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海静时,会是在殡仪馆。那天她穿着一条黑裙子,手里捧着一束百合,一副大墨镜遮住了半张脸,与我握手时,左手摘下了一半眼镜,虽然看着我,眼神却很深远,而且,右眼的一半还在墨镜后面。
告别仪式还没开始,为了表示与死者老姚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这些老同学都站在了队伍的最后。老姚一位年轻的同事正在给我们发小白花。小白花是用无纺布做的,非常硬朗,据说在这方面殡仪馆有统一的规定,不管死者是谁,都不许用鲜花。小白花的后面并不是常见的那种别针,而是一条长长的大头针,用白色的细纱裹着,钝且涩,我戴了好几次,都不成功,花头太重,垂头丧气地倒在胸前。花下面有一条剪裁得很仔细的白色布条,上面用金字写着“奠念”,也许这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发明的一个词。好几个同学都遇到了我同样的问题,海静不知从哪儿又找来几枚大头针,有两根针,就可以把白花固定好了。她给许多人帮忙,看我的白花还垂着,也来给我帮忙。她一边扯起我胸前的衬衫,一边说,连黑衬衫都是巴布瑞的,挺讲究。可不,我说,时不时就得来一趟,得体面点。海静帮我固定好白花,就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们都站在彼此的眼角里,可是,我们都努力把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像黑夜里手电筒的光,是一道可以爬上爬下的柱子,一点都不散,没有任何余光。
我是眼睁睁地看着老姚离开人世的。那天已经是凌晨三点,我闻讯赶到医院时,急救室的门已经敞开,几个人正在手忙脚乱地为老姚擦身体,我看到他的胸前和颈后有几个紫红的印,手垂在床下,像一条咸鱼,伴随着擦拭身体的节奏来回晃动,他的阴茎软耷耷地弯在一边,是灰白的颜色。老姚双眼紧闭,表情平静,就像一次常见的醉酒,然而全身上下仿佛也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灰色。老姚的女同事、一个大姐模样的人在走廊里陪着老姚的太太Lisa,她已经无法站立,那位大姐倒是指挥若定,一边安慰Lisa,一边张罗几个年轻人,联系太平间、入殓的衣服等。我手足无措地立在那儿,连自己都觉得很多余。
告别的队伍开始了缓慢的移动,我们十几个同学站在最后,海静不常回来,几个女同学便围着她小声地问长问短。其实我也感觉到,她们会时不时地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我们这一小撮人,就像等待检票上车,又像排队去礼堂开会,会议的内容大家已经知晓,而且,这样的会议以后也越来越多了。
告别厅里,老姚睡在鲜花丛中,我们站在进门的地方,排成两排,从老姚的脚下朝着他的身体和头部眺望,老姚穿着那件我们几天前七手八脚帮他穿上的宽大的蓝西装,也许是化了妆的原因,我觉得他的距离有点遥远了,他的头顶上还戴了一顶圆圆的帽子,看起来有点古怪。司仪还没有发出号令,我已经着急忙慌地鞠了三个躬,不想,三个躬鞠完,司仪才说:“现在请大家向遗体三鞠躬。”我身体晃了一下,站在我旁边的海静像是下意识地拉了一下我的手。
与Lisa握手拥抱的时候,眼泪突然涌出来,止也止不住,我用力地拍了一下她,就逃了出来。海静一直跟在我身后,她一直在啜泣,来到广场上时,突然大哭起来,她抱住我,身体一下下地耸动,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风吹起她柔软的裙角,扫到我的手指上。我们一直抱着,我说,好了,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她哭着点头,越抱越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告诉彼此,我们还都活着。
渐渐地,她僵硬的身体有了一点弹性,我的胸口也热了起来,我们相互试探着放开对方,到完全分开时,她突然很冷地说,送我回去吧,我打车来的。
2
时隔十五年之后,我与海静又睡在了一起。说起来真是匪夷所思,我大体算是个正经人,在男女问题上一向拘谨。海静与我之间曾有过那么一段儿。分手十五年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完好朋友的葬礼,都悲伤到不能控制眼泪。然而,仅仅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就与她上了床。大白天的,窗帘也没拉,在酒店里,一切仿佛还都是十五年前的样子,我们熟门熟路地纠缠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拥抱、接吻,一次又一次地把彼此送到过去的时光里。我似乎完全忘记了十五年前的那天,她走进国际出发的匣口,趾高气昂地消失时的情景。那一天,我感觉胸膛里的炸弹,在那一瞬引爆,我被炸得七零八落。过了好久,我积攒了全身的气力,好不容易,才把那些碎片重新聚拢成人型,一步一顿地走出机场。从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络。
几年前,老姚去看完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带回了海静的消息,他告诉了我海静的MSN,我没有加。
那时正是我生活最热闹的时候,我刚注册了一家新公司,业务很忙,还在联系业务的同时,认识了一个卖楼的姑娘小美。那时我的生意有了一点起色,我买了江边的房子,有一览无余的明亮阳台,小美经常露着两条长长的腿在那里跳来跳去。我们共用一台电脑,她还经常帮我打理公司的业务。我觉得是不适合与海静再啰嗦些什么。更主要的是,我们还能谈些什么呢?谈她快乐而空虚的生活?悉尼奥运会?刚分手那会儿,我一想起她的名字,心里就会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又过了些年,痛点就变得有点飘忽不定,有可能在看一个爱情电影时被激发一下,也有可能被中秋前后的桂花激发一下。痛点被激发时,开始会感觉心脏缩成一团,到后來,烈度也渐渐降低,及至认识小美时,痛点的表现已经微小得像小便后的寒颤。
在与海静重逢相拥的那一瞬,我猜想她与我还是有心灵上的共鸣的,因为她抖个不停。我吻她的脸,直到她面部的肌肉松驰下来,开始有了表情。我们彼此把对方紧紧地包裹住,仿佛这样可以给不堪的青春岁月一个交代。继而,我们像两片漂浮在湖面上的树叶,平静地起伏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很自然地,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海静时的场景。那是杭州的九月,一年一度的大一新生报到日。海静穿着白色的衬衣和浅蓝的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小包。像所有的新生一样,她瞪着两只清澈的眼睛,新奇地左顾右盼。我问,你一个人吗?是的,我不许他们来送我,就这么一点路,再说我也来过好几次杭州了。
行李都在后面的车上,我们负责给新报到的同学派发宿舍的钥匙、新生入学手册以及带领他们去食堂办理粮油关系。浙江省刚刚取消了粮票,所谓办理粮油关系,其实就是告诉他们,直接去窗口买饭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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