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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浅笑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3452
周云和

  正儿八经地喊,春生应该喊卢南庄大舅,卢刘氏大舅娘。

  春生八岁那年,懂得啥子叫字辈后,脸仰成一朵向日葵问母亲:你叫卢月芹,他叫卢南庄,字辈都不同,你咋个该喊他们大哥,喊他婆娘大嫂,我们喊大舅、大舅娘?母亲在往桌子上放碗筷:一笔难写两个卢字。再问,母亲说:他比我大两岁。春生似懂非懂,筷子泊在嘴边怔怔地想,这也符合学校老师的教导:要懂礼貌,大的哥哥姐姐,小的弟弟妹妹。

  嗯,不对。春生刚喝了一口红苕稀饭,想起邻近两个人,清瘦的脸蛋子再次仰向端起碗正送往嘴边的母亲脸上:你哄我。小屋基牛后生,比牛乐皮小十多岁,牛乐皮咋个喊他二叔?盘龙嘴黄天树的娃儿黄老幺,四岁都没得,那天我亲耳听见,胡子都长白了的黄白岩,咋个还喊他幺老爷呢?

  父亲不高兴了,正方形的脸一下拉成长方形:啥子啷多问的哟,快点吃饭!

  春生长大一些了,回思起这个场景,才醒悟到,其实他在寻找推翻喊卢南庄大舅、卢刘氏大舅娘的依据。父亲瞪起他那一双有点浑浊的眼珠子强迫春生:叫你咋个喊,你就咋个喊,喊错了不得割你的舌头。

  春生在心里反抗道:就是要割我的舌头!

  春生不是讨厌父亲瞪住他的眼珠子,也不是叛逆,关键他是革命的红小兵。老师说,现在学校没有少先队,加入了红小兵,就等于加入了少先队。卢南庄是地主分子,是压迫剥削老百姓的魔鬼。植根在春生脑海中的两个课文发出芽来:那个地主分子王云学多坏呀,当强盗偷海椒,还要掐死刘文学;收租院中的刘文彩,大斗进小斗出,穷人交不起租子,就抓去坐水牢。地主个个都是大坏蛋,我是革命的红小兵,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能喊大坏蛋是大舅、大舅娘吗?

  母亲不止一次声音温和地对春生几姊妹说:地主也有好人。你大舅是善地主,灾荒年景,他给穷人施稀饭。逢年过节,他给长工送吃的。哪个交不起租子,他也不催不逼;实在交不起的,就给他们免了。春生顶嘴道:你骗人,在美化地主;都那样好的了,解放时就不该枪毙他们,现在就不该管制他们,斗争他们了。母亲一时找不到反驳春生的话,脸上那一缕温和眨一个眼睛被冷风吹散,怪嗔道:蛋黄都没落,你晓得个屁。春生犟嘴道:我就是晓得。

  但肚皮不晓得。

  那年春生应该是十二岁,母亲生病,父亲带她去城里医院医去了,留下大春生四岁的大哥,小春生三岁的四妹,还有两个弟弟看屋。粮食罐子空了,春生和大哥端着升子分头找人家借。缺吃少穿年月,又是青黄不接的夏荒关口,谁有粮食借人?何况父母没打过招呼,人家见是小娃儿,能借的都推口不借。走了一大圈,不仅没借着一颗麦子半颗米,大哥还被小屋基牛队长家的那条大黑狗,在脚杆上扎扎实实地咬了一口,痛得他一瘸一拐走回家。五姊妹在家里哭丧着脸,张丞相望着李丞相,望得房梁上蜘蛛都织好一张大网了,大哥才把无助的眼光稳稳当当地搁在春生的脸上,哆嗦着嘴唇说:只有去找大舅娘借了。

  大哥说过找大舅娘卢刘氏借,说是母亲临走时办过交接的,遭到春生强烈抵制。现在已经走投无路,卢刘氏处成了唯一的希望。春生沉默着,思想作着激烈斗争:我是革命的红小兵,向地主分子借粮食,阶级觉悟,革命立场哪里去了?可是,中午春生几姊妹,一个人只吃了一碗麦羹羹;春生埋下头喝时,就有一个头埋到碗里来,给春生两个抢着喝;现在肚皮早饿得像夏天夜晚的青蛙,呱啦呱地大叫着要吃东西了,要是借不来吃的,晚上就该挨饿。春生内心很痛苦,肚皮饿得,人没力气,脚杆是软的,咋个站得稳革命立场呢?要是饿死了,咋个当好革命事业接班人呢?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春生想争气,但肚皮要当叛徒;再说邻里间借粮食,有借有还,光明正大,左思右想,没有办法,万般无奈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大哥的意见。

  谁去借?大哥脚杆被狗咬了,走不得路。叫四妹去,她腰肢一扭,嘴筒子一翘:我不。五弟六弟还小,肯定不行。春生心里泛起一脚踩滑在悬崖边的慌张与忙乱,狠狠地在肚皮上拧了一爪,骂道都怪你要吃东西,极不情愿地硬着头皮走出家门。

  卢刘氏住在大敞坝坎下,离春生家有两里多路。春生心跳着走出门,担心像一条毒蛇,悄悄地梭到路中间,吐着獠须望着春生的脚。小屋基是必经之路。它是一座四合头大瓦房,卢南庄的祖屋,解放时贫协会叫他搬来滚开,分给了八户穷人住。春生听说他家也分到两间正屋,但爷爷不要,说自己有房子,破破烂烂就破破烂烂,住着放心。生产队牛队长也住在这里。他喂的那一条大黑狗,恶得很,见了人撵起撵起咬。春生开头拿的是木升子,只能拿在手里,不能掖著藏着,很显眼,要是路过小屋基时让人看见,特别是让牛队长看见,去跟地主分子借粮食,说我这个红小兵觉悟不高,立场不稳,还得了啊?家里又没有口袋,左寻右找,见灶房头的条桌上,放着母亲煮饭用的围腰布,春生想可以兜东西。于是,他把它揉成一团,塞进腋窝里,用衣裳盖住,表面装作没事一般,内心则装了几只兔子,强盗偷东西一样畏畏缩缩往前走。

  又一条毒蛇悄悄地梭到路中间:怕卢刘氏没有在家里,白跑一趟都是其次,借不到粮食,五姊妹就只有抱着肚皮挨饿了。卢刘氏只有她和牛儿两个人,男人卢南庄去年死了。春生晓得他死的原因。秋天的一个下午,春生和秋生、冬生,正翘着屁股在小河湾割草,听见大敞坝方向突然嘈杂起来,像千万只麻雀在树林里吵架。细听,是口号声,打倒地主分子卢南庄!卢南庄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哎呀,斗地主了。小娃儿爱看稀奇,春生和秋生、冬生把镰刀往背篼头一撂,飞叉叉鬼追着一样撵了去。

  会场群情激愤,口号喊得棍棒乱舞,血肉横飞。卢南庄跪在玻璃渣上,基干民生李莽子找来一截硬头篁竹杆,放在卢南庄跪着的后脚杆弯里,两个民兵爬上去,一个踩住一端往下压。卢南庄哎呀一声,当即脸青面黑,汗水一飙,扑倒在地。牛队长说他耍赖装死狗,民兵杨大汉蹿上去,揪住卢南庄的头发,拉他跪直。他跪不直。杨大汉一皮砣打在他牙巴旁边,红朗朗的血,从他鼻子口头噗一声飙了出来。春生左问右问,弄清楚了卢南庄挨斗争的原因。干活路的时候,大家趁口空闲聊,咋个就聊到肚皮饿的话题上,卢南庄说好多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牛队长听到小报告后,往浅处想,这是骂他没有把生产队搞好,整得大家没得吃的;往深处想,纯粹是攻击社会主义,污蔑大好形势,地主分子妄想变天复辟!立即拉开喉咙,叫大家马上放下锄头、箢箕、粪桶,抓卢南庄到大敞坝斗争。

  斗争会上,牛队长怒目圆睁,指着卢南庄的鼻子厉声质问:难道大年三十晚上你都没有吃饱一顿饭吗,嗯?冷了冷场,只听见卢南庄软软地说:大过年的,搛几筷子菜,吃几砣鸡肉,再喝点汤,肚皮就饱了,反而一口饭都没有吃。牛队长驴脸一拉,“砰”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面木头朽了,拍出一个窟窿,一块木板吓得蹿出去一米多远:龟儿狡辩!几个民兵一拥而上,先站高板凳,春生和秋生、冬生攆拢时,正弄他来跪玻璃渣子。春生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课文书中偷辣椒的地主分子王云学、恶霸地主刘文彩形象来,他真想痛打落水狗,上去踢卢南庄几脚,以显示他是革命的红小兵,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但怕回家挨父母亲骂,他按捺住心中的躁动。

  民兵排长龙天选揭发,声如打雷,口水四溅:卢南庄污蔑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就是说旧社会好,新社会不好,让我们重新回到旧社会去,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他举起拳头喊口号道:坚决把卢南庄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当天斗争大会开到打鸡麻眼,卢南庄真的被打翻在了地上,死狗一样躺在敞坝里动弹不得。春生走在最后,回头看,卢南庄像一件破衣烂衫,被人随意丢弃在那里,谁也没有去拉他扶他一下。他的房子就在大敞坝坎下,是等人走完了,卢刘氏和卢牛儿搀着扶着偏偏倒倒弄他回去的。

  斗争会上,牛队长说,这是地主阶级的疯狂反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地主分子是屋檐下的大葱,根枯叶烂心不死。生产队斗了,接着交给大队斗,最后送到公社斗。春生没撵去看公社是咋个斗争的,只听说公社斗的时候打得很凶,脚杆都给卢南庄打断了。他爬着回家,天黑路滑,滚进凉家坳水库淹死了。牛队长说是畏罪自杀。春生幼小的心灵里,感到大长无产阶级志气,大灭地主剥削阶级的威风;要是地富反坏右都死光了,社会就干净了,就没有哪个敢来剥削我们,压迫我们,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卢南庄死了活该,如同斗争大会上喊的口号: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卢南庄死了,地主分子帽子卢刘氏接着戴。生产队大队甚至公社开斗争大会,由卢刘氏去陪斗。生产队大队开斗争大会要办生活,煮饭的柴要卢刘氏交。印象中,卢刘氏个子瘦高瘦高的,巴掌大一块高梁色胎记,地图一样贴在她左边脸膛上;很难得听见她说一句话,以至于她是啥子声音春生都稀里糊涂。当然啦,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

  唰——,一只蜞蚂儿跳进小屋基背后那窝凉姜叶笼笼里。春生吓得猛一激愣,醒悟道要过小屋基门口了,最好风一样轻,夜一样静地走过去,不要碰着任何一个人,更不能惊动牛队长家那条大黑狗。心子很讨厌,怦咚怦咚地跳着,春生怕小屋基里的人和大黑狗听见春生心跳的声音,伸手死死捂住胸口,憋住气,虾着腰,学电影里游击队员摸敌人岗哨,悄悄溜过小屋基大门。

  还好,大黑狗没叫,也没有碰见任何一个人,春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只是快要拢卢刘氏家门口时,看见游水山挑水。春生急忙闪进一笼竹窝里,等他过了,才猫儿一样跑着去了卢刘氏家里。

  卢刘氏正在推麦面,卢牛儿喂磨。见了突然造访的春生,卢刘氏停住推磨,将吊在额边上的一绺头发,用手指勾到耳朵背后去,望着春生,没开腔。大舅娘的称呼,蜗牛一样从春生心窝子爬上喉咙,又毛毛虫一样蠕动到舌尖,再也不动了。卢牛儿的眼睛像一只惊慌的鸟儿,在春生和他母亲的脸上飞来飞去的。卢刘氏见春生憋得面红耳赤,不言不语,主动道:借麦子啊?春生忙点头:啊。卢刘氏见春生空手,问:拿啥子东西装呢?春生连忙拿出挟在腋窝子里的围腰布:这个来兜。

  卢刘氏借了半升麦子给春生,包好后递给春生道:夜饭吃了走吗?春生慌忙应道:不了,大哥、四妹、五弟、六弟还在家里等着。

  回家的路上,尽管春生眼睛丢梭子一样四处张望,小心了又小心,都走过小屋基了,没想到在小屋基背后那窝凉姜叶处,还是碰上扛着一把锄头回家的牛队长。也许,春生坦坦然然过了就算了,贼头贼脑的样子,反而引起了牛队长的注意,于是有了这样的对话:

  你提的是啥子东西?

  麦、麦子。

  哪里得的?

  借、的。

  哪里借的?

  春生一下被逼进死胡同,脸被大火烘烤着一样,想撒谎,又怕被他查出来,含糊其辞道:亲戚那里。

  牛队长的眼光浆糊一样粘住春生的脸:卢刘氏那里?

  春生紧张得不知咋个回答,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真像父亲骂的被人割了舌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牛队长放下锄头,要过春生提的麦子,打开看了看,重新扎好撂给春生说:好嘛。然后扛起锄头,一手叉在腰杆上,一跩一跩地走了。

  春生的革命立场有多坚定,这时心头就有多慌张,真想把借的这一包麦子摔进不远处那个茅坑里,但大哥弟妹们在家里等着,自己的肚皮已饿得贴着脊梁骨了,活命要紧的念头,顽强地战胜了立场与觉悟。

  原来麦羹羹很香很香,嘴巴放在碗边上,像龙骨车在转,呼呼呼就进了嘴里,进了喉咙,进了肚皮。这个晚上的那碗麦羹羹很涩很苦,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如同黄连水,苦得叮舌头。大哥问春生:凉了?春生摇摇头:没有咹。

  第二天放学,学校分管红小兵工作的邬老师,与红小兵中队长找春生谈话,审问给地主分子卢刘氏借麦子一事。邬老师严肃指出春生没有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爱憎不明,是非不分,错误严重;诘问春生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家里你不去借,偏偏要去地主分子家里借,在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邬老师要春生深刻反思,拿出实际行动,与地主分子划清界限;开不开除春生出红小兵队伍,就看春生的认识和表现如何。

  所谓认识和表现,就是要春生在第二天晚上生产队召开的斗争地主分子卢刘氏的大会上,大胆站出来揭发斗争卢刘氏。

  邬老师指导春生写揭发斗争稿子,开导春生说:卢刘氏借粮食给你,这是在向社会主义示威,在说社会主义不好,没得吃的。看起来是借一点粮食,其实这是阶级敌人亡春生之心不死,在千方百计拉拢腐蚀革命事业接班人,为变天复辟做准备。

  春生为了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照着邬老师说的,写进稿子里,斗争了卢刘氏。为了显示他的革命觉悟提高了,和地主分子划清界线了,还抽了卢刘氏一耳光,响亮地打在她左边地图一样高梁色胎记的脸膛上。卢刘氏低头站着,没有躲避耳光的袭击,树桩一样,一动不动。

  三天后父母回家,听说春生借粮食惹了祸,母亲拉过饿得说话都提不起气的春生,摸着他的头,眼里包着眼泪花儿说:娃儿啦,做人千万不要闷良心。走,去给你大舅娘认一个错。春生像拉上杀凳的猪,又扳又跳,骂母亲糊涂,坚决不去。母亲气急败坏,急火攻心,厉声问春生:你去不去?一只手拽紧春生的手膀子,要去找棍子抽春生。春生在她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骤然松开,春生耗尽吃奶的力气,抽脚跑出家门。后来大哥说春生跑得比追慌的野兔还快。

  怕被家里找到,春生一口气跑到了河边上。可能家里以为春生总要回家吃夜饭,没有找春生。天黑尽了还不见春生的身影,父亲慌了,才和大哥一起开始找春生,大声喊着春生的名字,左邻右舍地问看见春生没有。春生听见喊声,没有答应。河风冷飕飕的,又饿,春生扛不住,直打筛壳子,躲进小河湾那个岩腔里。河风直往里灌,春生只好悄悄地摸回家,在家背后檐坎上,拉了一把谷草垫着睡了一夜。蚊子又多,肚皮又饿,那个滋味,成了春生发奋读书的动力。

  第二天大哥告诉春生:昨天晚上我替你跟娘一路,去向卢刘氏赔礼道歉。娘说:怪我没有教育得好,娃儿不懂事,你不要记在心头。春生听了,骂母亲:贫农向地主分子道歉,还有比这更糊涂的人吗?

  大哥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没有读书了。他读不得,宁愿割草干活路,立场稳不稳,觉悟高不高无所谓。春生呢,读得书,志向远大,要当革命事业接班人,就得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保持高度的革命觉悟。

  拌桶一响,黄金萬两;拌桶一住,哭天无路。说的是打谷子的时候,大家才有饭吃;谷子一打完,大家就断顿缺粮吃了。又说,红苕半年粮,海椒当衣裳。红苕是主食,岂止半年粮,几乎大半年粮。春生的记忆里,那时生产队,一年人平分粮两百来斤,分一条红苕,一颗苞谷,一个豆角,都要折算成谷子,如一百斤红苕折二十斤谷子,一百斤麦子折八十斤谷子。要是一律算成米,平摊到每一天,不过四两左右,你说大家咋个不缺粮食吃?不管咋个俭省,还没过年,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家没粮食吃了,得向生产队借。全年一般借三次,过年一次,二三月间春荒一次,五月间夏荒一次。借了粮食,新粮上坎时就扣。借得多的,像春生隔壁那家,扣了就分不到粮食了。没有一家不向生产队借粮食,包括卢刘氏家。不过,她是地主分子,少一皮肋巴,要比别人少借一半。这一年夏荒,她一颗都没借到。理由么,牛队长说:她有粮食借给人家,说明不缺吃的。

  生产队分粮,由基本口粮和工分粮两部分构成,四六比例。四成基本口粮,只要是一个人都能分到;六成工分粮,用工分来比。而工分,男劳动力最高一天评十分,女劳动力评六分,一年要三千来分才能拿回六成工分比例粮。春生在作业本上算过卢刘氏的账,她是地主分子,每天只能评五分;卢牛儿跟春生差不多大,割草交生产队,俩娘母累死累活也只能挣过三千来分,吃回一份工分比例粮,一份被别人吃掉。她哪里会比别人更有粮食吃呢?春生家里给她借粮食,是打急抓;母亲回来后,第二天就去亲戚处借回麦子,赶快还了卢刘氏。

  卢刘氏很消瘦,脸型有一点像山顶洞人,眉骨和腮帮骨高高翘着,走路阴阴的没有阳气,挑粪施苞谷,只挑得起半挑。牛队长见了,说她偷奸耍滑,要扣她的工分。卢牛儿是大头娃儿,脑壳大,肋巴骨一皮是一皮的,一双秧鸡子脚杆。他去稻田边上抠黄鳝捉泥鳅烧来吃,牛队长碰到,说踩着了秧子,要扣他粮食。在一次全大队地主斗争会上,拉卢刘氏出来斗时,牛队长说她指使娃儿出来破坏生产。

  正是夏荒,谷子刚开始零零散散扬花,还要一个多月才能收割。借粮时大家都想多借,会开了几个晚上都落实不下去,还差点打起架来,最后牛队长说:不要扯了,按人头点,一人十斤。春生家借到七十斤,卢刘氏家一斤都没有借着。谷子挑回家的那个晚上,都半夜了,春生饿得心慌,起床去缸子里舀水喝,听见母亲还在和父亲说话。母亲说卢牛儿饿得太造孽了,这格式怕要把他饿死。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有啥子办法嘛。沉默了很久,母亲说,把我们借的谷子,借一点给卢牛儿吊着命吧。很久很久,父亲才很轻很软地嗯了一声,如一匹树叶飘落在夜的深处:那一次不该给她借麦子的,带嫌她挨斗争不说,现在还一颗谷子都借不到。春生站在水缸旁,听母亲把黑夜搅动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出了门,向黑黝黝的大敞坝方向走去。

  父母的懊怜,还是没有吊住卢牛儿的命。没过多久,春生们在小屋基湾湾头割草的时候,听见卢牛儿长声吆吆地叫:妈呀,屁股痛得很呀。他撵去看,卢牛儿在店子上生产队的茅坑坎上拉屎,拉不出来,头着地,两瓣干瘪的屁股对着天空高高地举着,卢刘氏用一根竹棍子,去掏堵在屁眼子里的屎。回家听母亲说,卢牛儿吃了白鳝泥,屙不出来。他肚皮肿胀得像一个怀胎妇人,两只秧鸡子脚杆撑着,很滑稽很可怜,终因装了一肚子泥巴不消化肿胀而死。春生猜卢刘氏会放声大哭,可听帮了忙回来的父亲给母亲说,卢刘氏一滴眼泪水都没流,还说死了好。春生一听牙一咬,真想给她一拳头:你看地主分子心肠有多硬,人有多坏!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也说死了好,免得受活罪。

  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母亲同地主分子划不清界线,经常明里暗里跟卢刘氏来往,心肠也变硬了,变坏了,变得让春生这个红小兵越来越讨厌了,越来越不想听她的话了,可见地主分子有多猖狂,阶级斗争有多复杂。

  卢牛儿是春生父亲和游水山,找一床破草席裹了,用箢箕抬去软埋在牛角坡山角下的。

  去草龙堂小学读书有两条路,一条走长渔塘过,很窄,死黄泥的,稍下点雨,泥鳅背一样滑。听说长渔塘淹死过人,说淹死鬼会坐在塘坎上找替身,看见人从那里过,稍不留神,伸手就把你拉下水去淹死,并且还有一点绕路。一条路走卢刘氏门口过,很宽,虽然也是死黄泥,雨天也滑,但偶尔有几砣鹅宝儿和石块子垫脚,好走得多,也不绕路。春生为了显示革命立场坚定,与地主分子界限分明,宁愿绕道走长渔塘去上学,也不走卢刘氏门口过。说穿了,一是怕碰见卢刘氏,不好打招呼,尴尬;二是春生跟卢牛儿一起割过草,虽然不如何搭理他,但他很乖巧听话,春生不反感他,从他家门口过,想起卢牛儿活灵活现的样子,要是阴魂不散缠上他就拐喽,毕竟长渔塘的淹死鬼春生没见到过。于是,上学时春生就约冬生一路走;冬生脱壳有问题,读的是耍耍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约不上,春生耍单枪走过长渔塘时,就拣一砣鹅宝儿死死捏在手里,憋足一口气,橐橐地跑过去。又怕鬼从后面撵起来,跑几步,侧身往后看一眼。偶然间听人说鬼最怕黄荆棍子,春生专门去竹梨湾岩匾上砍了一根,镰刀把大小,上学时捏在手里,虽然一个人过长渔塘,心子还是要怦咚怦咚地跳,但胆子要粗壮得多了。

  悲哀的是这一根黄荆棍子,给春生带来莫大的痛苦和灾难。

  到了学校,春生把黄荆棍子靠在书桌边上放着。坐后一排的李子林觉得奇怪,问春生:你每天读书拿一根棍子在手头做啥子?春生说:路上打狗。一天课间休息,几个同学在教室疯,李子林把春生的黄荆棍子作为抵挡王天星进攻的武器,王天星吼着缴枪不杀,夺过李子林手中的黄荆棍子,用颏膝头一顶给春生劈断了。春生二话没说,一步蹿过去,学杨大汉打地主分子卢南庄的样子,“嘭”地就给了王天星一拳头,打在他的鼻梁骨旁边,鼻血一下流了出来。校长老师不理解:一根棍子,到处都找得到,劈断了重新找一根就是,用得着生啷大的气,把人往死里打吗?他们不知道那一根黄荆棍儿在春生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王天星父母撵到学校,说春生把王天星鼻梁骨给打断了;送到乡卫生院检查,没有打断。春生回到家,挨了母亲一顿暴打,说春生不争气,尽在外面惹祸。一周后的红小兵活动会上,因春生打了人,翻出跟卢刘氏借粮的旧账,说春生阶级立场不稳,觉悟不高,跟地主分子拉拉扯扯,同流合污,红小兵大队作出决定,开除春生出红小兵队伍。

  听到决定时,春生真想抱住学校操场边上那一棵桉树,伤伤心心大哭一场。回家走拢长渔塘的时候,春生好希望那个淹死鬼窜出来,把他拉下水去,也许鱼塘底下就是金碧辉煌的龙宫哩。春生把这个强烈的怨恨转嫁到卢刘氏身上,要是没有这个地主分子,春生就不会惹这一场祸。所以,在一次斗争地主分子廖作书的会上,卢刘氏是陪斗,春生借口她腰没有弯好,狠狠地抽了她两棍子。

  残酷的现实在春生年少的心灵夯下一颗钉子:做人,千万不能有红疤黑记被别人捏住,否则,随时会成为别人整你害你的口實与把柄。后来发生的事,并没有因为没喊过一声卢刘氏大舅娘,也回避着不从她门前过,斗争她时抽她耳光与棍子,就撇清了同卢刘氏的关系。春生在草龙堂小学戴帽子初中毕业,县里停止招生的高中又开始招生。按成绩,春生顶呱呱,考试,肯定没有问题;但文革期间,张铁生一张白卷改写了中国教育考试制度而兴推荐,一个大队一个名额。春生们大队有七个初中毕业生,按年龄要求只有两个够格,一个是春生,一个是后山生产队的仁志深,他两天之差刚好在年龄界线内,但他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吆鸭儿,张老师不止一次在班上批评过他:你的脑花儿是豆渣做的?初中生了,乘除法都还经常算错。大队初次筛选听取学校意见,梁校长和班主任张老师毫不犹豫地推荐了春生:家庭成分贫农,成绩科科优秀,虽然个性有点强,但聪明,字也写得好,在学校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即使全校只推荐一个,也非他莫属。

  这个消息,是跟张老师有一层亲戚关系的同学李相华,专程跑到春生家里来告诉春生的。春生一听,激动得浑身颤抖。哈哈,我要去城里读高中了,然后读大学,鲤鱼跳龙门,当国家干部,吃国家粮食,不再为吃不饱饭担心发愁了。晚上吃饭,春生把这个消息说给了父母亲听。父亲那粗重的眉头闪了一下,没有别的表情。母亲则眉开眼笑,身边的稀饭盆里,还剩一点稀饭,四妹端着碗去舀,她抢先拿起木瓢羹舀给了春生。四妹没舀到,哇地一声哭了。春生忙说不哭,我倒给你。

  学校推荐春生读高中的事,如一股风,很快刮遍全大队各个角落。一些人见了春生母亲,羡慕得口水直流:卢幺孃,这下你出头了。或者:你的三娃儿争气,今后只等着票子往家里搬了。或者:你噻好喽,一窝鸡儿总算有一只叫了。

  县里规定:学校推荐为辅,大队推荐为主,交公社审定,报县教育局备案,学校发录取通知。也就是说,大队一关最重要。没过两天,一股透心凉的寒风刮来了,说春生有亲戚是地主分子,春生与她划不清界限,给她借粮食,拉拉扯扯,立场不稳;在学校打人,被开除出红小兵。还翻出春生父亲的陈年旧账:他父亲小时候在大叶溪当看牛娃儿时惹过祸。竟然还把他大哥栽了一根桉树在路外边的事都提了出来,说春生家里占集体便宜,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搜罗出春生这一系列“罪状”的,是同学仁志深。目的很明显,把春生撬脱,他才去得成。这是一股绝望的风,吹进春生的耳朵里,春生耳门子嗡一声大响。

  仁志深隔房二姐,嫁给春生们生产队牛天德,牛天德与牛队长是自家人,喊牛队长二哥。春生父亲小时候惹祸,大哥栽树子到路外边,这两颗射向春生的子弹,就是牛队长给仁志深提供的。咋个办?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出工干活,就是干活出工;所有亲戚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当过生产队长大的官,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城集镇居住,纯纯粹粹地地道道的农村土包子;家里穷,母亲的病时好时坏,逢年过节也没请过生产队大队领导的客,可以找领导说说情,通融通融。其实还有一件事仁志深没有搜集到,但对春生是致命的;即便仁志深悄悄迷迷一言不发,牟顺兵也会从中装怪收拾春生。

  牟顺兵是大队主任,党支部副书记。也许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牟顺兵父亲牟全金,不孝敬母亲,经常不拿东西给她吃,病了不给她医,还打她骂她,周围十里八乡都知道这件事,大路不平旁人铲,说他忤逆不孝要遭雷打。一年前的一个早晨,春生在牟全金家侧边割草,刚割了几把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春生试着站起身,差一点被风吹了一扑爬;忙抓住一根树子稳住,哗一股雨就灌进了嘴里。春生忙蹲下身子,往牟全金房屋那面看,天垮下来了一样,黑压压的,雨脚如麻;一道闪电,在牟全金房顶上开枝开桠地一闪,随后咔嚓一个炸雷,震得春生头皮发麻,地面微微抖动。好像在比赛,闪电一道比一道亮,炸雷一个比一个大,暴雨一阵比一阵猛。上午去学校读书,课间休息时,同学们在教室里议论早晨风如何凶,雷如何响,雨如何大,春生说早晨在牟全金家侧边割草,看见那雷就像在牟全金的敞坝头打一样。一个同学没听清楚,惊讶地望着春生问:你说啥子咹,牟全金得雷打了?春生想起牟全金不孝的事,没有纠正,未可置否地笑了笑。没想到第二天牟全金被雷打了的事,在一个坝口传得蒿蒿动,并且越传越神,说雷还把牟全金抓在敞坝里跪起,让他给母亲认错;他不,咔嚓一个大雷,打得牟全金在敞坝头遍地滚。传进牟顺兵耳朵里,他清查这个话是谁说的。查到春生头上,春生说我只说了在你父亲家侧边割草,看见雷就像在你父亲的敞坝头打一样。不信你可以去问,有很多同学在场。牟顺兵撵去学校核实,春生确实是那样说的。牟顺兵没办法清查下去,得了个捏鼻伤,撂下话道:不怕你精灵,总有一天你会撞到我的三尖石上。这次大队推荐,肯定少不了他;春生不偏不倚撞到他“三尖石”上了,后果不言自明。

  春生被愁云笼罩,苦雨浸泡,根本没有丝毫能力改变眼前事实,躺在床上,饭不吃,水不喝。父亲拗着叶子烟杆儿开导春生:娃儿,该死的鸡儿脚朝天,你要认命。母亲舀一碗稀饭端来床面前劝说春生:起来吃点嘛。高中读得到读,读不到算了。看祖祖辈辈没读得有书,还不是照样活下去了,你好歹还读了初中。

  春生突然惊身坐起,血红着眼珠子瞪着父母抢白道:都怪你们,要认卢刘氏是亲戚,不然哪里会有这一些破事嘛!

  母亲哑口无言,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站着,眼眶里倏然蓄满泪花子。

  父亲烟杆儿在床柱子上一磕,冒火道:要怪就怪不该娶你妈,更怪不该生了你这个卵包金娃儿。

  春生不敢跟父亲顶嘴,在心里发下毒誓:下一次再斗争卢刘氏,一定要把她打倒在地,再狠狠地踢她几脚。最好弄死她,斩草除根,不再有这门拐弯抹角的臭亲戚,免得再给春生的人生带来痛苦和灾难。

  真是气死春生了,第二天傍晚,春生去同学李相华家回来,竟然见着母亲同卢刘氏站在大敞坝边上的一窝竹子下面摆龙门阵。

  推荐读高中的事,毕竟大队还没有最后定,虽然春生死多活少,但还没有死硬,春生抱着一星希望,去找同学李相华,拜托他找张老师,能否以学校的名义,给大队施加一点压力?母亲竟然在这个最紧要,不,危急关头,还在跟这个地主分子拉拉扯扯来来往往,让牟顺兵、牛队长一类人看见,不是把春生那道没完全堵死的门,彻底堵死了吗?春生气不打一处出,疾步走过去,立眉立眼问母亲:你在这里干啥子?母亲眼眶里汪着泪花子,低低切切地说:耍。春生说:满天下无宽可宽,你找不到地方耍吗?

  春生掉头一眼给卢刘氏杀去,心尖子不禁一颤:卢刘氏眼眶里也含着泪花子;而本来就消瘦的她,变得看不出人形了,眼珠子深深地陷进眼窝子里,眼神空洞飘忽;颧骨与两腮形成的落差有如高山峡谷,不是左边脸上那个紫色胎记,根本认不出她就是卢刘氏;身子完全是一副风簸架架,风都吹得倒,而风不需要大风,只需一点瓤瓤风即可。春生怕多看她一秒钟,仇恨会如高温下的积雪一样消融,忙抽回眼光,声音像唱歌飙高音飙不上去,突然哑下来变腔变调地对母亲说:回家去了。

  春生跟在母亲身后想:卢牛儿死了,对卢刘氏打击肯定很大;卢刘氏说卢牛儿“死了好”,绝对说的是假话。还有生产队对卢刘氏的严格管制,动不动扣工分扣粮食,她算是走到绝路上了。

  彻底应验了阶级斗争的一句口号,地富反坏右人还在心不死,卢刘氏都这副模样、彻头彻尾一只死兔子了,竟然还要爬起身来蹦跶几下,正好端端正正地撞在春生的枪口上。

  又到谷黄米熟时节。

  缺吃少穿年月,生产队偷盗之风炽烈。春季的胡豆豌豆麦子,秋季的谷子苞谷红苕,只要是粮食,只要能充饥,就有人去偷,保管室也敢撬。生产队采取了很多办法防盗:派民兵通宵巡夜;责任到组,划定范围守护,粮食照样被盗。好,责任到户,每家每户都划给一定的看守地段,谁的被盗谁赔偿,岂料更利于放心大胆监守自盗。比如胡豆豌豆,大家采取剐豆角的蚕食方式,一根胡豆结了十个豆角,给剐走三五个,晃眼根本发现不了;麦子谷子则匀窝窝,一窝匀几株,算起来损失更惨重。听说队委会开会,有人建议让地主分子卢刘氏守,掉了就扣她的粮食。有人反对:她是地主分子,人家来偷,她敢逮哪个?再说掉了扣她的粮食,她一个人,就那么一点点,扣几十次几百次都不够扣。队委会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不出好的防盗措施,又不能不看守。牛队长万般无奈:还是安排民兵守夜,一组两个人,一晚上四个组,两组守上半夜,两组守下半夜,吃一顿加班饭。

  春生大哥被列入守夜人员名单。排拢他的轮子,他感冒了,叫另外的民兵顶替,人家不情愿。春生因读高中的事纠结在心,睡不着觉,告诉大哥,我替你守。

  大哥跟小屋基牛查生一组,守下半夜。

  守夜那个味道很难受,防露气,得披簔衣戴斗笠;懒得走了,可以用簔衣垫坐;瞌睡来了,可以用簔衣垫睡。热天,衣裳褲子穿得少,簔衣的棕丝子刺穿衣裳扎着肉,痒梭梭麻酥酥的怪难受。牛查生带着春生,各自提了一根扁担,在黑黝黝的夜色里慢悠悠地走着。风平浪静,方山、鸡爪山在天边勾勒出一条抖动着的墨线,青蛙、叫鸡子、纺织娘等夜间歌手,有时像吃了壮阳药雄赳赳,有时像没吃饭懒洋洋地唱着夜歌。走完一圈看守地段后,牛查生说:我忘了拿烟,回去拿一下。你也别去转了,就在这里找一个地方睡瞌睡。春生顺从地嗯了一声。他走后,春生找了一个土匾匾,解下簔衣铺好斜躺上去,斗笠取来盖在胸口上,匾担放在顺手边上。山蚊子很厉害,叮人像护士扎针。最讨厌的是蚂蚁,顺着大腿东南西北到处爬,这都无所谓;它偏偏要爬进裤裆里,甚至爬到宝贝疙瘩上,闹不清楚它在寻找食物,还是在观光旅游,时不时咬一口,又痒又痛。有了这一些干扰,想睡都睡不着。也许,蚊子、蚂蚁是牛队长派来的监工,通过这种独特方式,提醒春生不要睡过去了。

  北斗星已经落下鸡爪山顶,凌晨四五点钟了吧?牛查生耍滑头,汤丸打狗,有去无回。嗯,来了,你听脚步声。不对,脚步声咋个会是唰啦唰的呢?春生精神一振,支起耳朵屏住呼吸一听,分明是锯镰刀割谷子的声音。有强盗!春生的胸口怦咚一跳,抓起身边匾担仔细辨听,声音是从左前方传来的。春生猫着腰,尽量不弄出声音摸过去,见一个黑影,背着一个背篼,正把谷穗割来反手扔进去;割两把,不动了,静一会儿,又割起来,动作幅度很大,响声弄得很响,似乎怕人听不见。春生已轻悄悄地靠近黑影,心子狂乱地跳着:春生还不是大人,要是强盗反扑过来,给春生几锯镰刀咋个办?去把牛查生喊来吧。不行,强盗怕早就偷满背篼背起跑了。听人说过,强盗偷东西的时候心是虚的,几岁小娃儿可以打倒一个大强盗,何况春生已快是大人了,何况春生高中也读不到,人生很绝望,被强盗打死了,说不一定还会成为一个英雄,奖给春生家里一些粮食。春生给自己壮着胆子,最大限度地接近强盗,猛然站起身,大声吼道:哪个?

  春生以为强盗听见了他的吼声,会扔下背篼镰刀拔腿逃跑。可是,强盗不仅没跑,稍一愣怔,朝他扑了过来。他慌忙闪身躲开,鼓足勇气,呼一匾担砍过去,砍在了强盗背篼上。强盗又要给他扑过来,他运了一口气,又一匾担砍过去,砍在了强盗的腿子上,强盗应声倒下。春生一面喝令他不准动!一面仰起脖子大声喊逮强盗!强盗在田里没有动,清了一下嗓子说我不会跑。一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像被被人紧紧地掐着喉管说出来的。

  打死春生都不相信,强盗居然是地主分子卢刘氏!

  春生怒火中烧,好你个卢刘氏,你害得我读不成高中,我正在想办法收拾你,你竟然跑到我守护的地段来偷谷子,是不是以为跟我母亲关系好,我找你借过麦子,就会放过你?你不要把肠子想断了装不得屎!春生想再砍她两匾担,见她倒在田里没动,春生大着喉咙吼道:起来,把谷子背起去见牛队长!

  被春生吼声惊动的另外两个守夜人撵了过来,手电筒一照,卢刘氏斜躺在水田里,艰难地爬起来,大半个身子被水打湿,裹满泥巴,水流水滴。她按春生的指令,动作缓慢地背起背篼,跛着脚,被春生和来的两人押着,去了牛队长家里。

  牛队长可能正在给周公摆龙门阵,被春生们敲门声惊醒,揉着眼睛走出屋。春生说卢刘氏偷谷子,被我逮着了。牛队长一看,“啪”地就甩了卢刘氏一耳光,打了她一个蹿蹿,叫跟春生去的两个人,抽箩索把她捆起来,拴在他家左边燕儿窝的柱头上,叫春生们回家去了,他天亮了再来处理。

  哐,哐,哐……队里这么多年来,被盗了那么多粮食,没抓住过一个强盗;现在抓到了,还是地主分子,牛队长十分气愤,要杀鸡给猴看,把强盗的嚣张气焰打下去,第二天,他叫卢刘氏背着谷子,敲着一面破锣,绕生产队挨家挨户地走,边走边喊:我是强盗,偷生产队的谷子,大家千万不要向我学。

  晚上,开斗争大会,安排春生讲如何抓到卢刘氏的。春生为了显示阶级立场坚定,革命觉悟高,爱憎分明,参照语文课本中刘文学的英雄事迹,说卢刘氏要我放了她,我不答应,她就穷凶极恶地向我扑过来,要把我按进水田里淹死。我一边冒着生命危险跟她英勇搏斗,把她打趴在田里;一边大喊抓强盗,最后勇敢地制服了她。说着,春生啪啪啪地抽了她几耳光,踢了她几脚,尽情发泄出他心中多日来的积怨与仇恨。老实说,抽她耳光时,她脸上高耸的颧骨,把春生的手掌都硌痛了。

  被云层遮蔽的春生命运的太阳,又踱出了云罅,大队党支部第二天召开支委会,推荐读高中名单时,温支书站出来为春生说话了:卢刘氏不是他亲的大舅娘。借麦子?黄帝死了还要借夺撬哩。他的立场稳,觉悟高,批斗会上敢大胆发言,这点大家有目共睹。特别是这一次表现突出,生产队掉了那么多粮食,除前年刘文碧在冬生家里拿到冬生父亲偷苞谷外,没有抓到过一个强盗,春生抓到了;强盗卢刘氏要按春生在田头淹死,春生英勇无畏,勇敢地与卢刘氏博斗,最后把卢刘氏扭送到牛队长那里,这是最钢鞭的例子。春生学习成绩又那么拔尖,我们不推荐他,还推荐哪个?牟顺兵提出相反意见:多考察他一段时间,明年推荐他嘛。温支书一句话给他顶回去:按今年限定的岁数,明年他就超龄了。好,就这样定了。

  温支书还指示大队团支部书记,火速培养春生入团。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温支书要把春生培养成未来的乘龙快婿,把那个像冬生一样脑壳经常短路的名叫温小芸的女儿许配给春生。难怪人们说,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一个月后,乡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春生的手中,春生百感交集,把通知书紧紧地捂在胸口上,跑回家去,扑在床上放声痛哭了一场。

  抽了春生的筋剥了春生的皮春生都清楚记得,去城里读高中的那一天,天阴不阴阳不阳的,春生用了一根竹千担,一头挑了铺盖木桶,一头挑了谷草木箱,走路去了从来没有去过的四十里外的县城。

  公社那一天正好开斗争大会,集中斗争这一段时间破坏生产的地主分子。卢刘氏公开偷盗,作为重点斗争对象,昨下午春生就听到大队民兵连长在湾那面,扯起喉咙,通知生产队民兵排长:明早晨早点把卢刘氏押去公社斗争。

  斗争大会台子搭在公社操场路边上,春生从那条去县城的必经之路走过时,见地主分子们胸前都挂了牌子,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在台下站了一长排。卢刘氏站在路边第一个,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偷盗地主分子卢刘氏,还用红笔把卢刘氏三个字打了大叉叉。春生挑着谷草桶桶的样子有一点像逃难,有碍观瞻,何况那一种场面也不愿多看,想尽快几步走过那一段路;正要走过斗争台子前,春生情不自禁地瞟了卢刘氏一眼,正碰上低着头的卢刘氏,犟着颈子把脸扭向春生。春生的心马蜂螫了似的猛一抽缩,是我把她送上今天这个斗争台子的,肯定恨死我了,巴不得扒我的皮,吃我的肉。我不怕,你这一只死兔子,敢把我怎么样!春生挑衅的眼睛不躲不闪耀武扬威地迎上去。想不到卢刘氏向春生投来的,是一缕看不出丝毫怨怼与仇恨的浅笑,尽管头低着颈扭着脸侧着,显得有一点荒唐滑稽扭曲变形。

  春生仓促地收回目光,冷冷一笑:看你都走投无路,要死不活的,你还笑得起来。哼哼,笑吧,会有你哭的时候。公社养有一个基干民兵连,用那种楠竹根子打人,抽在身上痛进心还不现外伤,你等着楠竹根子伺候你吧;看你站都站不稳的那个样子,咋个禁得住斗争;你变成死鬼的男人卢南庄,正坐在凉家坳水庫坎上,脖子伸得鹅颈子一样长,眼巴巴地等着你哩,你还不赶快去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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