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工作和交际,我的大量时间以宅男的方式度过。所以从杭州坐高铁到上海见陈丹燕,于我亦是一次旅行。
去年第一次见面,我刚读了她的《其实我有许多想说》。当时有许多想说,只是几股人凑到一起,礼节上不合适喧宾夺主地侃侃而谈,于是大家不设边际地讲讲文学、书籍、时鲜的话题和异国他乡的见闻。中间有几个故事的片段从丹燕老师的叙述中浮出水面,细节进入我的记忆便不再离开,我想,这就是小说家的能力。我们就这样,不拘多少,携带了别人的思想与感觉的温度奔走各方,风是顺的亦或是逆的,走去的路上的灯是密的亦或是疏的,当时只道是寻常。
今天重逢,再次遇见《其实我有许多想说》,才明白任何遇见都于寻常中包涵着不寻常。要以评论家的身份来说点什么的时候,我蓦然感觉到:读过不必说是神交,究竟可以相忘江湖;读过必须说是介入,等于陈丹燕邀请我进入她小说的世界并给了我一张第一排中间位置的票,人物就在咫尺之间,他们的表情、对话以及自白都有力地落在我脚边耳畔,氛围包裹着身心。“它的眼睛确实有焦距”,“(李平)对住那对玻璃眼珠中间黑色瞳仁的焦距,像一把钥匙插进锁眼似的。……它(白雪公主的木偶)膛目结舌地看着李平,委屈和警惕,还有勉为其难的悲怆,渐渐如水流一样在它冰凉的玻璃瞳仁里流了出来。去年它就是这样紧紧攥着李平的。”——去年,以及现在,它也同样紧紧地攥着我,一个前排的观众,一个合上了焦距的观众,一个唯一的观众——我们为什么热爱阅读,为什么值得读好的小说,原因之一就是唯一性:阅读不像电影、不像舞台剧、不像服装秀,那些都需要众人分享公共的空间场馆,归根结底是一群人的仪式;而阅读是一个人的仪式,私密的仪式,孤独的仪式。作家就像一位古怪的母亲,把你领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却隐匿了。你是否能找到私密的朋友、孤独的慰藉,发现的是一扇门、一扇窗还是一扇镜子,都得依赖自己。
那么,我得说,这小说写得不太一样。
这种不一样来自比较,与我所常见的刊物中的小说。他们通常把人物和事件写实地撑开,支好这个故事可能发生的所有支点,建立营柱,然后拉起完整的帐篷。但这个小说首先是做减法,它不要完整的故事,它的情节够用就行,它把很多“联系”减到似乎不是作家的事而是读者的事,它相信读者的理解力即阅读中释放的积极性足以应付人、事间的空白。基于这种做小说的理念或者说理想,陈丹燕真的把“人物”放在了“事件”之上,而显露部分则是事件整体的“冰山一角”。也因为这个缘故,作家几乎是采用“一个人”、“另一个人”这样的方式向“人物”做着“聚焦”的运动,小说的时间在此也并非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而主要追随人物的出场配置出“内部的时间”,何况,只有两个人——真正的人物——他们逐次释放,就像孤独倚靠着孤独,水滴倚靠着水滴。
小说的第二个特点自然而然地交给了内心活动。对白极大地收敛,自白敏感地抽丝剥茧。要写好这个部分,换言之要“好看”,只有把情感呈现做到精致和精准,就像刀工和雕工,要分得出瓜皮瓜筋瓜瓤,刻镂得出乳燕学飞的翎毛与趾爪的细微姿态。如果说小说的正文已经能够独立表达人物所有的心理特征、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小说的话,那么足足占了小说半数字节的那些“图片说明”看来完全是陈丹燕补充展现她刀工和雕工的技术活。这种形式的独特之处我必须在后面另行阐释,但毫无疑问,这个部分强化了小说人物内心活动的细致敏感及其丰富的衍生性。人物再次离开事件发展的常规时间线索,变成与木偶们的半封闭式对话,或者说通过描述木偶与自己与记忆与当下念头的对话,构成了故事里的故事、人物里的人物、时间里的时间以及空间里的空间。
小说经由“减法”和“向内走”,形成了有趣的独特的风格。而陈丹燕一直以来的语言美学又赋予这“向内走”的路径上遍布优雅瑰丽的修辞植物:
这两年来,要是深夜梦回,本就翻身起床来,喝一杯酒,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山丘上的城堡高悬在夜空与下面的古老城镇之间,本觉得自己就像这座城堡一样,高悬在自己的少年和老年之间。
那些嵌在木头做出的面孔上方永不能眨动的大眼睛,射出不会拐弯的目光,它们相交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沙粒击中玻璃。
本惊叹地再次想起浮士德博士的那句喟叹:我的生活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想,李平这样悲哀和优雅,一定是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本以为上楼来能找见一个孟菲斯特,但她原来也是一个浮士德。
小说中遍地是诗一样惊警艳丽、富含象征隐喻的句子,这加深了我独自待在这小说的世界里静静地看待两个人物的时长,有时候,作为读者的我甚至愿意等那两个人物从场景中离去只剩下陈丹燕为我们留下的空镜头后,搬一张椅子来多坐一会。可以说,陈丹燕的小说是具有环境美学的小说,是擅用修辞搭建“场”的行家里手。
说完这些小说形态和语文学意义上的特点,“我还有许多想说”。在某个层面而言,以下的思索才算评论真正的开始。
A.这是一个关于“偶”的小说。
“偶”,中国的篆字非常形象,“人”字边指的是杂耍艺人,“禺”字边指的是手持面具娱乐,那么,造字的本义就可以理解为傀儡戏的艺人用线绳操纵用作表演的假人道具。由于“禺”跟面具有关,“禺”的字源又从“鬼”,那么,偶字的原始中就包含了人的面具和灵魂的意思。选择木偶作为小说的主题,有意无意地逼近了这个字源被封印的核心。
小说家是通“巫”的,这种逼近字源的灵感和直觉本就是他们的功能和责任。神秘感从小说文本中氤氲来开,但选择这波西米亚森林与伏尔塔瓦河边的巴洛克城堡里的木偶博物馆却不是任何小说家都能信手拈来的。行迹、知识、感应和虚构的才能缺一不可,故此,我们常说:既是小说家在选择题材,也是题材在选择小说家。
凑巧的是,在当今的网络世界,“偶”字被中国网民用作“我”字的指代。无法考证这种用法的起源了,大约是跟某个方言说“我”的发音有关?总之是让“我”变得更加符合网络世界的“萌”化吧。细细捉摸,这种指代也是阴差阳错的别有深意,用拟人的“偶”来指代自我意识的“我”,这二者间似乎具有强大的缘分,上演着“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互文”关系。陈丹燕在这个小说中岂不正是同样的把“偶”和“我”不断地互文吗!用“偶”的世界和故事激活“我”的内心世界;用“我”的情感思绪激活“偶”的生命力、历史感和衍生性时空。
所以说,这个小说关注的正是人们借助“偶”来实现微妙的自我省视和灵魂选择。两个人到中年的男女对于过去生活史的凝视和扬弃之后,此时此地分享着“这里的静,和被忘却,或者被抛弃般的默然”。
B.这是一个“嵌套”和“互文”的小说。
关于“中国盒子”或者“俄罗斯套娃”的形象,一直被理论家们当作小说“嵌套”的喻像。也就是说,一个里面又潜藏着一个,如耍戏法。《其实我有许多想说》就是用嵌套的方式来构造故事和言说的多重结构(“复调”)的。
男性主人公本是一个叙事系统,小说第一部分直接以他起笔,讲述了木偶博物馆的管理员本如何从三年前的一个游客变成三年后的管理员的故事,纠结其中的是本和他的前妻珍妮特的共同生活及其终结。
与本直接关联的子叙事系统是通过本的眼光展开的木偶戏“城堡杀妻”的“偶”像人物及其故事剧情,由于借由本的情绪来叙述,一切都交错着男性主人公的自嘲、自省、怀疑和颓唐。
女性主人公李平是另一个叙事系统,小说为这个五十岁的老姑娘、中国悬丝偶的国家一级演员安排了一年后对于城堡——木偶博物馆的故地重游,在她一年前到欧洲参加大师班的修学旅行之后,她对生活、艺术、自我都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这些木偶开启了她对于过去几十年熟悉事务的不安,她需要重回此地寻找些什么。
与李平直接关联的子叙事系统是通过李平的体验展开的两段与木偶的对话,一段是“灵感”,一段是“白雪公主”。与“城堡杀妻”略有不同,这里的两段子叙事与李平的主叙事系统更交融一些,颇有一番人偶合一的灵性体验。
一方面,仅仅保留本的主体叙事和李平的主体叙事系统,小说依然成立;另一方面,所有的子叙事系统都是用图片解说的方式存在的,一种小说与散文的混合体以小一号的脚注文的形式延伸着人物“想说”的还有“许多”。以至于主体的并不高调,次要的也不低调。他们之间深刻“嵌套”的同时展开深刻的“互文”。你可以在主体叙事和图片说明的互补中看明白本和珍妮特的婚姻破裂以及他们三年前来捷克这个木偶博物馆的始末;你同样可以在二者的互文中看明白李平一年前的欧洲大师班之旅……还有就是木偶故事和现实生活之间,对木偶的议论和对现实人生的照应之间,等等等等,充满了互文对位。经过小说家一番苦心孤诣,我们还能说那些“图片说明”仅仅是脚注吗?事实上,他们就是小说,是作者唯一做“加法”的地方。
在本和李平的晚餐之后,小说并未休止,依旧用图片说明的方式加了一段“浮士德的时间”,这最后的五张图像(照片)似乎另有深意:既然他们的生活“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他们都是浮士德,那么,他们“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让生活焕然一新,就只能靠孟菲斯特的恩赐”,拿什么与魔鬼孟菲斯特交换呢?这是一个问题。
小说就这样用一个浮士德和孟菲斯特的大套盒盖上了内部两个双黄的小套盒以及小套盒里的小小套盒。精致极了。
C.这是一个“中年况味”的小说。
本和李平的心情都要用阅历去解读。他们都到了与过去告别的当口,所有的思绪都是关于过去和告别的,无论关于他们现实生活的陈述还是木偶故事的陈述,都是在重复地描摹一种情绪,一种中年况味。
如果我不是将近四十,我可能不会领悟和同情这种情绪。年轻人会觉得这过于静止、疲惫、灰暗和神秘主义。小说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韩国女生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可怕!她用手漫漫一指楼上,‘它们都很可怕。摇摇头,要离开。”原因是她买票到木偶博物馆二楼参观时,见到了完全沉浸在木偶世界里忘情演绎的李平——这就是个象征,年轻人害怕本和李平所展现的情绪,他们还未学会淡定地看待中年况味——所以,这个韩国女生很快对操着纯正纽约腔的本居然在这里做“间隔年旅行”表示不满,本让她联想到不负责任的男友,而这种理解实际上都是代际间误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靠年龄去填平。
对于本来说,婚姻的破裂让他沮丧,而与婚姻的破裂相伴的则是巨大的社会背景下的职场失意。本在最近一次西方金融危机时丢掉了他在雷曼兄弟的工作,他被裁员了,珍妮特与他青年时建立的感情也像华尔街的凋敝一般驱逐他越离越远,他还有别的女人,这一点珍妮特也早就发现了,捷克之行是终结而当时他们还以为是一次努力。与世无争的木偶们留下了本,本在逃避中温习着所剩无几的明朗记忆:他少年在爱荷华乡下的阳光和玉米田中的单纯美好的感觉,然而任何一个中西部小城市的少年当时都只向往纽约。“生活是这样难以应付”,本是现代社会价值标准的失败者,他拥有一种怯懦的世故。
李平是个天真的人,只是活得坚硬了些。她五十了,是个处女。她把此前的生命都投入了木偶表演之中,她演绎白雪公主,以至不知老之将至,嗓音一直是白雪公主般的清亮稚气,她本来相信自己只要扣动线绳,就能注释一个木偶的完整的旧世界。但欧洲之行让她惶惑,让她觉得生命另有境界,让她警觉到白雪公主到了五十也会变成女巫,女巫就不再坚硬地端着架子,反而拥有自由。她在木偶的艺术中走得如此之深,注定她浑身充满灵性,也注定她只有从艺术而非日常中领悟到生活的另一些真谛。
本与李平都没想到,自己心中升起的这种宁静,醇厚安然,辽远无争,竟是一个东欧的偏远小城给予的。但这也是种非常明确的中途感,来路已漫漫,方才走到一个可歇脚之处,去路也是漫漫,这才需要放下一切,歇过一个十全十美的晚上。
中年况味,一切都在转折,一切也都在将发未发之际。
D.这是一个“图文本”小说。
“图文本”是在互联网的“超文本链接”的启示下再度发育的。当下图文本的精神基础是视觉文化时代的来临和碎片化文本(信息)的关联性。陈丹燕是一个有实验勇气的作家,一个实验文体的创意者,她果断地利用了图文本的精神来做小说,在选择可能使得文本出现断裂感的同时她又运用了“嵌套”和“互文”的形式让这些不同质地的文字和图像再次向整体和系统聚合。学习的目的在于打破“旧世界”的表达方式,但并不是抛弃对旧世界的钟情与热爱,而是在“新世界”中重新整合旧世界的信息,使之“自由”——这不就是李平对于木偶世界的灵性体悟吗?艺术是相通的,唯有创造力、生命性永恒不变。我想,这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文体实验。
而图像(照片)的另一个作用,则是适度地让小说的“氛围”呈现出“真实”。本雅明在《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使用了“艺术作品的本真性”和“氛围”两个概念来说明艺术作品与复制品的关键差异,换言之,手工感的独一无二提升了作品的价值。陈丹燕也在用自己拍摄的图片和大量知识性说明试图恢复“本真性”,她企图对纯文字小说有所冒犯和冒险,通过“氛围”的营造落实我所谓“图文本”小说的独特性和间性,其核心意图却非拆解,而是紧紧地让图片和说明都为人物服务,她为这些冒犯和冒险怎样回归深邃的心理世界真是花了大气力。
E.这是一个国际化的“旅行”小说。
时尚,或者说一种像样的“洋气”,是陈丹燕小说的辨识度。
男人来自美国,女人来自中国,他们寻常中包涵着不寻常的遇见则在捷克的十八世纪的城堡。这背景无疑印证着陈丹燕的作家地理。
当这一点与中年况味结合之后,我们发现,二十一世纪人类的世界可谓在迅速缩小的同时放大了每个个体可行动的半径,而人生的问题仍不过如此这般,规律性的找上门来。关于国际化生存下的人物个体,其实还值得另行研究,只是大众会有认知、会议论不休、会羡慕嫉妒恨的情形已经逼近那个关于梁朝伟的段子了:“梁朝伟有时闲着闷了,会临时中午去机场,随便赶上哪班就搭上哪班飞机,比如飞到伦敦,独自蹲在广场上喂一下午鸽子,不发一语,当晚再飞回香港,当没事发生过。”——这中间的时差实在是个难圆的谎言,所以真实版本的自述是:“我有时候真的是会突然想到一个地方,然后就马上飞过去。比如纽约啊,待几天或者一个星期,休息一下。最好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国际化的旅行为我们带来了故事发生的更宏阔的场景,人们寄托和想象的物理距离有了辽远的可能,那么心理距离会不会有所不同呢?听说陈丹燕仍将以此为主题写系列小说,以实验物理和心理在不同情形下的张力,这让宅男的我继续保持了批评与研究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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