大麻节才壮观,瘾君子们坐在广场上,不分昼夜吸食大麻,以呼吁政府大麻合法化。而对魁人党,刘翔也不抱什么希望,魁北克原来是法国殖民地,后来被英国人占领,没有选择地归属了联邦,但法国人一直认为自己被殖民,所以每年国庆节,都要闹一次独立。而魁北克也曾公投过,结果是49%对51%,当地魁北克人认为是移民的反对票让他们败北,所以一度排斥移民。

  移民是什么?就是拔了自己的根,生生插在别人的土地里。你要耐心,耐心等待它长出根,等待它还了阳,等待它活过来。

  而移民最怕的是什么?就是被排斥,魁北克独立了,刘翔们就得搬家。他不想搬家,就反对魁北克独立。

  三

  竞选火热地开始了,火热得像这夏天的天气一样。刘翔和比尔·银锁·张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乔治迎面走来,他一改平日餐馆老板的样子,西服革履,衬衫雪白,皮鞋锃亮。头发虽然不多,也是丝丝不乱,清洁干净。改不了的是挂在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忠诚地昭示着他的真实身份。他走在被铲雪车铲得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让刘翔深感他走错了地方。尤其让人注目的是,乔治身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保镖,矮的是瘦猴,刀條脸,棕头发,高的是胖子,红头发,扁脸。

  Hello,我是乔治。乔治迎向每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人,他伸出手,西服袖口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袖口,大金链子在胸前就晃上一晃。他微微弯下腰,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刘翔突然觉得,餐馆老板和政客其实是一回事,因为二者都需要隐藏起自己真实的情感,而把笑脸面对别人,即使你不开心,即使你不快乐,你也必须把心情隐藏起来,于是一种虚伪的笑就堆在脸上。这种笑假惺惺的,但为了生意,他们就那么假惺惺的。乔治脸颊上的两块肉像两座小山,他需要的时候就堆在颧骨上,不需要的时候就放下来,好像被起重机吊着一样,没有过渡。

  Hello,他对着一个亚裔的年轻女子走过去。我是乔治,我竞选区长,我与布克一个团队,希望你能选我。乔治开诚布公地拉选票,随后瘦猴向女子递上名片,那女子笑笑,她说我是新移民,还没有选举权呢。乔治倒也不失望,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说,没关系,没关系,脚下却不停止,向着另一个人走去。刘翔忍不住笑,又不想与他费时间,就在乔治转向另一个人兜售他自己时,转到他身后,刚要快步走,却被乔治看见,乔治立刻向他伸出热情之手。

  哈罗,我的朋友。

  嗨,乔治。刘翔也伸出手说。我们可以在这之后讨论这件事,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离开乔治,比尔·银锁问刘翔,这是什么人,刘翔说就是餐馆老板,他竞选区长。比尔说一个餐馆老板还竞选?行吗?刘翔说不知道,这要看他能得多少票。

  早上比尔·银锁张来到店里的时候,刘翔正忙着打发公司的销售员,如今这个城市开小店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每个公司的销售员都学会了几句中文。字正腔圆的你好,被他们的洋腔洋调说得怪里怪气。刘翔心情好就会纠正,疲惫时他就听而不闻,有时也会露齿一笑,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笑,接近了乔治的笑,越来越感到那种伪饰的善意,这是疲惫生活给予他的职业特质,而不是杜拉斯的英雄赞歌。

  刘翔不太喜欢用中文同他打招呼的人,尽管他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靠近中国文化。同那些蓝领打交道,他们会嘻嘻哈哈地说街头俚语,而刻板的英语老师玛丽亚只说书面英语。语言是流动的,语言是一条长河。而这天来的销售员,比一般人多用了几个中文,他先是嘟囔了几个字,刘翔完全不懂,然后他伸出三个手指,刘翔继续摇头,他急得在三个手指上横着加了另一个手指,啊啊,刘翔终于懂得了他要说什么,刘翔说,你最好跟我说英语,中文不是这样的。黄头发销售员说我刚刚去那个店,那个女士就是这样说的。

  销售员走了,比尔·银锁就笑,他说你这儿倒也热闹。

  比尔·银锁·张要走了,在魁北克住了几年之后。

  比尔·银锁·张的本名叫作张银锁。据他说,他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金锁。银锁读英语时,外教让他们起一个英文名,银锁想这世界上有两个比尔,比尔·克林顿,比尔·盖茨,他想要成为第三个。英文名和中文名一起叫,他就成了比尔·银锁·张。比尔和刘翔是移民英语班的同学,来到蒙特利尔,自然成为亲密朋友。比尔没有走刘翔自力更生的道路,也没有走继续求学的道路,他甚至没有正经地去读一个学位。比尔从一个学校跳到另一个学校,一个专业跳到另一个专业,按照自己的爱好选课,按照自己的爱好生活,喜欢上课就上课,不想上课了,他就去打工做苦力。屈指算下来,比尔干过诸多新移民可能有的行业——夏天时他去农场拔大葱,秋天摘草莓,冬天就躲在餐馆里刷碗,烤面包烫衣服也干过。比尔是一个农家出身的孩子,有着勤恳能干的秉性,他很少花妻子的钱,他也不想看妻子嘲笑的脸。她在国内做电脑生意,这几年发达神速,根本不想出国。妻子听说他在国外打工,说你还给别人打工,我这里正缺打工的呢。说完用眼睛斜睨着比尔,居高临下的样子。然而比尔并不屈服,比尔不想回国,也不想在妻子手中讨生活。因为孩子,比尔·银锁并不想离婚,但比尔也不想伏低做小,而且比尔有一个理由——移民加拿大。多么冠冕堂皇,有人说比尔远见卓识,一国两制,一制在国内赚钱,一制在加国谋身份,等到身份到手了,尽可选择自由生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一转眼,比尔的身份到手了,三年移民监,考下了公民,比尔却突然急着回国了,比尔没说什么原因,只是把四只大箱子拎到了刘翔的店里。

  我全部家当。比尔说。你替我保存着。

  那你啥时候回来?刘翔问。

  说不准。看看家里情况再说。比尔低着头的样子,有些颓废和沧桑。

  刘翔带他回家吃饭,走一路,一路有人跟刘翔打招呼,还有的人隔着马路热情挥手致意。比尔突然说,像你这样也挺好,安居乐业了。

  四

  市级选举有三个团队,A队是艾米莉女士挂帅,B队由棕色皮肤、白牙齿的男士昆独挑大梁。昆是独立候选人。C队就是乔治参加的团队竞选。布克竞选市长,乔治竞选区长。对于竞选者,竞选口号是考验他们智慧的的重要部分,布克几年前曾经担任过市长,是一个保守的英格兰人。这几年美国大选创意无限,Yes We Can,American Great Again,都被用滥,布克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口号,他提出的口号很偷懒,直接把奥巴马的Yes We Can拿过来,至于我们到底能做什么他没说,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独立候选人昆是一个天生的乐观派,他提出的口号是,我们承诺免费公交。他把这个口号和印着他照片的广告牌挂在电线杆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驻足看完就笑,郁欢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她说这人真是理想主义,也没有看看蒙特利尔的体格能不能承受得了。自她来到蒙特利尔十余年,地铁票价翻了一倍还挂零头。

  郁欢认为,从未来前景看,公交车票就像房子,只有上涨,不会下跌。站在电线杆下面的人们摇摇头,陆续离开了这个独立候选人的口号。相比之下,艾米莉女士是一个聪明人,她取了一个折中主义的态度,她的竞选纲领是建一条地铁。蒙特利尔的地铁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这几十年间就没有太大的发展。艾米莉女士是法裔,得到东区法裔天然的好感,西区居民多是英裔,近年来新移民也纷纷向西区靠拢,尤其是中国移民。因为西区有中国移民最为看重的好小学,如果不能进入英语小学,即使在法語小学,到六年级也可以学习一年英语。中国移民与犹太民族一样,以重视教育著称,虽然移民到魁北克这个法语省,内心中依然希望孩子学英语,如今这个世界是英语的世界。

  艾米莉女士在高人指点之下,提出由市中心下城横贯西区修建一条地铁,这条地铁将贯穿超级医院等诸多重要地标。这个计划实在很吸引西区居民,连刘翔都说,我们去投票,支持这个粉红色地铁。

  乔治的竞选风生水起。他那时全日制站在大街上拉选票。他已经放弃了餐馆的管理,一切都是娜娜做主。娜娜不仅忙生意,还把瘦猴和胖子分给乔治做保镖,人手也不够,偏巧女儿乔伊娜在学校出了问题,好几科都挂了,学校通知她要么重修,要么转学。娜娜真是忙得一团乱麻。

  乔伊娜那年十四岁,刚刚进入青春期。她长得完全不像十四岁的西方少女,西方女孩发育得早,十四岁已经是成人身材,饱满得像一颗初秋的玉米,而乔伊娜却身材矮小。乔治餐馆的墙上贴着一些老旧的照片,被精心镶嵌在镜框中,这些都是家族的历史。有乔治当年在希腊青年足球队踢球的,有开张时《大公报》美食栏目的报道,有乔伊娜五六岁时在冰场上花样滑冰的。照片中的乔伊娜,天真烂漫,头上扎着蝴蝶结,一身红色的衣裙,做一个旋转的舞姿。如今的乔伊娜却骨瘦如柴,从尖尖的小脸上看去,竟是未老先衰,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小妇人。乔伊娜是刘翔店里的常客,她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她不仅要买面包牛奶,还要买烤箱用的锡箔纸,洗衣粉,洗碗液。她说话也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更像一个絮叨的老太婆。她睡眼惺忪地对郁欢说,昨夜四点才睡觉,一闭眼天就亮了,她可真不想起床,还要上学。郁欢说你早点睡,乔伊娜说餐馆两点才关门,怎么早睡。郁欢见过乔伊娜在餐馆工作的样子,就像那些侍应生一样,穿黑色衣裤,把一头长发别在脑后,腰里系着一条小围裙,围裙上别着一支笔,随时记下顾客的要求。

  郁欢很为乔伊娜抱不平。小小的孩子就这样打工,教育都被耽误了。有一次,郁欢试图劝乔治让乔伊娜少做工,多读书,乔治笑着说谢谢,然后说乔伊娜小的时候就长在餐馆里,三岁时,娜娜问她长大要干什么,乔伊娜说以后要打扮得像妈妈一样漂亮,穿高跟鞋,涂口红,头发做成大花卷儿。娜娜感到好笑,又问她打扮好了做什么,乔伊娜说打扮得漂漂亮亮,到餐馆里收钱。说到这里,乔治哈哈大笑,乔治说,你看你看,乔伊娜天生就是一个餐馆的老板娘,她在这方面真有才华。

  郁欢听了就不再说话,从此以后不让小武到店里来,就连刘翔在家里说店里的事都不让。她拒绝让有关小店的所有概念进入小武的头脑,她不想让小武了解小店的任何事情。小武来到加拿大,不是为了开小店和餐馆的,小武应该有更广阔的未来。

  乔治在公交车站与下班人士攀谈拉票的方式,收效不大。下班的人大多饥肠辘辘,或者家里有小孩嗷嗷待哺。人们拖着疲惫的一双脚,很难有人停下,听满面红光的乔治谈他的理想。偶尔有一两个康大的学生十分好奇,与乔治攀谈几句,也大多转身离开。因为他们发现乔治并没有政治理念,只是非常简单地要做区长。大学生们大多喜欢新奇怪异的高谈阔论,当他们谈论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或者小政府的政治未来,或者在利他和利己中的自我选择时,乔治就目瞪口呆,两眼发直,直视前方,哑口无言,大学生们就失望地摇头告别了。倒是瘦猴,每到这时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阻止人们的离开。他摊出手臂,一个长长的脖子硬硬地伸着,直伸出几道青筋,他鼓着眼睛叫着说,再聊一会儿,乔治是一个好人!

  也不是没有人关心乔治的愿望,威廉就给乔治提出了改革方案。威廉住在乔治餐馆后面,一夜之间中了风,幸亏发现得早,虽然半身有些僵硬,但没有大问题。从此他就一改生活规律,恨不能24小时都在街上行走锻炼。每天这样行走,他本来不太好的眼睛就发现了很多问题,他发现乔治餐馆外面的小院不应该有栅栏,应该是开放的,因为栅栏让他行走不便。他把这个意见告诉乔治,乔治欣然接受,回到家就拆栅栏。那蓝白相间的栅栏,本来是希腊餐馆的标志,娜娜不同意,乔治说不同意也要同意,这是选民的意见。瘦猴和胖子用了三天半的时间拆除了总共不过十余米长、一米高的小栅栏,他们拆几条喝半杯咖啡,再拆几条,喝半小时啤酒。娜娜很不高兴,但乔治认为这样做不是消极怠工,而是恰到好处的展示,让路过的选民看看,他们的票不会投给一个不倾听选民声音的人。

  威廉的意见让乔治反思他的选举理念,他必须有所承诺,选民才会投他的票,他与瘦猴胖子行走全区,终于在纽曼街上找到了一个水坑,这坑直径大约一米左右,摆在马路中间,车子经过,总会颠簸一下,于是乔治承诺,如果他被选上,将会修理这个大坑。

  他召集了《大公报》《社区报》的记者,发布了新的施政纲领。当天晚上,刘翔在店里看电视时,看到当地新闻正在报道乔治的新闻。位于纽曼街的这个大坑,被称为“乔治的大坑”。电视台主持人站在大坑边上,对行人进行随机采访,一个红头发女士牵着一条狗,愤怒地控诉当地政府的不作为,她每天开车颠簸的时候,小狗都会呻吟一声。这是对小狗的虐待,她气愤地说。那天潮湿,女士的红头发在潮湿的空气中,沾了许多的水气,便膨胀开来,好像一个气球顶在头顶。还有一个行人,说他在这里行走,崴了脚,他伸出脚说,政府应该对此负责,对他的伤害有所赔偿。原来那个行人正是瘦猴。镜头转向乔治,乔治的表情痛心疾首。乔治说,我们的政府应该对每一个人和狗负责,如果我当选,我一定修理这个大坑,让我们社区大道平坦,不会出现人狗受伤害。

  郁欢对着电视笑得眼泪花花打转,她说我要努力学法语,我要去竞选,我竞选一定比乔治强多了,你看他根本抓不住竞选的要领,他的演讲翻来覆去加起来,使用的单词不过50个,他最大的承诺是一个大坑,难道加拿大的政客都是这样吗?加拿大真的没有更高的政治理想了吗?

  五

  乔治并没有忘记刘翔在街上对他的承诺——他会在店里听他的竞选演讲。于是有一天,乔治就出现在刘翔的店里,但刘翔不在,郁欢当班。乔治有一个竞选人的优秀特点,就是即使面对一个听众,他也是西装革履,大金链子,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没有带上瘦猴和胖子,组成一个三人小分队。

  乔治来的时候,郁欢正在忙,店里不仅有阿瑟,还有雷恩。乔治就像平时一样,满面笑容,伸出手来介绍自己。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介绍,他的餐馆在纽曼街开了二十年,谁不认识他?但那段时间乔治好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见到人,就会按着程序里第一项行动,介绍自己,这是竞选团队训练时的第一课。

  阿瑟与他握手之后,就站在对面听他演讲。听乔治演讲,是阿瑟那时的快乐之一。那天阿瑟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件夏威夷花衬衫,满身都是椰子树和海浪。阿瑟拎着两大瓶啤酒,满脸都是忍不住的笑容。那时是月初,福利人士刚刚拿到政府救济,阿瑟在盼望一个月之后,终于有了酒喝。雷恩与阿瑟不同,他一看乔治进门就想溜,但乔治有效地截住了他的退路,乔治用他希腊足球运动员的身材站在窄小的门口,雷恩被迫听了他关于修整大坑的演讲。

  雷恩说,我并不特别在意你要修整大坑的想法,当然这是一个有建设性的想法。我认为这一整条纽曼街都需要修理,你没有看到吗?大坑附近还有许多小坑,坑坑洼洼的地方很多,如果你把整个纽曼街都修理了,说明你的政治理念是非常完整的。乔治的眼睛就发亮了,他好像听到了进军号角。乔治现在就缺一个给他创意的人。

  是的是的。他毕恭毕敬地说,习惯性地弯一弯腰,从郁欢的角度看过去,乔治这时的姿势,很像日本式鞠躬。

  那么我怎么开始呢?他谦卑地问。

  雷恩说这个非常简单,我给你设计一个广告方案,你一定会震惊纽曼街。

  雷恩是顾客中的聪明人,他是一个英美文学博士,具有风流才子的特点。他喜欢穿大背带的牛仔工装裤,蓝白条纹海魂衫,他说那是毕加索常穿的。脖子上常年系着一条红白双色的三角巾,绕着脖子系过来,在前胸垂下两个小角,好像两个小兔子的耳朵。他戴一顶鸭舌帽,与众不同的是,他的鸭舌不在脑门,而在脑后,让雷恩整个人显得年轻活泼而俏皮。其实雷恩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郁欢与雷恩攀过年龄,雷恩比她大一轮,他们都属兔子,因为这个,两个人互生好感,天下兔子的是一家。通过这个象征,他们也就大概猜到了对方的品性,比如他们都相信轮回。

  雷恩相信自己前世是一个东方人。有一次他说也许前世我是你妈妈。这句话激起了郁欢的民族性,郁欢说,为什么我不是你妈妈?雷恩就笑,宽宏大量地说,那你就是我妈妈。从此就叫郁欢妈妈。开始郁欢觉得消受不起,后来习惯了,每次一笑了之。雷恩的这一声妈妈受益匪浅,他的欠款额一路飙升,一度达到200多元,雷恩也因此销声匿跡。开始郁欢还以为雷恩没有钱不喝酒了,直到有一天她在另一个店里遇见雷恩,雷恩竟然跑过好几条街道,到别的店去买酒喝,郁欢才知道雷恩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有了钱去别的店买酒。郁欢与那店主交流过,得知他在那个店买酒,一段时间后也会欠款。

  那店主说,其实雷恩也去韩国人店里买酒,他是好几个店来回跑的,就好像使用好几张信用卡。郁欢这才明白狡兔三窟的含义。雷恩才是真正的兔子。信用社会,可以使用好几张信用卡,也可以使用好几个店,只是信用卡只需数据,而面对店主,雷恩需要使用情商,他认了那店主做大姐。

  雷恩是斯洛伐克后裔,父母是移民一代。他极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哥哥给他取的。据他说,生他那年,他哥哥三岁,是一个小屁孩,哥哥站在地上,大叫大闹,说让他叫雷恩。他就叫雷恩了。他说我父母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一点不重视。

  雷恩没有稳定工作,他是一个闲散的语言老师,在网上找学生,约好时间就上课,按小时计酬。有时候他喝醉了,学生来了也不知道,有时他就乱说一气。所以他的收入永远是不够付酒钱的。但雷恩有一个固定的收入,这就是由美子。

  由美子是他的妻子,日本人,雷恩在二十年前到日本教英语,在那里认识了由美子。由美子是一个温柔宁静的妇人,梳着童花头,被雷恩的风情所吸引,离了婚,跟随他到了纽曼街,一直在寿司店打工。由美子与雷恩的不同是勤劳淳朴,对丈夫也有某些幻想。雷恩一直在写一本书,写他在日本的见闻,对东西方文化的比较,但雷恩的这本书永远不能结束,因为他总是不能完成。

  我需要喝酒来完成写作。他这样说。

  过了几天,郁欢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开始的时候她看到乔治,然后看到布克,他们站在纽曼街上,背景是乔治的餐馆。她感到好奇,因为这个竞选团队,每个人都拿着一个高尔夫球杆,然后她听到电视台的解说,原来是布克和乔治的团队在作秀,他们用球杆把高尔夫球打进马路上的小坑,然后说纽曼街的状况如此糟糕,到处都是地洞,这里不适合做马路,而应该改为高尔夫球场。

  郁欢看了忍不住大笑起来,想到这是雷恩的杰作,更是笑得流出了眼泪。她对刘翔说,我今天要奖励我儿子一瓶酒,他才应该去竞选。

  但雷恩不会去竞选,他对政治不屑一顾。他说他才不选乔治,他能做什么?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一点不实际,做不了大事。倒是阿瑟听到乔治的演讲很激动,他用一票换了乔治的一顿早餐,阿瑟迫不及待地尾随乔治去吃那顿免费早餐。阿瑟对乔治的早餐赞不绝口,他说这是人间美味,他试图再去免费,但娜娜坚决拒绝了。阿瑟并没有沮丧。阿瑟对这顿早餐的记忆,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冬天。

  六

  乔治的大坑工程得到了一些人的赞同,比如马克。马克认为乔治只有这件事是聪明的。马克是乡下进城的魁瓜,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也非常漂亮,他口齿清晰,表达流畅,当郁欢的英语时态有问题的时候,马克从不自大地指出她的错误,只是重说一遍。他的这种重复教学,让郁欢受益匪浅。有一天她正在工作时,梅根夫人进了店门,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位女士。

  就是她。梅根夫人站在柜台一米远的地方,指着郁欢说。

  郁欢有些莫名其妙。这句指证性的语言让她恐慌。

  我怎么了?郁欢想。

  就是这位女士。梅根对另一位中年妇女说。三个月前她还不会英语,现在她能说流利的英语了,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真的吗?那位女士说。好神奇。

  郁欢笑一笑,没说话。因为语言不好,她学会了欲言又止。英格力士的道路太漫长。从她上初中开始学英语,她会分析英语的语法,会填空,改时态,会阅读,但她说得不很好,听得也不很好。她把英语当学问做。但在店里,她必须听和说。郁欢的脑海中曾经有过语言风暴,这风暴摧毁着方块字的根基,让那些小蝌蚪一样的拉丁字伸展开来,游动起来,这些风暴来临时是无形的,只有头脑知道。马克在不自觉中充当了郁欢的老师,马克并不知道,所以当马克告诉郁欢,他初中没毕业时,郁欢大吃一惊。

  这有什么?马克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小镇里很少有人毕业。能毕业的,都是聪明的孩子。

  但是但是——郁欢有些思维零散。郁欢生长在大城市,很少见初中没毕业的男孩。

  那么你们做什么?郁欢转了口气,礼貌地问。

  工作呀,像我,热狗马克。马克说。

  热狗马克是郁欢私下对马克的称呼,以区别于别的马克。西人的姓名太容易混淆,郁欢认识不下十个马克。他们缺乏那种中文方块字排列组合的无限可能性。

  看马克一本正经地叫自己是热狗马克,郁欢不禁笑起来。那时热狗马克的日子不错,梅根夫人不来店里,马克就是经理兼雇员。一间小小的店铺,几张桌子,做热狗操作简单,马克把肠子放在电饭煲中保温加热,有客人来,就捞出来一根,放在铁架上烤热,然后放在面包胚子里,所有的洋葱,酸黄瓜,蕃茄酱,芥末酱都摆在柜台上,顾客想要什么自己动手。马克的热狗,做得没心没肺,清淡寡味,完全没有夏季烧烤的烟熏火燎,热烈火红,于是热狗店的生意每况愈下。但梅根夫人还支撑着这个店,这是父亲遗留给她的。这绿铁皮的房子也是。虽然看起来很小,但毕竟是资产,何况二楼还可以出租。那时没有人想到梅根夫人会出售这个小店。乔治的选举是压倒这个小店的最后一根稻草。

  乔治的选举正在进行中。乔治深感自己已经上了一艘通向未来的大船。昨天考培曼的儿子小考请了假,去参加考培曼议员的政治活动。隔着窗子,乔治看到考培曼一家穿戴整齐,女儿们是长礼服,男孩子西装革履。一向邋遢的小考夫曼,每次来工作都是快断了的一字拖鞋,如今打扮起来,也是一表人才。亚洲娃娃咪咪打扮了一番,一头乌黑油亮的直发,穿着白纱蓬蓬裙,腰间那一条粉红色的缎带,与头上的蝴蝶结相映生辉,而考夫人更是一改往日的模样,黑色裙装,新染了头发,一家人上了汽车。

  乔治看着有点发呆,乔治想这才是生活呀,我要让娜娜和乔伊娜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但怎样把选票拉上去呢?这是乔治面临的大问题。

  乔治正坐在那里冥思苦想,乔伊过来打招呼,乔伊说我的老朋友,你发什么呆呀?

  说起来,乔伊是乔治的大客户,每天早餐就吃两顿。乔伊在乔治的餐馆吃早餐,十年前的价格与如今大不相同,但乔治为了留住乔伊,采取了割肉手法,他坚持给乔伊十年前的价格。而乔伊也没有辜负乔治的美意,他不仅吃光了手中的钱,而且开始抛售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银质的刀叉和烛台,几十年前的硬壳书,来自英格兰的烟斗,与丘吉尔的合影,母亲的首饰。从钻石到绿松石,一直到人造珠宝。他不向任何人賣,他只用它们换乔治的早餐。一个银烛台可以吃十顿,一个银戒指可以吃两顿。有时乔伊心有不甘,但肚子不争气,只好换了。对乔伊来说,他并不感到损失什么。这些莫名其妙的劳什子,在散发着霉味的老房子里,对乔伊的意义,还没有一顿早餐实在。

  开始乔伊一掷千金,但后来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值钱的老东西越来越少,乔伊对乔治的态度强硬起来。平心而论,乔治在乔伊的货物中占了不少便宜,现在乔治的地下室里已经堆满了乔伊家的旧货。这些都是近百年的老货物,这些东西在乔伊年久失修的房子里闲置多年,已经生出锈斑。这些长期不被使用的东西,沾染着故去人的气息。乔治在刚拿到这些东西时,曾经给娜娜戴过。娜娜戴上手镯,胳膊就生出一圈青晕,不像是硌出来的,也不像是生病,就那样青蒙蒙的。娜娜摘下来,青晕第二天就消失了。

  有人说这些旧货需要消除前面主人的信息,要送到店里清洗,或者请通灵的人做法事,但乔治是一个不信通灵的人,他也没时间送去店里清洗,清洗的钱比换一个东西都贵。

  等到有时间再说。他这样想,等有时间了我就去拍卖,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如今乔伊几乎把他家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乔治家的地下室,他每况愈下,今天只有一些旧画报。

  你看看。他指着画报对乔治说,《巴黎时报》,1970年。你知道这是谁吗?他神秘兮兮地说。

  乔治把脸趴在桌上看,一个穿灰色制服,外套黑色大衣的亚洲人,身材高大,戴着灰色的帽子,站在大海边。

  Mao,他拼着音节。

  你知道他是谁吗?乔伊又问道,卖关子一样。

  不知道。乔治说。1970年他出生不久,还在希腊。

  你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乔伊说。

  我要用这本画报换两顿饭。乔伊说。

  乔治说,不可能,这一本画报不值几个钱。

  乔伊说,这是历史,中国的历史,现在的中国人都没有这一本历史书。

  乔治说中国的历史值钱吗?乔伊仰天长叹,面对乔治的没文化,乔伊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他的肚子咕咕叫,乔伊拿他日渐消瘦的肚子没办法。

  换一顿饭,乔伊低声下气地说。

  不换。我的朋友。乔治今天心情不好,他不耐烦,但“我的朋友”是乔治的口头禅,乔治永远有朋友。在大街小巷遇见任何人,都是他的朋友。

  我很饿。乔伊说。那用我的选票换一顿餐可以吗?

  乔治突然瞪大眼睛。乔治现在的敏感点就是选票,如果乔伊投他一票,给他白吃一顿饭,乔治是情愿的。

  太好了,乔治一拍手掌,乔治说一言为定!

  七

  第二天,刘翔的小店里来了好几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折扣卷。

  乔治餐馆在哪里?那些人说。

  那些人有贫困的大学生,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酒鬼,他们站在刘翔的小店门口,打听着乔治餐馆。

  怎么回事?刘翔想,乔治的餐馆一下子火起来了。

  一直到乔伊来买牛奶,才解开这个谜。乔伊这时的胃已经被每天两顿早餐撑大了,他现在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从他的眼睛看过去,只有肚子,看不到脚面。乔伊挺着肚子在街上走着,他的肚子像一座小山。郁欢想,如果乔伊有一个小婴儿,是可以在他的肚子上玩滑梯的。在短短的几年里,乔治半价的早餐,让乔伊拥有了占身体比例两倍的肚子。

  我给你看看这个画报,你是中国人,你懂的。乔伊从宽大的裤袋里掏出1970年的《巴黎时报》,毛泽东在北戴河的照片赫然摆在上面。

  当然认识,刘翔说。太熟悉了。

  但是乔治不认识。这个傻瓜。乔伊说。

  乔伊曾经在香港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是乔伊一生最快乐的时候,红酒,美女,金钱,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湾。乔伊对中国抱有好奇心和好感。他的哥哥在香港娶了一届港姐的季军。

  你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照片说,这是香港,他指着那一街灯红酒绿。他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哥哥的婚礼。

  看看这个新娘子多漂亮!当她说I DO的时候,她都哭了。她妹妹给她递了面巾纸。那是多么感人的情景。乔伊说着,用胖胖的手背揉一揉眼睛,郁欢感到他也快哭了。

  乔伊振奋了一下,这个是我。他指着中间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说。

  这是你?郁欢不相信地问。

  是我。怎么样,英俊吧!乔伊很得意。

  这几年发生了什么?郁欢问乔伊。她想不明白人生中发生了什么,乔伊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是英俊潇洒的金融公司经理,一个是肚子大到看不到脚面的饭桶。

  发生了什么?乔伊不解地问。他唯一没变的是眼睛,他有一双细长而深邃的蓝眼睛。

  你为什么从香港回来?郁欢试图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乔伊。

  因为我退休了。乔伊无辜地说。他想把画报卖给郁欢,今天他还没有吃上乔治的早餐。

  我给你这个银勺子,和画報一起卖给你,我从不骗人。乔伊说他从裤袋中掏出一把玲珑的小勺子,他那肥大的裤袋,好像阿里巴巴的山洞。我跟你换24块钱,我想吃顿早餐。他说,这些我也可以跟乔治换,但今天我不想跟他换,这些年他占我便宜太多了。

  郁欢掏出24块钱给乔伊。她认为仅1970年的《巴黎时报》就值这个价钱。

  乔治餐馆半价的早餐引来了许多客人,这些客人进了乔治的餐馆,就迎来了乔治满脸堆笑的脸。

  这是我的名片,我将参加这届选举,希望得到你珍贵的一票。乔治站在窄小的过道里,开始了他的竞选演讲。乔治终于把拉票行为从大街转移到了餐馆。对此乔伊娜颇有异议,因为她的服务被打乱了,虽然她像猫一样转身,尽力把身体缩小,从父亲扬起的手臂下钻过去,但她依然会倾斜盘子,有一次还打翻了一盘早餐。而且,她根本听不到客人想要什么。父亲的声音太大,而吃饭的人声音也大,小小的餐馆中充满喧嚣与骚动。

  瘦猴和胖子终于回到了工作岗位,瘦猴去烙饼,胖子去送外卖。虽然半价早餐损失了一些钱,但娜娜想到乔治能够因此得到年薪10万的新位置,也就默许了。娜娜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做生意总是要先投资后赚钱,娜娜懂得这个,所以成了乔治身后的女人。

  那段时间,乔治的早餐已经成为纽曼街的名牌,而他因为政治行为激发的经济行为,引起了街上商家的反对,同时赢得了这一带居民的热评。六块钱的希腊早餐,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近乎半身不遂的威廉,捻着有数的几根胡须说。吃过乔治早餐的居民们纷纷表示他们会投乔治一票,因为乔治带给了他们热气腾腾的早餐。乔治是一个好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乔治的早餐打破了乔治餐馆、热狗店、韩国餐馆的平衡三角关系,热狗店的生意一落千丈。

  梅根夫人再次出现在刘翔的店里时,是为了让刘翔帮她把热狗店卖出去。

  我想请你帮我在中文报上做一个广告。梅根夫人说。我知道,现在这座城里,有许多有钱的中国人,他们喜欢买店做,我可以给他们优惠的价格。

  八

  刘翔按照梅根夫人的授意,在华文报纸上刊登了一条广告。来看梅根热狗店的人络绎不绝。

  早晨郁欢打发走了早班顾客,见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的,是本区地产经纪唐纳德。他穿一身铁灰色西服,扎着粉红和灰色双条纹领带。唐纳德脸上挂着十分职业的微笑,快步从车尾绕过来,开了车门,从里面扶出一位女士。开始郁欢并没有在意,还以为是老唐夫人来做头发,对爱美的老唐夫人来说,头发是她的第二张面孔。但却不是。里面扶出来的,是一件雪白的蓬蓬裙,裙下是一双银色闪闪的高跟鞋,蓬蓬裙的下摆,撩着唐纳德的西服,一个纤纤玉手搭在唐纳德的手背上,这让郁欢产生了好奇。接着探出来的是一副乌黑的云鬓,一卷一卷的头发,就像《叶塞尼亚》里面那个有心脏病的善良妹妹。这种头发在N年里,郁欢都没有在大街上见过。郁欢干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在窗前望起来,等到面孔抬起来,原来是一个亚洲女士。那亚洲女士扶着小唐弯成弧形的胳膊,款款地向热狗店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郁欢看见梅根穿着当地老太太喜欢的印花套装,颈上戴一个长长的假珍珠项链,向唐纳德伸出手。梅根夫人与蓬蓬裙,是朴素与华贵的对比。

  但是这条街上的人,纽曼街上的人,谁会在街上打扮得好像参加舞会的样子呢?

  他们进了热狗店不多时就出来了,蓬蓬裙吊在小唐的臂弯里,飘飘地在小店门前走过。郁欢眼睛紧盯着蓬蓬裙的高跟鞋。的确不容易,郁欢想。这么高跟的鞋踩在纽曼街年久失修的街道上,必须紧紧地吊在男人的臂弯里,否则很难行走。这时候,郁欢感到乔治的大坑的确可以增加竞选的说服力。

  郁欢从蓬蓬裙的脸上看到气愤,本来画得很精致的妆,如今因为鼻歪眼斜而显得有些狰狞。化妆就是为了突出效果,无论哪一种表情。

  过了一会儿,马克来了。马克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他一进门,郁欢就知道新闻来了。马克站在柜台前,清一清喉咙,这样开场,他说你们华人真有钱。郁欢知道他说的是蓬蓬裙,刚想说有钱的华人并不多,许多还在艰苦奋斗。没等到她说话,马克已经开始叙述。马克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买一栋房子,所有人都必须贷款,这就是银行存在的理由。但你们华人不是这样,好像有许多现金。

  郁欢说停住,我是华人,但没有那么多现金。马克这才停下来说,对不起啊,我是说那个蓬蓬裙。她对梅根夫人说,她可以付更多的现金,让梅根夫人把价格压下来,梅根夫人不明白,蓬蓬裙说,你要那么多钱也是要上税的,不如我给你现金,你不上税。价格上你优惠些,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郁欢说,那唐纳德不是少赚了?经纪费是按房价比例分成的。马克说唐纳德只是笑,还帮着蓬蓬裙说话。他们肯定是有某种交易吧,在桌子底下就完成了。

  那么成交了没有?郁欢问,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新邻居。

  马克说,别看蓬蓬裙有那么多现金,但她压价实在太狠了,拦腰一刀,梅根夫人本来说快点出手,听到出价脸都灰了。梅根夫人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压价的。很贪婪,又不遵守规则。加拿大怎么可能逃税?上税和驾鹤西去一样,是必须的呀。

  马克说完,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推开门走了。

  对于蓬蓬裙没有买到热狗店,马克并不掩饰他的快乐。热狗店存在着,马克就存在着,他坐在这个三角形的小店里,两面都是玻璃窗,一边是纽曼街的车流,一边是乔治的餐馆。如今乔治餐馆外面,贴满了各种颜色的广告牌,上面印着布克和乔治的巨幅头像,广告上乔治挂着职业微笑,马克望着乔治,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好像看到乔治站在收银台前卖大饼。马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乔治当区长的样子,这两个角色距离有点大。马克望着乔治餐馆里灯光闪闪,他有点不明白乔治为什么去竞选区长,在他看来,每天能收到很多钱,就是上好的生活。望着娜娜忙前忙后的身影,他更是这样想,马克想他是爱上了娜娜,因为这许多年来,每个漫长的一天,直到深夜,他都与娜娜遥遥相望,如果不是每天看到娜娜,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忍耐十几年的热狗店生活,而隔着一条小街和两扇玻璃窗,娜娜的一颦一笑是热狗马克生存的動力。

  九

  阿卜杜拉此刻正奔走在送外卖的路上,这一天他感觉不太好,他开始以为是疲惫。前一段时间阿尔罕来了,他们正式离婚。她从新疆来,在这之前阿卜杜拉并不知道阿尔罕已经海归,从加拿大回到了新疆。移民到加拿大之后,阿卜杜拉和阿尔罕走了不同的道路。作为一个物理学博士,阿卜杜拉决定去披萨店送外卖,这让阿尔罕不能接受。

  阿卜杜拉是一个穷孩子,从小并没有谁告诉他好好读书,做科学家,他只是聪明。他一上学就睡觉,睡醒了就回答老师问题,从来没有错过,后来老师们都默许了他在课堂睡觉。阿卜杜拉的老师曾经认为他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还有意识地试探过,在他睡觉时突然袭击,用粉笔头扔过去,打在阿卜杜拉的前额上,但他只是激灵一下,睁眼睛看看,接着睡觉。但如果老师提出问题,阿卜杜拉就会站起来,瞪着眼睛想一会儿,却能在老师几乎决定惩罚他的时候,出乎意料地说出标准答案。没有人能解释阿卜杜拉睡眠和解题之间的关系,有一个老师曾经用浅表睡眠来解释,但这并不确切,因为阿卜杜拉睡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又有人说阿卜杜拉脑子中计算数学的那部分没睡觉,而且还异常活跃,也就是说阿卜杜拉的脑子是分裂的,一半在黑甜乡里,一半活跃地演绎着数学。

  阿卜杜拉以小迷糊的外号,一路升到大学。即使上大学,他也习性不改,常常在课堂上鼾声大作。但阿卜杜拉没有得到惩罚,知名度却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对他的怪诞表现出好奇,甚至敬仰。那是1981年,科学正在以其迷人的姿态,召唤着一心想做科学家的孩子们。长大要当科学家,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口号,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这样说,很少有人说长大要当垃圾工,阿卜杜拉却这样说。他觉得每天四处游荡,寻找一些好玩的东西是一种快乐。是的,阿卜杜拉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捡垃圾,他捡垃圾时十分专注,母亲每晚都会在他的兜里拿出树枝,小石子,小铁片儿小铁钉,阿卜杜拉喜欢这些。阿卜杜拉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脑。阿卜杜拉在大学快毕业时被选拔去日本留学,在去日本前到长春学习汉语,他在长春遇见了阿尔罕。

  阿尔罕与阿卜杜拉的经历完全不同。阿尔罕出生在教授世家,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和教诲,这个教诲就是继承祖业,当一个教授。阿尔罕的确遵从了这个教诲,她在这种教诲中无视自己的美貌,也无视青年才俊投来的目光,阿尔罕出类拔萃。但那只是遇见阿卜杜拉之前的事,在遇见阿卜杜拉之后,阿尔罕屈居第二。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举止粗鲁,大声说话,上课睡觉,考试第一。阿尔罕用好奇的目光注视阿卜杜拉。他们在日本结了婚。阿卜一直不能忘记上野的樱花,当他们漫步在樱花树下,阿尔罕讲述了鲁迅,藤野先生和那扭着脖颈的清国留学生,阿卜杜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所有的事情,有趣的事,都是阿尔罕告诉他的,在某种意义上,阿尔罕是他的老师。

  然而解题不是阿卜杜拉的本性,简单生活才是。在生存面前,阿卜杜拉回归到自然状况,送披萨,扫垃圾,洗碗,只要能生活就行。阿卜杜拉有一个数学的大脑,但数学并不吸引他,相比之下,阿卜杜拉更喜欢开车四处游逛,这时他就想起阿妈。

  而阿尔罕耐得住清贫和寂寞。阿尔罕回到大学去,很快完成了博士后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生活中进入了第三个人。

  阿卜杜拉在纽曼街奔跑的时候,他感到饥饿。他想这是因为卷饼的味道着实不错。希腊卷饼用发酵粉制成,然后卷了香肠和青菜,阿卜杜拉的鼻子能辨别出每一种食材的味道。香肠的浓香,卷心菜的清香,发酵饼的面香。阿卜杜拉的胃好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一样,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外卖盒子,把饼吃下去,胃得到了略微的安慰。阿卜杜拉休息了一下,想到吃了顾客的食物,没必要再到目的地去,就掉头回到乔治的餐馆。

  阿卜杜拉说其实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生命垂危。他走进去还是感到饿,胃像一个饕餮怪物,一下子就把美味的希腊大饼吞噬了,阿卜从来没这么饿过,他向娜娜走去,他说他太饿了,他吃了顾客的食物。

  对不起。他说,但我现在还想吃东西,我吃饱了就去送外卖。如果顾客着急,你派别人去也可以。

  娜娜站起来,很惊讶的样子,她说,阿卜杜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赶快去医院。

  阿卜杜拉很感谢娜娜,没有在他吃顾客食物的事情上纠缠,娜娜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女人,饥饿就是饥饿,如果不能忍耐,就吃所有可能的食物,这是阿卜杜拉的本能。

  没关系,我只是饿。他说。

  娜娜说,你饿得不对,你去医院,立刻去。要不叫你家人来?

  我没有家人。

  那么朋友呢?

  朋友是什么鬼东西?阿卜杜拉还没有忘记开玩笑。他开玩笑时自己不笑,很冷。

  阿卜杜拉最终听了娜娜的话,娜娜是他的老板。但阿卜杜拉坚持自己开车去,他上了车,挂档,踩油门,动作像平时一样准确。然后他开着车,在纽曼街上行驶,他经过热狗店,看见马克,经过刘翔小店,猫森啤酒厂正在卸货,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拉着刀利车,车上装满罐装啤酒。他经过素姬的韩国快餐店,素姬回韩国度假,新割了双眼皮。伊朗女人莎莉站在理发店门口,仰头向上,望着她正在橱窗上贴广告的丈夫,一个没有五官的美女面庞,头发像大海的漩涡,这漩涡让阿卜杜拉感到眩晕。

  阿卜杜拉忍住眩晕,沿着纽曼街一直向前,两边的电线杆上挂满竞选的广告,他看见乔治在微笑,艾米莉在微笑,昆在微笑。一个绿灯接着一个绿灯,在阿卜杜拉近十年送外卖的路上,从来没有遇到这样顺利的事情,一路绿灯大开,好像前方一直都是顺利的,是一个美丽的田园,要引领他,但阿卜杜拉今天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他一直饥饿着,之前那两个希腊卷饼已经消失殆尽,阿卜杜拉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饥饿的猛兽,如果前面有一桌满汉全席,他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他已经从15号公路转弯进入蒙特利尔英语超级医院,医院门前用铁条做成的大苹果里,闪出耀眼的亮光,阿卜杜拉进入医院,进入急诊,他在急诊室门前遇见接待护士。

  先生,你感觉怎样?

  我餓。他说。他坐在椅子上,他很快进入了虚幻状态。人影晃动。白色线条。雾一样飘。有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有一个声音说,不要动,你正在死去。

  刘翔再次看见阿卜杜拉,已经是两个月以后。阿卜杜拉从门口进来,刘翔都不能相信。浑身散发狂野气息的阿卜杜拉,变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矮小男人。他消瘦疲惫,好像很久没见太阳。他站在刘翔面前,眼睛突然含满泪水。他不说话,解开上衣,一条巨大的蜈蚣一样的伤疤贯穿了阿卜杜拉的前胸。

  这里,他指着两条腿,声音绵软地说,还有两条。沿着大腿一直下去,和胸口这条一样大,一样长。

  十

  刘翔和郁欢的选举权开始于他们到加拿大之后,居住三年可以申请入籍,但申请的时间很漫长。终于有了日期,就加紧开始学习,准备考试。两个人都是在高考独木桥上挤过来的,背下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根本不在话下。到了考试那天,轻轻松松考了满分。

  但是到了宣誓的时候,两个人都相对无语了。那天宣誓的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大多是中东人。他们移民的那一年,科索沃难民很多,这一年都到了入籍的时间。从移民到入籍这一路走来,刘翔夫妇并没有想太多,刘翔尤其是一个生性平淡的人。

  就是生活呗。他说。在哪里都是生活。怎样都是生活。这样说的时候,他并没有将在中国的工程师和在这里的小店主混为一谈,好像与之前也没有必要的连接。工程师也好,小店主也好,都是衣食住行,年轻时的理想烟消云散。至于为什么出国,有人说出去看世界,有人说为了孩子的教育,有人说追求花园洋房的生活,刘翔对此模棱两可。好像都不是,好像都是,他不太想这些,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老庄门徒。与比尔·银锁·张相比,他清心寡欲。

  比尔·银锁·张回来过一次,是被加拿大银行找回来的。他曾经委托银行买了一些股票,他拿百分之五十,银行拿另一半。如今经济形势不好,他的股票暴跌过了50%,银行通知他已经抛售。银行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至于他的那部分已经全部赔了。银锁迅速飞回,本来是企图阻止银行抛售的,但银行已经卖出,并拒绝与他交流。银锁对此心灰意冷。他决定永久性海归。这几年金锁做家畜饲料生意,迅速致富,银锁在哥哥的生意中看到新生机。他的婚姻如今成了空壳,两个人各得其所。他说中国现在发展极好,机会多多。我不能在这里耗着。尽快回去,还能赶上这个浪潮。

  后来郁欢曾在大巴上遇到过比尔·银锁。那天天色昏黄,天阴欲雨,郁欢无意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望去,见比尔·银锁正与身边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云鬓半卷,星眸低垂,身上披着比尔·银锁的上衣。两人半拥半抱,十分陶醉。郁欢迅速转过头去,以防双方尴尬。第二天比尔启程回国,这也是人生境遇之一。

  比尔·银锁回到国内就泥牛入海无消息。电话也没有一个。刘翔能看到的只是每月准时寄到的银行账单。刘翔把它们放在一个盒子里,等着主人前来认领。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一个穿西装拎皮包的男人走进来。这时刘翔已经做了N年小店主,所阅之人如江中之鲫,一上眼就知道这人不是顾客,而是公务人员。果然那人拿出身份证明,是税务局的,要找比尔·银锁,因为他已经两年没有报税。刘翔说明情况,又出示一纸盒的银行账单,那人记下刘翔的证词,方才离开。同时嘱咐刘翔不用通知比尔·银锁有人来过。但刘翔还是给比尔·银锁·张打了电话。电话里的女人说,银锁并不在家乡,正在北京闯世界。刘翔又追踪到北京,电话背景极其混杂,男女声音忽高忽低,歌声笑声不断,好像正在一个饭局上。比尔·银锁的舌头有点大,他好不容易听清是刘翔,就说加拿大,我可不知道啥时候再去了。大葱草莓拔起来太费劲儿,洗碗的日子也不怎么好。那几个箱子给我留着,至于身份,要不要都行了。中国现在发展得快,机会多,你也回来吧。刘翔听了,就放下电话。那是刘翔最后一次与比尔·银锁说话。从此银行的账单也再没有寄来。

  夫妻两个人坐在宣誓官面前,看着加拿大国旗挂在墙上,宣誓官让他们起立便起立,让他们宣誓便宣誓。说法语的宣誓在前,英语在后。那人说一句,他们也说一句。说完了,唱了一首国歌,郁欢听到刘翔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后来就听不见了。她便回头看,见刘翔的头低低的,郁欢的情绪也有些低落。唱完歌,宣誓官发公民证,挨个握着手说了祝贺,人们排着队鱼贯而出。

  外面正飘着小雪。圣凯瑟琳大街上出奇安静,人们瑟缩着躲在大衣和帽子里,很少有人说话。蒙特利尔在北纬45度,冬天时候四点多天就黑下来了,路灯光照在雪地上,恍惚迷离。两个人默默走了几步,刘翔伸出手握住郁欢的手。

  心里有些不舒服。郁欢说。

  尤其是说英女王啊,我忠于你的时候。刘翔说。

  有一种变节的感觉。郁欢说。

  刘翔不说话,更紧地握住妻子的手。

  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是中国人。郁欢自言自语说,好像安慰自己,也好像安慰丈夫。

  即使有了乔治的大坑和半价早餐,乔治也没有停止在街上走访选举人的脚步。从某种意义上讲,乔治是一个执着的人。用刘翔的话说,是个轴人。他西装革履,在街上游走,完全不顾及生存的饭碗,把一切重担都压在娜娜身上。好在娜娜与他有共识,心中虽然不满,却还是识大体,为了这个家的未来,重担一身担。只是乔伊娜每天熬到深夜,一张小脸变得巴掌一样,两只眼睛迷迷瞪瞪的,更主要的是根本就不去上课了。娜娜已经看到了女儿的未来,但娜娜也并不强求乔依娜去上学,辍学就辍学,读书又怎么样?娜娜从菲律宾移民到加拿大时,拿的是菲佣的签证,她没有读多少书,家境不好。刚来时在西山区给富人家看小孩,后来认识了乔治,结了婚做了老板娘。娜娜身边的人都羡慕她一步登天。那些一起来的姐妹,很多人现在还做着菲佣,有时失业了,就到娜娜餐馆打杂。娜娜认为读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赚钱。开餐馆可以赚钱,乔伊娜的命天生比自己好。

  十一

  选举的日子越来越近,乔治也表现得越来越张扬。乔治餐馆灯火通明,是团队的人们在讨论事宜。据瘦猴说,他们估计了局势,认为大坑工程和半价早餐推进了竞选票数,他们胜利在望。

  晚上刘翔关了店门,出来时见已是满天繁星,走了几步,见几个臭鼬正在过马路,一身黑色条纹,两大三小,是一个家庭,虽然匍匐在地上,却走得飞快。刘翔正望着他们发笑,突然看到两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站在热狗店的街角,半掩着身体,穿帽衫,看不清面孔。刘翔就有了警觉,本来开车已经出了几条街道,不放心,转身又折回去,见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第二天一大早上班,就见几个警察正在热狗店门口,才知道他们被盗了。好在热狗马克前晚收了钱,也没太大损失。刘翔望望自己那个镶着铁栅栏的窗子和門,想起比尔·银锁的话,说他给自己买了个监狱,心中竟然有些感激这个监狱,里面多安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刘翔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虽然时常渴望到世界各地去转转,但生活的羁绊无处不在,离开这个小店还真是生活不下去,有时去市中心转转,竟头晕,只有回到小店才清醒,这是人在熟悉环境时间久了的疲软,看似安宁,其实是越来越失去弹性了。

  在所有电影中,刘翔最爱的是《肖申克的救赎》,不是之一,而是唯一,他认为金写得最好的当然是银行家安迪,他的英雄主义精神,永不放弃的意志。他尤其难忘当安迪从下水道中爬出来,在暴风雨中张开双臂,拥抱自由的霎那,刘翔泪流满面。但看过之后久久不能忘怀的却是黑人瑞德,他是多么渴望自由,却没有勇气回到自由的怀抱。刘翔最早买了这个小店,是想在紧张学习中歇一口气,如今这一口气歇的时间长了,眼看着就成了一个“葛优躺”。刘翔在这一瞬间,站在纽曼街上,透过铁栅栏向里望,望到一排排货架,啤酒和香烟,看到柜台里那张为了让自己更舒服而新置的摇椅。他看到椅子上的刘翔站起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拧开电视,在肥皂剧中慢慢转身,向刚进门的阿瑟,雷恩打着招呼,Hello,Bonjour,你好。刘翔的内心抽疼了一下。然后他走近店门,开锁,开门,开灯,开始这一天的日常工作,没有人看到刘翔刚才那激烈跳动的内心,那疲惫生活中久违的英雄梦想。

  阿瑟来买酒,他看见那个平静和蔼的东方人,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没有一丝变化。

  那一天实在是奇怪的一天。刘翔后来想。早晨他见到了警官,晚上他的门被撞破了。那时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他把收银盒子,彩票盒子都藏到保险柜里,准备关门回家。这时窗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门突然被撞开了,同时撞开的还有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刘翔急忙走出去看,见小考培曼站在外面。原来小考培曼要赶在十一点之前来买酒,法律规定十一点后不能卖酒。小考培曼跑得太急,竟一下子撞破了店门。小考培曼留下身份证电话号码,他身上还有的二十元钱,小考培曼坚持要用这二十块钱买酒,因为有朋友正等着喝。他信誓旦旦,说明天一定偿还修门的钱。

  刘翔只好将那二十元兑现成了酒。

  小考培曼走后,刘翔给郁欢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不能回家了,要在店里住一夜。然后关了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风从门洞吹过来,让这个秋夜显得凄凉而漫长。窗外是一片寒蝉之声。北美蝉有着非常传奇的一生,他们在地下隐藏十七年才能来到地上,經过一个夏天餐风饮露的歌唱,最终死去。刘翔听着蝉声,想起柳永的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突然感到竟如此贴近自己。少年时的喜爱,如今成了深入骨髓的理解,那种发自内心的共鸣,让刘翔第一次感到自己与柳永之间,如同一体。回到古代,回到中国,回到精神的故乡,刘翔突然感到,自己要拿起笔,写下生命的记录。

  第二天一早,叫了修门先生,小考培曼却一直没露面,刘翔无奈只好打电话。考培曼夫人居然不知道。听了刘翔的陈述,考培曼夫人来到店里,看了收据,然后说小考培曼周四发薪水,到时候一定让他来付修门钱。刘翔本以为考培曼夫人会替儿子付钱,但考培曼夫人正色说小考培曼已经过了18岁,有公民的义务和权利,债务自己负责。

  考培曼夫人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刘翔哪个中文学校比较好,她想让咪咪学中文。

  她是个中国娃娃。考夫人说,她应该了解中国。

  十二

  选举日是个阴雨天。雷恩清晨就来买酒,说大公报上发表了他的文章,然后把报纸平摊在柜台上,郁欢和雷恩头对着头,看他被刊登的读者来信。雷恩对文章的位置和边框的花边很满意,然后买了两瓶酒,要庆祝一下,走到门口提醒郁欢,今天是选举日。

  乔治没戏。雷恩断言说。

  雷恩不仅不投票给乔治,也不投票给任何人,他根本就不去投票。雷恩不相信任何政客。政客是什么?就是一群喝了酒的年轻人,被权力和欲望刺激了大脑,他们是不可信的。

  他们永远在欺骗,不信咱们走着看。雷恩说。

  而乔伊的态度也很出乎郁欢的意料。本来半价早餐因他而起,他的一票早就卖给了乔治。但乔伊认为世界上没有固定的事情,一顿饭并不能代表什么。所以当郁欢问他投票的时候,乔伊就古怪地笑,打着哈哈说,女人,你记住了,朋友之间有三个事情不能谈,一个是宗教,一个是政治,一个是别人的妻子。

  郁欢很犹豫,她已经答应了乔治的一票,但刘翔认为她没有原则。选票当然是要给为社区服务的人,乔治充其量算一个政客。刘翔坚持投艾米莉一票,他看中了那条传说中的粉红色地铁。郁欢也很喜欢那条蓝图上的地铁,粉红色,很梦幻,有女性的特点,或者应该命名为艾米丽地铁。

  两人一时争执起来。郁欢决定先去投票。她走出店门,来到热狗店门前,看到马克一如既往地趴在窗子上,向着乔治餐馆张望,娜娜的身影闪闪烁烁,郁欢心中突然很感动。

  在投票站,她遇见阿卜杜拉,他刚刚从中国回来,他说看见了阿妈,心里踏实了。还看见了阿尔罕和她的新丈夫,新丈夫也是阿卜杜拉的同学,一起去日本的。原来阿卜杜拉经历过友谊和爱情的双重背叛。

  不过现在我们回到了从前的亲密关系。阿卜杜拉叹一口气说。若有所失又有所满足。他的脸色好多了,他说是因为吃了很多马奶子葡萄。

  人生太短。他总结说。

  然后他问郁欢投谁的票。郁欢想起乔伊的三条戒律,就谨慎地问你呢?阿卜杜拉说我投乔治,虽然他最好的位置在餐馆,但娜娜救了我的命。

  晚上8点,电视台开始唱票,每个区都有自己的颜色,这些颜色像万花筒一样,不时改变着,忽高忽低。布克团队的颜色是深蓝色,夹在粉红色的艾米莉和绿色的昆之间,开始还不分胜负,渐渐就被挤在中间,成了三明治中份额最小的那部分。郁欢和刘翔像看足球比赛一样,密切关注得分情况。

  雷恩说得对。布克团队失势,乔治出局了。

  乔治竞选之后的第二个月,刘翔卖了小店,赋闲在家。说是赋闲,其实心中紧张得很,因为一天不工作就没有收入。刘翔一边每天像刷牙一样,定时去网上找工作,一边寻找下一个生意,一颗红心两手准备。郁欢是主妇,只出不入的生活,她过得百爪挠心。这天夫妻俩从超市走出来,迎面遇到乔治,两个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乔治被打击得如此厉害,好像大病一场,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西服革履的乔治消失了,站在他们面前的乔治,穿着皱皱的短裤和T恤,T恤上还沾了番茄酱的斑斑痕迹,乔治又回到了餐馆老板兼后厨的位置。唯一相同的是,那条大金链子还挂在胸前。

  嗨,我的朋友,你还好吗?乔治开口说,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瘦猴站在他身边。

  我听说了你的事。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工作,你可以到我店里先送外卖,收入虽然不多,生活没有问题。

  你店里需要人吗?郁欢问。那时正是盛夏,打学生工的人不少,找一个临时工作也不容易。

  没问题。乔治说。每个人都要吃饭,大家匀一匀好了。

  你知道我们输了。瘦猴说,那么多人来餐馆吃饭,都说会投乔治的票,但票数比我们估计的差很多——这些人不诚实。你记住,乔治是个好人。

  乔治笑,不谦虚也不反驳。瘦猴就攥紧拳头说,我们下一届还会竞选。

  艾米莉当选了市长。然而她在开始竞选的前一个小时,开了个小范围的记者发布会,说明粉红色地铁修建的不可能性。

  我们没有那么多预算。她说。

  但绝大多数的选民并不知道这个说明。他们依旧做着粉红色的地铁梦。纽曼街上的人们也绝大多数投了粉红色艾米莉的票。艾米莉靠着子虚乌有的一条地铁线,把纽曼街乃至蒙特利尔的人民带入了虚幻之中。刘翔面对失魂落魄的乔治,很遗憾。乔治曾经试图填一个大坑,这个大坑没有抵抗住地铁梦,却是可能达到的。而艾米莉欺骗了所有选民。在记者会上,当有人提出问题时,她很优雅地转动着身体说,每一个人都需要学习。我们正在学习呢。

  大选之后,考培曼先生因为政见不同,被迫辞去了省议员的职务,接替他的是一个美女议员,她在关键时刻背叛了魁人党,投靠了对手自由党。作为回报,考夫曼被排挤出了核心。他再次率领一家人上了电视,全家男性西服革履,成年女儿们穿上礼服,排成一队,站在他身后与有关人等一一握手,宣布退出政坛。他们领养的中国女孩咪咪没有参加这个告别仪式,咪咪与考培曼夫人正在去中国的路上。当年考培曼夫人从湖南领养了她,现在她想去那个孤儿院,寻找亲生父母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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