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喜是被阳光扑醒的。初夏上午的阳光扑上眼帘,明亮得颇有些惊梦。做梦了吗?改喜记不起来了。梦肯定是做了,改喜的梦很多,可她一睁开眼梦就模糊了,从来都无法完整地复述一个梦。
老埂坪给山包裹着,太阳爬上窗台照进屋里扑上眼帘,已是十点光景了。其实改喜五更就起来了。封山禁牧牛群不准出山,抓住了就没收,还要罚款,只能圈养育肥。二十多只羊要割草回来喂是很费事的,且割的草有铁锈气,羊不爱吃。每天黄昏和五更,改喜就把羊赶进山谷,村上人叫放夜,公家人叫偷牧。现在连家带营进城打工的人多了,天地宽了,羊群少了,草长得丰实,有两个小时羊就吃饱了。因此每天五更偷牧回来,改喜都要睡个回笼觉。
改喜偏偏头,躲开扑上眼帘的阳光,揉揉眼睛,看到猫蹲在炕沿上洗脸。猫是花猫,黄白相间,蹲着就像一团花布。改喜慵懒地躺着,看猫洗脸。猫眯着眼,偏着头,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爪和腿。猫洗脸是很讲究的,先舔右爪、右腿,再舔左爪、左腿,然后再举着两条腿洗脸。每处舔的次数相同。猫爪子是一朵梅花,每瓣儿都要添到。
豆豆摇摇晃晃进来了,扑过去捉猫,猫一纵上了被摞,跟大团花的被摞混成一体。豆豆抱了小板凳爬上炕去扑猫,可被摞太高,够不上,豆豆就抱了枕头去扔猫。豆豆太小,抱她的枕头就像和枕头摔跤。猫不理会豆豆,继续洗脸。改喜揽过豆豆亲了一口,举到自己的肚子上像跳弹簧床,说烟儿烟儿莫烟我,我是天上梅花朵,猪劈柴来狗烧火,猫儿洗脸笑死我。豆豆却不赖怀,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溜下炕,跑出屋去了。豆豆才会走,根子还不稳,走起来摇摆得像只鹅。猫洗过脸,又蜷缩起身子,舔洗胸膛。改喜一笑说今儿来谁哩,看你洗得认真的,连身子都洗了。猫儿“妙悟——”一声。
改喜洗漱过,端笸篮进了园子,挖了两根葱,又铲了一把韭菜,看看蒜,秧子长得老高,可根部的土还没裂缝,知道蒜咕嘟还小,便没挖蒜。黄花开得繁盛,像一个个小喇叭。改喜就打起黄花来。黄花初开或开败打下来都不好,骨朵半开时打下来最好,用开水一焯,在阳光下晒去水气,放在透风的地方阴干,到了冬天黄花炒肉片可是上等菜。改喜打着黄花,不时抬眼瞟一下崾岘口。山就像个口袋,把老埂坪装在里面,崾岘口就是口袋的口子,进出老埂坪都要从崾岘口出入。其实不用张望,崾岘口有人过来,狗就会咬起来。狗比人灵。把几畦黄花打了一遍,改喜端着笸篮坐在屋檐下剥葱撸韭菜。撸完韭菜,又焯了黄花,在篾笆上摆好,架上墙头,洗了两个洋芋,又捞了方腌肉,改喜开始切臊子。改喜不会因为猫洗脸就这么奢侈,但猫洗脸让她有了一种期待,这期待却不是虚幻的,她估摸陈光该来了。
改喜把羊群控制在二十五只左右,不让放牧,群再大就操心不了了。二十多只羊都是母羊,每年下十几只羊羔,母羊羔便留下了,把老点的母羊处理掉,公羊羔出月价好就卖了,价不好便骟了,喂到年关卖羯羊。年关前后啥都要涨一涨的。羊产羔有春羔、秋羔,就是同一季产羔时间也不一,相差一个月的也有,因此,骟匠每年都要来几趟。今年雨水多,且按时按点的下,种进地里的庄稼一样不差长出来,该有个年好收成,瘪粮食、秸杆、衣子不会少,因此七只公羊羔她一只没卖。眼下正是骟羊的季节哩。
以前来骟羊的是老陈,陈庄的,跟改喜娘家隔道沟。老陈骟羊也劁猪。前年骟羊时老陈带着陈光来了。改喜才知道陈光是老陈的孙子。骟匠的活在路上,老陈奔八十了,翻山越岭跑不动了,就把老客户一一交待给了陈光。改喜和陈光见了面两人都吃惊了。他们是同学,自高中毕业就再没见面。改喜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嫁了,陈光复读了几年,最终没考上。考不上大学都扑向了城里,改喜不明白陈光为啥没进城打工,却做了骟匠,干起这断子绝孙的活。
当然改喜也期待着五更,不过这期待却是虚幻的。这时节不是节气,也不是收麦季,五更咋会回来呢?结婚七年了,收麦季五更都没回来过。虽说打工的除了年节没有任何假期,但也不是一天空闲没有,遇上领导视察、整顿检查、活与活接茬不顺,也会有几天空闲,回趟家的时间也够。可省城离家七八百公里路程,回趟家一来回光车费、住店就得好几百,还得买礼物,爹老了,又病病怏怏的;儿子活蹦乱跳的,会要东西了;媳妇养羊种地,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辛苦着哩,回来一趟不买东西能行?这么下来,就得一千多块。不过也难说,有一年五更就这时节回来了。打工的人是跟着活走的,那年五更跟着活到了县城。县上离家近便,一来回车费不过百十元,一年里五更回了好几趟家哩。
切好臊子,已是小晌午时分,狗却一声没叫过,改喜失落了。改喜进了羊圈,羊展展地卧着冲她懒洋洋地叫,却不起来。羊也习惯了封山禁牧,知道起来还是在圈里圈着,便懒得动弹。总得起来活动活动,卧着是不好好长肉的,改喜把羊轰起来,追撵着羊在圈里跑圈子,就像学校每天都要上体育课,改喜每天也要给羊上几堂体育课。羊圈很大,以前圈二百多只羊哩。跑上几圈,羊就活泛起来了。十几只小羊羔互相追逐着,一个公羊羔趴上了一只母羊羔的背,小嘴巴“嘟徕嘟徕”叫着。改喜脸红了。大点的羊羔满月了,出月不骟,得等半年,该骟了。
在窖上饮了羊,回来给羊羔喂过料,已是晌午,改喜做好臊子面,盛好了饭和咸菜用盘子端进公公窑里,狗叫起来。果然来人了,改喜出来一看,却是个讨吃。改喜喝住狗,嘟囔了一句,不是说讨吃也都进城了么。讨吃面相上看起来老,耳却不背,说现在城里不好讨哩。改喜说城里银子铺街金子墁地哩,不好讨?讨吃说城里的路石头街,没有力气吃不开。改喜说城里路石头街,没有银钱吃不开。讨吃说银钱得有力气挣呀。改喜进屋拿了老碗给讨吃盛饭,猫蹿上锅台,“妙悟妙悟”地叫,改喜舀了一勺臊子扣在猫食碗里,骂道来个讨吃你也一遍遍洗脸哩,你也觉得孤得慌。猫“妙悟——”一声算是回答了。改喜把一老碗臊子面递给讨吃,讨吃道谢的话说了一堆,靠墙蹴着吃。改喜说板凳放在跟前不坐,蹴着?讨吃说唉,坐惯了,屁股贵气了,以后谁还给你凳子坐。改喜笑笑,觉得这讨吃说话挺有意思的。
改喜发现这讨吃年纪其实不大,一嘴牙没少一个,白森森的,而且吃饭呼噜有声。一老碗臊子一会就下了肚,改喜说我给你再舀一碗。讨吃说老了老了,饱了饱了。改喜舀了一碗面汤,讨吃喝过,靠着墙根蹴下去吃起烟来。讨吃说你咋没去城里打工?现在都疯了一样往城里跑哩。不待改喜说话,公公出来说吃了喝了不走,等着喂狗呀。讨吃说老哥,别嫌弃我们这些可怜人噻,没听过讨吃添福的话?讨吃添福是说讨吃上门乞讨,那是给你添福来了,公公当然懂,还跟改喜说过讨吃添福的话,可公公今儿却恼了说我不缺你那点福。讨吃说你看你这话说的,福再大,还有多余的?老哥这么大年纪了,说话咋还这么不让人待见。公公却说找待见的人去。平时公公不是这样的,改喜觉得公公这话是捎带了她的,心情本就不好,就着了气,进屋去搲了满满一碗米,又抓了一个馍,出来把米倒进讨吃的袋子里,把馍塞进讨吃手里。她知道这会让公公心疼。讨吃说了吉利祝福的话,又冲公公说老哥,我给你说,你的福气全在你这媳妇子上……改喜忙打断讨吃的话说走吧,走吧。她怕讨吃说出伤着公公的话,公公会把仇记到她身上了。她可不想整日和公公置气,像阶级敌人一样。公公却冲着讨吃的背影说才多大年纪,哪达干活挣不了一口饭吃。
改喜吃过饭,洗了锅出来,天刮着小风,便掮着锄下地了。连着下了两场醒雨,被太阳一蒸,豌豆苗儿发叉吐丝,草也疯长起来,该锄了,这时节锄头上有肥哩。出了大门,见公公领着豆豆在坡上玩。公公围着围脖,戴着帽子,穿着棉衣,裤腿、袖口用绳子扎着,就像个月婆子裹得严严实实。改喜的眼圈湿润了。
公公也一直在打工,下煤窑,筑水坝,修路,盖楼,修下水道,落了一身子的病,这才回来了。下苦人老了身体败得很快,公公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见不得风,只要一刮风,不管风大风小,公公说骨缝里就像一群蚂蚁在啃,一双腿都瘸了。可老埂坪就卡在山谷里,没风的日子少,家倚着的这道岭就叫风过岭,风整日就像水一样哗啦哗啦流着。庄子上人打工挣下点钱兴起盖房,都从窑洞搬出来,改喜家紧紧手也盖了三间瓦房,公公婆婆住了上房。可住了没多久,又从房子搬回了窑洞,公公说房子不严捂,走风漏气的。窑洞是贴着山坡挖出来的,就像黄鼠狼打的洞,当然比房子严捂,公公又用麦草把窗子塞了,即使夏天也挂着厚重的门帘,窑洞里连光都透不进来,风就进不来了。豆豆没生下以前,公公整日呆在窑里连院里都很少出来。现在豆豆会走了,屋里院里不呆,就要到坡上去捕蝴蝶,捉虫子,逮鸟儿。公公只能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月婆子,带着豆豆到山坡上去。
豆豆摇摇晃晃在前面跑,公公一瘸一拐在后面撵。
改喜说爹,别由着豆豆的性子,带他在家里耍就行了。
公公说没事没事,我包裹得严实着哩。
改喜叫声豆豆,豆豆却不理会,只顾往前跑了。
公公说正晌午锄啥地,歇晌起来再下地吧。
改喜说有风哩。
改喜长出一口气,刚才与公公无端堵的气就全消了。
改喜结婚的当年生下了喜灯。那时候婆婆还在世。原想一年后喜灯隔了奶就进城打工,五更在火锅城给她把活都找下了。可没等喜灯断奶,婆婆走了。家等于塌了半边天,她要进了城,公公的生活就成了麻达。喜灯断了奶,吃上饭了,公公让她进城,说自己能行,领喜灯也没麻达,可她咋忍心把公公撂下进城?公公一辈子没爬锅上灶,连口开水都没烧过,这么大年纪了爬锅上灶还不让人家戮脊梁骨,何况公公的风湿病越来越重,吃的水从窖上往回拿都成问题,再说苦残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庄子上人走得没几户了,死在炕上让蛆唼了都不知道,那就把一辈子的骂名落下了。改喜给五更提说给公公再续一房,改喜说现在人活过八十也不是稀罕事,就说活个七十多也有十来年光景哩。五更说这么大年纪的人都病歪歪的,娶回来就等于抱回个药罐子,谁知道身体里还藏着啥大病,病倒了看不?看得起?改喜吐吐舌头。五更说你千万别起这个话头。又说爹下了一辈子苦,还不知道身体里藏着啥大病哩。后面这句话改喜听得明白,意思是爹怕也活不几年了,也听得心寒。
婆婆去世的两三年里,公公的身体很不好,到了第三年,公公睡了炕,改喜要送公公到医院看看,公公死活不去,说老病了,花那钱做啥。改喜明白公公说的老病不是得了多少年的病,而是死前要得的病。老埂坪人这把年纪都不去医院看病,说到医院没病都查出病来。其实都是怕下了一辈子苦,身体里藏着大病,查出来看还是不看,看那花的可不是小钱,可不看儿女要落骂名,就都不进医院,熬到哪天算哪天。那年正好是闰年,说闰年造老房子(棺材)添寿冲喜,其实是一举两得的事,能添寿冲喜当然好,万一人走了立马就能用上。改喜请木匠给公公造老房子。老房子造成了,又请阴阳念经冲喜补土,结果公公竟枯苗逢甘霖缓过秧来,精神了。
有了喜灯,传宗接待的事就有了交待,他们不打算再生了,将来的日子看得明白,是要在城里讨生活,娃要到城里念书,再生负担就重了。可看公公的身体状况,她一时间进不了城,她就跟五更说再生一个吧,一个娃单薄,我也孤慌。于是他们就又生了一个。生的时候盼望个女儿,却又生了个儿子。
进城的人多,好地都撂荒了,天地宽展,草也长得好,这几年改喜养羊种地收入也不比打工差,她对五更说两个人种地养羊也能过个好日子,饿不死,五更说但会穷死,憋死!改喜知道五更心野了,在这山窝窝里呆不下了,当然,也明白喜灯和豆豆将来书念得好坏都是要到城里生活的,那现在就得在城里打基础。
五更有三个姐姐,也都在城里打工,却都不在一个城里,二姐在哈尔滨,三姐却跑到深圳去了,大姐倒在省城。大姐没老人拖累,一家人进城早,买下房子那年,改喜去了趟,大姐说喜灯念书就到城里来,到时住到我家,不能让娃输在起跑线上。改喜好不感动。喜灯去年上学,住在大姐家里。大姐说喜灯我给你操心着,你就在家里把爹给我好好伺候着。大姐的口气让她不舒服,话她就更不爱听了,给老人尽孝咋能这么做交易。
晌午的太阳很炙人,风是贴着地皮的小风,奈何不了太阳的毒辣,出门时在气头上,忘了戴草帽,改喜懒得回去拿,就往地里来了。
豆地在川道里,那可是吃饭的金碗哩,以前为二指宽的地埂都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整个川道都撂荒了,地里忙活的连十个人都没有,种了庄稼的地东一坨西一块的,倒像补丁了。草疯长了,风掠过,草地就像水一样兴风作浪的。野东西多了,野兔、黄鼠、鼬、黄鼠狼、刺猬、野猫、狐狸在草地上蹦跳腾跃,就像潭里冒出的气泡,麦鸟、野鸡、旱鸭、鸽子、鹌鹑、鹧鸪、呱呱鸡、白脖鸦起起落落,天地一片繁乱。
花婶已在地里,戴一顶大草帽,就像个狗尿苔。改喜进了豌豆地,抡锄就锄,锄头扎进地里一拉,发出扯布一样的“哧——哧——”声。花婶说今年有个好收成哩,你看这雨水按时按点的落,庄稼要成不在雨水广稀,是要落到点子上。改喜没搭理,“哧——哧——”地锄地。花婶叹口气又说这么好的窝子地都荒了,种不过来,能种过来,多种上几块地,不比在城里打工挣得少。改喜依旧没有接茬,花婶说你哑巴了,吱个声噻。花婶这么说,改喜就越发不说话了。花婶说你个瓜蛋子,这么大的日头不戴草帽,不怕把你的白脸脸晒成锅底?说着又唱了两句:打碗碗花儿就地开,你把你的那个白脸脸调过来。二道道韭菜缯把把,我看妹妹胜过了兰花花。唱着从脖子里解下纱巾,说给包上。改喜没去接,舞着锄头往前锄去。花婶用纱巾包了头,把帽子像扔飞盘一样扔过来落在改喜前面。改喜没拣,抡着锄头往前锄去。花婶说咋的了,老不死的又给你气受了?改喜锄头抡得越欢了。
改喜又生了气,不过这气来自花婶。明儿花婶就要进城了。年过后,花婶就念叨大儿媳妇坐月子的事。大儿媳妇生了,花婶喜得炸了油香还送来几个。她知道花婶的大儿已打过几次电话,催花婶去伺候月子。
记不清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她夜里偷牧回来,把羊赶进圈里,花婶来了,说这说那的,说得她都眼皮打架了,她说不出催花婶走的话。后来花婶说今晚不回了,跟你搭伙。她不想留花婶,可花婶又说你晚上没人吧。她脸红了,说婶,胡说啥哩。花婶蹬掉鞋就上了炕。她很内秀,不好拒绝人,夜长拖拖的,自己也孤寡,有个人说说话也好。她翻出五更的被子,闻闻一点汗腥味都没有。五更腊月二十五六回来,三天年一过,初四就返城了,晚上几乎钻在她被窝里,被子就成了摆设。她睡下,花婶却钻进她的被窝来了。她慌了说婶,这么我不习惯。花婶却说不习惯,五更不钻你的被窝,钻得少了才怪哩。她这话说得她羞臊不已,她侧睡,给了花婶一个脊背,可花婶还紧紧贴着她,她才发觉花婶脱得精溜溜的。她浑身发紧,很不自然,说我不喜欢这样。花婶却更过分了,从后面搂住了她,捏住了她的奶头,说你喜欢这样。她就像触电了打个寒噤,她挣扎着说婶,你别这么,我怕痒,真的怕痒。花婶嘎嘎嘎地笑着说五更揉捏你也怕痒?他不捶你才怪哩。她想推开花婶,可花婶像男人一样有劲,一把就将她扳得平躺下,一条腿压了上来,她拼命挣扎,可和花婶比她太弱了,花婶一条腿就将她压死了,另一条腿在她的两腿之间乱蹭,她心跳神乱的,加重声音说婶,你别这样。可花婶就像魔怔了,竟像个娃娃一口叼住了她的奶头。
她明白了花婶这是要做啥。五更给她说过同性恋,说省城有个公园,一到晚上都是同性恋。五更讲同性恋的奇闻异趣,说你说他们咋那样,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想都想不明白。她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恶心死了。五更说我也觉得恶心。她说恶心你还说?五更说这不是让你长长见识。五更又说外国有些领导都搞同性恋哩。她说你再说我要吐了。
她觉得恶心,又掐又抠,花婶却不管不顾,就像疯了。她浑身有几处敏感的地方,花婶就像知道似的,专鼓捣那些地方,一鼓捣她反抗的气力就涣散了。花婶所有举动跟五更一模一样,连那像一头牛爬坡时发出的粗壮喘声也一模一样,她恍惚了,觉得压着她揉捏她的不是花婶而是五更,她的身体竟莫名其妙地活跃起来了,她一点抵御的气力都没了,闭上了眼睛,任那双手那双腿那个人为所欲为。她感到下身被插入,她打个激灵,那种像浮在水上起起伏伏的美妙感觉袭击了她,一阵一阵的颤粟让她眩晕,她整个人瘫软了,竟压不住还啍出声来。
终于平静下来。好么。声音就像从地下传来那么幽暗。她猛然清醒,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爬在花婶身上,她羞臊得就像喝了烧酒,浑身发烧。她慌乱地从花婶身上溜下来,花婶却一翻身又骑在她的身上,双手掬着她的头,嘴巴压在她的嘴巴上。她唾了花婶一口,拼命地掀开花婶,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月半的月亮就像镜子从窗子照进来,花婶四仰八叉地躺着吞云吐雾,浑身发着汗津津的亮光,那姿势跟五更完事后简直无二。
花婶说你是死人呀,弄缸子水喝,出了一身汗,和五更事毕了你也这么躺着。
她没有动弹,她羞臊得要死了,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花婶自己跳下炕去,问晾开水没?
她不做声。五更回来,她晚上总是要晾一大茶缸开水,里面泡几颗枣,事完了,她会在凉水里兑些开水,放两勺子蜂蜜调匀。剩下她一个人,晚上她从不晾开水,渴了就从水缸里舀水喝,给豆豆晾的开水在公公窑里。
花婶嘟囔说连开水都不晾,一看你这日子啊过得也没心劲。
花婶从水缸里舀水咕咚咕咚喝,她想说这阵不能喝凉水,会得阴寒。可又一想那不是五更,是花婶,是个女的。
花婶上了炕,手从被子里抻进来抚摸着她,她狠狠掐了花婶的手呜呜哭起来。
花婶说你哭啥么,又不是给人糟蹋了。
她哽咽着说我就是给你糟蹋了,就是给你糟蹋了。
花婶嘎嘎嘎一笑说这也算糟蹋,我又不是个男的。
她呜呜哭着说这……这罪孽更重哩。
花婶说有罪孽也算我的,又不是你偷汉养汉。
她好想放声痛哭一场,却不敢放声哭,怕公公听到,只能抑着声啜泣,花婶却打个哈欠说哭啥么,哭得人心里瞀烦的,睡了。说完真就呼呼睡去了。
花婶睡觉也像个男人,扯呼、说胡话、叹息,睡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哪里睡得着,真想扑过去拧她掐她,用针锥扎她。
早晨起来,花婶双手掬着她的脸说睡了个好觉。她打开花婶的手,花婶说慢慢你会喜欢的,看你脸红红扑扑的,女人就像火炉,越捣越旺,这话没错哩。她脸刷就红了,呸了一口说你真不要脸,啥话都能说出口。
一整天她都在想那事,就像在梦魇中醒不过来。尽管花婶像五更一样带给了她美妙的感觉,可她不喜欢这样,讨厌这样,想起来就恶心。她有深深的罪孽感,虽然花婶是女的,但她还是想到了奸夫淫妇,到了那世奸夫淫妇都会下地狱,要被用石磨像磨麦子一样磨,血肉模糊地从石齿中流出来,这让她不寒而栗。她不会再让花婶进屋了。可不久的一天晚上,她放牧回来,把羊圈进圈里,进屋后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点了灯,发现花婶已睡在她被窝里了。她让花婶走,可花婶死皮赖脸的不走,改喜撕扯着花婶,可花婶劲大,她哪里撕扯得动,又不敢动静太大,怕惊动了公公,引起公公的猜忌。要是让公公把事看穿了,那就活都活不了了。
她被花婶压住了,她疯了一样踢腾,花婶说你踢腾个啥,两人都好的事么。她哀求说婶,这样不好,我、我不喜欢。花婶说你喜欢男人?男人在哪里呢?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是说咱女人哩,你不想?你不寂寞?你不熬煎?像你这样言语金贵的人,都是闷骚的货!她想骂花婶流氓不要脸,可她骂不出口。花婶说城里有同性恋你知道吗?就是女人跟女人好,男人跟男人好。她就呸呸地说恶心死人了。花婶说你脑子有个弯没转过来,转过弯来就会觉得挺好的。她说呸,再说你是我婶,我们差辈分哩。花婶说是我妹嫁了你爹还是你姑嫁了我爷,没亲戚关系,就是按年龄这么叫的,以后你叫我姐,叫我哥,叫我男人,叫我嗨、哎都行。她说这是造孽哩,会遭天谴的,到了那世人家用石磨磨你。花婶说要说造孽也是老天爷造孽,咱们为啥过这样的日子?不是他安排的。她说你这么说老天爷,小心老天爷听着了拾掇你。花婶说把我命要了,我把孽脱了,我给他烧香叩头哩,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也比这么活着强,日他娘,这活的个啥么。花婶真是个无赖,专门袭击她敏感的地方,她一点办法都没了,瘫软了。还是那样了,花婶又呼呼睡去了。
早晨花婶让公公堵在院里,公公说你老往我家跑啥,家里炕小睡不下了?花婶说夜长心慌,过来找改喜说说话,你怕啥,我又不是个男的。公公却说我看你就是个男的。改喜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公公偷听她和花婶的事,这是多么可耻的事啊,比偷男人更可耻。晌午吃饭时,公公说豆豆妈,跟黄三的婆娘远着点,别跟着把路走歪了。她长出一口气,公公是怕花婶把她带坏了。公公对花婶是有意见的。学校来了个男教师,是支教的。花婶老往学校跑,闲话就传出来。为此花婶和公公在村巷里骂过架。公公死后,婆婆却能活,最后瓜了,就是城里人说的老年痴呆了。花婶又在村巷骂过婆婆,说你活这么长做啥,瓜得连个娃娃都不如了,白天不白天,晚夕不晚夕的,你活着有个啥意思?害人要害到几时?公公看不过,堵在村巷骂花婶说我看你杀人的心都有哩。
花婶就像偷惯了腥的猫,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的屋里。为了抵御花婶来,她想把儿子豆豆领过来跟她睡,可死活领不过来,爷爷的箱子就是豆豆的百宝箱,核桃,枣子、花生、糖果、罐头、面包、蛋糕,里面啥都有。除了豆豆,她再没别的指望,总不能让公公出面挡住花婶。她问自己真拿花婶没办法?她摇头了,别看她内秀少语,她要是翻了脸,也不是弱人,五更都害怕哩。归根结底还是尽管自己不喜欢那样,但还是贪恋那一阵的恍惚与颤栗。花婶又来了,她咬着嘴唇阴着脸说你以后别再来了。花婶过来搂她,她说你放自重点,惹我翻了脸,咱们面子上都不好看。花婶点根烟吃起来,许久没说话,她说你走吧。花婶长叹一声说你真不喜欢这样?她说不喜欢,我恶心。花婶就走了。
花婶再没来过,遇见了她们也再没说过话。过了一段时日,她才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事情发生过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她的身体本就像一个深潭,幽静无波,可花婶放了条鱼进去,鱼在潭中兴风作浪,潭水被搅活了。每到晚上,她又耐不住地“想”了。“想”让她害臊羞耻,可她阻止不了自己的“想”。“想”是一种瘾,就像吃烟的人,烟盒上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可照样要吃,上瘾了,就无法自拔。人啊就是管不住自己。
老埂坪夜比别处要长,太阳一斜过蟒蛇岭,山影扑过来,就像泥石流扑下来把老埂坪埋了。山有多大,夜就有多深。夏秋时节倒也罢了,种进地里的活长出来,锄收拉打,日里苦得抽筋扒皮,晚夕一挨枕头就像死过去了。可春冬季节活计少,人闲,夜又长,就煎熬了。五更买回一台城里人淘汰的电视,能收几个台,雪花虽大,也还能看,可打发夜晚。可电拉上几年了,常常断电。村长在村上的时候,来了一拨人看了说是线路老化,要改造,可挨家挨户走了一遍,没几户人了,说回去研究研究再说,就没了下文。现在村长家坐到镇上去了,电断了就彻底没人管了,跟没拉一样。没电了,电视就成了摆设,夜就更深了。她以前靠做针线抵御夜晚的漫长,可她做的织的衣帽鞋袜没人穿戴了,五更穿戴的全是买的,喜灯上了学,衣帽鞋袜也都要穿买的。公公和她能穿多少,山里本就不费,何况五更回来买的东西多是衣帽鞋袜。要说她的女红是不错,可终究没有买的漂亮。
端午到了,吃酒饭也是习俗。酒饭做起来麻烦,要做酒曲,要揉燕麦,又只有她和公公,打一回麻烦,做少了不划算,做多了几天就坏了,都嫌麻烦不做了。她做了酒饭。酒饭出来给公公端过去一碗,回到屋里端了一碗坐在炕沿上吃,吃了两口,跳下炕,盛了一瓦罐给花婶送了过去。晚上花婶就来了,她再没撵花婶走。
从那以后,花婶就隔三岔五的常来了。她什么都不想了,不再拗着一股劲,花婶就很放肆,在花婶的摆布中她依旧恍惚了,触电般的颤栗了,恍惚中花婶就成了一个男人,就是五更,她希望一直处在恍惚中,永远不要清醒过来。然而,恍惚是短暂的,清醒才是漫长的。花婶越来越放肆,竟不要脸地说你出声呀,叫出来呀,你个闷臊的货!她羞臊得狠狠地抓掐花婶,抓掐过程让她又恍惚了,五更也这样说,她也这样抓掐。
花婶每次来都收拾得云白水亮的,身上香喷喷的,连手都香香的绵绵的。她憋不住说你到我家装新(入洞房)来了。花婶嘎嘎嘎地笑着说我就是入洞房来了。花婶会给她带吃的,还带抹脸油、衣服,她说你再不要给我带东西。花婶就说你是我婆娘,我不给你带东西谁给你带东西。有回花婶带给她一对耳坠子,说是珍珠的。她不要,花婶说我是你男人,给你东西你不要小心我楔扁你,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但她从没戴过。她对花婶的回应也只是给花婶调一缸子蜜蜂水,花婶接过蜂蜜水时在她脸上摸摸,也和五更一模一样。她会走神,会想如果花婶是个男人,浓眉大眼,肤色白净,身材高挑,健壮但不臃肿,用一个男人的标准来衡量,也是挺英俊的一个人,但当她回过神来,感到自己罪孽已很深重了。
她忐忑不安,害怕被公公觉察。公公是个老实人,但老实的人也有心眼,公公为儿子长了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哩。陈光接了爷爷的手艺的第二年,公公就多养了一只狗。公公的说法是家里的狗老了,见人都不咬了,怕活不了几天了,早早捉个狗预备着。她明白这狗是为她喂的。家里的狗是老了些,但还不至于三头两年就死了,就是死了再捉只狗也不迟,村上哪年没有连家带营进城的,狗带不到城里去,就成野狗了,叫一只来喂上几天就成家的了。公公这是防着她哩。一年里陈光会来几趟,有时陈光去别人家骟羊劁猪,路过也会到家里来坐坐。陈光来了,她做饭泡茶会讲究些,老同学么,话也就多了,说些过去,说些现在,说些同学。她平时话少,不是她不爱说话,年轻人都走了,就剩下老人娃娃,有话跟谁说去呢?家里就她和公公,公公和儿媳有啥说的,几天说不了一句话。以前老陈来骟羊,因为怕风公公连羊圈都很少进。自陈光来后,骟羊公公就像个打下手的,帮忙干这做那的,一直到陈光干完活送走了。
她和花婶在一起公公想破脑壳都不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事,但公公会听墙根。虽然房子与窑洞间有段距离,可晚上一切都歇了,就出奇的静,声音会传得很远。何况花婶越来越放肆,会忽然大声叫唤。有一夜花婶动静大了些,公公就在门口问五更家的,没事吧。她吓坏了,花婶冲门外的公公说是我,不是野汉子。可她浑身抖得像筛糠,花婶紧紧地搂着她说你抖啥,我是个女的。她说这让人知道了更可怕哩。花婶却拧她一把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人?她生气说你胡说啥,当谁像你。花婶说我看你那骟羊的同学恋你哩。她生气了说你管我,王铁匠打的镰刀揽得宽不。花婶一翻身压住她说你是我婆娘,我不管你,还由了你不成。她说我是你男人,你再骚轻,小心我拿吆驴的棍子楔你。花婶就嘎嘎嘎地笑着说你没想好的,那你公公为啥这么不放心你?她拧了花婶一把说哪个公公放心儿媳?花婶说就是,我家那老东西活着在我屋门口还撒灰哩。说着她冲地呸了三口。她说撒灰做啥?花婶说看脚印子么。她说你公公不放心对哩,你跟那眼镜谁不知道?花婶说我跟眼镜能有啥事,人家是城里娃,大干部,细皮嫩肉的,眼界高着哩,我都能给人家做娘了,人家能看上我?我看人家对你上心哩,可你不理会人家。她说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往人家屋里跑得少了?荒山都踏成白路了。花婶说我想这娃来咱这里支教不容易,学校跟我家墙挨着墙,园子里啥菜长起来了,我就给送几把过去,家里做个稀罕吃的,送一碗过去,咱吃着让人家看着?老东西就不高兴,伙上婆婆开我的批斗会,我是受这气的?逮空我就往眼镜那里跑,就是想好好气气老东西。
安静下来,花婶最多的是骂男人,说日他娘,我们这是守活寡哩,下辈子一定要转世成男人,转不成男人,转个驴我都不转女人。她说他们也恓惶汪凉哩。花婶说他们恓惶汪凉,你当他们在外面安分,都耍小姐哩,风流快活着哩,你没审过你家五更?她说为啥要审,五更正派着哩。花婶说哼,你个瓜蛋子,五更这年纪正贪那事哩,一年回来一趟,能忍得住寂寞?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她说你不是说那是说女人的么?花婶说男人女人都一样,男人更贪,没女人能忍哩,回来了你好好审问审问五更。
她心里说有啥审问的,明摆的事儿,一年回家满打满算十来日,再能忍能忍一年?城里小姐多得都能浪倒人哩。多数女人男人回来像审犯人审男人,审问出来又能咋样?就是个淘气闹仗的事,越闹越生分,赌了气出去就解恨一样越没有节制,闹能解决啥问题呢? 闰月不就是为这事跟男人闹么,闹急了被男人楔了一顿,闰月喝了药,灌屎灌尿的人救下了,可却傻了,羞丑不顾,男人走了就再没回来。
她没审问过五更,是五更自己说出来的,自己说出来的和审出来的不一样。她说五更正派,不是为堵花婶,是感念五更的诚实。五更回来没明没夜贪那事,一晚上几回的折腾,她嘻嘻笑着说小心你娃命者,色是刮骨的刀。五更会拽文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五更是念完了高中,还复读了一年,没考上,说话时会冒出这么文绉绉的一句,她觉得挺好的。那年,五更都跟着返城的人群出门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疯了一样把她抱住连炕都不上,站着做了。五更说都翻过风过岭了,顺子说把东西拉家里回去拿了,他就跑回来了。她说就像吃饭一样,一顿吃撑了也饱不了一年。五更说能饱几天算几天。早晨起来时才做过,五更走路有些打晃,改喜心里一片汪凉。结果那天车没过来,说是老爷岭上下雪,车被挡了回去。晚上五更又不老实,她说你这么贪这事,在城里咋过活?五更说忍么。她说能忍住?五更说死忍,忍不住就自己解决。她说城里有小姐哩。五更说费钱,得两天的工钱哩,还想你。她当然不相信五更不找小姐,但“还想你”的话让她心里潮湿了。她抚着五更的胸膛说你找小姐吧,该花的钱要花哩,就当多吃了几顿肉。五更说不找,要让扫黄扫住,一年的苦就白下了,再说那些女人都有病哩,病染上了难缠着哩。她说一年长拖拖的,你小心点么。五更忽然翻起身吃起烟来,吃了一根烟说我……我找过小姐,可……可我一个季度才找一回,不像有的人月月都找,想打想骂想咋处置都行。她一点儿不生气,嘻嘻一笑说小姐好不?五更不说,她又拧又掐,逼急了五更说小姐就是为挣钱,图的就是个快,几下子就鼓捣完了,就像上了个公厕尿了一泡尿,裤子一提多一分钟都不呆,哪像咱们,搂着压着亲着捏着摸着笑着说着打着闹着耍,啊呀,没有比找小姐后悔的事了,从那里出来简直后悔死了,没意思,就像动物交配,真的没意思透了,哄你天打五雷轰。
改喜支起腰瞥一眼坐在地头的花婶,心想明儿就要进城了,今儿还锄地,难道要等到豌豆收了?不会,要是等到豌豆收了再走,羊就不会在这时间处理了,正是草肥的季节,多喂一两个月,一只羊身上就有几十块钱的利哩。再说种的几块麦子也就不会给了弟弟。花婶的弟弟一条腿骨得了病,锯了,守在家里。豆和麦熟起来脚前脚后的事。
改喜锄到了地头,折回头又锄,花婶说歇缓歇缓。改喜没犯拗,走到地头,在树荫下坐了。
花婶快一个月没来家里了,她知道花婶在忙着处理家里的东西,跑得风风火火的。一个家说是没啥,可要处理起来麻缠着哩,都知道你要进城,啥都不好好出价,来拣便宜的多。她生气的不是花婶没来家里,多久了,改喜已记不确切了,但她依然不喜欢这样,这不是她想要的,而且罪孽感越来越深重了,可她管不住自己了,贪恋那一阵的恍惚,每次都是结束,每次都是开始,这都是因为花婶。花婶走了,她就会回到过去的日子,像五更每年走后,她就忘记了那事,直到五更快回来时才会拾起,像织女与牛郎,她习惯了一年一度。一年的时间她偶尔想起,那是因为做了春梦,梦终归是梦,过几日便烟消云散了。她生气的是花婶把进城搞得轰轰烈烈,就像寡妇要嫁人,这些日子,街巷里回响着花婶和人们的对答:要走咧?走咧!嘎嘎嘎!看把你高兴的,走路都带起土哩!嘎嘎嘎!在她听来简直就是张扬,庄子上还有几个人,不是张扬给她看的。
花婶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丢过来,改喜接了就啃。花婶嘎嘎嘎笑着,抹改喜的脸,改喜一摆头说去了小心命者,色是刮骨的刀。话出口了,她脸红了,这是她说五更的话。花婶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日他娘,你当享福去呀。改喜说看你这些日子心里欢喜得,跑得都煽起土,恨不得连夜进城哩。花婶说唉,有啥办法么,儿子一天一个电话的催命哩,说媳妇呆在家里一天要耽误多少钱,钱比他大他妈还亲啊。挣钱,挣钱,都十几年了,就租了狗窝大的房子,挣的钱在哪达?
花婶点了根烟说蛇钻的窟窿蛇知道,你当我去了就到一起了,老鬼和大儿不在一个城里。改喜说你去了老鬼还不稀欠得撵过来?花婶说老鬼大我一轮,五十八了,跟那工头十几年了,知根知底工头才给一份活,要不这年纪活都揽不上,下苦人,人家怕你身体里藏着啥大病哩,一看身份证就不要,撵大儿去活能揽上?改喜说那就让大儿两口子撵爹去么。花婶说老鬼在这边给大儿两口子把活都联系好了,可人家不愿意挪窝。改喜说那为啥?花婶说老二两口子在深圳,老三两口子今儿武汉明儿广州地乱飞哩,老大怕到了一起我们随了人家连累人家么。唉,人老了难活,一个老子养得活十个儿,十个儿养活不了一个老子。
花婶的泪水涌了出来,说我让媳妇子回来坐月子,你猜儿子说了个啥,家里能坐个啥月子,不方便了,不卫生了,生孩子不健康了,回来也不习惯了,啧啧啧,贵气得,我养了他们五个,抓养得差啥,哪个不健康了?媳妇子要是回来坐月子,老鬼也就回来了,老鬼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早就想回来了,可媳妇子不回来坐月子,我只能到城里去,老鬼一辈子没做过饭,回来吃都吃不到嘴里,吸风拉屁呀,只能在城里熬着。日他娘,给儿女拉了一辈子长工,现在一个个单的拉扯成双的了,谁替你着想,一个个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儿女是啥,就是债主,从上辈子追到这辈子来的债主,啥时候眼一闭腿一蹬,这辈子孽就脱了。
改喜心软了,她掏出手帕替花婶抹着眼泪,心里叹口气。花婶站起来说唉,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眼泪把心都淹了,锄地吧。改喜说明儿就走了还锄地,把不得够的病得了上?花婶说给你锄的,这块子豌豆送给你了,好歹咱们好了一场。改喜的脸红了,说我才不要呢。花婶说这么好的豆子你不要?不要让自熟自落去么。
每天到了黄昏,羊就叫成了一片,都惦记着出门。圈了一天羊也心慌。改喜把羊赶进山谷,羊群像一把扇子安静打开,就像朵朵白云落在草地上,飒飒的吃草声就像锋利的镰刀地割过草地。
老疙瘩峰还给太阳烧得红朗朗的,就像一盏灯,山谷已是暮气沉沉,阴暗而清冷,夜从谷里升腾起来,一截一截从山脚洇上来,大地一截一截地暗弱下去,铺上暮色的小路越来越深,越来越远。老疙瘩峰上最后的一点阳光隐没了,就像一盏熄了,老埂坪就完全湮没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天空中星辰闪现出来,像钻石一样放射出晶莹的光泽,地上有一种花,也像一颗颗钻石,照亮了自己的一片小小世界。花叫夜灯儿,就像一个小小的灯盏,摘一朵捧在手心里,像捧一只萤火虫,光会从指缝间溢出来。白天,是看不见夜灯儿的,就像她还没有开放,其实她是一直开着的,只是太小,隐没在草丛里。
改喜收羊回来,圈进圈里,刚进屋里坐下,传来敲门声,拉开门是公公,改喜吐吐舌头,她以为是花婶,差点说了句流氓话。公公塞给她一瓶罐头。
她说爹,放下你吃么。
公公说这瓶是葡萄的,酸,我吃上胃里不受。
她说那留着走亲戚看望人。
公公说人都走空了,亲戚来往也少了,一年遇不上几个事,再放就坏了,吃了得了。
改喜知道公公这是给她赔不是哩。公公脑子好用,惹她不高兴了,从不耍公公的威风,总会及时通过各种方式给她赔个不是。要不然,她也说不定早就借跟公公淘气了进城了。村子上借着跟老人怄气进城的人多了。
花婶来了,花婶提了两瓶酒,说喝。
改喜不喝,她从不喝酒,花婶说以后你会喝上酒,喝了酒晕晕乎乎的,啥都不想就睡着了。
喝了几杯酒,花婶声音就大起来,公公敲门说五更家的,你们没事吧。
花婶说你个老不死的,两个女人能有啥事。
按说人活过了七十,骂老不死的添寿哩,可改喜觉得花婶这话歹毒哩。
花婶又说你个老不死的,把媳妇子盯这么紧,庄子上还有几个男人。
公公的脚步声远去了。
花婶说唉,其实没有他们,咱们也挺好的。
改喜摇摇头说不好,一点都不好,我一点都不喜欢。
花婶说你当我喜欢?你当这是我想要的日子?日他娘,我也想要男人哩,可男人在哪?我十六嫁过来,男人就在外面打工,我四十六了,男人还在外面打工,一年回来一趟,有时几年不回来一趟,跟住店一样。五儿两女一个个抓大了,我想进城打工,公公婆婆却老了,公公婆婆伺候走了,我也老了,眼看五十的人了,大半截入了土,你说这一辈子活了个啥人么?
改喜喝了一杯酒,就像吞了一绺火焰,烧了一路。
花婶说我再回来,就是抬着回来的。
改喜说抬着回来?
花婶直接抓起酒瓶喝,喝了几大口,呛得咳嗽半天,拉住改喜的手说我以后的日子还看不明白,大儿的娃领得离了手脚,二儿的娃又生下了,二儿的娃领得离了手脚,三儿的娃就生下了,还有两个女儿哩,这就像你开春把活种进地里,活就会一样按时按节长出来,孙子领大了,我不死了,还能活成神仙。
改喜也抓起一杯酒饮了一大口。
花婶说不说了,跟你说这些干啥呢,真把你当成我媳妇了。我走了你咋办么,我看你公公越活越旺了,脸吃得像个盆盆子,你熬煎到啥时候啊。
改喜说有啥熬煎的,七八年天气不也这么过来了。
花婶说唉,我还想小骟匠能跟你好上哩。
改喜说你别嚼舌头,我们就是同学,说说话。
花婶说我碰见陈庄的陈贵,让给小骟匠捎个信来老埂坪骟羊……
花婶停下了话,盯着改喜,改喜脸红了,她去娘家刻意打问过,娘说都是老骟匠老糊涂了,非要说骟羊劁猪是祖传手艺,硬逼着孙子学,说要传下去,这不是误娃的事么。
花婶说陈贵说老骟匠死了,小骟匠进城揽活去了。
改喜已经晕乎了,花婶都成了双影子,花婶又灌了一口酒说,天会亮,但夜很深啊。
改喜醒来已经往日睡回笼觉醒来的时辰,她不是阳光扑醒的,而是羊炒醒的,大羊小羊叫成了一片,比一树一树的蝉鸣还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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