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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的谦卑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23022
张承志

  不,这里没有壮怀激烈。

  没有一声重音响。

  在撕心裂肺的故事终于结束,在人心已经疲惫得快要再坚持不了一瞬的时候,耳际传来了一个声音。它如游丝,恍惚飘拂,又那么沉重。它远在彼岸,但牵扯着我,一霎间,仿佛离地升空,肉体像是融化着。

  不,我不愿翻译它。我初次意识到,翻译也许还是一种庸俗化的过程。我不愿它被难以规避的俗语覆盖,我不愿那一丝纯净被玷污。

  这只是一个对空寂和寥廓之中倾听的回忆,只是一次秘默之间个人修养的升华。我听见了它,被它牵引和介绍,登临了高尚的门槛。

  Q

  我总是想到瞿秋白——在他的时刻,那一霎瞿秋白作出了最勇敢的表白。

  当真正的人抵达了无畏的门槛,才能以最大的勇气,表达心底的软弱。

  “一只羸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

  那个境界当然也有私人的缘起,没有什么是突兀的发作。母亲的自杀、内敛的性情、久积的肺病、小康的家庭——都是真实的。但一份精神病状的坦白能作得如此淋漓,就让人质疑那个强迫他的世界。

  “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压。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

  如今对他如下的每一句话,不,不只是体验甚至用语都那么一致。每一句我们都在竭力靠近,一个民族终于想理解它的儿子了。

  “没有公开地说出来……以致延迟下来,隐忍着,甚至对之华(我的爱人)也只偶然露一点口风”

  仿佛在同时体验一样,心在共鸣……为什么这样说呢,难道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么?

  过去人们曾反复研究,想判断这些话究竟算不算对革命的背叛。后来人们又使劲挖墓,想发掘出否决革命的结论。

  但他如抗辩一般,比一切宗教更远地、在这支低徊的谦卑之音的最后,敲击出了他想掩饰的“本音”:

  “不过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

  并不掩饰,依然直白,这一声如冷冷的一箭,射在兴奋的盗尸人脚面上。于是《多余的话》使我们懂了:这才是被埋没了的革命文献,这才是有血有肉的烈士自白。

  瞿秋白这一篇遗作里充斥的——烈士的谦卑,给我以战栗的感觉。没见过这样的表白,没有谁能这样撕破内心的一切包裹。他的祖国在数十年前还太粗糙,还没有承受和感动的修养。

  P

  卡纳法尼、达尔维什、陶菲格·扎雅德——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被人们关心和阅读的巴勒斯坦诗人作家,如果细读就会发觉,他们也都在烈火硝烟中留意保留了一份阿拉伯人的、被侮辱被占领的民族的、有着丰满的文学诗歌传统的人的——分寸与谦卑。

  其实侵略者的坦克已经一直开到了窗户下面,其实书桌已经被白磷弹烧毁,其实自己家族里的亲人已经被杀害了不止一个两个,但他们的表达从不歇斯底里。我从他们的字里行间,懂得了“表达的毅力”。

  一点不错,当特务的炸弹就要把自己的手炸断、当火焰已经点燃了手中的笔,写下这样的句子需要罕见的毅力:

  巴勒斯坦人斗争是为了回到家乡巴勒斯坦

  我们的敌人是犹太复国主义而不是犹太人[1]

  同样,第二天就要被绞死、就在行刑前夜写下这样的句子,也需要难以言喻的一颗心:

  夜啊,

  请你等一等

  让囚徒的哭泣结束

  拂晓

  他的肉体会生出翅膀,

  去拍打风[2]

  我总在想象那位次日早晨就要被绞死的无名诗人。他本可以诅咒、可以怒骂、可以痛哭。但他静静地拿着笔,似乎写了几行,更像等着什么。

  他等着,又在写,寻找着韵脚和措辞。原来——

  生死门槛上的修辞:才是他唯一等待的。

  那修辞如同天使,在头顶盘旋,不知何时降落,待它一落下来,翅膀就会生出。这是最后的修辞,是皈依的等待。

  我读着,那时自己变得无比谦虚。我也加入了等待。确有一对天使的翅膀,正从火热的肉躯上一分分挣出,伴着无声的朗诵。

  C

  在《卡洛斯》的结尾,电影一面升起冗长的字幕,一面响起了一首歌。

  这个法国电影,不折不扣正如法国电影大师戈达尔的定义,是“帝国主义的宣传和煽动”。

  但这首从一个拉美歌手专辑里扒来的歌子非同一般。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它牢牢攫住。

  不知该对你说什么

  不知对你怎样解释

  已經没有补救的办法

  我只能说抱歉

  只能抱歉

  这是穷途尽头的咏叹。

  可以是绿林好汉,也可能是强盗匪徒,更不妨是被恶魔污为“恐怖”的人的独白。

  烈士的穷途——这么一个命题,突兀地闪现出来,闯进我们枯燥的生存。它如一颗炸弹,粉碎了我们的苟活。

  没想到,最终表达是这样的。居然他还在鞠躬摘帽,后退致礼。他的表达,如绅士一般,当然远远比所谓的绅士,表达得深具意味。

  今天的夜是多么漆黑

  它的影子这么寂静

  风继续对我在唱

  这是一支

  谦卑的歌

  一支谦卑的歌

  歌子中突然跳出了一个信号,行间出现的“谦卑”一词,让人无端地心里难受。

  我没料到他们居然这样表达:一支“谦卑的歌”(humilde canción)……

  这种临死的谦卑,这种烈士的穷途,让我无法承受。它轰然击中了我,听到的一瞬人如被利剑刺穿。我僵固了,不知如何才好。

  那些你曾给我的吻

  此刻使我心如刀割

  泪水如今已经干涸了

  与我的枪一起

  和我的心一块

  烈士的谦卑,就这样进入了愚钝的我的内心,使我看见了人的极致。确实如此,从瞿秋白到卡洛斯,从卡纳法尼到方志敏,无论是共产主义的烈士,或是行刺暴君的荆轲,他们行为故事中闪烁的美,不蚀不朽。

  Yaa,末路的感恩,别离的歉意!

  原来,最撼人心魂的美,就是烈士的谦卑。我怎么会与这样高贵的概念遭遇?烈士的谦卑——思想在这一刻铸成,初衷在这一刻升华。我缺乏准备,仿佛旧日的一切都被熔化了。

  窗外天色昏暗了,一年最后一天的时间正在流逝。马上就要跨进的,是莫测的2017年。

  我该送给这个新年一点什么,让它成为一个纪念呢?写完了一篇小文,却不知给谁发送。

  也许,就让那支旋律,静静徘徊在自己耳际吧。不必寄给任何一个人。因为勇敢的还年轻,激烈的未可信,人各不同,无法替代。

  我把它秘藏心底,再也不求开封。

  于是它在我心里发酵,与日俱浓,甜甜地温暖着意志,冰冷地镇压着浮躁。

  它愈来愈醇,像泡着一株草一般,浓烈地浸泡着性命的根。提起笔来,我觉察到纸页上杂质少了,滤去了犹豫与轻狂。

  它催着我,走向成熟。

  草就于2016年12月31日

  注释:

  [1]《誰も書かなかったアラブ》(谁也没写过的阿拉伯),日本新闻社,P. 169。见拙作《敬重与惜别——致日本》第四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8年。

  [2]池田修:《パレスチナ抵抗文学から――詩のたたかい》、収入「アラブの解放」、p.255、ドキュメント現代史13、平凡社、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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