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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寨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2306
曹永

  王得冲

  花红寨当然有花。除去那些杂七杂八的花,最多的还是映山红。映山红开得无比灿烂,花朵密集地挤在枝头上,从山顶连到沟底,漫山红彤彤的。看起来,就像一摊没有边际的鲜血。

  这个时候,王得冲正带着他儿牛牛,在山寨南面的半坡上栽苞谷。王得冲提着竹兜,朝事先挖好的小土坑里丢苞谷籽。他儿牛牛弯着腰,在地边摘映山红。牛牛仔细地把花蕊抽出来,捏起花瓣往嘴里塞。他喜欢吃这种东西。他嚼得满嘴冒汁。

  王得冲走到地边,牛牛拿着两朵映山红喊:爹,你吃,甜得很哩。王得冲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莫再吃了,这种东西吃多了肚子疼。牛牛见爹不接,就塞到自己嘴里,边嚼边说,我不怕肚子疼,我想把这些映山红统统吃光。

  王得冲感到有点热,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往天上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竹兜,坐在地梗上歇气。他嘴干舌燥,打算喝点东西。他在草丛里摸索几下,从里面掏出个水罐。这种鬼天气,要是不把罐子藏在荫凉地处,只消一会儿,水就被晒热了。

  王得冲抱着水罐,咕嘟咕嘟地喝。有水从嘴角冒出来,顺着脖子,淌到衣裳里去了。他喝了几口,感到舒服多了。王得冲抱着水罐,问牛牛喝不喝?牛牛嚼着嘴里的花瓣,嚼得咯噌咯噌响,他说,我不渴,我吃映山红哩。王得冲看到儿子嘴唇被染得发紫,就说,你狗日的少吃点。牛牛鼓着腮帮,嚼得很攒劲。

  王得冲把水罐塞回草丛,继续坐在那里歇气。他眨着两只眼睛,远远近近地看着。在这个叫花红寨的地方,除了深山沟沟,到处都是大山包。那些密匝匝的大山,就像数不清的野马,正从远处狂奔而来,似乎要把人踩死。

  很多年前,王得冲的祖辈来到这里,住下了。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家。现在总共有四十多户。他们很少出去,和外界没有太多接触。这里实在太偏僻了,翻过一道山梁,挡在前面的是另一道山梁,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他们就埋怨自己的祖宗,说要逃荒也该去别处,偏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看着眼前的山包,人会无端感到难受,总有种快要活不下去的感觉。这时候,王得冲就有这种感觉。山是石头堆成的,上面没多少泥土。在这种地方种庄稼,收成很不好。但这里人少地多,只要不碰上灾害,就勉强能够糊口。

  王得冲坐在那里,目光在前面跑来跑去。地里的土坑一排一排的,看起来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巴。那些土坑很整齐,王得冲足足挖了一个上午。把苞谷籽丢完,接下来要丢粪,最后还要盖种。要想把地种完,恐怕已经天黑了。

  记得前年种这块地,只用半天时间。那时候,媳妇还在。王得冲把坑挖好,然后坐在地边,等着媳妇丢苞谷籽和丢粪。他舒坦地抽着烟,看媳妇提着竹兜在地里忙碌。媳妇忙完后,他才不慌不忙地扛着锄头开始盖种。想起媳妇,王得冲突然有点冒火,恨恨地说,烂货!

  牛牛扭头看他,委屈地说,好端端的你骂我。王得冲说,我没骂你。牛牛嘟着嘴说,我明明听到了。王得冲说,我骂你干啥,我骂你娘哩。牛牛用两个蚕豆样的小眼睛看他。王得冲说,你娘不是个好东西。牛牛说,她要是听到,肯定会跟你吵架。王得冲红着眼睛说,她不要我们了,她跑掉了。

  牛牛开始想娘了,就说,你去找。王得冲说,附近几十里,我都打听过了,硬是找不到,怕是钻到地缝里去了。牛牛拉着脸,看起来要哭了。王得冲感到鼻尖酸酸的,有点难受,他伸手摸着牛牛乱蓬蓬的头发。

  王得冲抬头看天,上面有个红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地那头有几个乱石堆子,上面长着几棵树,它们很少长叶子,总是光秃秃的。很多时候,都会以为它们枯死了。其实没有。这些天,树枝上就有些嫩芽,它们像几只绿色的虫子,稀疏地趴在枝头上。

  王得冲把目光收回来,感到什么东西憋在胸口,恨不得跑到山顶上,放开嗓子吼几声。自从媳妇跑掉后,他常想这么干。想到媳妇的事情,他就痛恨自己。要不是他多事,把那个劁猪匠领回家,事情也许就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半年前的那个下午,王得冲提着斧头往沟底走。他记得那里有两棵槐树,打算砍来做板凳。走到一瓢水的时候,他看到有个人趴在地上喝水。一瓢水是水井的名字,就在岩根脚。这鬼地方缺水,方圆十多里,只有这么一口水井,只有水瓢那么大。

  王得冲看到那个人喝水样子,觉得就像一条四脚蛇,他有点想笑。他招呼说,你喝水?那个人站起来,抹着嘴说,噢,是喝水嘛。王得冲得意地说,附近几十里,只有这口水井。那个人说,我走了半天路,确实没看到别的水井。王得冲说,这个水很甜。那个人咂嘴说,真的有点甜。王得冲说,井里的水恰好有一瓢,把水舀掉,马上就会冒出来。那个人说,啧啧。

  王得冲说,你是干啥的?那个人扬着手里的东西,憨厚地说,我是个劁猪匠。这时候,王得冲才看到他提着个小铜锣。王得冲说,你是不是走过很多地方?那个人说,劁猪嘛,当然要到处跑。王得冲羡慕地说,啧啧。那个人说,哎,我说,你们这里有猪崽要劁么?王得冲本来要去砍树的,但忽然不想去了,他说,我给你问问,我带你挨家挨户地问。

  就这样,王得冲带着劁猪匠走进花红寨。他见人就说,你看,劁猪匠来了,你家有猪崽要劁没得?那些人说,他是你家亲戚?王得冲摇头说,不是我家亲戚,他是劁猪的,我在一瓢水碰到,就给他带路。

  王得冲不仅带着劁猪匠满寨子找生意,还把他带回家,让媳妇赶紧做吃的。牛牛看到那面小铜锣,步子就迈不动了,好奇地说,这个东西会响?劁猪匠说,当然会响,一敲它就咣咣响。牛牛试探说,我摸摸。劁猪匠说,你摸。牛牛摸了几下说,我想敲。

  王得冲媳妇蹲在门边洗菜,她让牛牛一边玩去。牛牛倔强地说,我不!王得冲媳妇说,小心我揍你。牛牛梗着脖子说,我就想敲。劁猪匠慷慨地把铜锣递过去,说给你敲。王得冲媳妇说,别让他给你弄坏了。劁猪匠笑说,没事,他想玩就让他玩。牛牛提着小铜锣,敲得咣咣响,因为激动,脸都红了。

  晚上,王得冲和劁猪匠坐在桌子边吃饭。往常吃饭,他们只有一碗酸菜,但今天有客人,王得冲破例让媳妇给炒了两个洋芋。屋里光线不好,他们脸上有些模糊。劁猪匠说,你这人好。王得冲说,瞧你说的。劁猪匠说,你不仅给我找活干,还带我回家吃饭睡觉。王得冲觉得这话顺耳,笑说,嗬嗬。

  媳妇给他们添饭,然后坐在旁边听两个男人说话。有时候,也会插两句嘴,她说,你劁猪挣到不少钱吧?劁猪匠说,挣不了几个钱,顶多饿不着肚子。王得冲媳妇说,饿不着肚子,就是个好手艺了。劁猪匠有点得意,说这倒是,这种世道,要想填饱肚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得冲媳妇叹着气说,就是,我们这个鬼地方,要啥没啥,大家都快活不成了。

  第二天早上,王得冲起来的时候,劁猪匠已经不见了。王得冲喊媳妇,没听到声音,他以为媳妇到菜地或者什么地方干活去了。到中午,媳妇还没回来,他觉得不太对劲了。

  王得冲披着衣裳,出门找媳妇,没走多远,就碰到堂哥王得猛。王得冲和他打招呼,问他干啥去?王得猛扬着手里的镰刀说,我去后山割几根竹子,我打算编两个背箩。王得冲说,你看到我媳妇没有?王得猛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看到她和那个劁猪匠一起走了,你还不晓得?

  王得冲吓了一跳,慌忙说,她跟劁猪匠一起走了?王得猛说,是呀,我出来撒尿,就看到他们了。王得冲紧张地说,这个臭婆娘肯定跟劁猪匠跑掉了。王得猛也觉得事情不妙了,拍着后脑说,看他们走得慌张,估计真的出事了。王得冲跺脚说,哎呀,你怎么不拦住这两个狗男女嘛?王得猛说,我以为他们赶着去给哪家劁猪哩。

  王得冲跺着脚说,哎呀!王得猛说,你还不赶紧去追?王得冲实在太着急了,不晓得到底怎么办,听到王得猛这样说,就慌里慌张顺着山路跑。他焦急地想,要是找不回媳妇,往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王得冲的媳妇就这么跟劁猪匠私奔了。王得冲把附近的村寨统统跑遍了,硬是没找到踪影。后来,他就渐渐死心了。这会儿,王得冲又想起媳妇了。想起这事他就犯堵。他晓得媳妇是穷跑的,于是愤愤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有数不完的钱!

  棒 客

  路上走着十多个人,有的拿着刀,还有的扛着枪。他们是龙头山的棒客。这会儿,棒客顺着歪歪扭扭的山路往前走。只要再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一个叫花红寨的地方了。棒客去年来过,他们熟悉路线。

  风呼呼地吹着。那些映山红摇晃起来,就像一团团剧烈燃烧的火焰。树丛里的雀子被惊动了,在枝头跳来跳去,嘴里发着凄惶的叫声。走在前面的三顺子热得难受,他给一个光头汉子说,当家的,这时候真不该来。

  光头叫李板田,是棒客首领。这时候,棒客首领李板田也感到有点热,他叹气说,这年月兵荒马乱,棒客也做不安稳哩。三顺子皱着眉头说,我真不想来。李板田仰起脸往天上看了看,说,得赶紧弄点值钱的东西换些枪来,要不然,我们早晚会被别的棒客吃掉。三顺子说,这么热的天。李板田说,不要磨蹭,快点赶路!

  三顺子说,依我看,来得不是时候,这会儿才种庄稼哩,来了也不见得有啥收获。走在三顺子后边的是徐德旺。他正在抚摸自己的山羊胡。无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抚摸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徐德旺听到前面的三顺子还在嘀咕,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三顺子拧过脑袋,张着眼窝说,你踹我?徐德旺说,就你屁话最多。

  三顺子气呼呼地说,好端端的你要踹我。徐德旺说,这路上就听到你一个人的声音,真想把你的嘴巴缝起来。三顺子嘟着嘴说,你不让人家说话。徐德旺说,你比个婆娘还啰嗦。三顺子委屈地说,我又不是哑巴。徐德旺说,再叽叽喳喳,就把你送回去,让你跟豁嘴媳妇过日子。

  听到徐德旺这么说,大家就咧着嘴笑。三顺子只有十五六岁,是山上最小的棒客。三顺子原来不是棒客。他家在一个叫乌木铺的地方,穷得要啥没啥。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爹打算把他送到一个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那杀猪匠只有一个独生女,所以放出话来,想招一个姑爷。

  三顺子晓得后,骇得脸都白了,给爹说,你们把我卖了。他爹说,杀猪匠家富裕,饿不着肚子。三顺子气愤地说,我是你亲生的。他爹说,杀猪匠说了,只要你肯上门,就给我们送几斗苞谷种来。三顺子说,你们简直不想让我活了。他爹说,去他家当姑爷,往后你就好过了。三顺子跺着脚说,他家姑娘黑得像块柴疙瘩,还是个豁嘴。

  三顺子想到那个姑娘,眼睛一下子闭上了。杀猪匠家的姑娘,黑就不说了,但那张嘴豁得厉害,两粒牙齿露出来,硬像刚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三顺子央求说,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他爹叹着气说,你要是不去,我们只有活活饿死了。

  三顺子无法想像和那个姑娘过日子的情形,绝望地说,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他爹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只有走这条路了。三顺子咬着牙说,要是真去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爹说,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把粮食换来。三顺子赌气说,你们非要逼,我就上山当棒客。这样说完,三顺子抬腿就走,他爹追在后边说,你不去当上门姑爷,老子打断你的腿!

  三顺子没上山做棒客。他只是觉得心里刨烦,不想窝在家里。后来,他就跑到邻村的一个亲戚家去了。他想,先出去躲两天,也许过几天爹就改变主意了。没想到,三顺子这一躲就弄出事情了。

  那天,三顺子从亲戚家回来,刚到村口就碰见一个捡粪老者。那个老者吃惊地说,三顺子,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不要命了?三顺子看到老者惊诧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说,我家在这里,我当然要回来。老者鼓着眼睛说,你没去当棒客?三顺子说,鬼才当棒客。老者跺着脚说,快点跑吧,你爹已经报官了。三顺子吓了一跳,惊叫说,哎呀,这回真要我的命了。

  原来,爹几天不见他的踪影,以为他真的跑去当棒客了,就有些慌张。官府规定,谁家有人做棒客,要是隐瞒不报,全家按死罪抄斩。他爹为了活命,赶紧跑去报官。三顺子晓得,如果被官府捉住,肯定活不成了。他没有退路,索性跑到龙头山当棒客了。

  现在,三顺子跟着大家往前走。他们要去抢劫。他们是棒客。三顺子听到大家取笑,很不高兴地说,你们牙齿都快笑掉了。徐德旺笑嘻嘻地说,你个龟儿子,好端端的上门姑爷不当,偏要跑来当棒客。三顺子板着脸说,要是再提这事,我就翻脸了!大家听到这话,笑得更厉害了。

  后来,他们都不说话了,就像一群山羊,顺着山坡往上爬。山路弯弯曲曲,很不好走。远处的山顶上,光秃秃的,满眼是裸露的石头。近处长着映山红,全都矮矬矬的,它们纤细的树枝举着花朵,仿佛举着一团团燃烧的小火苗。那些旺盛的火苗从山沟蹿上山梁,山梁一片火红。

  他们就那样走着。周围静悄悄的,除去脚步声,再也没有别的响动。爬上一道山梁,他们终于看到人影了。有个庄稼汉弯着腰,正在地里栽苞谷。还有一个娃娃蹲在地边,拿着映山红往嘴里塞。他们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想,总算走到花红寨了。

  那个庄稼汉听到动静,抬头一看,两只眼睛鼓圆了。他们看到那个庄稼汉扔掉手里的竹兜,忽然扑到地边,把娃娃抡到背上,撒腿就跑,像头疯牛似的乱蹿。他们赶紧追过去。冲在最前面的徐德旺端着土枪,放声喊:狗日的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那个庄稼汉没有停步,他跳上一个乱石堆子,慌慌张张地朝沟底逃去。徐德旺有点冒火,顺手就是一枪。徐德旺觉得自己似乎打中了,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那个庄稼汉跑得更快了。前面有两棵树,它们歪拧着身子,就那样长在岩石边。只要庄稼汉跑过那两棵树,冲到沟底,就追不上了。

  蓦然,那个庄稼汉被什么拌倒了,背上的娃娃摔出去了。那个娃娃没有哭,就那么安静地趴在草丛里。庄稼汉抱起娃娃,还想再跑,但刚跑几步,就站住了。他像半截树桩似的戳在那里。棒客有点诧异,不明白庄稼汉怎么突然停住了。

  他们围住庄稼汉。徐德旺上前踹了一脚,说狗日的,让你莫跑,你偏要跑!庄稼汉摇晃几下,慢慢瘫在地上了。徐德旺又踹了一脚,说有本事你跑呀,怎么不跑了?庄稼汉咧着嘴,看起来要哭了。他鼓着两只眼睛,满脸痛苦的样子。

  徐德旺有些生气,不停地往庄稼汉身上踹。先前追赶的进候,他的脸被树枝划出血痕,隐隐疼痛。庄稼汉拿眼睛剜他,表情无比凶狠。徐德旺说,哎呀,你个狗日的,你这么看我。这样说着,抬脚又踹。他踹得嘭嘭闷响,仿佛踹一条装满东西的布袋。

  庄稼汉青铁着脸,把牙齿咬得咯咯脆响。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个娃娃胸口上有个窟窿,鲜血透过衣裳慢慢浸出来,还有两只眼睛,紧紧闭着,脸上白苍苍的,显然已经断气了。没想到居然把娃娃打死了,他们有点意外。

  徐德旺打算抹汗水,那个庄稼汉突然扑过来了。徐德旺没有防备,两条腿被紧紧抱住了。他用力挣扎,没料到庄稼汉像条疯狗,张嘴就往他腿肚上咬。徐德旺哇哇叫喊,痛得眼泪花花淌出来了。

  李板田上前几步,抡起手里的枪,重重地砸在庄稼汉的脖颈上。庄稼汉哼哼两声,终于把嘴松开了。徐德旺慌忙跳开,他捞起裤角,看到小腿上有两排牙齿印。他朝庄稼汉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你又不是狗,怎么张嘴就咬呢?

  庄稼汉在地上挣扎几下,又爬起来了,显然还想再咬一口。但他还没扑过去,脑袋就被枪管顶住了。李板田冷冷地说,你狗日的再动,老子就打死你!庄稼汉像被冻住似的,僵在那里不敢动弹。他知道,光头敢这样说,就肯定敢这样做。棒客总是这样,杀人就像杀狗。

  庄稼汉抱着娃娃的尸体走在前面,棒客跟在后面。有时候,他们嫌庄稼汉走得慢,就拿枪往背上捅。庄稼汉身体绷得紧紧的,惊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棒客就像吆喝一头犁地的老牛,他们说,快点,听到没有,你走快点呀!

  庄稼汉抱着尸体,看起来很可怜,但棒客没顾上怜悯,他们在后面粗暴地推搡。他们干的就是这种营生,要是不硬起心肠,那就只有饿死。在这种年月,要想填饱肚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原来不是棒客。没有谁生来是棒客。以前,他们有的是牲口贩子,有的是江湖郎中,有很多甚至还是庄稼汉。他们是些被逼上绝路的人。他们凑在一起,就成棒客了。

  太阳红彤彤的,很刺眼睛。远处尽是褐色的石头,岩石缝里偶尔伸出棵树,也都歪斜着身子,看起来很凄惨。路边的地里啥也没有,很荒芜的样子。这季节刚种庄稼,所以地里空荡荡的,啥也看不见。

  棒客们押着庄稼汉往前走。山路细长细长的,像条蟒蛇似的卧在那里。寨子已经不远了,隐隐看到些房屋,还有几片竹林。似乎有雀子叫唤,不晓得到底在什么地方,就那么短促的几声,听起来有点惊惶。他们离山寨越来越近了。

  抢 劫

  最先看到棒客的,是几个老者。

  山寨入口的地方,有一个场坝,无事时,大家都喜欢聚在那里吹牛。这时候,几个老者就在场坝里晒太阳。他们在比烟杆,几乎要吵起来了。王得高他爹说,我这根烟杆是乌木的。王得猛的爹斜着眼说,我这根也是乌木的,你看我这根,烟嘴上的铜包得扎实,上面的花纹也雕得精细。

  王本顺的爹不屑地说,你们那个也算烟杆?另两个老者不服了,说这个不算烟杆算啥?王本顺的爹端着那根油亮的烟杆说,你们的烟杆是杂木的,不是乌木的,我这个才是。他们冒火地说,你放屁!王本顺的爹翻着白眼说,你们才放屁。然后,几个老者就吵起来了。

  王本顺的爹是个火爆性子,他扬起手里的烟杆砸过去了。王得猛的爹猝不及防,脑袋被砸出个包,他捂着脑门,气愤地说,哎呀,你个老不死的,居然敢下毒手!他边骂边捞起袖子,站起来想打架。王得猛的爹刚刚站起来,声音就一下子断了。他看到一群灰头土脸的壮汉,突然扛着刀枪从树林后边拐出来。

  王本顺的爹和王得高的爹见他神情古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这一看,吓得差点跳起来了。他们晓得这是龙头山来的棒客。去年夏天,这些棒客就来过花红寨,把王得忠的婆娘打死,还抢走几十头牲口。

  那天,王得忠上山干活去了,他婆娘坐在门槛上打苞谷。苞谷炕干后,结实得像暴晒过的泥饼子。做饭之前,村里人往往会把苞谷棒子装在麻袋里,抡起棍子往上面打。只有这样,苞谷籽才会脱落。

  王得忠的婆娘正打得起劲,忽然看到一个陌生汉子闯到院里来了。王得忠的婆娘本想招呼来人到屋里坐,但张开嘴,发现不对劲了。那陌生汉子头发乱蓬蓬的,粗糙的脸上满是灰尘,手里提着一杆黑不溜秋的土枪。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是干啥的?陌生汉子扬着手里的土枪,诚实地说,我是个棒客。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

  棒客闪着两粒眼睛,咧着嘴笑,嗬嗬。王得忠的婆娘见他紧紧盯着自己的胸脯,紧张地说,你莫乱来!棒客还咧嘴笑,他越走越近了。王得忠的婆娘想,今天肯定逃不脱了,于是斜靠在门上说,你要干啥就快点,我还急着给男人做晚饭哩。

  棒客的身子就凑过来了。王得忠的婆娘不仅闻到他嘴里的大蒜味,还看到他满是泥垢胡子茬茬。王得忠的婆娘差点被那张臭嘴薰昏了,实在忍受不住,便伸手大喊:慢点!棒客眨着眼看她。

  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都行,但不能亲嘴。棒客说,看你说的。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敢亲嘴,我就跟你拼命!没想到那棒客不屑地说,咦,还亲嘴,你想得倒美。王得忠的婆娘往外面看了看,说你把院门关上。棒客嫌她啰嗦,伸手去扯衣裳。

  在紧要关头,一个光头跑进来了,他跑来就往那个棒客的屁股上踹,狠声说,狗东西,你这是干啥?那棒客捂着屁股说,当家的,我啥也没干。光头说,那你脱她衣裳。那棒客悻悻地说,我就看看。光头板着脸说,你要敢坏了山上的规矩,老子像伢猪那样把你劁掉!

  那棒客还要解释,但光头已经不耐烦了,吩咐说,莫再耽搁时间,弄点东西,赶紧回山。光头说完就转身走了。那棒客有些扫兴,拖起地上的麻袋要走。王得忠的婆娘扑过来了,紧紧抱着麻袋说,你不能把粮食拿走。棒客生气地说,放手!王得忠的婆娘把麻袋搂在怀里说,不放!

  棒客鼓着眼说,咦,你这人,身子舍得,粮食倒舍不得了?王得忠的婆娘说,我不怕你干那啥,拔了萝卜窝窝在,但你把粮食拿走就不行,这些苞谷是我的命根子。棒客抽不出麻袋,抬脚猛地一蹬。没想到那婆娘滚到墙脚,后脑恰巧撞在石头尖上,当时就没气了。

  那些棒客去年弄死王得忠的婆娘,没想到现在又来了,就像凶神似的站在山寨门口。几个老者顾不上打架了,眼睛愈睁愈大,眼珠几乎从眶里脱出来了。他们看到棒客押着王得冲走过来,都有些慌失了。当发现王得冲的娃娃已经变成尸体,忍不住就哆嗦起来了。那些棒客拿着刀枪,个个灰头土脸,看得出走了很远的路。

  棒客统统板着脸,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一个山羊胡走过来说,咦,你们在这里做啥?几个老者惶恐地看着山羊胡,颤抖得更厉害了。山羊胡沉着脸说,你们是不是聋了?王本顺的爹怯怯地说,我们在比烟杆。山羊胡说,我看你们吃撑了。几个老者闪着眼,不敢顶嘴。

  山羊胡把王本顺他爹手里的烟杆扯过去,用力朝两边扳,打算折断。没料到,他脸都挣红了,烟杆仍然纹丝不动。看得出,那确实是根好烟杆。山羊胡有点恼怒,扬起手,把烟杆远远地扔出去了。王本顺的爹瞪着眼,没想到这个棒客居然把自己的乌木烟杆扔掉。他暗暗感到心疼。

  山羊胡拍拍手说,你们哪家最近?王本顺的爹和王得猛的爹没有说话,眼珠却转到眼角去了。他们在瞄王得高的爹。王得高的爹慌忙说,我家最近。山羊胡挥着手说,带路!王得高的爹眨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山羊胡说,我们要去你家,赶快带路!

  王得高的爹不清楚这些棒客到底搞啥名堂,但不敢问。没谁愿意把棒客往家里领。王得高的爹就那么慢吞吞地走着,他想,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山羊胡扬着手里的枪说,快点走!王得高的爹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努力地往前蹿。

  棒客走到王得高家门口时。王得高正抱着个洋芋,坐在门槛上啃。洋芋烧熟以后,总会黑糊糊的。通常大家烧洋芋吃,都会先把皮剥掉,但王得高从来不剥。他把洋芋从火坑里刨出来,拍拍灰就往嘴里塞。这会儿,他的两片嘴皮黑不溜秋的。似乎他吃的不是洋芋,而是团狗屎。

  王得高看到棒客涌进院子,手里的洋芋就掉在地上了。没想到爹居然把棒客领来了,他恨恨地剜爹两眼。他爹委屈地说,他们硬要逼我带路嘛。王得高想责备爹,但又怕招惹棒客。他惶惶地想,今天怕是活不成了。

  几个棒客守住院门口,剩余的统统冲进屋找东西。后来,又去圈里拉牲口。他们找到一头毛驴,于是兴冲冲地拉起毛驴,扛着东西往外走。有两个棒客,还把王得高穿过的布鞋也拿走了。

  王得高看到牲口和财物被枪走了,他像堆稀泥似的瘫在地上。王得高抬头往上看,天空高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样子。远处飞着一群什么雀子,看不清楚,只见到几个黑点,像箭那样从天空射过。王得高绝望地想,往后只有吃泥巴了。

  棒客从王得高家出来,接着钻到第二家去了。他们挨家挨户地抢东西。每走进一个院子,他们都把王得冲推到前面,然后指着牛牛僵硬的尸体,威胁说,赶紧把值钱的东西缴出来,要是敢耍花招,这个就是你们的下场!

  棒客见牛拉牛,见猪撵猪。去年抢劫的时候,曾经打死一个婆娘,这次轻松多了。他们把抱着尸体的王得冲推到前面,这里的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了。王得冲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他抱着死去的牛牛,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有些走神。有那么一刹,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牛牛,而是个树疙瘩。

  王得冲被棒客推来推去。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棒客已经走了。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棒客抢劫,从来不会拖延,总是转身就走。王得冲抱着娃娃的尸体,绝望地站在路上。

  山寨里很安静,仿佛一个巨大的乱坟岗,简直听不到半点声音。没有风,路边的树丝毫不见晃动,看起来就像枯死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它已经失去先前的光彩,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

  这里冒出一个。那里冒出一个。邻居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他们早就吓坏了,个个神色惊惶,还没有镇定下来。王得冲看着他们,忽然有点想哭,他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看,那些棒客把牛牛打死了。他们看到王得冲的样子,就感到有些可怜,纷纷说,狗日的棒客!

  王得冲悲怆地说,娃娃死掉了,我以后怎么办呀?他们安慰说,以后再生一个。王得冲可怜巴巴地说,我的媳妇跑掉了。他们就说,碰到合适的,你再找一个。王得冲鼻尖酸酸地,哽咽说,花红寨穷得要啥没啥,鬼都能够吓跑。他们说,人不能让尿憋死,你早晚会挣到钱的。

  王得冲还是感到难受,他说,我现在没主意了。邻居们说,先把牛牛埋掉。王得冲看着牛牛苍白的脸,更想哭了,他沙着嗓子说,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娃娃了。他们拍着王得冲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撑住,你要是垮掉,牛牛的后事就没人料理了。

  王得冲像发高烧一样,脑袋昏沉沉的。邻居说,你赶紧把牛牛抱回去,找几块木板做个小棺材,然后把他埋掉。王得冲已经没有主张了,听到大家这样说,他就抱着娃娃,茫然地往回走。王得冲走得很慢,两条腿像被冻僵了,有点不听使唤。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坡了。山寨冷飕飕的。这种季节,气温总是变得很快。白天太阳还热烘烘的,过了傍晚,突然就阴冷下来。天上黑压压的,夜色像盆污浊的脏水,险恶地朝花红寨泼来。

  赵福元

  大家聚集在山寨入口的场坝上。往常这里也会蹲着几个人,要么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杂事;要么喝转转酒,兴高了就放声嚷嚷。今天来的人最多,拢共有好几十个,但没吹牛,更没喝酒,他们像哑巴似的,苦巴巴地蹲着。王得冲挤在里面,表情淡漠。

  天气有点怪,没出太阳,也没落雨点,就那样昏沉沉的。他们安静地挤在场坝上,像散落在那里的羊屎疙瘩。他们的脸上,都有些惶然,有几个胆量小的,脸色灰扑扑的,像刚刚得了一场大病。想起那些满脸凶狠的棒客,他们感到后怕。

  赵福元也跑到场坝上来了,但他没蹲着,也没盘腿坐在地上。他是花红寨最富裕的人,觉得那样有点不体面。他找了块石头,像个菩萨似的端坐在上面。赵福元抬头看天,上面灰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什么。

  终于有人说话了。有人说,日他妈的!赵福元顺着声音望去,看到王得猛拍着屁股站起来了。王得猛跳起脚说,日他妈妈的!王得高侧着脸说,啧啧,你这样骂。王得猛说,我就想乱骂,我肚子里憋着火哩,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王得忠想到棒客就恨得牙疼,愤愤地说,这些棒客去年来过,没想到今年又来。王本顺接嘴说,就是。王得忠说,他们把我们当成韭菜了。大家不明白他的意思,全都鼓着眼看他。王得忠咬着牙说,每年来割一茬,明明就是把我们当成韭菜了。大家感到很绝望,他们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王得高叹着气说,牲口都让他们抢走了。王本顺说,还抢走几袋粮食。王得高说,想起那头毛驴,我就心尖尖疼。王本顺说,没想到他们会来。大家觉得王本顺有些无知,那些人是棒客哩,棒客专干这种营生。

  盘腿坐在场坝边的田老七庆幸地说,还好他们没把粮食统统抢走。王本顺说,他们没找到牲口,路程也远,他们背不完嘛。田老七说,好在已经把庄稼种下去了。王本顺皱着眉说,要想挺到年底,估计也难。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场坝上说不出的安静。大家都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去年,遭棒客洗劫过后,他们几乎饿死了。大家扛着锄头,提着镰刀,统统往深山旮旯跑。他们挖野菜、追野兔、捉老蛇、最后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刨草根子,还剐树皮,差点没熬下来。

  王得猛是个急性子,看到大家不说话,忍不住说,哎呀,你看你们。大家仰着脸望他。王得猛跺着脚说,得赶紧想办法。王本顺嘟囔说,抢都已经抢了。王得猛说,这些棒客每年都跑来抢,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哩。他们觉得事情确实有点不妙,那些棒客丧尽天良,鬼晓得啥时候还会再来。这样想着,他们就更加惶恐了。

  赵福元看到大家焦急不安,站出来说,棒客肯定还要再来,我们不能这样坐着等死。他们扭头看着赵福元,没有吭声。赵福元说,横竖没活路,依我看,还不如跟他们拼了。听到这话,大家都有点不屑,暗想,这话跟放屁差不多!赵福元接着说,再这样窝囊下去,早晚让棒客弄死。

  王得猛说,棒客人多。赵福元说,我们山寨的人更多。王得猛说,他们有枪哩。赵福元说,我们也想法子弄枪。王得猛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讲起来倒轻巧。赵福元不紧不慢地说,就怕你们不愿意。

  王得猛火烧火燎地说,你到底有啥主意,快说呀。

  赵福元说,我们凑钱买枪,组建一支护卫队。王本顺说,那些棒客杀人不眨眼,跟他们硬拼,怕是自找死路。赵福元说,你们要是不敢上,事情就交给我办。王本顺翻着白眼说,你上?赵福元说,看你说的。王本顺说,那你这么说。赵福元说,我家那几个长短工,胆量大得要包天哩,他们不怕棒客,现在只要把买枪的钱凑出来就行了。

  听到凑钱,大家悄悄往后缩。赵福元说,保命要紧哩,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们还怕花钱?王得忠摇头说,家里有几块银圆,都让棒客抢走了。赵福元说,有钱拿钱,没钱拿粮食,我就不信,这么大个花红寨,还买不起几杆枪。

  大家都不吭气,家里穷得要啥没啥,又刚刚遭了棒客,往后差不多要喝西北风了。想到还要出粮,他们觉得就像放自己身上的血。他们故意把脑袋拧到一边,远远近近地张望。远处的山有些模糊,近处的山上秃秃的,依然是那些杂树和灰溜溜的石头。

  这时候,王得冲突然说,我没钱,但我出粮食,大不了勒紧裤带过日子。大家没想到真有人出粮,把眼睛瞪得像两个核桃。王得冲说,棒客每年都来,这是要断绝活路,干脆跟他们拼了。大家还那么瞪着眼。王得冲咬着牙关说,我豁出去了,就算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王得忠看到有人带头,也跟着站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恨恨地说,即使砸锅卖铁,我也凑出几块银圆,谁不出钱,谁是狗娘养的!

  大家蹲在场坝里,就像一群蛤蟆。他们想说点什么,但没谁张嘴。他们像树桩似的杵在那里。起风了,呜呜地叫着。风只有碰到什么东西,才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响声。天空越来越暗,看起来要落雨了。他们又在场坝上呆了一会儿,就陆续站起来走了。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赵福元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果然带回几杆土枪。他把家里的长短工召集起来,每个人给了一杆枪。他们从来没摸过枪,觉得很稀奇。他们喜欢这种东西。

  赵福元扬着手,大声说,我们要干大事情了。几个长短工张着眼窝说,我们?赵福元说,就是我们。那些长短工说,我们只有力气,我们种地还行。赵福元说,你们有力气就行了,用脑子的事情有我哩。

  几个长短工纷纷说,当家的,你让干啥,我们就干啥,统统听你的!赵福元得意地说,以前过得提心吊胆,现在用不着怕棒客了,他们要敢再来,就让他们吃枪子。几个长短工摸着枪,兴奋得脸都红了。赵福元接着说,有枪就有天下,跟着我混,你们不会吃亏的!

  赵福元让几个长短工天天操练,他们赤着胳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脚步声就像密集的雨点,震得宅院差不多颤起来。有时候,他们端着枪,在山上瞄来瞄去。他们走得很整齐。赵福元要求他们整齐,他觉得干啥都该有个模样。

  天气很好。太阳像朵葵花,圆滚滚地挂在天上。赵福元拉把躺椅,把自己的身体惬意地放在上面。他手里端着个茶壶,躺在院墙脚晒太阳。赵福元享受着,他觉得阳光像虫子那样在身上慢慢蠕动,弄得身上痒痒的。

  赵福元感到很舒服。他想站起来,敞开嗓子唱几句什么。心情好的时候,他总想这么唱几句。他瘪起嘴巴往茶壶里吸,吸出一串滋滋的响声。赵福元刚刚把嘴从茶壶移开,就看到王得猛走进来了。

  赵福元没起身,他嚼着嘴里的茶叶,感到有点回甜。他用舌头把那团嚼细的茶叶卷进喉咙,然后说,你自己到屋里拉板凳。王得猛摇头说,我不坐。赵福元说,你有事?王得猛说,我想跟你干。赵福元说,进护卫队?王得猛说,找你就是这么个事。

  天空没有云彩,瓦蓝瓦蓝的。赵福元欠起身子说,跟棒客硬碰硬,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掉脑袋。王得猛说,我不怕,我有的是胆量。赵福元转着两粒眼珠说,进来了,以后就得听我的。王得猛挥着手说,只要让我进护卫队,啥都听你的!

  王得猛伸手要武器。赵福元给他一把大马刀。王得猛不乐意了,说我要枪。赵福元说,早来就有枪了。王得猛说,明明嫌我是新来的。赵福元摊着手说,确实没有多余的枪了。王得猛不满地说,我就是看到有枪,才跑来跟着你们干的。

  赵福元就往屋里钻,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杆枪。他把枪塞到王得猛的怀里,说这是我自己的枪。王得猛欢喜地说,你舍得给我?赵福元慷慨地说,没啥舍不得的,往后就是自家兄弟了,我总不能让兄弟吃亏。王得猛觉得赵福元实在太好了。他摸着枪,就像摸着新媳妇,激动得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赵福元说,既然领到枪,你就是护卫队的人了,赶紧跟着大家锻炼。看到王得猛站在那里眨眼,赵福元说,你去后院,我让他们在那里练身体哩。听到吩咐,王得猛提着枪,兴冲冲跑到后院去了。自从建立护卫队,赵福元就找来几盘石磨,无事时,就让他们在那里操练。

  赵福元没有继续躺着喝茶,而是站起来朝屋里走。他点起几炷线香,恭敬地插在香炉里。看着祖宗的牌位,赵福元忽然有点想哭。很多年前,赵福元的曾祖父从安顺逃荒过来,看到这里有个小山寨,就在此落脚了。他的曾祖父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实在活得没个人样。直到他爹这一代,赵家还没有走出穷困的阴影。

  当年赵福元的曾祖父来到花红寨,手里只有一根破木棍。赵家在这里吃尽苦头,也受尽欺凌,经过几代人的打拼,终于有些起色。他们把原来那根破木棍,变成几间宽敞的瓦房,成了整个山寨最富裕的人家。

  现在,赵福元不仅填饱肚子,住上大宅院,甚至还请了几个长短工。这会儿,那些长短工正听从赵福元的命令,举着磨盘在后院苦练。想到明迈的光景,赵福元感到鼻梁酸楚,他站在神龛下面,热泪滚滚地说,列祖列宗呀,你们看到没有,我们赵家到底还是闯出名堂了!

  王得猛

  太阳像个喝醉的酒鬼,红光满面。王得猛刚刚放下饭碗,就挎着枪出门了。他拖着两只布鞋,亮出脚后跟,呱叽呱叽地往外走。王得猛穿鞋子,从来不往脚后跟套,总喜欢这样拖着。呱叽呱叽,鞋底像两块竹片,不停地拍打脚板。

  王得猛肩膀上挎着枪,走得很神气。他感到暖融融的,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奔涌起来了。只要挎上枪,他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已经不是原来的王得猛,而是护卫队的人了。一般的庄稼汉摸的是锄头,但护卫队摸的是枪。王得猛是护卫队的人。

  护卫队忙着操练,还负责巡逻和看哨,没时间种地,只得大家出粮供养。要是护卫队都去种地,棒客忽然闯进来,事情就麻烦了。护卫队要保卫整个山寨,所以没粮食吃了,就挨家挨户摊派。这会儿,王得猛正要去征收粮食。

  以前,王得猛听到棒客就感到害怕,自从参加护卫队,他再也不怕了。他甚至暗暗希望棒客早点来。也不晓得那些棒客干啥去了,现在庄稼都收成了,硬是没看到他们的踪影。这让王得猛多少有些遗憾。他想,只要棒客敢出现,就端着枪,像打兔子那样弄死几个。

  太阳好像又蹿高一截了,很旺盛地挂在上面。王得猛走过一块苞谷地,看到王得冲蹲在他家屋檐下面抽烟。王得猛扬起手说,哎嗨。王得冲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抽烟。王得猛有点不高兴,走过去说,我和你打招呼哩,你没听到?王得冲说,噢,噢噢。

  王得猛站在那里,他想王得冲马上就会招呼自己到屋里坐,肯定还会泡上杯好茶。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王得冲像个石狮子那样蹲在原地,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王得猛有点尴尬,他说,噢,这个天气,热烘烘的。

  王得冲仰着脸,没有说话,只顾瘪着嘴巴抽烟,叭嗒叭嗒。王得猛咳嗽两声说,准备好了?王得冲感到喉咙痒痒的,似乎有啥东西黏在那里,他从嘴里取出烟卷,喉结滚动几下,终于把里面的东西挤出来了。他歪着头,哧地一声。

  王得猛看到王得冲的嘴巴一咧,什么东西就飞过来了,差点落到自己的布鞋上,他吓了一跳,埋怨说,你看你,差点啐到我的鞋上了。王得冲喉咙咕噜几下,似乎还要再吐,但他挤了几下,啥也没挤出来。王得猛说,哎,我说,你把粮食准备好没有?王得冲嘀咕说,又要粮食。

  王得猛瞪着眼睛说,我们不吃粮食,难道还吃泥巴?王得冲说,就像供养一帮祖宗。王得猛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诧异地说,我们要保护整个山寨哩。王得冲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碎,慢吞吞说,棒客又没来,凭啥还要我们出粮?

  王得猛吃惊地说,哎呀,你居然讲这种糊涂话。王得冲说,前几个月,我们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想法子给你们弄吃的,我们照顾亲爹也没这么周到,现在棒客鬼影无踪,你还好意思让我们出粮?

  王得猛感到他太不厚道了,于是说,棒客要是真来了,我们就要上前拼命,我们连命都豁出去了,现在摊派点粮食,你们倒不愿意了。这样说着,他觉得身上的骨头痒痒得厉害。他想端起枪,把王得冲的脑袋轰个稀烂。

  王得冲蹲在地上,说话的时候得仰着脸,看起来总像翻白眼。他固执地说,棒客不来,我们没理由再出粮食。王得猛气呼呼地说,自从组建护卫队,我们就没安稳过,不管刮风下雨,硬是天天操练,累得只剩半条命了,你们总该讲点道理啵?王得冲说,就是,做人要讲良心。

  王得猛说,你尽胡搅蛮缠!王得冲说,啥都没做成,亏得你们还有脸皮到处伸手要粮。王得猛冒火地说,你到底给不给?王得冲梗着脖子说,我没粮食,就算有,我也舍不得拿去胡搞,那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哩。

  王得猛气得差点吐血。他想王得冲不仅在挑战自己,同时还挑战整个护卫队的权威。挑战自己倒没啥要紧,但挑战护卫队的权威就万万不行。他板着脸说,再不缴粮,莫怪我不客气了!王得冲显然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了,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就不信哪个敢咬我的屁股!

  王得猛被彻底激怒了,抡起枪托,忽然朝王得冲的脑袋砸去。王得冲没想到他真的动手,慌忙躲闪,但终究慢了半拍,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了。王得冲感到一阵剧痛,他担心自己的肩膀被弄断了。王得猛站在那里,两只鼻孔冒粗气。

  王得冲爬起来,脸上说不出的惊愕。他和王得猛不仅是堂兄弟,而且还是要好的朋友,没想到,王得猛竟然朝自己动手。以前他们吵过嘴,甚至打过两次,但顶多几天就和好了。他们有过摩擦,却从来没下过这样重的手。

  王得冲满脸通红,他咬着牙关,蓦然朝前扑去。王得猛来不及躲避,四仰八叉地跌倒下去。王得冲的脖子被紧紧卡住,几乎喘不过来了,他伸手乱抓,想抠眼睛,却抓住王得猛的发头。王得猛疼得嗷嗷叫喊,他感到头皮快被扯下来了。王得猛想开枪,但他们紧紧拧在一起,无法把枪抽出来。

  太阳像个独眼龙,睁着一只亮晃晃的眼睛看热闹。王得猛的肩膀被咬了一口,疼得泪水淌出来了,赶忙抓起王得冲的耳朵扯。他想把那只耳朵扯来喂狗。他们满地撕打,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最后,他们滚过场坝,扭到门口那条小路上。

  田老七眼睛不好,看东西总是模糊不清。这会儿,他背着山草,远远走来。田老七看到什么东西在地上蠕动,长长的一条,他以为是狗扯火。在花红寨,大家都把狗交配叫成狗扯火。田老七走近了,才发现不是狗扯火,而是王得冲和王得猛俩兄弟打架,他扔掉背上的山草,跺着脚嘶声叫喊:哎呀,打架了,这里打架了……

  邻居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了。这里跑来一个,那里跑来一个,很快把路挤满了。王得猛用力把王得冲蹬开,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上满是灰土,脸上也有几条抓伤的痕迹。王得猛满脸愤怒,正想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看到大家横眉冷眼,知道形势有点不妙了。

  王得猛见王得冲从地上撑起来,手里攥个石头,他吓了一跳,拖着枪慌慌张张往回跑。王得猛看到一块石头擦着自己的耳朵飞过,立即头皮发麻。王得猛跑得很快,跑到半路时,一只鞋子飞进路边的草丛去了。他顾不上捡鞋,仍然埋头往前蹿,剩余的那只鞋子挂在脚板上,呱叽呱叽地响。

  王得猛跑进院落,看到赵福元背着手,在那里踱来踱去。无事的时候,他总会这样悠闲地踱来踱去。王得猛斜眉歪眼地喊了一声:当家的。赵福元看到他狼狈的模样,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觉得王得猛实在不成体统,简直有损护卫队的形象。王得猛抹着脸上的汗水说,当家的,那些刁民造反了,他们不肯缴纳粮食。

  赵福元说,到底怎么回事?王得猛把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后,委屈地说,当家的,你差点见不到我了,幸亏我的命大。赵福元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他恨恨地说,这些狗东西,也太不把护卫队放在眼里了。王得猛说,就是,要是不让他们吃点苦头,以后怕是控制不住局面了。赵福元板着脸说,我就不信,这些狗杂种能够扔石头打天!

  赵福元把护卫队召集起来,带着往外走。他们手里提着枪,全都怒气冲冲。他们憋着满肚子火,觉得这不仅是王得猛的事情,而是整个护卫队的事情。王得猛受到欺侮,他们觉得脸面过不去,非得除掉这口恶气。

  风呼呼响着,地上的尘土被卷起来,直往人的鼻孔和牙缝里钻。赵福元率领着一拨人,朝王得冲家奔去。风从前面刮来,让他感到脸上痒痒的,他想,要是今天不把王得冲治得服服帖帖的,以后花红寨就不好管治了。

  他们就像一股洪水,凶猛地朝王得冲家涌去。那个时候,王得冲鼻青脸肿地坐在门槛上补衣裳。打架的过程中,衣领被撕烂了,所以他拿着针线缝补。以前媳妇还在,这些事情都交给媳妇。后来媳妇跑掉,就只有自己动手了。这会儿,他正弯着腰,笨拙地穿针引线。

  王得冲听到脚步声响,抬起头,看到一拨人拿着枪朝这边扑过来。他晓得事态不好,站起来想跑,但来不及了。那拨人已经堵在前面。王得冲有些恐慌,他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他张着嘴,紧张地站在那里。

  赵福元顺手扯过王得猛的枪,蓦然顶过去。王得冲身上冒出一层冷汗,站在那里不敢动弹。赵福元把枪捅到王得冲的嘴里,冷冷地说,你要是不想活,我就成全你!王得冲嘴里的枪筒冷冰冰的,还带着铁锈味,他惊恐得眼珠差点滚出来了。赵福元沉着脸说,如果不想死,赶紧把粮食缴上去。王得冲说不出话,急忙点头。

  王得冲的额头上挤满汗水珠子,他甚至听到汗毛噌噌地竖起的声音。赵福元瞥了一眼,厌恶地说,今天饶你一码,要是再有下次,你就没这样好的运气了。王得冲站在那里喘气,他感到自己两腿哆嗦。

  赵福元啐了一口唾沫,把枪扔给王得猛。他们开始往回走。王得猛走在队伍里面,感到无比威风,他从来没这样威风过。他觉得当家的实在太厉害了。然后,他们端着枪,挨家挨户征收粮食。村民们看到黑糊糊的枪口,全都吓坏了,慌忙背着粮食往赵家跑。

  他们在山寨里转了一圈,回去的时候,村民们缴纳的粮食已经把大院堆满了。那些粮食黄澄澄的,闪耀着夺眼的光芒。赵家的各个角落,都飘荡着粮食醉人的香味。太阳挂在天上,火辣辣的。

  杀鸡儆猴

  赵福元的媳妇起床后,闻到一股臭味。她像猎狗那样抽着鼻子,到处寻找味道的根源。她刚刚拉开院门,就惊叫着跳开了。院门上泼满粪便,脏兮兮的。赵福元媳妇恶心得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

  大家都以为赵福元会发火,但偏偏没有。赵福元看着肮脏的院门,啥也没说。他两只眼睛咕噜打转。他站在那里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背着手走了。赵福元不是没生气,只是把火憋在肚子里了。他带着满肚子怒火朝外边走。

  赵福元拿不准,到底谁和自己过不去,这让他没有半点法子。赵福元打算出去转转。他想,那个找麻烦的人看到自己,肯定会乱掉方寸,到时候就能把这个狗杂碎揪出来了!

  花红寨没多少树,就那么稀稀疏疏几棵。树叶差不多变黄了,有的迫不及待地飘落,有的仍然干巴巴地挂在枝条上。这时候,苞谷已经收掉了,地里的满是苞谷桩,像尖锐的刀子那样刺向天空。

  那条路像根干枯的瓜藤,紧紧贴着地面。赵福元顺藤摸瓜,挨家挨户串门,他给人说,昨天晚上有人往我家门上泼粪。邻居们说,哎呀,居然有这种事?赵福元说,有哩,现在门上还有粪便。邻居们说,到底是哪个干的?赵福元恨恨地说,要是让我捉到,肯定把他的骨头拆下来当柴烧!那些邻居就讨好地说,确实不该轻饶,做这种事情,也太不厚道了。

  赵福元就那样逐家逐户地跑,他把山寨跑了一遍,然后回家琢磨。没想到,推算过后,他更加糊涂了。大家看到他时,脸上都有些慌乱,似乎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仔细地想,又好像大家都很坦然,和往常没啥差别。赵福元折腾半天,硬是没查出头绪。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却偏偏没有。没人再往赵福元家门上泼粪便,但连续几天都有人朝他家扔石头。半夜的时候,房顶上冷不丁就响了,瓦片被砸碎好几块。更过火的是,有天晚上,赵福元的婆娘起来撒尿,忽然被一块来路不明的石头砸倒在地。当她拉着裤子爬起来,才发现脑门被砸出血了。赵福元带着人追出去,但鬼影都没看到。

  赵福元终于忍不住了,他站在门口,跺脚乱骂,差不多把花红寨的人骂遍了。骂累了,他就坐在院里喘气。第二天清早,他把护卫队的人全都召集起来,他说,昨天晚上,我没合上眼,硬是坐到天亮。大家就朝他看,果然看到两个黑眼圈。

  赵福元说,这个狗日的实在太欺侮人了。护卫队的人也都愤愤不平。赵福元烦躁地说,日他娘的,这日子简直没法再过了。大家眨着眼,等他嘴里话。赵福元的脸上像抹了层什么,很不好看,他咬牙切齿地说,事情不能这样算了,你们给我把王得冲捉来。

  有人说,当家的,这是王得冲干的?赵福元说,我也没啥把握。他们摸不着头脑,说,那捉王得冲干啥?赵福元说,他前些天和我们起过冲突。他们说,大家都是邻居,要是搞错可就不好了。赵福元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顾不上这么多了,我要杀鸡给猴看。他们明白怎么回事了,就说,噢噢。赵福元说,再不找个人收拾,往后莫想再过安稳日子。

  赵福元安排几个人去捉王得冲,然后让剩余的人通知邻居,他说,你们赶紧跑一趟,喊大家到山寨口碰面,那个场坝宽敞,就说我请他们看热闹。护卫队的人转身要走,又让赵福元叫住了,他说,你们就说,要想不去的也行,摊派的粮食加倍。赵福元这样说完,抬腿朝外边走。

  走到半路,赵福元还得意地想,杀鸡给猴看,确实是个好主意,这样搞,那些刁民就不敢再瞎胡闹了,以后会少掉许多事端。赵福元暗暗有些激动,他感到身上的血液快速奔涌起来了。他两只手痒痒的,想到就要做点什么事情,手就忍不住痒痒起来了。

  场坝上空荡荡的。这个时候,邻居们还没来,所以有点冷清。场坝边有棵核桃树。那是花红寨最老的一棵树,差不多有上百岁了。树身歪拧着,远看很好看,近看却让人很不自在。粗糙的树皮咧着口,像数不清的嘴巴,在恐慌地叫喊。

  赵福元站在那棵老弱的核桃树下,眼睛胡乱张望着。近处,地里没有庄稼,只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看起来很荒凉。远处是数不清的山包包,上面尽是些裸露的石头,灰扑扑地,直往眼睛里钻。

  天空蓝湛湛的,上面啥也没有。山寨的人陆续冒出来,很快把场坝挤满了。那些簇动的脑袋,就像撒在地上的豆子,黑压压的,正在慢慢滚动。王得冲也来了,被几个人推搡着,看起来他很不情愿。

  赵福元走过去说,你个狗日的总算来了。王得冲委屈地说,好端端的,你张嘴就骂。赵福元阴沉着脸说,你往我家门上泼粪也就算了,居然还扔石头砸房子。王得冲吓了一跳,摆着手说,你可不能冤枉好人,这事不是我干的。赵福元沉着脸说,你莫再狡辩了,我已经查清楚了。王得冲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说,和我真没关系呀。

  赵福元不听解释,上前就是一拳。他的胳膊抡得很开,力度也很重。王得冲听到一声钝响,脸被打变形了。王得冲还没站稳,肚子上又连续挨了两拳。他咧着嘴,哼哼两声,腰就弯下去了。赵福元没有停止殴打,他跳起来,用胳膊肘朝王得冲的背上砸去。王得冲到底坚持不住了,他倒在地上,担心自己的脊梁骨会被砸断。

  赵福元按住王得冲,抡起拳头就打。赵福元打得很重,拳头密集地落下去,他想把王得冲捶扁。王得冲的脸上挨了几拳,脖子上也挨了几拳,他感到那些拳头像坚硬的石块,把自己的身体统统砸了一遍。他嘴角淌血,在地上痛苦挣扎。他绝望地想,今天怕是活不成了。

  赵福元停手擦汗,他实在累坏了,他没想到,打人也这么累。赵福元喘着气,想回家喝杯茶。他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王得冲撑着手,慢腾腾地爬起来了。赵福元火冒三丈,到处找东西。终于找到一根胳膊粗的干柴,他比试几下,觉得还算顺手。

  起风了,呜呜地叫着。风只有碰到什么东西,才会发出这种瘆人的怪叫。看到赵福元提着柴棍,大家吓坏了,没想到事情这样严重,他们从来没这样害怕过。有些胆量小的,干脆把眼睛紧紧闭上。他们觉得要出人命了。

  赵福元看到王得冲脸色灰暗,嘴边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感到说不出的恶心。赵福元扬起柴棍,重重地朝王得冲的脑袋砸去。喀嚓一声,柴棍断成两截,王得冲摇晃几下,又倒在地上了。赵福元眨着眼,没想到手里的柴棍就这么断了,他啐了一口唾沫说,敢跟老子对着干,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福元扔掉手里的半截柴棍,给大家说,今天没啥要紧的事情,就是让你们来看热闹,这个狗日的找我的麻烦,摆明找死嘛。邻居们站在那里,紧张得说不出话。赵福元提高嗓门说,谁敢跟我过不去,就是这么个下场。赵福元看到大家神色慌张,挥着手说,你们先回去,看完就可以回去了。大家回过神来,惊惊慌慌地走了。

  果然,没人再往赵家大门上泼粪便,更没人往他家房顶上扔石头。生活恢复原来的宁静。这个叫花红寨的村庄,仍然像团稀泥似的糊在山坡上。赵福元家日子,也仍然过得那样红红火火。

  过上富足的日子,人就会想做点什么事情。赵福元就这样。他是花红寨最富裕的人。以前是,现在更是。赵福元坐在屋檐下,鼓着腮帮,在那里胡乱想着,他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后来,总算想到了。他觉得应该把院墙加高、加固。这年月,棒客比身上的虱子还多。古书上说了,要高筑墙,广积粮。虽说有枪支,还养着队伍,但加强宅院的防御,总该没错。这样想,赵福元就这样干了,他把王本顺和王得高找来舂墙。

  这会儿,王本顺和王得高正扛着木杵舂墙。粗重的木杵砸在泥土上,嘭嘭地响。他们瞄着远处的赵福元,低声说话。王得高说,真想不明白。王本顺眨着两只眼睛说,什么你想不明白?王得高说,他家院墙是花红寨最高的,偏偏还嫌不够。王本顺说,恐怕他想把院墙舂得比房顶还高。王得高说,估计他要舂出世界上最气派,最光彩的院墙。

  王本顺抹着头上的汗水说,他家顿顿大鱼大肉哩。王得高斜着眼说,你看到?王本顺说,我没看到,我听说的。王得高恨恨地说,最好把他全家统统撑死。王本顺补充说,还有护卫队。王得高点头说,就是,还有那帮狗东西!

  赵福元端着一碗酒走过来,招呼说,你们歇歇,下来喝酒。王得高说,苞谷酒?赵福元得意地说,是苞谷酒,没渗半点水哩。王得高把碗接过来,笑说,只有帮你家干活,我们才有这个口福。赵福元得意地说,你们赶紧尝尝,看味道正不正宗。

  看到赵福元财大气粗的样子,他们恨不得扑过去咬一口。当然,他们只是这样想。他们的脸上,挤满讨好的笑容。王得高抿了一口,称赞说,啧啧,的确是好酒。赵福元慷慨地说,你们只管喝,喝完自己去屋里盛。这样说着,他就钻回屋里歇凉去了。

  太阳很旺盛,高高悬在头顶。他们光着胳膊,蹲在院墙脚。他们身上汗渍渍的,仿佛两条从锅里捞出来的油条。他们感到那种火辣辣的热,正慢慢顺着毛孔往里面钻。他们的身上沾满泥土,脏得就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洋芋。

  王得高说,你看他那毬模样,屁股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王本顺愤恨地说,每个月都要我们缴粮食,简直丧尽良心了。王得高说,想起来真不划算,还不如拿去喂狗!王本顺说,简直是个无底洞,棒客每年顶多来一回,但他狗日的,已经把我们当成粮食袋子。

  王得高忽然说,如果我们也像他那样,你说好不好?王本顺转过脸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得高说,你想,要是我们手里也有枪支,那该多好呀,啧啧,吃不完的粮食。王本顺端着酒碗说,你尽做黄粱梦。王得高说,我只是这样假设。

  王本顺忍不住说,如果真那样,我就啥也不做,我吃饱就睡,醒起来接着吃。王得高搓着手说,我舍不得用那么多时间睡觉,我要在家里喂几十头猪,吃完一头,再杀一头。他们边喝边聊,越聊越起劲。因为兴奋,两张汗渍渍的脸上绽着红光。

  勾结棒客

  王得冲和王得忠原本只是普通朋友。后来,王得忠的婆娘被棒客打死,王得冲的娃娃也被棒客打死,他们的关系就渐渐密切起来了。王得冲遭到赵福元的毒手,在场坝上被打得爬不起来,就是王得忠冒着危险把他背回来的。

  王得冲趴在血泊里纹丝不动,就像只被打死的壁虎。当时,大家都走掉了,场坝上只剩王得忠和田老七。王得忠说,地上冷冰冰的,这样躺下去,弄不好要出事情。田老七说,都是自找的,他惹谁不好,偏偏招惹赵福元。王得忠说,你这样说不好。田老七说,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嘛,要是不惹赵福元,啥事都不会有。王得冲皱眉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田老七说,我只是这样说。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几眼,田老七抬腿要走。王得忠赶忙说,哎,你要回家?田老七转过脸说,我当然要回家,难道还留在这里吃晚饭?王得忠说,你过来搭把手,我们把他弄回去。田老七摆手说,这种事莫喊我,要是让赵福元晓得,也许就结下梁子了。

  王得忠瞪着眼说,他伤得这么重,我们不能丢下不管。田老七说,看你说的,又不是我们把他弄成这样的。王得冲说,大家沾亲带故,就这样走掉好像有点不厚道。田老七说,要管你管,我可没有这个胆量。王得忠说,你去年盖房,王得冲帮过不少忙哩。田老七摆手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能混在一起。

  王得忠有些心虚了,但嘴还很硬,他说,你看你。田老七说,把他弄回去倒没啥,就怕赵福元找麻烦。王得忠嘀咕说,赵福元又不是老虎。田老七说,比老虎还凶哩,要是跟他对着干,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依我看,还是少管闲事。说完,田老七就匆匆走了。

  王得忠看到场坝里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也多少有点慌张。他转身想走,但刚走两步,就停住脚步了。他和王得冲不仅是堂兄弟,还是要好的朋友,这样走掉不妥当。横想竖想,最后,还是咬着牙把王得冲背回来了。

  王得冲躺在床上,他全身痛疼,就像一群恶狗围着撕咬。房间很宽敞,空荡荡的。屋子不大,但只有他一个人,看起来就很宽敞。屋里的光线有点昏暗,除了窗口,到处黑糊糊的。床铺紧靠着墙。墙壁有些年头了,上面爬满缝隙,看起来很危险,似乎马上就会垮掉。

  往常,总会听到山寨有狗叫,还有邻居走路和说话的声音,但这会儿,外面很安静,啥也听不到。王得冲像捆干柴那样躺在床上,脑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辈子,他活得低眉顺眼,但不顺心的事仍然一桩接一桩,开始是媳妇跟人跑掉,后来娃娃又被弄死。现在他受尽欺压,甚至被赵福元打得半死不活。

  王得冲越想越寒心,他感到胸口乱糟糟的,像堵着什么东西。他的目光就像两条腿,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他看到窗台上的那个小药罐,目光就粘在上面不动了。那个药罐装的是毒药,以前他把毒药抹着洋芋上,放在墙根对付耗子。这会儿,他盯着那个药罐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了。王得冲悲愤地想,既然婆娘娃娃都没了,与其活得这样憋屈,还不如死掉算了。这样想着,王得冲就欠起身子,伸手去拿药罐。床铺离窗台不远,他挣扎几下,终于把药罐抓到手里。

  王得冲把药罐塞子扯开,里面发出一股怪怪的味道。他想,只要把这种东西喝下去,以后什么烦心事都没了。忽然,他想起那些中毒的耗子,它们鼓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在地上蹬腿,慢慢地,就趴在那里不动了。

  王得冲渐渐害怕了,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他把药罐端起来,却不敢往嘴里灌。他发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弄成这样,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犹豫好大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敢喝下去。

  王得冲用被子捂着脑袋,紧紧缩成一团。床铺上有种什么味道,说不清楚是好闻还是难闻。王得冲觉得自己实在太窝囊了,他鼻梁酸酸的,然后,泪花花就涌出来了。他捂在被子里,呜呜地哭着,很悲怆,听起来像是什么野兽在绝望地叫唤。

  王得冲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刚刚能够下地,他就像贼那样偷偷溜出花红寨。王得冲实在憋不住心里的恶气,他得设法报仇。王得冲想了好些天,后来,就想到棒客了。王得冲打算去找那些棒客,请他们帮忙收拾赵福元。他的心已经寒透了。他真要这么干。

  棒客跟他有仇,赵福元也跟他有仇。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更恨赵福元。那些棒客和他没啥关系,然而赵福元就不一样了,大家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被陌生人欺凌,心里还勉强好受,但让邻居天天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他就横竖想不通了。现在,他只想把赵福元弄死,别的啥也顾不上了。

  王得冲顺着山沟往前走。两边是陡坡,上面长着些低矮的杂树。这地方泥土少,又瘦,所以山上的树很不成材。那些树没有叶子,桠枝光秃秃的。树丛里面有鸟叫,就那么几声,拿不准到底在什么地方。路边的岩石,从干巴巴的泥土里钻出来,展露着它们狰狞的头角。

  这条沟挤在山缝里,弯曲着。从高处看,也许能看到沟有多长,但走在山沟沟里,就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永远走不出去。王得冲手里拿着一根草茎。那是顺手折来的,他把草茎放在嘴里,咯噌咯噌地嚼。他嚼的声音很响。周围很冷清,没什么响动,所以咀嚼的声音才会这么响。当他吐出来的时候,草茎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就像鸡屎那样,又脏又难看。

  后来,王得冲终于找到棒客了。那些棒客比雀子还会挑老窝,他们住在一个岩洞里。岩洞里面长着些怪模怪样的石头,洞顶布着水痕,像娃娃用过的尿片。外边很热,太阳火辣辣的,但山洞里很凉快,有的地方甚至滴着水,滴答滴答。岩洞有些昏暗,石壁上挂着一盏油灯。

  棒客的首领是个光头,名字叫李板田。这会儿,王得冲就站在李板田的面前。李板田斜着眼说,我好像看到过你。王得冲说,我也看到过你。李板田伸手在后脑勺拍了拍,忽然说,噢,我想起来了,我们把你的娃娃弄死了。王得冲说,就是。李板田说,你来报仇?王得冲说,除非我不想活了。

  李板田咧嘴笑说,你还算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王得冲说,我这次上山,是有事请你们帮忙。李板田有点糊涂,他摸着自己的光秃秃的脑袋说,你到底搞啥名堂?王得冲说,保证你们不会吃亏。李板田听明王得冲的来意后,两只眼睛就鼓起来了,他说,哎呀,我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找我们帮忙攻打自己村的,我看你是鬼摸脑壳了。

  王得冲愤懑地说,我在那里受尽欺凌,我活得没个人样。李板田说,嗬嗬,活在世上,总会碰到些不顺心的事情,你忍掉这口气就好了。王得冲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我憋屈了大半辈子,现在豁出去了。

  李板田感到嘴里寡淡,于是从怀里摸出半截烟叶,打算裹烟。他说,你们那里没啥搞头,前年我们好歹还抢到几十头牲口,去年就弄到两头瘦毛驴和几头猪,别的啥也没捞着。王得冲说,今年收成不错,我们那里有粮食。

  李板田靠在洞壁上裹烟卷,他裹得很仔细。他先把烟叶掐成手指那么长,然后慢慢裹起来,他说,我们不要粮食,路远,没有牲口,我们没法弄回来。王得冲眨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李板田接着说,我们只要牲口,还有银圆,这些东西弄起来不麻烦。

  王得冲有点诧异,没想到这些棒客还挑三拣四。王得冲盯着李板田的嘴,发现他牙齿黑糊糊的,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嚼着团脏狗屎。王得冲忍住心里的厌恶,说花红寨有银圆,你们跟我去,肯定不会白跑。李板田鄙夷地说,你们那个地方,穷得鬼都想撞墙,有狗屁银圆!

  李板田已经把烟裹好。他凑过去,把烟卷伸到灯苗上,叭地一吸,光线就跟着暗淡下来,似乎那些光芒被他吸到嘴里去了。李板田把烟点着了。灯苗摇晃几下,终于重新站稳。李板田微闭着眼,好像很舒坦的样子。

  王得冲说,花红寨有个财主,叫赵福元,他家的银圆,怕是要用包兜来装。包兜是一种竹子编的东西。在乌蒙山区,大家都喜欢用包兜装粮食。现在,听说有个财主家的银圆多得要用包兜装,李板田觉得受了捉弄,沉着脸说,你看你。

  王得冲见他脸色不好看,赶忙说,就算有天大的胆量,我也不敢哄你们,赵福元确实有很多钱哩,他家有地下室,值钱的东西都藏在里面。李板田捏着烟卷说,你拿得准?王得冲说,原来修地下室的时候,我曾帮忙挖过两天,我清楚他家的底细。

  李板田疑惑地说,他家真有这么多钱?王得冲说,他家确实很富裕,花红寨组建了一支护卫队,现在统统变成恶棍了。李板田张着眼窝说,还有护卫队?王得冲说,护卫队有十多杆枪哩,他们都是赵福元的看家狗,隔三差五就要征收粮食。

  李板田的眼睛亮起来了,激动地说,妈的,我们正缺枪支弹药哩,从他们手里去弄,总比从别的棒客手里弄要轻松得多。王得冲紧跟着说,那些枪是赵福元跑到省城弄回来的,听说花掉不少钱哩。李板田兴奋地说,啧啧。

  李板田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他搓着手在洞里走来走去,突然转过脸问,这么搞,你图啥?王得冲说,我不图啥。李板田翻着白眼说,你就哄鬼嘛。王得冲说,有啥好东西,赵福元都要霸占,整个山寨都他被榨成渣了,再这样下去,大家就只有吃泥巴了。李板田说,就这个?王得冲愤愤地说,我差点被他狗日的弄死了。

  李板田说,噢,怪不得你要跑到这山上来。王得冲说,我给你们带路,把赵家打下来后,我啥都不要,只求你们帮我把赵福元和王得猛弄死。李板田说,还有一个王得猛?王得冲说,他是我的堂兄。李板田说,堂兄也不放过?王得冲恨恨地说,要是没啥关系的人,我还勉强想得通,我们是堂兄弟,他竟然也要欺侮我,我实在太寒心了!

  围 困

  这天中午,赵福元正在吃饭,他吃的是酸菜苞谷饭。天热的时候,他最喜欢吃这种饭。赵福元把酸菜汤浇在饭上,用筷子搅拌,把它弄成稀饭。然后,把碗凑到嘴边,用力去吸。他吸出一串滋滋的响声,那些粗糙的饭粒就像一群搬家的蚂蚁,顺着喉咙慢慢爬进去。他感到喉咙痒痒的,实在舒服极了。

  赵福元吃得太急,他把筷子伸到酸汤里。将酸菜挑起来,才发现它太长了。赵福元把头凑过去,打算把那片酸菜吸到嘴里。他瘪起嘴使劲一吸,酸菜就甩着尾巴往嘴里蹿。有酸汤溅到眼里去了,他赶紧放下碗去揉。

  就在赵福元揉眼睛的时候,王得猛慌忙火急地跑进来说,当家的,出事情了。赵福元眯着一只眼说,你看你,还是这样性急。王得猛喘着气说,麻烦来了,你快点出去看看。赵福元说,天垮下来了?王得猛跺脚说,哎呀,王得冲带着棒客来了。赵福元吓了一跳,扔掉手里的筷子就朝外边跑。

  棒客确实来了,他们就像一群刚从坡上收回来的山羊,慢慢往这边走来。王得冲跟棒客挤在一起,正朝这边比手划脚,不晓得到底说些什么。棒客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们手里的枪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会儿,护卫队的人全都抱着枪,蹲在院墙上,神色慌张。

  赵福元顺着楼梯,爬上宽敞的院墙,他看到棒客越来越近,慌忙喊:开枪,快点开枪!护卫队听到吩咐,手忙脚乱地往外射击,子弹射在地上,溅起许多灰尘。棒客竟然被挡住了,跳着脚纷纷后退。那些棒客没有跑远,很快就端起枪还击。他们的子弹像冰雹那样打在院墙上,扑扑地响。

  太阳很旺盛,亮晃晃地挂在天空。赵福元弯着腰站在墙垛后,影子拖在地上,像堆扔掉的脏衣裳。他暗暗感到庆幸,他想,还好自己有远见,把院墙加高加厚了,要是还像原来那么低矮,棒客肯定打进来了。

  赵福元偷偷朝外边瞄,看到棒客几次冲过来,都被打回去了。赵福元渐渐镇定下来,有护卫队在,没理由再怕棒客。赵福元的胆量壮起来了,他给护卫队说,你们狠狠地打,把这些狗日的统统灭掉!

  赵福元正要把脑袋缩回来,忽然感到左边发麻。顺手摸了一把,手上满是鲜血,黏糊糊的。赵福元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又摸了一下,紧跟着就叫起来了。他的耳朵不见了,那里只剩半块小肉垂,仿佛刚被疯狗咬过。

  赵福元捂着耳朵,嗷嗷地叫。旁边的人急忙凑过来,问他伤得怎样?赵福元把他们推开,说你们莫管我,赶紧对付棒客,棒客要是打进来,我们全都活不成了。说完,赵福元跳下院墙,跑到屋里包扎伤口。

  棒客和护卫队就这样打来打去。棒客白白浪费许多子弹,硬是打不进来,后来,他们干脆停火,把院落紧紧包围起来。赵福元没当回事,他想只要把宅院守住,那些棒客不消几天就会撤走了。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赵福元刚把伤口包扎好,王得猛就急匆匆跑进来了。赵福元说,莫慌,我们有枪,院墙也厚实,他们打不进来。王得猛说,当家的,我看到他们砍树,好像要搭帐蓬。赵福元觉得有点稀奇了,就跟着往外跑。果然,那些棒客扛树搭帐蓬,看起来要在那里安营扎寨。赵福元暗暗吃惊,他想,这些狗日的,怕是要在这里耗下去了。

  赵福元张着眼窝盯着外面,看见王得冲带着几个棒客远远走来,他们的肩膀上,扛着粮食,还有锅碗盆瓢之类的杂什。显然,他们正从王得冲家往这里搬东西。赵福元没想到王得冲会跟棒客搅在一起,他感到很困惑。他看到王得冲把东西放在下后,抡起锄头在那里挖什么。

  王得猛气愤地说,当家的,你看,他狗日的要在那里挖灶哩。赵福元皱眉说,早晓得他会勾结棒客,当初就该把他活活弄死!王得猛说,就是,居然把棒客引来,王得冲的屁眼实在太黑了。

  王得冲弯着腰,抡起锄头在那里挖土,他挖得很攒劲。看得出来,棒客打算在那里生火做饭。赵福元无端感到刨烦,耳朵也疼得更厉害了,他恨恨地说,棒客早晚要走的,到时候把王得冲捉来,我要亲手剥掉他的皮!

  天气很热。很多天不下雨,天气才会这样热。那些棒客很快把帐蓬搭好了,他们躲在里面歇凉。有时候,棒客会伸出脑袋,看看这边的动静,然后又缩回去了。棒客很有耐性,似乎也很惬意,因为他们不时会唱几句山歌。

  早晨,太阳从东边慢腾腾地升起,晚上又从西边慢腾腾地落下。时间就那么缓慢地走着。赵福元在院墙上张望,中间那块空地冷冷清清,鬼影都看不到。太阳刚爬到山顶的时候,那里还有两条野狗,它们翘着尾巴走来走去。后来钻出几个棒客,他们开枪把野狗打死,拖回帐蓬去了。

  赵福元站在那里,头皮晒得发麻。天气热得要命,但他没有进屋歇凉。他实在太绝望了。转眼就是半个多月,棒客没有半点撤走迹象,仍然固执地围在那里。赵福元觉得快要熬不住了。宅院里面有粮食,但没有水井。方圆十多里,只有一口水井,在山寨下面的岩根脚。他们被困在院子里,无法出门挑水。

  赵福元远远近近地看着,前面是棒客住的帐蓬,像个扔在那里的破草帽。远处是几个大山包。那些山统统是石头推成的,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赵福元有些走神,后来,他就想起以前的事了。

  赵福元的曾祖父刚到花红寨时,所有的家当只是一根破木棍。赵家几代都像牛马投生,干起活来不要命。轮到赵福元的爹赵老蛋当家时,老赵家已经拥有几十垧土地了,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大家大户了。

  穷日子过怕了,赵家的抠门就像传家宝那样世代相袭。虽说家境好转,赵老蛋却一辈子没穿过体面衣裳。自从赵福元记事开始,他爹赵老蛋始终穿着一件麻布衣裳。那件衣裳破破烂烂,尽管多次缝补,仍然破得像张渔网。

  他们家的桌子上,永远只有一碗酸菜红豆汤。赵老蛋总端着个土碗,每次吃饭,往苞谷饭上淋点酸汤,然后就把头埋到碗里。当他把脑袋拔出来的时候,碗里的饭已经不见了,碗底被舔得干干净净的,亮得可以照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过年,赵老蛋会煮一个咸鸭蛋,每顿饭用筷子尖拨一小块,整整吃了两个月才露出里面的蛋黄。赵老蛋告诫家人说,你们要省吃俭用,这些家底,就是几代人硬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赵老蛋很勤快,总是闲不住,无事的时候,就提着撮箕到处捡粪便。有时多捡到几泡牛粪,赵老蛋也能咧着嘴乐呵好几天。家里想解解馋,吃顿饺子什么的,根本就是妄想。他们了解赵老蛋的秉性,就算磨破嘴皮子,也甭想通融。于是,家里趁他外出捡粪时偷偷做好吃的,同时还派人在外边望风。

  有时,他们还没吃完,赵老蛋就回来了。赵福元晓得,要是让爹发现,事情就严重了。赵福元从小是个机灵鬼,赶紧回屋舀了半瓢苞谷,把它撒在附近的路上。赵老蛋看到粮食,就像只公鸡似的,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当他把苞谷捡完时,家里已经吃完了。

  想到以往的事情,赵福元心里说不出的悲怆。他惶惶地想,赵家几代人攒下来的家业,恐怕是保不住了。赵福元感到鼻梁酸酸的,他抬头往天上看,太阳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天空很宽敞,看不到边沿,上面空荡荡的,连云彩也没有。

  护卫队的人多半跑到屋里躲太阳去了,只有几个还在那里看哨。他们缩在院墙上,灰头土脸,看起来像几条扔在那里的破布袋。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洗脸,看起来脏兮兮的。赵福元看到他们的模样,感到很心酸,他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刚被围困那几天,赵福元曾派人跟棒客交涉,表示愿意用猪油换水,一坛猪油换一罐水。没想到,那些棒客不买账,说要想活命,就统统放下枪,出来投降!赵福元不愿投降。他知道,要是投降出去,就算能够活命,这份家业也保不住了。这是几代人积攒下来的,他不甘心败在自己手里。

  赵福元让大家节约用水。他说,大家再坚持几天,只要天上落雨,就能渡过难关了。偏偏老天爷故意作对,似乎要断绝他们的活路,天天红火辣太阳,硬是没有半点落雨的迹象。他们快被逼疯了。后来,他们就把粪塘掏开,从里面取水。

  在黔西北,家家门口都有一个粪塘。白天往上面倒煤灰倒垃圾,晚上,就在上面撒尿,种庄稼的时候,就把里面的东西刨去做肥料。断水的时间长了,已经顾不上脏,他们把粪塘刨开,把毡子铺在上面,让那些昏浊的粪水渗出来。甚至,他们拿破棉衣在粪塘里蘸,把里面的脏水吸出来饮用。他们就那样苦苦煎熬。

  太阳像堆剧烈燃烧的柴火,把地面烤得发烫,站在那里,总能感到脚板热烘烘的。赵福元转身想走,但刚走几步就停下来了,他扭过头,朝那几个护卫队的人挥手说,你们莫再瞎费工夫了,统统回屋去吧。

  那几个人站起来说,当家的,要是棒客冲过来,事情就麻烦了。赵福元叹着气说,我们没有活路了。那几个人瞪着眼,感到说不出的绝望。赵福元摇着脑袋说,用不着看哨了,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棒客攻打,我们就渴死了。那几人看到当家的垂头丧气地走了,相互看了几眼,也都拖着枪往回走。

  第二天早上,赵福元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他说,我昨天晚上整宿没合眼。大家看到他的眼珠上果然布满血丝。赵福元说,我横竖睡不着,硬是熬到天亮。赵福元说,我晓得你们耐不住了,其实,我也挺不住了,我的喉咙火辣辣的。大家就舔干燥的嘴唇。他们嘴里干巴巴的,几乎要冒烟了。

  赵福元红着眼睛,继续说,棒客硬要把我们逼上绝路,这些狗日的歹毒得狠。他们像树桩似的竖在那里,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开始几天,他们都对棒客充满怨恨,渐渐就麻木了。他们只想喝水,别的啥也顾不上了。

  赵福元说,我已经想透彻了,这样搞下去,我们都活不成了。大家没有说话,他们快要渴死了。赵福元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我们只有一条路了。大家都盯着他,等他嘴里的话。赵福元悲壮地说,我们只有投降,要不然早晚死在这个院里。大家哑巴似的,表清淡漠地站在那里。

  把院门打开后,赵福元好像忽然苍老几十岁。他拖着两条腿,带着大家往外走。这会儿,棒客已经钻出来了,他们端着枪,远远站着。赵福元迎着棒客黑糊糊的枪口,慢慢走过去。他觉得两条腿不听使唤,走得非常吃力。

  走到那块空地上,赵福元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家的几间瓦房高大宽敞,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里。院门敞开着,像张痛苦的嘴巴。赵福元的鼻根涌出一股酸辣,渐渐地,视线跟着模糊了。

  看 天

  棒客们揪住赵福元和王得猛,拿出两条草绳,准备把他们捆起来。赵福元吃惊地说,我们已经投降了。最年轻的一个棒客说,我晓得你投降了。赵福元说,我们把枪都缴了。那个年轻棒客说,我晓得你缴枪了。赵福元鼓着眼说,那还要捆?年轻棒客斜着眼朝不远处的王得冲看一眼,说是他不肯放过你们哩。

  赵福元没想到,自己居然落到王得冲手里。他想说句什么,但嘴巴蠕动几下,啥也没说出来。他怨恨地看看王得冲,然后就把眼睛闭上了。他像根树桩似的站在那里,任由棒客捆绑。

  王得猛见绳子落到自己身上,慌忙说,你们干啥,你们快点把我放开!几个棒客没有搭理,他们拿绳子朝王得猛的脖颈上套。王得猛试图挣扎,但根本挣不脱,他看着王得冲,叫喊说:你还站着干啥,快点救我呀。

  王得冲板着脸,走过来就是一耳光。王得猛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有点懵,他眨着眼说,咦,你打我?王得冲看着王得猛的脸,觉得那张脸像块死猪肉,很不好看,于是,忍不住又掴了一巴掌。王得猛没想到会这样,愤怒地说,我们是堂兄弟呀,你狗日的打我!

  王得冲听到这话,无端冒起火来,挥起拳头又打。王得冲打得很重,因为他感到自己的拳头上带着一股凉风,呼呼地响。啪地一声钝响,王得猛的脸变形了,如果不是两个棒客在旁边架着,肯定栽在地上了。王得冲恨恨地说,要是把我当成兄弟,你就不会那样收拾我了。

  王得猛嘴里咸咸的,他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落在地上,裹着灰尘滚成一团。王得猛感到自己的鼻梁被砸断了,刚刚站稳,胸口又结实地挨了一拳。王得猛听到一声闷响,不由得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鼓。王得猛张着嘴,终于发现事态不对了,咕噜转着眼睛说,不是我要对付你,是赵福元哩,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指使的。

  赵福元蓦然睁开眼睛,朝王得猛啐了一口。王得猛看到那张嘴巴像个黑窟窿,然后从里面射来团什么东西,那团脏东西恰好粘在他的脸上。王得猛感到恶心,他想伸手去擦,但两只手被紧紧拧着,根本动弹不得。他跳着脚说,本来就是你指使的,你说只要不弄出人命,我们怎么弄都可以。

  赵福元还想再吐,但嘴里干巴巴的,硬是挤不出来了。他嫌王得猛戳眼睛,于是把头扭开了。前面的山上,长着野草杂树,还有数不清的石头,看起来乱七八糟。赵福元非常寒心。不仅对王得猛,而是对所有人。他想起先前的事情了。

  他们从院里走出来,像群山羊似的挤在那里。棒客把他和王得猛扣住,喊剩余的人赶紧滚。开始,大家都不敢动,额头上满是汗水。看到他们站在那里发懵,棒客端起枪,很不耐烦地说,你们还不走,莫不是想吃枪子?他们终于醒过神来了,迈开脚丫子,纷纷逃蹿,转眼溜得不见踪影。

  赵福元家老老少少有七八口,除掉王得猛,护卫队也有十多个人。赵福元不想让大家落到棒客手里,但看到这些人只顾逃命,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转身就跑,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赵福元甚至冒出恶毒的想法,他希望棒客把这些逃走的统统捉回来。

  有几只雀子在天上叫唤。看不清是什么雀子,它们叽叽喳喳地从远处飞来。雀子经过头顶的时候,把什么东西丢下来。赵福元低下头,看到一泡雀屎。就在不远的地方。那泡雀屎落在地上,像是谁的屁股上长出颗痔疮。

  棒客把赵福元和王得猛捆起来后,把他们推到地边,让他们蹲在那里。地梗上长着几棵桑树,差不多有碗口粗。那些桑树是赵福元亲手栽的,有很多年了。桑树不会开花,嫩芽冒出来,由树叶包着,慢慢就长大了。树叶张开两三个月后,桑椹也渐渐熟了。这会儿,桑椹早过了。

  几个棒客爬到两棵树上,把树尖扳下来。赵福元和王得猛眨着眼睛,像两个石狮子似的蹲着。他们不知道,这些棒客到底搞啥名堂。桑叶唰唰地响,有些树枝被弄断,从上面慢慢飘落。有两片桑叶晃晃悠悠,看起来就要落到赵福元的面前,但偏偏没有,它们翻滚着去了别的地方。

  棒客把树身扳弯,挥着刀砍枝桠。他们嚓嚓地砍着,白哗哗的木屑,像水那样四处飞溅。那些棒客先把树枝砍断,接着又削树尖,就像几个灵巧的木匠,在做什么家具。他们削得很攒劲。刀子削在木头上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

  赵福元歪着脑袋蹲在那里,他越来越困惑。琢磨老半天,也没弄清楚,这些棒客究竟搞什么鬼。赵福元看到棒客抱着两根树尖,拿刀往上边刮,他们刮得很仔细。很快,他们把树尖刮得光溜溜的。最让赵福元诧异的是,那些棒客把树尖打磨光滑后,竟然拿猪油往上面涂抹。

  王得猛也歪着脖子往那边瞧,看到棒客往树上抹油,他感到有些滑稽。王得猛忍不住喊了一声,他说,哎。几个棒客听到声音,纷纷扭头看他。王得猛挪挪身子,说,你们这是干啥?有个挂着山羊胡的棒客说,我们总得事先准备。王得猛说,准备干啥?那个棒客说,准备让你们看天。

  王得猛抬起脑袋,朝天上看。赵福元也跟着仰起脸看。天蓝湛湛的,干净得就像刚刚用水洗过。远处飘浮着几团白云,它们慢慢飘动,看起来像群吃草的绵羊。王得猛把目光收回来,说,这鬼天有啥好看的?那些棒客没有说话,只是嘻嘻地笑。

  王得猛说,哎,我说,你们快点把我放了。最年轻的那个棒客跑过来,踹了他一脚,训斥说,这种好事,亏你敢想!王得猛说,你们是不是要绑票呀,我给你们说,要想绑票,你们应该绑他,绑我没用,他是大财主哩。这样说的时候,王得猛用力朝赵福元努下巴。

  赵福元看着王得猛的脸,看到他的酒槽鼻子红彤彤的,像个鸡屁股。赵福元感到说不出的厌恶。王得猛还跟棒客讨好,他说,你们是不是找他家的金银财宝,这是白费力气,依我看呀,还不如朝赵福元下手,撬开他的嘴巴。

  赵福元肚里憋着火,恨不得扑过去咬王得猛几口。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伙棒客涌过来了。王得冲也在里面,正跟一个光头说些什么。他们边说边笑。看起来,他们聊得很欢畅。也许太兴奋,王得冲还不停地搓手。

  那些棒客很快走过来了。光头说,弄成啥样了?那个下巴挂着山羊胡的棒客说,已经妥贴了。光头走过去,端详树尖说,确实差不多了。山羊胡有些得意,说又不是第一次弄这个。光头说,那就莫再耽搁时间,赶紧动手!

  几个棒客把地上的赵福元和王得猛拖起来,割断身上的草绳,伸手扒他们的衣裳。王得猛跳着脚说,哎呀,这是干啥,你们到底干啥?他想护住自己的衣裳,但根本没用。棒客很快把他们剥得精光。他们歪拧着身子,努力遮挡自己的私处。

  两个棒客拧着王得猛的手,让他弯下腰去,然后推到树边。王得猛感到两条胳膊快被折断了,痛得咝咝直吸冷气。棒客让他的屁股对着树尖、瞄准,蓦地往后一推,噗哧一声,光滑的树尖穿进屁眼去了。王得猛像挨刀的猪,凄厉惨叫。因为痛苦,他的五官统统移动了位置,看起来很恐怖。

  棒客把手松开,树慢慢挺直了。桑树很有弹性。有时,山里人制弩打猎,用的就是桑树。这会儿,那棵碗口粗的桑树就挑着王得猛,在那里摇摇晃晃。王得猛两只手胡乱抓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可以逃生的东西。他蹬着腿,在树上嘶声嚎叫,鲜血顺着树身,慢慢淌下来。

  听到王得猛尖锐的嘶叫,赵福元脸色白苍苍的,两粒眼珠鼓着,几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赵福元感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没料到,这些棒客居然这样狠毒。他惊骇地想,落在棒客的手里,简直比落到鬼的手里还惨。

  几个棒客推着赵福元,准备把他往树上穿。赵福元忽然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歪着脸看他。赵福元双手被扭到背后,只能弯着腰,哀求说,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王得冲皱着眉头说,你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啰嗦。赵福元恨恨地剜他一眼,然后仰着脸朝光头看。赵福元晓得,光头是棒客首领。

  光头说,噢,你说,有话你赶紧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赵福元舔着干裂的嘴唇,沙哑着嗓音说,我已经好多天没喝水了,你们能不能让我喝点水?棒客有些诧异,他们没想到,赵福元居然提出这么个要求。光头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让一个棒客提水。

  那个棒客很快把水提来了,满满一桶。赵福元蓦地扑过去,搂着木桶就喝。他光溜溜地蹲在那里,喉咙不停地滚动。他喝得很快,脑袋埋进桶里,弄出一串咕嘟咕嘟的响声。看到赵福元的脑袋越埋越深,光头害怕他被凉水灌死,赶紧走过去,把桶拎开。赵福元坐在地上,不仅脸上是水,眼里也是水。

  赵福元看着在树上挣扎的王得猛,悲愤地说,这就是你们说的看天?光头咧嘴说,是呀,这就是看天。赵福元扭过头说,你们实在太狠毒了。光头嗬嗬笑着说,这是你的福气哩,通常我们只用来对付叛逃、或者告密的棒客,今天能够享受这个待遇,你应该知足了。赵福元咬牙切齿说,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光头说,咦,你看你,还不领情哩。

  赵福元被架到树边,双手被重新拧到背后。他知道这次活不成了。他感到自己的汗毛统统竖起来了。甚至,他还听到汗毛弹起来的时候,弄出那种噌噌的响声。赵福元紧紧咬着牙,他想,王得猛的叫声差不多把耳朵吵聋了,实在太难听,自己可不能在棒客的面前这么丢脸。

  那些棒客推着赵福元,把他穿到树尖上。赵福元感到什么东西粗暴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似乎把内脏捅碎了。钻心裂肺的剧痛传遍全身,他终究还是忍受不住了。嘴巴刚刚张开一条缝隙,痛苦的吼叫就由肚子蹿上喉咙,从嘴里喷射出去。那种尖锐的惨叫,凶猛地插进云霄……

  毒 杀

  李板田带着棒客,撬开赵家的地下室,在里面找到些金银细软,还有两筐亮铮铮的银圆。他们甚至找到几挂腊肉。这年月,能够糊弄肚子就很不错了,腊肉算是比较稀罕的东西。他们把财物收好,然后把腊肉提进厨房。

  做厨的是王得冲。这些日子,做厨的一直是王得冲。自从婆娘跑掉以后,他都自己做饭。这时候,王得冲正挽着袖子,把火炭放在腊肉皮火上,肉皮被烧得滋滋响,油珠乱蹦。王得冲鼻子胡动弹,他很喜欢那种皮肉烧焦的气味。

  王得冲看到火候差不多了,赶忙把肉取下来,拿刀往上面刮。那层黑糊糊的东西被刮掉,肉皮看起来就黄澄澄的。他伸出两个手指头,轻轻撕了一块肉皮,把它放在嘴里,鼓着劲嚼。王得冲最喜欢没有煮过的肉皮,他觉得这种东西嚼起来有韧性,味道也好。

  以前,王得冲跟大家挤在场坝上吹牛,经常咽着唾沫说,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啥,是刚刚烧过的肉皮,看起来是生的,其实已经烤熟了,那种东西嚼起来有弹性,你会觉得那头猪还活着,就在你的牙齿上跑哩。有人朝他翻白眼说,尽讲胡话,你吃肉皮就吃肉皮,偏要说那头猪还活着。王得冲不顾别人的脸色,接着说,吃肉皮有讲究,要细嚼慢咽,往细里嚼才能品到那种滋味。

  这会儿,王得冲正在嚼肉皮,他嚼得很攒劲,咯噌咯噌地响。他把腊肉洗净,切成片扔在锅里。接着,往灶洞里塞干柴。他把柴火烧得非常旺盛。火苗在灶里跳动,惊慌得要逃跑似的。

  大约半袋烟的工夫。王得冲把锅盖揭开,香喷喷的热气蓦然腾出来,把他的脑袋包住了,好半天才吐出来。王得冲拈了片肉放在嘴里,牙齿一咬就满嘴冒油。他把肉咽下去了,然后嘬着嘴唇,享受那个味道。王得冲端着锅往外走,但刚走几步又折回来了。他往腊肉上撒了两把盐。

  棒客在院里摆了几张桌子,等着王得冲做饭。王得冲把饭菜端上来后,他们统统围过来了。他们对王得冲说,莫再忙了,赶紧过来吃饭。王得冲坐在板凳上,用围裙擦手,笑得憨厚。棒客和王得冲勾肩搭背地喝酒。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们都觉得王得冲人好,不记仇。

  这时,赵福元和王得猛还在树尖上。他们当然还挂在树尖上。站在院落外面,看到他们像两只剥掉皮的青蛙,已经穿上铁钎,就差放在火上烤了。如果从院里看去,他们的身体就被院墙挡住了,只能看到两粒脑袋。他们的脑袋,就像两个放在墙头上的瓦罐。

  天气有点热,院里飞着苍蝇。这种节季,苍蝇很猖獗。它们扇着翅膀,呜呜地飞来飞去,不时落在碗上。筷子伸过去的时候,苍蝇就飞起来,但很快又溜回去了。它们总能找机会爬在碗上。

  徐德旺往嘴里扔了一块肉,皱着眉头说,实在太咸了。王得冲说,看你说的。徐德旺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咸的腊肉。王得冲说,腌肉的时候,要是不多放盐,就会生蛆。徐德旺努力把肉咽进肚子,说,噢,快把我咸死了。

  王得冲给大家讲赵福元的爹,他说,有一次,赵福元想吃羊肉,他爹赵老蛋舍不得买,于是,趁赵老蛋赶场,赵福元买了两斤羊肉,悄悄绕到前面,扔在路上,赵老蛋一见,捡起就跑,但第二天就后悔了。

  三顺子歪着脖子说,后悔啥?王得冲说,看到全家狼吞虎咽,他觉得费饭,他难受哩。三顺子摇头说,没见过这种人。王得冲说,赵老蛋抠门,他好玩的事情多得很。三顺子来兴致了,催促说,你说,你接着说。

  王得冲说,没过多久,赵福元又想吃羊肉了,他又买了两斤,扔在赵老蛋的前面,自己跑到地里躲起来,没想到,赵老蛋捡起羊肉刚走几步,就扔在地上了,嘀咕说上次捡到两斤,费了不少饭,现在还想让我上当。

  三顺子狐疑地说,真有这事?王得冲说,当然有。三顺子噘着嘴说,我不信。王得冲说,咦,我哄你们做啥嘛?三顺子说,我总觉得你在胡扯。王得冲说,好端端的,我胡扯这个干啥?三顺子说,你故意作践人家哩。王得冲说,啧啧,你看你。

  徐德旺站起来说,哎呀,太咸了,我快被渴死了。王得冲说,你的盐量太轻。别的棒客也纷纷说,真的太咸了,我们嘴里咸得发苦哩。王得冲说,那我去给你们煮白菜汤?徐德旺舔着嘴唇说,你弄去,你快点弄去。

  王得冲就钻到厨房去了。当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锅热腾腾的白菜汤。王得冲把锅端到桌子上,说白菜汤解渴,你们赶紧喝点。他像个勤快的婆娘,挨个给大家舀汤。

  三顺子把碗凑到嘴边,喝出一串滋滋的响声。李板田瞥他一眼说,真难听。三顺子张着眼窝说,人家喝汤,你嫌难听。李板田说,喝汤就好好喝,偏要弄出这种声音。三顺子委曲地说,太烫了。李板田说,那就冷点再喝。三顺子就鼓着嘴,往汤上吹气,他吹了几口,端起碗又喝。仍然是那种声音,滋滋的。

  他们就那样围着桌子吃饭。忽然,三顺子搂着肚子叫了一声。李板田瞪着眼说,你又怎么了?三顺子说,我的肚子疼。李板田不满地说,就你毛病多。三顺子没顶嘴,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水,好像真的疼得受不了了。

  李板田打算过去看看,但刚走两步,仿佛有个人拉着肠子扯了一下,他感到有些疼。李板田扶着桌子,伸手去拿碗,想喝点什么。他还没把碗凑到嘴边,一种说不出的剧痛蓦然传遍全身。他手一松,碗就掉在地上了。咣啷一声,那个碗摔成碎片。他觉得五脏六腑被统统扯出来了。

  棒客纷纷搂着肚子叫唤。有的倒在地上,痛苦呻吟;有的嘴里吐着白沫,看起来脏兮兮的。李板田见王得冲好端端坐在那里,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了,他说,你狗日的下毒了,给是?王得冲站起来了,嘴里还嚼着腊肉,腮帮子一蹭一蹭的。李板田愤怒地说,真是你这狗杂碎搞的鬼呀?李板田摇摇晃晃地朝屋檐下跑去,他想去拿枪。

  王得冲朝院门看了一眼,撒腿就跑。他跑得很快,风在耳边呼呼叫唤。他绕过一片竹林,穿过两块庄稼地,最后冲进王得忠家院子。那时候,王得忠正坐在门槛上捡红豆。他端着筛子,仔细拨拉红豆,把里面的泥沙捡出来。

  他看到王得冲跑进来,心里咯噔一下,手就不动了。以前,他和王得冲关系不错,自从王得冲把棒客领进花红寨,他就有些害怕了。当他听说棒客把赵福元和王得猛半死不活地挂在树尖上,心里就更恐慌了。这会儿,他就紧张地看着王得冲。

  王得冲喘着气说,你在干啥?王得忠端着筛子,怯怯地说,我在捡红豆。王得冲说,我差点没逃出来。王得忠盯着他的脸,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王得冲说,我往菜汤里放耗子药,棒客统统被我放翻了。王得忠失声说,啊,你把棒客毒死了?王得冲说,他们喝了耗子药,但不晓得成啥样了。

  王得忠还想问点什么,但王得冲把他拉起来,说你跟我去看看。王得忠放下筛子,跟着往外跑。跑到赵家门口,就站住了。他们有点害怕,伸着脑袋悄悄往里瞅,看到那些棒客像十多捆被风吹倒的苞谷草,东倒西歪躺在地上。

  他们壮着胆量钻进去,见棒客脸色乌青,个个鼻眼流血,仿佛里面爬出几条蚯蚓。王得冲担心还有棒客没死,于是抬起脚,挨个乱踹。他感到自己像踹几条装着什么东西的麻袋,嘭嘭地响。棒客的身体早已僵硬了。

  王得冲兴奋地说,噢,日他妈妈的!王得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死人,脸色白苍苍的,惊惶得不敢移动脚步,他说,现在怎么办?王得冲说,先去找些帮手,把尸体拖去埋掉。王得忠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问,然后呢?王得冲没有说话,他跑到屋檐下面,把棒客的枪支统统收起,像柴禾那样扛着往外走。

  走出院落,王得冲感到身上的血液像煮过似的,渐渐沸腾起来了。他放眼眺望,周围到处是大山包,那些山上没有多少泥土,尽是狰狞的石头。在荒凉的乌蒙大地,几乎所有的山都是这个鬼样子。看起来,那些山就像几堆干瘪的烂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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