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兄,你到底在写些什么?“绿林记”系列差不多有十年的时候,我也停下来反省自己。四十岁是一个奇怪的年龄,有的人归隐山林,有的人避世网络,有的人混迹市井,有的人却重新踏上长征路。由《飞廉的村庄》《草木一村》到计划中的“风土记”与“云梦小说”,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由速写到深描,由田园牧歌的乡土写作到“重新进入”的生态写作,路径清晰,我决心已定。可是在林中的另外一条小路“绿林记”上,我费时费力,写下《洞庭记》《龙宫记》《金驴记》《会仙记》《崇宁记》《蓝桥记》等二十余个非驴非马的文本,眉目模糊地刊登在《九州幻想》《飞·奇幻世界》《今古传奇·奇幻版》与《山花》《小说界》等绝非登对的杂志上,它们吵吵嚷嚷,互相驳斥,令作者本人心神恍恍惚惚,举棋不定,举灯向前,依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没有村。也许它本来就不是路,而是一个迷宫?也许出发之前,就不应该同时选择两条路?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同时去走两条林中小径,这样的家伙,就像拔着头发想离开地球的疯子,活该被困在米诺斯的迷宫,你还指望你的望舒送来红绳?
“绿林记”的世界里,活跃着好几位主角(叙事者)。飞廉是远古神话中的风神,与月神望舒一道在《离骚》里,为诗人拉车,据说殷商时代也有一位与恶来同时的勇士飞廉,飞廉又是一种草,有刺,开着紫色的花,有清利湿热、健脾益肾的药效,我老家的田埂上,散播得到处都是,飞廉也是蟑螂的小号,陈村老师就是据此小强长小强短地叫唤我……“绿林记”里的飞廉复姓司马,在庙堂之上,有着太史的身份,他其实赞成主流的意识形态,无论如何奔忙,他都会回到东京汴梁紫金山的天文台,去鸟瞰他的宇宙——故事里的时间,的确是设置在北宋南宋之交,政治清明,都市繁华,人文荟萃,科技进步,然并卵,凛冬将至。赵文韶隐居在德安府的云梦县,他的名字,是由南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清溪小姑》里引出来的,这位江南的士子,与清溪神女一夜欢会,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神女又回复到冷冰冰的雕像,我觉得隐士赵文韶还有一点像柳毅,身上有一种《太平广记》故事里的书生们孤寒深情的影子。未央生自然是由那本著名的情色小说里来的,我拔高了他的生命能量,让他阅尽春色之外,又学习吕洞宾、张三丰这些人,在清明上河图里,去做一个积铅于廛市的内丹术士。未央生的师弟袁安,名字取自东汉末年的那位隐士,陶渊明赞他:“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但在绿林记的世界里,他只是一个刚出师门,寻找人生道路与心中佳人的青头小伙子,是一位地道的游侠。对,还有木剑客,我办了十几年的武侠杂志,在杂志与网络上,都在用“木剑客”这个ID,绿林记中的木剑客,是武当山记名的掌门,脸长得像核桃,身材像猴子,以梯云纵云游四海——想想一只高能的跳跃在大路上的青蛙。这五个人,有读者说,都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我从来没有分辩过。但作者写小说,绝非是想做意淫犯。我们谁又了解自己呢?了解自己的办法,可能是一气化三清,阴阳构五行,让主体成为复数,投射出更多的他者,让他们运作在象征世界里?这五个大人物之外,其他还有张竖,我由《水浒传》的“船火儿”张横改来的,朱悟能,由《西游记》里的二师兄改来,还有小转铃,是我熟悉的一位朋友的名字,她这个ID,自然是由王小波的小说里捡来的。我读王小波,并没有翻《金瓶梅》来得勤勉。也许那个神经兮兮龙精虎壮的黑驴也应算个“人物”。由种种古典与名著里收集到的这些家伙,当然是将他们的“基因”,也带进《绿林记》系列文本,互文与反讽不可避免,油滑与吐嘈不可避免,我还是努力让他们在戏仿之余,能够沉潜到故事里,得到崭新的生活,奇异的任务,真诚的生命,让他们能在美丽新世界里重新生长出来。
集齐七个龙珠去召唤神龙?就像刘备得到五虎上将与孔明贤弟之后,去匡扶汉室,宋江聚义天罡地煞的好汉们扯旗造反,唐僧带着取经小组直奔西天,贾宝玉在十二金钗簇拥的大观园里领悟空与色,飞廉赵文韶袁安未央生木剑客,扯着一匹黑驴子,在大宋的晴天丽日之下忙些什么呢?我可能已经让典型的武侠小说迷们失望了。在这个貌似江湖的世界里,没有练功,没有擂台,没有杀人,没有攻城,刀光剑影又少又不过瘾——事实上,这是一个反武侠反江湖的反故事,它的主题,有可能是“龙(侠客)的缺席”?曾经盘踞在神州各处湖泊江河之中的龙离开了我们,去往茫茫的宇宙(想想《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们不爱在地球上玩耍了),人怎么办?有的人摹仿龙,有的想修行成为龙,有的去寻找龙珠与龙骨,发现龙的幽灵与踪迹,有的埋头重建龙宫,有的沉醉于撰写《龙的历史》……的确是召唤神龙,但龙已经不在了。于作者来讲,这可能是一个隐喻。西方自十二三世纪开始,理性觉醒,肯定自我,直至二十世纪初尼采谈论“上帝之死”。其时发生在中国的,大概是“龙之死”吧,唐宋以降,先是作为文化符号的龙,在《西游记》等文本里,被佛道儒的知识权力规训——抽取龙筋得到金箍棒的孙悟空其实是龙的分身,后来在现实的世界里,作为龙的化身的“天子”被最后驱赶出故宫——科学的优胜,庶民的优胜,也是西方的优胜。龙的缺席,在我看来,大概是神话、仪礼、野性、自然、生命能量、身体、东方、乡土的缺席,我们也许需要重新建构一个世界,去征召他者、它者与祂者?如果重建已不可能,起码应有重构的“姿势”?如此这般演绎下去,故事的时间会发生松动,北南宋也成为“当代”的转喻,这些披着古装往返的人物,他们好像有一颗惊弓之鸟般的后现代之心。因此文本的主题,并不在于拆解那个名叫江湖的世界,而是试图建立新的图景,但作者发现如同《龙宫记》里所写,虽然有着并非可靠的图纸,重建龙宫的工作也是漫长无期、后事难料。
就像《金神记》里描叙的,至少在一万年之前,云梦泽的周边布满了马来鳄,它们的存在,给湖北以“鄂”的异名。马来鳄在撤退东南亚之前,在江汉平原上展现的技能,除了在雷雨之前打鼓一般鸣叫,还有特别的挖地洞的本领。何新说鳄鱼是龙的原型,我相信的。它们挖出来的地洞,也就是龙宫的原型。《太平广记》里有一个《震泽洞》的故事,我很喜欢,说的是梁武帝的时候,有人跟皇帝报告,说自己掉进龙宫里,结果发现,“此洞穴有四枝:一通洞庭湖西岸,一通蜀道青衣浦北岸,一通罗浮两山间穴溪,一通枯桑岛东岸。益东海龙王第七女掌龙王珠藏,小龙千数卫护此珠。”可见当我们在东亚的山地与平原上种稻麦筑城墙的时候,龙王们早就悄悄地将地下挖出了四通八达的龙宫,就像现在修好的高铁似的,供它们往来便利交通。在我们熟悉的伦理世界之外,上有神秘莫测之宇宙,下有层层环绕的龙宫。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写这些小说,也是像笨拙的马来鳄在挖地洞,每一个文本都是地洞的一段沟回,它们被触发,脱出我的控制,不知道会通向哪里,也不知道地洞能否最后连起来,说不定绕来绕去,还是在家乡的池塘旁边。我也喜欢给每一个文本都安排一点这样迷宫一般的结构,主人公们兴致冲冲地跑过来,经过一番行动,虽然解开了一些谜团,随即却发现掉进了更深的大麻烦。我在地底下虚构的时候,更多的朋友们写大地上的写实故事,写人间的烟火、都市的繁复,手艺精湛,绘声绘色,我当然有时候也是很羡慕的——这样的时代,去谈论龙太离谱了,虚构也是。可我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小说除了努力摹仿现实,其实还可以更高蹈一些,更自由一些,更无功利一些,《聊斋志异》《镜花缘》《西游记》以至唐传奇、《山海经》都是很好的例子。如果说写实是弓背的话,虚构就是弓弦,它们产生的叙事张力,才可以将人这一支虚无之箭,射向荡漾着引力波涟漪的时空?
回到这个《金神记》,我喜欢它的地方,除了写出了自己乡土的痛楚之外,还在于我在尽量让乡土与龙宫连接起来,所以特别牵强地扯出了一条“虫洞”,它因为能够扭曲时间,所以能够将未来、当日与过去连接起来,将新石器的开端、北南宋与未来的赛博空间连接起来,在这个虫洞跳跃连接的三个空间里,马来鳄在云梦泽自由地游弋,龙宫在洞庭湖下穿梭往复,地铁在大武汉奔驰如电。而这些构成了古往今来那些书生、术士与侠客们游侠、修行与行乐的背景。
将两条林中路连接起来之后,会是更麻烦的文本迷宫吧。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选择了这样荒唐无忌的虚构,就像热爱挖地洞的马来鳄,飞廉兄你就坚持到底。如果没有地图,就相信那些文本自身,它们会互相感应,互相召唤,自己连通。即便没有红线,在更深的地底下,说不定也可以遇到奇异的宝石、龙珠与玄铁,哪怕没有这些奖赏,能像梁武帝的报告人那样,啃到一嘴青泥,细嚼几只烧燕,也是好的——家乡话讲,戳了燕子窠,变成癞痢哥。学龙吃烧燕,飞廉兄你就是不长癞痢,怕也难保曾经满头的青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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