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作家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郭敬明曾说过:“有一段时间自己总是喜欢用各种华丽的辞藻来堆砌散文,每个词每个句都搭配得天衣无缝且惊世骇俗。自己沉迷在那些华丽而飘摇的世界里迟迟不想醒来”(《愿风裁尘》,第182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
郭敬明这番自白,说明堆砌辞藻,是一种有意识的创作行为。他想要通过这种行为达到“惊世骇俗”的效果。同时,他也想要遵守搭配规则,因为搭配是在语文教育里被列为考察内容的一项。在既要保证语法规则又要达到“惊世骇俗”效果的同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词语的数量上做文章,进行词语的轰炸,同时也是对所掌握词语的卖弄,营造一种扑面而来的语势。
而张悦然则看清了这种“形容词文学”的危害:“从文本的辨识度来说,我们每个人的作品辨识度也都不够高。我们这一代的文学更多的是形容词文学,我们对于繁华世界的描写,其实就仅仅体现在比上一代人多了这么几百上千个形容词上。但是,我们的动词萎缩得很厉害,我们的小说缺少了行动,更多的是一种特别空虚的描述。”(胡雅君:《张悦然:80后文学是形容词文学》,《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15期)
形容词的作用在于描述事物形状、性质、状态,而在“80后”作家这里,更主要的是渲染一种氛围,而这种氛围往往是人物情绪的外化表现。这个传承的脉络显然是来自于中国当代文学,如王蒙、莫言一派作家,靠新奇的艺术形式和敏锐的艺术感觉引领文学风潮,而非欧美文学,因为20世纪欧美文学所具备的节制、精确特征,在这里却转化为词语的狂欢。
“80后”作家对情感夸张的描摹也体现在修辞手段上。郭敬明就喜欢用大词烘托情感,使得个体的感伤变成群体的感伤,例如从小说移植到电影里的一段台词:“我们活在浩瀚的宇宙里,漫天漂浮的宇宙尘埃和星河的光尘,我们是比这些还要渺小的存在……我们依然在大大的绝望里小小地努力着。这种不想放弃的心情,它们变成无边黑暗里的小小星辰。我们都是小小的星辰。”(郭敬明导演,电影《小时代》台词)
这段被郭敬明读者反复传诵的片段,实际上是一种格言体写作。“80后”文学格言体写作的特点是:经常从一个大的面向切入,如:人间、人生、岁月、时光,然后代入“我”的细腻感受。这种格言体多是短句,并且对仗,有一种语言的节奏感,易于记录和传播。格言的本质是对世界的洞见,如今被变形为“我”的生存法则。只是复述常识,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
有些“80后”作品里,格言式的句子已经到了繁复的程度。尤其是在小说的叙述中,会突然插入,例如七堇年的《澜本嫁衣》:
她只是不断地对我说起希望和平常生活这等字眼,常常来我和耀辉的住处,感叹一番:如果我也能有这样平凡温存的小日子,该多好。
如果如果。
人总是说太多的如果。其实现实世界只有太多的但是。
“我”是作品的叙述者,但作者却总忍不住跳出来进行总结,而且这种总结往往有一股盖棺定论的味道。这使得作者的位置变得可疑,作者站在故事之中,与人物同处一个世界,但并非感受人物,借人物之口表达对世界的认知,而是直接加以评点。这种写法,把读者可感受的空间填满,而年轻读者对此全盘接受,是因为他们习惯了在作品中寻找中心思想,而七堇年已经把这个思想点出来,她把对世界的认知直接灌输给读者。有时是通过人物之口,使得人物说出一些加工过的对话,背后的话语操控者依然是作者,有时作者直接加以评点。习惯了被灌输主题思想的学生读者,并无不适之感,甚至会因为意义的明朗而倍加喜欢。他们把这些句子摘抄下来,加以模仿或用作网络上的签名档,表达自己的心境。
2013年,郭敬明主编了《畅销的秘密》四卷本,精选了郭敬明团队里上百位作者的的语句摘抄,在推荐语上介绍“每一段词句都高度凝结了作者的智慧,实在是一套兼具实用性和可读性的作品。”这套书所指的“实用性”是指:“本系列分为《人物篇》《景物篇》《校园篇》《奇幻篇》,涵盖了平时写作中最常用到的四个类型,不管是写实小说还是幻想小说,爱情故事或是观赏游记,甚至是应试作文,相信都能从中找到需要的东西,为你的作品添彩加分。如果你是一位拥有作家梦的写作爱好者,那你就更不能错过这套书了,因为《畅销的秘密》全都在这里!”(郭敬明主编:《畅销的秘密》内容介绍,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当年从新概念作文大赛出道的郭敬明,正是以新颖的表达方式获得认可,但他成名以后,却将其模式化,运用到应试作文里,让写作爱好者进行模仿。这种把“文学性”只落在词句上的方式,显示一些“80后”作者并没有取得真正的进步。
有一些“80后”作家刻意使用短句。极端例子是作家安东尼,他的写作风格是擅长从平凡的生活发现闪光点,但作品里从来不加标点符号,全书尽量避免长句,这无形中又造成了一种修辞上的反抗。他对世界毫不关注,只是自顾自地对着兔子玩具“不二”讲话:“亲爱的不二:那么多人都不再相信爱情了 很多人说 爱情是假的 或者 世界上没有长久的爱情 你觉得呢”(安东尼《亲爱的不二》,刊于2007年6月《最小说》)。安东尼退守在自己的心灵的一角,拒绝与社会进行深度对话,在内心世界自怨自艾。
一向重视文学品质的张悦然,在创作的最初,也曾突破语法规则,将长句化为短句,人为中断句子间的联系,如:“争执。暴跳。下大雨。男人被艺术牵着厮打起来。那个明亮的伟大的人怎么失去了和蔼的嘴角呢。凶器凶器。指向了谁又伤害了谁呢。明亮的人逃走了。黄色的小房间又黯淡下来。血流如注。文森特捧着他身体的那一小部分。他们分隔了。”(张悦然:《霓路》)
而郭敬明、七堇年等人则正好相反,人为拉长句子,刻意不加标点,复句套复句,甚至把不相关的句子强拧在一起,滥用复杂句和排比句,制造一种排山倒海的语势。这种写法,在郭敬明2004年创办《岛》以后,愈演愈烈。是因为《爱与痛的边缘》、《左手倒影右手年华》主要以描写高中生活为主,抒情偶尔穿插在校园生活的记录里,而郭敬明在《岛》《最小说》上开设的专栏,加入了大量的摄影作品,铜版纸印刷,文字成为了插图的附庸,仅仅一个普通意象就能引发的大段的抒情,不加节制。如:
蓝天蓝色,蓝天灰蓝色。
落日下挽弓的猎人蓝色。弓箭蓝色。
大海里沉浮的泡沫蓝色。大海蓝色。
一切回归蓝色。通通蓝色。
——《颜色》 (郭敬明:《愿风裁尘》)
排比句是一种加强抒情、叙事或描写效果的修辞,但在郭敬明的排比句里,这些效果并没有达到,而只是简单的意象、句式罗列,目的是为了凸显出一种画面感。
有时在排比句里,还套了一个复杂句,如:“你说过我们承受的那些不白之冤那些莫名的责难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总有一天别人会看到我们挥动着翅膀认真而努力地在飞翔,我们所唯一需要觉得遗憾的事情只是说要证明这一切要证明我们自己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漫长的时间” (郭敬明:《愿风裁尘》),这个长句是作者人为制造的阅读障碍,目的仅仅是炫耀语言才华。
由于失去了事件的依托,感情缺乏承载,郭敬明有几篇专栏只是段落的并列组合,如2009年《爱是琥珀》,他选取了“独占欲”“手机”“思念”“海潮”“小雪”等关键词,每个词下面由3到5个短句组成段落,相互勾连并不紧密的段落连成篇章。2011年的《你在世界尽头》,全文共有3个段落,8句话,没有一个标点符号。
这已经不再是一种文学写作,而是词句的罗列,就算有图片作为视觉辅助,也很难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如果说前辈作家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社会、历史的宏观价值思考,用一个故事来承载这些思考,那到了郭敬明一代,则是从一个细节出发,可能是一个意象,也可能是一个状态,往往用一个词语就能概括出来。一些“80后”作家用文字把某个细节描摹成一段文字,然后加上情感的抒发和个人经历的印证,组成文章的段落,最后拼接成一篇文章,是一种从小到大的逆向组装式写作。
这种组合方式的好处是,它的语言精致,细部精彩,尤其是句子和段落,常有神来之笔,这使得他们的语段成为年轻读者的模仿对象,甚至成为金句名言。这种现象的原因就在于一代人将关注的重点不断微观,聚焦在个体、物的身上,不再关心逻辑与宏观价值。同时网络社交媒介的发展,使得语句代替篇章,成为他们彰显个性的手段,谁能说出一段漂亮的话,谁就能吸引大家的注意,而篇章所要求的更高层次的谋篇布局,则被缺乏耐心的读者忽视掉。但它也存在着巨大的隐患,一代人的阅读变成了碎片化阅读,使得读者不加思考,患上思维的懒惰症,缺乏全景意识,而陷入到夸大感官体验的泥沼中。年轻一代更容易变得情感泛滥,以自我表达为中心,追求纯粹的精神世界,关注瞬间的感受,将过去与未来、现在与未来,浓缩在一种碎片式的意象之中,字里行间弥漫着的绵密情感,消解了缜密的逻辑。专注于构建内心世界来自我欣赏,无法对现实社会进行有效的探索和发现。
作者简介:
霍艳,作家,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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