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身材不高,瘦,脸小,嘴有点瘪,胡子拉茬的。不知是从小营养不良,还是因为老巴子的缘故,让人总有一种发育不全的感觉。
叔公念过几年书,大约是初小毕业吧。识得几个字,会打一手算盘。农业社时曾安排他做过几天会计,但因他为人老实,又太迂,有时认起死理来脾气也不好,与队长工作难协调,最终还是被拿掉了。
不做会计,叔公就在生产队干农活,但因为叔公力气小,故而常常受人气、被人欺。然而,叔公毕竟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他不怕吃苦,什么活儿都干,久而久之,竟练出一身力气和一手好活,成了队里顶呱呱的大劳力。
在我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叔公那半夜捶草声。叔公的房子在我家的后面,两屋相距约十多米。叔公每天凌晨一、两点钟就起床,到天井里捶草。那“嘭嘭嘭”的声音在寂静的乡村夜空回响。我每天都被这声音惊醒,醒后就再也睡不着,后来我索性早睡早起,当叔公的捶草声响起时,我就起身读书做作业。
叔公捶草是为了搓绳卖钱。那时草绳在农村需求量很大,轧棉花箔子、编草帘子都需要草绳,一斤草绳能卖几角钱。叔公就这样每天捶草搓绳,草捶得又软又熟,搓起绳子来才有韧性、不会断。待到搓出几大捆甚至十几捆绳子,就挑到街上卖。叔公的绳子因为搓得细、绞得紧,又韧又牢,所以买的人就多,价格也高。
然而,尽管叔公在队里拼死拼活干,在家里起早带晚捶草搓绳,却仍然不能改变家中穷困的局面,日子仍然过得紧紧巴巴。他生有两女一子,父母跟他一起过,家庭负担很重。但他很孝顺,尽管家里困难,无好吃的孝敬上人,但炖咸菜都炖两碗,一碗放油,给老的吃,一碗不放油,留给自己和老婆孩子吃。
叔祖母是在叔公39岁那年去世的,至今,我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晨,我正在门口刷牙,叔祖母从田里干完活回来见我刷牙,就跟我开玩笑。可我感到有些异样:叔祖母说话不清楚,舌头像窝在嘴里。我以为她故意这样,也就没有多问。因为叔祖母一贯是一个幽默风趣、好闹玩的人。可想不到下午叔祖母就不能说话,第二天右膀和左腿就不能动,送到医院去,医生也没有说出什么名堂,光是住院挂水。几天过去,病情没有什么好转,医药费倒花去了几十块。叔公既为妻子的病情着急,又为花了这么多的药费而心疼,也对医院到底能否治好妻子的病而产生怀疑,于是转而求神拜佛找仙家,瞎钱也花去不少,最终未能治好妻的病。
中年丧妻乃人生大痛。可叔公并未垮下来,他也未显示出过多的悲痛。安葬好妻子后,他一个人领着三个孩子继续着艰难的生活。大孩子是个女儿,十四、五岁,学是上不成了,要回家帮助料理家务和照应弟弟妹妹。而妹妹才六、七岁,弟弟虽然已上小学,却很顽皮,不懂事,让人放不下心。有好心人劝叔公趁年纪轻续弦,叔公只是苦笑笑,并不动心。一直独自一人,既当爹,又做妈,拉扯着三个儿女,直到他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大女儿出嫁了,儿子结婚了,小女儿也找到婆家了,生活是日渐好起来了。农村里也不再是集体化,田都分到户了。可叔公仿佛吃苦吃惯了,猛地歇下来倒不习惯了,他好像是一台干活的机器,从早到晚、一年四季都不闲着。田里的活计他全包了下来,从不要儿子干。闲时上船到海下去卖糖收荒货,或到窑上去挑砖头做小工。人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原本就小的脸没得巴掌大,可仍然整天在外奔波,吃又舍不得吃,穿又舍不得穿。村里的人都不理解:这人怎么不要命了?
有一段时间,我听村里人讲,叔公的儿子、媳妇不孝顺,老头儿有一分钱他们都要拿去。我有些似信非信。叔公的儿子、媳妇虽比我大一辈,但因我年长于他们,平常对我还是比较尊敬的。回老家后,我从侧面做了一些了解,原来,他们是怕老头儿拿钱去“走小路”。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找到他们俩人,狠狠的说了一顿。我说,老头儿是个想走小路的人,还会等到现在?他这辈子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容易吗?就是他现在有什么想法,你们也要理解他、宽容他,他是个人,他不是光知道干活的机器!这辈子,他真是太苦了!听到我说这些话,叔公的儿子眼圈红起来,媳妇也低着头。我又说,你们小夫小妻的多热呼,他一个老人,孤独着哩!
也许我说的话,叔公的儿子、媳妇听懂了,也许并未全懂。但他们以后对他的态度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叔公在外面卖苦力挣的钱,他们一分都不要,有时还给一点零用钱。可叔公不知为什么,反而主动将钱如数“上缴”了,他的身上真正是不留一分钱了。是为了避嫌还是由于心寒,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了,因为这毕竟不是我管的事啊!
但每年的春节,我都要给叔公带上一份礼品,虽然很薄,却饱含着我的一片真情。每次,叔公接过我的礼品,都很激动,他逢人便说,我的这个侄孙年年都记得我啊!我要叔公到我家去玩,叔公也多次答应,并说真想歇上几天到城里去转转。可一直因为忙,未能实现。
2000年10月8日,国庆长假结束,刚刚上班。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叔公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从医院弄回来了,就要断气。我惊呆得手拿话筒半天说不出话。这是真的吗?国庆节我回老家,叔公人还好好的,跟我们有说有笑的,怎么就这样去了?人真是太假了!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我和妻立即赶回老家,看到叔公躺在屋里的草席上,寿衣已经穿好,人还未断气,但已毫无知觉,只是喘气。他的儿子、媳妇、姑娘、女婿以及一些帮忙料理后事的人围在旁边。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听他们说,是前天下午,叔公拎了黄豆种,带了大锹,到田里去种黄豆,刚用锹挖了几个口子,种了几个豆儿,突然人朝地上一倒,正好被人看到,叫喊起来。随即我父亲和叔公的媳妇去将他扶起来,他还说了句“我的豆儿泼掉了,帮我拾起来”,然后就人事不省了。送往医院的路上,小便已经失禁。到医院拍片、挂水、治疗,可人已没得用,医生叫弄回来早点准备后事。
一个生命的终结原来就是这样简单,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叔公才60岁刚出头,叔公这一辈子是应该过上一点好日子的啊!我忽而明白,叔公为什么不早点咽气,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是心有不甘啊!
终生劳碌惟余一字苦苦苦,
溘然长逝令人三叹悲悲悲。
在叔公的葬礼上,我写下了这样一副挽联,悬挂在他的灵前。叔公曾说要到我家去玩,想不到,这个并不难实现的愿望却到死都未能如愿。总以为来日方长,总说太忙太忙,其实有很多的遗憾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避免的,想到此,我不禁又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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