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堂
罗二哥的茶馆开在四望关码头上,名字叫同仁堂。这可不是卖药的那个同仁堂,乃是岷江边仁字辈袍哥人家的名号。
但罗二哥早已退出了江湖,过去他是跳老海的,如今他只开茶馆,道上的事情早已不再过问,只是当年的舵把子何海清对他说,既然洗手不干了,你就去开个茶馆,顺手就给了他五十块大洋,其实就是打点他的后半生。罗二哥知道感恩,就将茶馆的名字叫了同仁堂,当然,有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来惹事,扒手翘杆都绕着走。
罗二哥的名字叫罗瑞华,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可能是这个名字不配他,或者说他不配这个名字。他走路微微有点瘸,这是十多年前被刀砍留下的,幸好那次打斗中他在绑腿上插了把匕首,那刀砍下去的时候,嘡的一声,匕首断成了两截,扎在肉里,但骨头没有被砍断,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瘸也就瘸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现在他吃的是安生饭,不用提着脑袋耍。何况这瘸也并非都是坏事,虽然走路一垫一垫的,但倒茶的时候手臂不动,屁股轻轻一抬,力在脚尖上,水落茶碗,不掉一滴,人们都知道罗二哥倒茶算得一绝。
同仁堂的口岸好,到罗二哥那里喝茶的人多。天不亮,刚一取门板就有茶客进来,这些人都是年纪大起得早的、打了一宿牌的、逛了窑子的、吃了大烟的,反正也睡不着,就来清积了一夜的浓痰,他们要把肠子喝烫了,眼屎搓干净了才回家。而这时,第二拨茶客才来,各色人等,闹闹嚷嚷,要到二更才打烊。
罗二哥的茶馆只请了两个人,一个是有眼疾的张瞎儿,他负责烧水、洗茶碗,虽然眼睛不好,但壶里的动静,他一听就知道。一般人可能不知道,这烧水也是很讲究的,水要烧得恰到好处泡茶才好;若是欠点火候,就有生臭味,而水烧过了,则有股糊味,口感大受影响,这点上张瞎儿拿捏得很准,茶客爱喝他烧的水。另外一个伙计是他乡下大哥的儿子,这孩子年龄不大,但听话,有把蛮力气,每天天还没有亮就到河边挑水,要把大石缸装满。罗二哥说,好好干,等满了十六岁我就给你说门子亲。
罗二哥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但一直没有老婆,像他有过那种经历的人,正经女人不会跟他过日子。以前,罗二哥跟一个过气的戏子好过几年,他在江湖上走惯了,从来没有想过要娶老婆,而她在铺盖窝里给他咿呀了一段,罗二哥就动了心,第二天就到宝庆街上给她打了副金耳环。
但后来事情又发生了变化。有一年,刘文辉的二十一军被刘湘的二十四军打退到西昌一带,桥镇是个后撤通道,那段时间桥镇上到处是散落的军人,那個女人不知怎么就跟一个比她小七八岁的连长勾搭上了。后来,女人就对罗二哥谎称她要回老家,第二天梳理得妖妖艳艳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不用说,她是跟着那个男人跑了,但等罗二哥反应过来已经是一个月后,有人便看见他提着一支驳壳枪在河边连扣了三枪。
这事过了几年后他就彻底把它忘了,就像他过去经历过的其他事一样。有一年,有个人告诉罗二哥一个消息,说是在黄龙溪又见到了那个唱戏的女人,如今跟镇江寺的一个和尚过活,当年的那个连长早把她抛弃了。带信的那个人便问罗二哥去不去找她,罗二哥没有回答,只是将桌上的一只碗茶泼了出去,那个人站起来就走了。
在罗二哥的同仁堂里喝茶的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不说,省上来的视学、进凉山考察的学者、从大洋那边坐邮轮来的洋人、去成都春熙路摆台的戏班都在他那里歇过脚、喝过茶,所以,跟其他茶馆相比,同仁堂又不太一样,它就像岷江边上的一个回水沱,鱼呀虾呀都裹了进来,说它藏污纳垢也好,说它藏龙卧虎也好,反正那里面装着好多的故事。
就单说一个吧。
当年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被捉,一队军人押着他经过桥镇码头时,他说要喝水,就是罗二哥亲自提着一壶水去的。他罗二哥几时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当时王陵基连喝了两碗水,才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罗二哥也感慨呀,连王大爷都落得如此下场,那是当年何等威风的人啊,幸亏自己脱得早,不然现在早就不知死到哪河水里去了。
不过,这事情也有些奇怪,为什么王陵基到了这里要喝水?为什么又是让罗二哥去送水?这又成为了摆不完的龙门阵,茶馆永远都需要故事,而同仁堂里又什么时候缺少过故事呢。
那就再说一个吧。
说的是那么一天,桥镇上日子如常,安静得像贺家大院门口那只永远装满水的太平缸。这时,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同仁堂里来,大声叫道:“山上有豹子!山上有豹子!”
当时,茶馆里人正在各自喝茶,高谈阔论,这一喊,让不少人都站了起来。山上有豹子这可不是稀奇事情,但那么小的山也出豹子?也许过去有,这山上在汉代还有蛮洞野人呢,但现在是民国了,枪炮一响,连世道都乱了,它们还不早躲到大山里去了。
罗二哥在同几个人打字牌,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既然罗二哥那么镇定,大家又纷纷坐了下来。他们想,你个小狗日的,见过豹子长啥样吗?就算有豹子,还不把你娃头一口给你嚼碎了。
这孩子分明就是来找罗二哥的,他很快就冲到了罗二哥的跟前。
可罗二哥并不认识他。这是谁家的捣蛋鬼呢?他在脑子里努力搜索。
“山上有豹子,罗二爷,山上真的有豹子!”这个孩子满头大汗,可能是由于紧张,鼻血都流了出来,扯了半张擦屁股的草纸塞着。
“这山上能有豹子?”罗二哥略略抬了下头,就望见了那座小山。
“有,狗才骗你。”孩子塞着的鼻子瓮声瓮气。
罗二哥就笑了。
“是个猬子吧。”
“豹子,是孙教授说的。”
“孙教授?”
孩子点了点头。
孙教授
孙教授,天津人,是个留美的博士,学问大得在桥镇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抵其一二,当然,在中国也找不到几个。他是抗战后随黄海化工研究社迁到桥镇来的,有人说他是搞炸药的大专家,那些炸药要用到战场上炸日本鬼子,所以孙教授在桥镇非常受人尊敬,没有人不知道他。
孙教授也到同仁堂喝过茶,那是同几个跟他一样看起来高深莫测的人在一起聊天。他一去,人们便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因为他们谈的才是国家大事,也只有他们知道这个国家还有没有救呢。
但孙教授话不多,常常独自抽烟斗,用火柴点塞在烟斗里的烟丝,但他点烟的动作都让人感到新奇。你说怪不怪,孙教授其实长得很平常的,戴副眼镜,外表和和气气,但他像一件什么稀奇的古董被人打量。要是他一上街,桥镇上的人准会叽叽咕咕地议论上半天,其实桥镇的人也并非完全没有见过世面,要说吧,李白、苏东坡都从桥镇走过,还留下过诗句,但在那个年头,写诗的哪有把日本人炸得死的厉害呢。
桥镇人也爱国,孙教授被桥镇小学请去讲过一次,就讲的是爱国的事情。他端坐在台子上,告诉孩子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成为有用之才,为中国人争口气,让我们的民族不要再为外强欺辱。就在这次讲演会上,跑去告诉罗二哥山上有豹子的那个孩子就坐在里面,他听得非常认真,想长大后也要当孙教授一样有学问又爱国的人。
孙教授住在一个租来的地主院子里,那个院子正好在桥镇山脚边上。山叫菩提山,是座很小的山,但林木葱茏,每天小鸟从他的屋顶飞来飞去,有时还顺便把他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摇几下。所以孙教授也像每天要去看看那些小鸟一样,他会在吃完晚饭后,慢慢沿着山路去走一遍。
那天,对了,那时已经是初秋。他在出门前专门拿了件衣服在手上,以防着凉。孙教授对山路是非常熟悉的,他来桥镇后不久就发现这是个好去处,工作了一天,去山上走走确能减除劳顿,让身心舒畅。
他一路走着,听着鸟儿的叫声。他喜欢听它们的叫声。
实际上,久而久之,孙教授都分辨得出是些什么鸟在鸣叫,比如布谷、黄鹂、山雀,甚至他还能分辨鸣叫的是昨天的那只,是年老的还是年幼的那只,他的耳朵里好像也装着学问呢。
桥镇山上有两种鸟特别有意思,一种叫山和尚,一种叫雨道士,都是当地人喊的俗名。
山和尚是个大圆头,头顶有块白;雨道士有修长的黑羽毛,像蓑衣一样。可能是有些神奇吧,孙教授也爱在林中去寻找它们的踪影,他甚至还在他的日记里写过与它们相遇的经历,他写:真有意思呀,菩提山上有佛,还有两种修道的鸟,一种叫山和尚,一种叫雨道士。
其实,在想着它们的时候,孙教授也感受到了某种禅意。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坐了下来,盘着腿,像是要打坐。其实他从来不吃斋念佛,他是搞科学的,脑袋里装的是瓶瓶罐罐和分子式,只是缠来绕去,想借点鸟叫来静心。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背后有点异样的声音。
孙教授回过头,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山洞口,那洞不小,比过去僰人住的蛮洞还大。这洞是怎么回事他来不及细想,但为什么坐在一个洞口竟浑然不觉,孙教授显然有些迷惑。是呀,他刚才是在想那两种鸟啊,对了,也想了下制碱的某个工艺环节,他常常会跳到这个上面来,是呀,他们几次做的试验仍存在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大家都没有主意呢。
可能是自己太过专注了,忘记了周围的情况。这样一想,孙教授就转回了头。
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是蝙蝠擦着了岩壁的声音吗?不像,是野兔跳进洞中的声音吗?更不像,但洞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动。孙教授再度将头转了过去,就在那一刹那,他的眼睛被两团光射住了。这一射,脑子里的鸟啊、碱啊全飞了。
他迅速转过头,想跑。
孙教授畢竟是有大学问的人,非常理性,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慌张。尽管他紧张得像连接在制碱罐上剧烈振动的输送泵,但他却像菩提山上的佛像一样一动不动。
四周静悄悄的,他的耳膜在隐隐作痛,仿佛被那两团光烧着了。
大概过了两分钟,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声音,孙教授才轻轻地移动着颈子,将眼睛再度朝洞中望去。奇怪的是,这次他并没有发现亮光,那两团光消失了。
他悄悄撑起身子,慢慢地移动,但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山洞。大概走了十多米,他躲在了一块巨石的背后,大喘了一摊气。就在这一过程中,孙教授又看到了那两团光在洞中出现,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头猛物,那光是它的眼睛在闪烁。但此时的他比之前好得多了,面前的巨石简直成了他的观赏台,他可以躲藏起来游刃有余地观察洞中的一切情况。
其实,孙教授在完整地看到一头漂亮的云豹走出洞中的时候,他完全惊呆了。是的,那是一头云豹,个头比老虎小一半,但金黄色的云斑在夕阳下分外夺目,它的瞳孔中发出一种奇异的光。
此刻,孙教授已经忘记了自己,因为他看到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美景。
云豹走出山洞,却并没有走远,它在洞前踱来踱去,看得出它有些焦虑。是的,它的焦虑也被孙教授看出来了。云豹在想,到底是走,还是继续留在洞中?在这个黄昏的时候,孙教授也在想,它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如果可能,他们应该放弃人类与动物的隔阂,坐在一起,商量一下未来的道路。但这是不可能的,孙教授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同情和怜悯,他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设置如此的困境。
大概几分钟后,云豹回到了洞中,再也没有出来,而秋天的薄暮已经把刚才的一幕遮住了,天色像一块越来越黑的布帘。
当天,孙教授回到家中后一言不发,他把看到的一切全部写到了他的日记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嘉定,坐上水上飞机到了重庆,又在后面的两天里到达了香港。是的,侯德榜在那里等着他,准备进行第四次制碱技术的试验。
杀 豹
山上有豹子的消息是孙教授的夫人赵大嫂传出来的。
赵大嫂没有什么文化,小时候只读过几年书,没有人会相信她是孙教授的太太。但是,她就是孙教授的太太,她同孙教授是青梅竹马,孙教授在留洋之前娶了她,回来后一直带着她,没有当陈世美。而且两人关系好得不得了,孙教授说我在外挣钱,你在家把几个孩子带好。他们的日子真的是和和美美,不像那些有点文化的夫妻,总有点装模作样。
赵大嫂性情好,典型的北方女人,成天乐呵呵的,邻居们都喜欢她。她每天的事情就是买菜煮饭、缝缝补补、打扫房间,等着她的先生回家。当然,闲暇的时间他也同院子里的妇人聊天,人家都不当他是大科学家的夫人,只当她是邻里大嫂。
那天,孙教授一大早就走了,后来赵大嫂去擦书桌的时候,无意间几瞟了一眼他的日记本。一般来说,她是不会看孙教授的日记的,主要是看不懂,那上面大多记的是孙教授每天的工作情况和科研心得。
但那天,她就看到了豹子,不知道为什么,豹子那两个字就跳进了她的眼里。
丈夫的日记里记下他看见了豹子,地点就在山后,那个地方离他们住的院子距离不到一里地。赵大嫂当时吓得叫了一声,便急忙冲了出去,去找她的三个孩子。
还好,他们都在,最大的那个男孩正准备去上学。赵大嫂连忙拉住他,说山上有豹子,今天就别去念书了。
消息就传了出去。
孙教授的儿子和瓦片儿是同学,瓦片儿是绰号,他就是那个去找罗二哥的孩子。
瓦片儿为什么要去找罗二哥呢?他看见过罗二哥的那把驳壳枪,罗二哥咚咚咚往水里敲的三下,让瓦片儿看到了。每次从同仁堂走过的时候,他就要望几眼罗二哥,想这个瘸腿男人居然有把枪,他扣枪的时候居然是如此威风凛凛。
那天,罗二哥对站在他面前的瓦片儿说:“走,跟我去拿枪!”当时,他唰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纸牌一扔,说,“老子这把是大胡!”
大胡都不要了,原因只是孙教授这三个字。
瓦片儿就跟着罗二哥走了,像个小英雄一样。
但等罗二哥从屋子走出来的时候,瓦片儿却有些失望,罗二哥手里捏着的是杆猎枪。
“山上的是豹子。”瓦片儿说完,赶紧低下了头。
“哦,等着。”
罗二哥转身又回到了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他摊开右手,上面放着一颗铁坠子,这是打兔子、獐子、野鹿、黄鼠狼之类最好的东西,比铁砂管用,一枪撂倒。
瓦片儿嘟哝了一句,“罗二爷,你的那把枪呢?”
“哪把?”
“那把。”
“你怎么知道的?”罗二哥凶光一闪。
“那次你在水边打了三枪。”
“呸,你狗日的!不許乱讲。”
“我知道。”
过了会,罗二哥才对瓦片儿说,“不怕,我还带了把刀。”
他提了提裤腿,里面插了把刀。他是吃过那碗饭的。
在上山的路上,瓦片儿给罗二哥指那个山洞的位置,走到还有几百米的地方,罗二哥停了下来,让瓦片儿找个地方藏着。
“听着,要是听见了枪响,你就往山下跑,去喊人来。”
“我现在就去喊人。”
“又不是围狼,人多坏事。”
说完,罗二哥就一个人摸了上去。他右手夹着枪,手指扣着扳机,左手拿着一支手电筒,轻轻地往山洞靠。
待走到山洞口的时候,他把身体贴在岩壁上,耳朵细细地听着洞里的声音。
大概过了几分钟,他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声响。他在想,难道豹子已经跑了?
但罗二哥还不敢轻举妄动,他得再等等。
又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一点声音。罗二哥想,洞中可能什么也没有,不过是虚惊一场。他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他顺手就打开了手电筒,往洞中照去。
这一照不得了,他猛然一惊,看到了一头云豹正卧在洞中,那光正好照着它的眼睛,让它两眼发虚。而罗二哥瞬间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云豹明显不适应这束强光的照射,它的眼睛试图躲避,身体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的毛发仿佛也立了起来。
罗二哥发现这个手电筒太管用了,相当于把豹子罩住了,也就在这时,他的右手已经端起了枪。而豹子明显被光激怒了,它的喉咙里发出了一股低低的咆哮,像传过林间的野风。就在这一刹那,豹子向光的这头迅速扑了出来。
嘭。
豹子冲了过来,罗二哥本能地扔掉手电筒,嗖地抽出短刀。
但豹子并没有扑向他,而是向山上狂奔而去。
瓦片儿听到枪响后,迅速往山下跑,一路上大声喊道:“打死豹子啰,打死豹子啰!”
他像一块从山上滚下来的火炭。
罗二哥捡起枪,重新装上弹药,那一瞬间他有些纳闷,豹子怎么没有来扑他?
山下的人开始向山上涌,桥镇的男人们拿着棍棒跑在前面,杀声四起。
但豹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警察局长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
同仁堂茶馆里坐满了人,他们在听罗二哥摆打豹子的事,一直摆到快三更时辰,最后才意犹未尽地散了。但人们还在想,那头豹子跑到哪里去了呢?
第二天,茶馆照常开业,只是罗二哥的侄儿觉得纳闷,他挑的一缸水不够,又去河边挑了几桶才敷用,而张瞎儿就没有停歇过烧水,几只水壶里一直呼呼冒着热气。来茶馆的人比往天多了一倍,屋子里挤得个满满当当的,其实,人们是来听故事的。
但这显然是个没有结尾的故事,留着好大一个悬念。
不过,正在人们为这个故事感到有头无尾的时候,就有了消息。约摸午饭时分,就有一个农夫急急忙忙跑来告诉罗二哥,说他看到豹子了。罗二哥二话没说,提着枪就跟着他去了山上,这一回跟了好多人,拿刀的拿刀,提棒的提棒,浩浩荡荡。
很快他们就到了一块山凹上,那是一片没有来得及收的苞谷地。走到这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罗二哥说他先去看看。
大概摸到离苞谷地二十来米远的地方,农夫指着里面说,就在那里!
罗二哥抬头望去,确实看到了豹子,它斑斓的皮毛在那里很显眼。但他一想,不对呀,它怎么会在这里一动不动呢?难道昨天打中它了?
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离那豹子更近了,但豹子没有任何反应。
罗二哥仍然非常小心,他怕豹子万一是睡着了或是只是打伤了,一头扑来,那还得了。
他紧紧地端着枪,慢慢地移过去,在只有几米的地方,枪声又响了。
跟在后面的人群迅速奔了过来,向豹子围去。
但他们发现,这头豹子早已经死了,颈子上有一个洞,昨夜的雨已经把它血冲洗得干干净净。
抬着豹子下山的情景,不亚于当年武松在景阳冈上打死那头老虎的场面。人们把这头豹子挂在四望关码头上,那里正是桥的一端,平日的过往行人就多,这一来更是那是人山人海,两岸争睹。
乘着这当儿,罗二哥回去喝了一碗酒,倒头呼呼大睡。
这一睡就不知有多久,还在梦中,就有人来敲他的门,说警察局有人找他。罗二哥心想,他早已与江湖不相往来,难道还有什么过去结下的梁子没有了?
他就跟了来人去,等走到局子里,只见局长廖楚良在一张大椅上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坐下。罗二哥想,怪了,他虽然认识这位被当地称为廖老虎的人,但从无来往,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廖楚良给他扔了支烟过来。
罗二哥不抽纸烟,但这是局长大人的烟,不好不抽,只好点上。他平时只会抽叶子烟,于是就像叶子烟一样吧嗒了两口,感觉轻飘飘的,不上劲。
“瑞华兄,你的枪法不错嘛。”
他叫他瑞华,倒让罗二哥吃了一惊,他的这个名字要是块铁巴,都早就锈成渣了。
“嘿嘿……好多年没有摸过了。”
“是啊,你老兄过去是出了名的快枪手,甕得深啊!哈哈哈,我敢说,咱们桥镇能一个人去打豹子的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罗二哥又一惊,他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对方显然对自己的底细了如指掌。
“廖局长,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吧?”
“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听说你打死了豹子,独胆英雄,了不起啊!”
是这样,罗二哥才抬头望了眼廖楚良。
之后,他们就谈了关于这次打死豹子中的一些经过。
廖楚良很认真,也很好奇地倾听着,他完全不像是警察局长,这也不像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讯场面,罗二哥对局子里的事情太熟悉了。此刻,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平等的、友好的,当然也是随意的。甚至在谈到兴奋处,罗二哥还在某些地方刻意加进了一些精彩的细节,因为他看到廖楚良不停地点头、赞许,脸上充满了微笑。
但就在这个时候,廖楚良插了一句嘴:
“对了,瑞华兄,你那豹子骨头怎么处理?”
罗二哥的话就断了,像牙套掉在了地上,一时又摸不到。
哦,原来他惦记着这个。
罗二哥知道,这豹子骨泡酒是好东西,六十岁的老头子喝一口半夜里也会烧得像块烙铁,他是明白人,马上回答道:“我给局长大人送两块来。”
“我倒无所谓,去年朋友送的麝香,还丢在箱子里。你可能不知道,主要是我内人的那个弟弟,开了个练玉堂,想进点药,这老虎、豹子的不好弄,所以看看你卖不卖?我全买了!”
“这个……”
“不过,我廖某绝不强人所难。”
“这个……”
廖楚良又给他扔来一支烟。
“瑞华兄,哪次上山打猎的时候也顺便带上我,子弹算我的。”
走出警察局大门,罗二哥就知道这事情只有按廖楚良的意思办了,不然他的同仁堂还开得下去呀,他廖老虎可不是吃素的。
正走出警察局大门,就看见他侄儿站在门口。罗二哥问:“不看好茶馆,你来干啥子?”
原来是桥镇镇长王方蕃在茶馆里等他,茶都泡淡了。
罗二哥想,惦记着这头豹子的还不止一个人呢。
镇 ?长
回到同仁堂茶馆,王方蕃正等着他,他翘着二郎腿,毡帽放在桌子上。
罗二哥赶紧迎了上去,“王镇长,你哥儿也来喝茶?”
“嘿,桥镇哪個不晓得你罗二哥的事情,出大名啰!”
“啥子名不名的,我拿名来捞屁。”
“你看你,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我们桥镇的事情!我已经通知嘉定的记者来给你写它一版,这对我们评选模范镇也有好处。对了,人家可能坐船都快到了吧。”
“算啰算啰,我就不掺和你们那些了。”
“罗二哥,上了报,也不要忘了我们这些跑腿的。”
王方蕃拿起毡帽弹了弹。
“哪个敢哦,这茶馆还不是你镇长大人罩倒起。”说着,罗二哥就把嘴巴伸到王方蕃的耳朵边上,声音也小了下来,“那张皮我给你大人留着。”
王方蕃会意地点了点头。
走出同仁堂的时候,王方蕃抖了抖长衫,将毡帽戴在头上说,“报纸上好听的话我就替你说了,不用你操心。”
“我把茶馆经营好就对了。”罗二哥搓着手。
“你看你,为民除害,那是烧高香都烧不到的事情嘛。”
王方蕃白了他一眼。
第二天,廖楚良拿走了豹骨,王方蕃拿走了豹皮,罗二哥又用豹胆泡了一缸酒,准备送给何海清,他想的是也只有他哥子才配享用这东西。那天,他到馆子里去包了三桌,把桥镇有脸有面的人请来吃了一顿豹子肉,这才把这件事情摆平。
那天晚上,罗二哥喝得有点高,摇摇晃晃走在路上。借着灯光,他突然就看到了瓦片儿,他正在昏黄的灯杆下逮虫子,便把瓦片儿叫到面前说:“鬼娃儿,老子也给你留了点东西呢。”
说完,他从身上摸出个东西出来,递给瓦片儿。
瓦片儿看了半天,翻来覆去地看,才看出是脚爪子,表情有些失望。
“别小看它,晚上蚊子咬了包,用豹爪子刮一下,马上消肿。”
瓦片儿有些不信,疑惑地望着他。
“不喜欢?”
“罗二爷,我想看看你的枪。”
“狗日的,早就扔到灶烘里烧?了!”
罗二哥一急,想伸手扇人。
但手举在半空,突然落了下来,他喃喃自语道:“龟儿的,难道豹子真是我打死的?”
“是你罗二爷打死的!”
“你看见了?”
“我听见枪响了。”
“呸,口水吐到你脸上了?”
瓦片儿摸了摸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后来的事
孙教授回到桥镇后,也听说了打死豹子的事情。当然,他不知道这件事情跟他的日记有关,他只是有些遗憾,觉得事情怎么就这样了呢。
从那以后,孙教授仍然常常到山上去散步,每次走到那个山洞口,他都会停下来望上一阵。他还想着那头漂亮的云豹,但它在洞口的惊鸿一瞥已经不会再出现了,这常常又让他有些感伤。而这样的时候常常会让他发愣几分钟,直到听见山和尚和雨道士的叫声。
几年后,抗战胜利了,孙教授就离开桥镇去了北京,继续忙他的科研。他只是在偶然的一次朋友聚会中谈起了在桥镇看见云豹的事情,哪知里面有个人非常好奇,揪着那头豹子的话题不放,说它是如何如何稀有珍贵,在黑市里要值多少钱之类,全是不着边际的话,但那情景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同仁堂茶馆里热议的场面。
在桥镇,关于这头豹子倒是永远也摆不厌的龙门阵,常常被吹得口星四溅、神乎其神。只是这故事渐渐就没有人摆了,为什么呢?因为现实比故事还要离奇。
也就在七八年后,改天换地,廖楚良被击毙,王方蕃自杀,何海清被镇压,当年那三桌中吃过豹子肉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这头云豹像是带着点什么魔咒。
罗二哥作为故事的酵母也被翻了出來,人们没有忘记他曾经打死过一只豹子,更重要的是他打死豹子的枪不是猎枪,因为没有人相信一般的猎枪能够打死豹子,更没有人相信一个瘸腿大爷能够用猎枪打死豹子,所以,铁定是罗二哥骗了所有的人,正如廖楚良说他瓮得深一样,真是只老鳖。
当然,他到底用的什么枪杀死了豹子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他隐藏了一只能够杀人的枪,从他的屋子地下挖了出来。
揭发他的是王爱军,也就是当年的那个瓦片儿,这时的他已经二十多岁,他亲眼见过罗二哥的驳壳枪。
那支枪让罗二哥坐了十年的牢。
后来有人就想,如果没有这支枪,或者说没有那头突然出现的云豹,他罗二哥可能仍然开着同仁堂茶馆,翘着二郎腿,抽着那比往事略为呛人一点的叶子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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