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叶兆言以男性视角审视中国式婚姻的长篇小说《苏珊的微笑》以当下最时髦的话题:“小三”、“凤凰男”、高干子女、官场、“潜规则”等来深层剖析现代人的生存境况和围城内幕。作为第一部由男性作家执笔的婚恋小说,柔婉的笔调、感伤的色泽、凄美的意境……透过谜一般的“微笑”意象不断重现,在对生理欲望的诱惑、膨胀、放纵的解析和人物命运的幽怨、凄楚、悲凉的展示中,蕴含着“苍凉感”与“忧郁美”的悲情演绎。
叶兆言擅用意象的塑造来营造氛围,“笑了吗?你真的觉得我是在笑?”神秘莫测的“微笑”作为人物宿命的意象贯穿于《苏珊的微笑》的叙事全过程,犹如血液浸润作品的每个细胞、畅游于肢体的各个角落,为整部作品酝酿、营造起浓郁的难以捉摸的诡秘色彩。诚如杨义所说:“即便是一篇作品的同一意象,在其反复出现之时,也于重复中反重复,力求展示新的意义层次。”①叶兆言正是通过高深莫测的意象的不断重述,达到了故事情节的波浪般发展和文本意义的阶梯式递进。
“苍凉感”的悲情演绎
叶兆言《苏珊的微笑》以意象化叙述作为主要表现手法,在理想精神的追求与现实物欲的迷恋构成的悖论中,再现了欲望放纵的生命悲歌,以人性的悲悯与同情预示了“诗意追寻”的“苍凉感”。小说着意于表现欲望对人的困扰、死亡给人的思考及人生价值的追问,蕴含着对现代浮躁社会中财富、权力、命运、理想……的深层勘探,这种观照具有宽泛的审美视野和深远的精神向度。作为一部悲剧性的展示个体生命毁灭的力作,《苏珊的微笑》把人在“欲望追求”和“生命意志”驱动下的存在状况和价值追求作为美学思考和艺术表现的对象。小说中人物的生命历程充溢着困苦和不幸,但在命运的抗争中又点缀着人性的旺盛与丰盈、生命的激情和欢乐。鲁迅曾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②现实的苍凉和无奈、生存的困境和苦难、命运的无常和神秘,逼迫诱惑着小说主人公苏珊在寻找生命解脱的救赎之路上,珍贵生命和美好感情毁灭的悲剧成了她的终极归宿。
通过《苏珊的微笑》阐述人生痛苦和生命毁灭,叶兆言揭示了个体生命现象及理想意志的虚无和矛盾、悲情和苍凉。叔本华说,“所以我们在悲剧里看到那些最高尚的(人物)或是在漫长的斗争和痛苦之后,最后永远放弃了他们此前热烈追求的目的,永远放弃了人生一切的享乐;或是自愿的,乐于为之而放弃这一切”③。叶兆言这部五年精心磨砺之作,虽然以婚恋故事的日常书写为载体,其深刻内涵却是诗意人生的向往、追求在庸常生活冲击下的消解殆尽。
人生要从根本上摆脱痛苦,就必须舍弃一切存在欲求、个体矛盾和生存意志。《苏珊的微笑》中人的悲剧是命运的偶然错误和意外事故、人物的地位和关系造成的,是由于人的行为和性格自然而然产生的。苏珊、杨道远、张慰芳、姚牧、洪省长、小艾都是平常人,却在互为对方制造灾祸,但又不能归咎于任何一方。虽然真实世界是虚伪、残酷和矛盾的,但这个纷扰的世态又是充满诱惑力的。人生虽然到处都是争斗、痛苦、毁灭、变迁,但这短促的瞬间依然有着无法遏止的生活欲望和快乐追求。而《苏珊的微笑》在平凡的人事中通过悲剧性结尾,让我们感悟到了生的无奈和悲凉。
“人在宇宙是个瞬间,而宇宙却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感。”④苏珊的自杀身亡将欲望和生命的挣扎画上了句号,她所种植出来的“恶之花”也为“后来者”提供了前车之鉴,成了“拿青春赌明天”者的命运暗示。本来苏珊完全可以在念完研究生后,正常地工作、生活、结婚、生子,可她正念书时,却成了“洪省长”的情妇,在“洪省长”被双规后,又很快投入了集团老总杨道远的怀抱,得宠的日子也还尚可,但年轻漂亮而又任性的她,免不了遭受一些“莫须有”的猜忌、诬陷,来自周遭环境的打击、冷落不断地折磨着她的灵与肉,同时也打破了她对美好爱情的幻梦,催使她最终走向人生的不归路。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说,“存在即合理”⑤。作为“小三”的苏珊并非生活中的个案,她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派女子,而是一些说话做事完全受欲望本身控制的人,非理性是其本质特点,理性只是迫于现实压力的掩饰。“洪省长”被双规已使苏珊精神出游,杨道远的出现又点燃了她新的希望,“欲望”的枷锁啃噬着她的青春和理智,不断上涌的心理潜流和本能冲动最终将她吞没。如果说苏珊的肉体灭亡是不幸,那么杨道远残留肉身让灵魂接受良心的谴责、道德的蹂躏则是另一种不幸。总之,欲望发出的魔咒诱使着他们一步步走进湮没自己的坟墓。
作为时代生活的记录者,叶兆言的创作没有局限于单纯爱情的范畴,而是在整个社会的历史背景下来展现人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的“荒凉”。涉世未深的女研究生苏珊与位高权重的杨道远的婚外恋揭开了杨道远、张慰芳貌似美满婚姻中的虚伪、无奈、荒唐、无力,更由此引出杨道远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爬到集团公司老总的心路历程,以及官场上的种种人心叵测、翻云覆雨,揭示了美满婚姻、模范夫妻背后的真相,将人情冷暖、仕途动荡化成一幅逼真的浮世绘。正如伽达默尔所言:“尼采说:‘在涵养深的人那里,一切经历物是长久延续着的。’他所指的就是:一切经历物不是很快被忘却的,对它的吸收是一个长久的过程,而且它的真正存在以及意义就恰恰在这个过程中。而不只是存在于这样的原初经验到的内容中。”⑥叶兆言敏锐地观察到了社会、家庭同个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及充满伤痛感的生存体验,在创作手法上深受海明威影响的他,其“冰山式”的写作手法和“惜墨如金”的叙述风格使作品本身具有丰富的内涵。
“忧郁美”的悲情演绎
《苏珊的微笑》渗透着伤感、忧郁、唯美的基调,涂染着“忧郁美”的底色。故事人物过着相似的人生,却有着各自的不幸,如出身名门的高干子女张蔚芳,苦于婚姻的沉闷,便以婚外情来“饮鸩止渴”,岂料约会时横遭车祸,情人去世,自身瘫痪;文化集团公司老总杨道远虽然仕途得意,但历史屈辱、出身贫贱、妻子出轨,自己平白无故地被戴上了“绿帽子”;年轻貌美的苏珊,天真娇憨,却只能是个“第三者”,在一番跌宕之后,认清了自己的角色,最终在电视节目中“微笑”着表白自己的爱情后,跳楼自杀……叶兆言以人性的高度俯瞰着芸芸众生中隐忍生活的人们,他们骄傲、卑微、沉沦、挣扎,有着对人生意义和宿命的体察和叛逆,在绝望中追寻着希望。爱情和生死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但毋庸置疑,“第三者”是正常婚恋中的“多余人”,是具有相同或相似命运特征的“零余者”。在《苏珊的微笑》中,残酷的现实粉碎了苏珊情感的内核,脆弱的神经又驱使她细细地咀嚼着磨碎了心瓣的苦味,品尝着生命的三步曲:向往美好爱情——理想追求破灭——终至沉沦自戕。苏珊游走在阴柔、凄清、忧郁的生活背景里,命运的展开与纠结、屈从与背叛,最后渐渐凝铸成令人遗憾的“一声叹息”。叶兆言把阴郁、残忍的格调符号化为一种精神俯仰,虽然庸常的生活有时会被撩拨起诗意的情思,但一切悲剧注定都将在这充满了神经质情绪主宰的忧郁中延续、生长。
《苏珊的微笑》的意象描写着重于从主人公情感出发,掺杂了人物内心的翻腾与跳跃、感情的激荡与惊悚,从而产生一种独特的诗意盎然、阴阳耦合、虚实相生、情景交融和余兴悠长的想象性画面和奇幻的视觉冲击效应,达到了人、灵、境的统一与融合。文本中由“微笑”组成的意象以时而“双关”时而“反语”的修辞手法储蓄着极大的暗示能,“令人感觉有弦外之音、音外之旨的存在却又难以捕捉和破译,如雾里观花,似水中赏月,充满诱惑也充满困惑,若即若离,似又不似,明确而模糊”⑦。
苏珊作为婚姻“多余人”的形象是饱含艺术魅力的,她丰富了中国文学“典型人物”的画廊,必将对文学艺术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俄罗斯学者亚历山大·柯热夫在《黑格尔导读》中提出:“每个人都渴望他人认可,那么自我意识也成了他者的欲望,即成为他人所欲望的价值……一种争取被承认的欲望”⑧。个体总是按照约定俗成的标准去建构、塑造与审视自己,渴望他人的认同、接纳与肯定。身份认同困境中的苏珊,处于这样的尴尬之中:渴望被认同——担心不被认同——力求被认同——受挫。身份认同失败是苏珊悲剧的深层原因,苏珊压抑、否定自己作为“第三者”的身份努力融入杨道远的家庭,但最终因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行为而悲伤沮丧。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人物遭受厄运是由于某种过失或人性弱点所致。年轻貌美的苏珊由于错误选择了“小三”的身份,无法自拔地成了婚姻的牺牲品,其人性弱点在于贪图生活享受,只有依附男人才能活下去。虽然苏珊有着独特的浪漫心性和女性追求,渴望与杨道远的爱情,然而杨道远心理的怯弱残缺撕碎了她的希望,苏珊只能沉浸在悲哀的暗夜里。生命似浮萍飘叶无根可寻的她无法把握自己起落悬殊的人生际遇,精神深处的颓废、人生选择的错误,最终导致她的生命之树过早枯萎。《苏珊的微笑》直面现代人的情感纠葛和内心欲望的膨胀,中年成功男与“何不潇洒走一回”的年轻靓女的香艳组合,正是时下被人津津乐道、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破口大骂但依然如雨后春笋般生机盎然的客观存在。男人对年轻女性的渴望,与女人对玫瑰的喜好相同,是一种本能。面对高位截瘫不能生儿育女甚至不能进行正常性生活的妻子,事业处于上升期、三十多岁就成了集团老总的杨道远的出轨也成了“意料中的事”。而苏珊挣扎于人生不同的境遇交错中,屈从于命运,但又向往自由幸福的爱情;有时世俗粗鄙,有时又清高脱俗;即使身已沉沦,却想保持心灵的纯洁;追求物质享受,又想从精神上挣脱,多种性格的主导使苏珊困顿在欲望和现实间的夹缝中,享受着当“小三”的快感而无法自拔,即使面对“转正”,也不是欣然答应,而是自我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诗性人生的美好理想湮没在物欲追求和自身关切随附的沉重里,沉沦在对自由和理想的找寻中。
叔本华认为,生存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因为人活着必有欲望,但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每次暂时的满足都会成为新欲望的起点。人怎样才能摆脱痛苦?叔本华认为,理念是意志的唯一直接的客体性,“生命意志就在这理念中有着它最完美的客体性”⑨。此外,尼采的“本体论”还注入了创造、奋斗和热爱人生的肯定生命意志的精神。苏珊以一种愤懑无奈的心情与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社会、人生,最后带着强烈的精神创伤,寂寞无助地死去,杨道远为此也陷入了深深的悔恨和悲哀当中。“中国文学家生活于人文世界之中,只在人文世界中发现人生、安顿人生,所以也只在人文世界中发挥他们的想象力”⑩。人文的世界是现世的、中庸的,是与日常生活紧密关联在一起的。《苏珊的微笑》说的是一个现实中“嫉妒杀人”的故事,杨道远用无所不在的“嫉妒、怀疑”等精神的折磨把苏珊送上了绝路。然而,沉重的死亡却完全以一种“微笑”的形式出现,这种“双关”、“反语”的叙述手法把批判的锋芒寄托在事实的描述和感情的抒发里,并最终使读者达到情感的宣泄和心灵的净化、升华。
注释:
①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15页。
②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
③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50页。
④迟子建、郭力:《现代文明的伤怀者》,《南方文坛》,2008年第1期。
⑤(德)黑格尔:《小逻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
⑥(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5页。
⑦罗振亚:《寻求隐显适度的朦胧美》,《文艺理论研究》,1999年第5期。
⑧张一凡:《从胡塞尔到德里达——西方文论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21页。
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52页。
⑩徐复观:《中国文学中的想象与真实》,《中国文学精神》,上海:上海书店,2004年版,第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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