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明澄的早上,木偶博物馆打开的圆窗外,传来高墙下护城河哗哗的流水声。那河水清澈之至,从香气扑鼻的波西米亚森林里流出,围着城堡的山丘转上一圈,然后以整个弦乐队浩大的抒情,汇入日夜奔流不息的伏尔塔瓦河,向布拉格流去。
本今天起得很早,他要在十点博物馆开门前清理一下陈列馆里最重要的藏品。那是一个巴洛克舞台,十八世纪的木偶戏舞台,上面挂着一群人鬼混杂的提线木偶,它们是二十世纪初留下的旧物。社会主义时期,这个城堡成为国家粮仓,城堡剧院因此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包括一些古老的木偶。后来城堡成为联合国的世界文化遗产地,国家在城堡剧院里开设了一座木偶博物馆,渐渐把散落在各地的古老提线木偶集中到这里。现在,布拉格每夜还在老城中心的木偶剧场演出莫扎特的《唐乔万尼》,在布拉格过夜的游客们总要去看一场欧洲最正点的古老木偶戏,但欧洲各地最古老的木偶唐乔万尼,则放松了所有的提线,挂在楼上一扇圆窗旁。
本是美国人,所以还不像那些生来就有一个老灵魂的古老民族那样,身心都会与古老的器物响应唱和。他只是喜欢这里的静,和被忘却,或者被抛弃般的默然。
本沿着窄小的木楼梯往楼上走,听到自己腿上的粗布裤子摩擦发出的声音。从塔楼打开的窗子处,他闻到早上总是弥漫在整座古城上空的,从森林里飘来凉森森的芳香气味。
本想起爱荷华州无尽的玉米田,在有雾的清晨,田野也会散发出类似的气味。本越过大学时代以及后来的华尔街岁月,好像在河里钓鱼一样,一点点在浩瀚往事里钩起少年时代,它们好像被压碎的饼干一样,被后来的生活压得支离破碎,本都没想到自己还保留着它们。
万籁俱静的春天中午,阳光发白,长兄的小飞机摇摇晃晃地掠过开着无数白色花朵的红果树。
草坡的细长土路上,乔希的爷爷漆成黑色的单人马车扬起一小团细土。少年时代的本,乔希的爷爷和爸爸总穿阿米叙男人穿的白衬衣黑外套,在阿米叙人的村子里,人们努力保留着一百多年前从德国移民过来时的生活,他们的村子里总有成群的孩子,因为阿米叙人的宗教不允许避孕。
珍妮特少女时代白皙狭长的面孔被金发包围着,好像芝加哥博物馆里古老的欧洲油画里的少女,她美得惊人。因为她是德国交换生,本的第一外语不是西班牙语,也不是法语,而是德语。她身后是爱荷华州的大地。秋天到来,夜里雾重了,白色的雾气好像一床厚被子一样,伏在收割后裸露着褐色的田地上。
清晨城堡还未开放,四处静得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一朵云。
因为管理木偶博物馆,本能住在城堡里。捷克人看中他能将重要木偶的说明从德文翻译成很好的英文,而且要价不高。本看中这份工作,是能免费住在城堡里。
这两年来,要是深夜梦回,本就翻身起床来,喝一杯酒,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山丘上的城堡高悬在夜空与下面的古老城镇之间,本觉得自己就像这座城堡一样,高悬在自己的少年和老年之间。
本的睡眠比年轻时差了好多。原先工作非常紧张,所以半夜里一醒,马上就吃一粒司诺斯,他喜欢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的白色小药丸,好像小号子弹。吃下去二十分钟一定就能睡着,好像上了麻药一样。四个小时后一定会醒来,一醒,就完全醒了,不会有一点其它安眠药惯常会留下的倦怠。现在生活停顿下来,不需要怕第二天精力不足,所以本就不再吃药了。
现在午夜醒来,他常常在自己住的塔楼里走来走去,闻着从张开的嘴里散发出来的火辣辣的酒气,有时他端详一下在月光里变得惨白的手掌,有时则静静站在玻璃窗后面俯瞰城堡庭院。
这座森林边缘的城堡有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在墙面上画满透视分明的假砖和假窗,在每块假砖下,都画着一道阳光照射下的阴影,白天时看过去,人们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石头城堡。夜晚,城堡的墙面在月光下长出笔直的,真实的阴影。白天凹凸有致的假砖和假窗消失在月光倾泻下来的阴影里。可当春夏之夜,月光分外强烈时,墙上画上去的阴影和墙上真实的阴影交错,会令人更为错乱。本总想,要是这时他看到有人穿着十九世纪末的黑皮大麾,急急走在墙根下,呯地一声推开城堡对面的木门,那是很自然的事。他有时甚至想,难怪他走得这样急,一定是刚发现女儿死在一把刀上了。
有时自己少年时代的记忆会突然浮动出来,十七岁时的本穿着烫得平平整整的格子衬衣,去另一座更大一些的城市考ACT。与大多数中西部小城里的少年一样,他的志向也是永远离开玉米田,成为爱穿一身黑呢大衣的纽约人,在华尔街工作。那时他即使做梦,也不会梦到自己像这样滞留在波西米亚森林中的一座小城里。
有时本听到细小的音乐声,从城堡的什么地方传出来,蛇一样地滑进自己的房间里。是热烈的吉普赛曲子,拉小提琴的人,常常把提琴直接架到胸前,而不是夹在下巴与锁骨之间。本相信那是城堡里的爵爷在举行舞会。夜深时分,本总能听见一些热烈而陌生的小提琴曲,从地板缝里,窗缝里,门缝里钻到他房间里来。
本想,脱离社会后,自己变得疑神疑鬼的了,好像个睡眠不好的老女人。
木偶博物馆很静,有时能听到什么地方干燥的木板突然格拉拉地响一下。本在四十六岁时,才偶尔走进这间博物馆。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家里人一起旅行,要不是儿子想看木偶,本根本不会走进这里来。那时和珍妮特的关系实际上已经破裂,只不过徒劳地想用一次旅行来拯救,或者确定一下。
儿子变得很固执,不停地嘟囔着“木偶!木偶!”珍妮特默不出声地踱进旁边的琥珀饰品店,紧接着,在隔壁的玻璃橱窗后面,他看到她又青又白、冷酷无情的鼻子在阳光里好像一把利刃。
他带儿子躲进木偶博物馆,名正言顺的。楼上陈列着好几台《浮士德》木偶戏的布景和木偶,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浮士德偶人总是戴着一顶黑帽子,领子上有蕾丝,蕾丝大多已经发黄变脆。原来在古老的时候,欧洲各地都被浮士德的苦恼困扰着,要不要为了时光倒流,将灵魂与魔鬼交易。本握着儿子稚嫩的小手想,这种苦恼并不只是歌德的,也是在教堂前集市上观看木偶戏的小民的心头痛。不光是欧洲人老之将至时的苦恼,也是新大陆居民的。
这个古老的人生难题像洋铁皮发出的雷声一样,在本心里轰隆隆地回响。
那会儿,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在这里当上个看店的,常常要用一只小吸尘器,一只细毛刷子,以及一些细布,去清除木偶身上那些古老衣服上的浮尘,去抚摸浮士德领子上已经变硬了的细布。
本也想不到三年后的今天,自己会开始读德文版的《浮士德》,作为没人上门参观时浩瀚的个人娱乐。
一间堆满古书和杂物的,有拱顶的哥特式房间里,浮士德在写字桌旁焦躁不安地坐着。
啊,盈盈的明月清光
我曾经倚靠在这桌旁
多少个深宵守着你升起
忧郁的朋友,请最终一趟
再来照一照这图书纸片
再来照一照我的忧伤
楼上一个小舞台后面,斜靠着一轮用洋铁皮做的圆月。它被钉在一根长木棍上,木棍被涂成黑色。本望了下那个昏暗的角落。歌德小时候看的木偶戏《浮士德》,演到举头望明月的烦闷老博士,月亮就应该从舞台后面升起来了吧。有个人,在舞台暗影里将它慢慢举起,它微微晃动,是因为那个人呼吸起伏的缘故。那个舞台是欧洲木偶戏里最老旧,而且保存完好的浮士德舞台了。
在这个舞台上,浮士德博士不是歌德笔下那个进取的人,而是十五世纪的约翰·浮士德,会炼金,又喜欢占卦,最后把自己灵魂卖给魔鬼。木偶戏说的是中年人不甘心老去的故事,还有一个叫孟菲斯特的魔鬼,以诱惑人堕落为使命。
狮子狗变得又大又长
前身往起猛一扬
不再是狗的形象
我领回怎样的一个恶魔
看来与河马一般模样
牙龇得可怕,眼冒火光
此刻幕后就会欢天喜地响起一声惊雷,后台有个壮汉拼命抖动一块薄薄的洋铁皮。孟菲斯特就会突然显身在他书房羊皮面地球仪旁边黝黯的一角,发出嘹亮的笑声,并吐出一条血红的长舌头。
走进陈列馆,里面成百上千的木偶默默望向他,木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笨拙又调侃,木讷又洞悉,好像正等着他,又好像被他的到来打断。本觉得自己忽然落入十九世纪的空间里。他喜欢这种错乱感,好像胃那里有什么一下子松驰下来,对任何东西都不必负责。
他看到站在浮士德身边穿黑毛大麾的魔鬼笑嘻嘻地向他吐了吐红舌头。
城堡杀妻
1.为什么总是第一个清洁你,因为可怜你。这精疲力竭的样子。你就是我,被挂在圣玛丽广场高柱旁边。我两年前就在你被挂着的位置站了一会,才走上城堡来的。你这身亚麻布料的外套已经发脆泛黄,你衬衣领子的样子也已经过时了,但你那蓝色的大眼睛里,彻头彻尾都是中年的精疲力竭,它是你身上唯一没过时的。
是的,生活总是这样难以应付。你的时代是这样,我的时代也是这样。
我曾想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洗洗,我早已学会烫衬衣了,我可以帮你把衣服烫平整。但韦伯太太说不可以。你的衣服太旧了,一旦入水一定缩水,现在博物馆很难为你找到相同的布料,做件新衣服。时光如梭呀,说实在的,你是进了博物馆的古董啦。
这么说,精疲力竭也算是古老的感受了。
你在木偶戏里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这也像我如今的位置。
城堡下的广场上,木偶们沸沸扬扬地说着城堡里的杀人案,小姐的脖子都快被砍断了,血是如何流了一地,人是如何藏在窗幔后面,刀是什么牌子的,爵爷家世显赫,从十字军东征时代就是行武出身,慢慢子息薄弱,这下绝了后,恩怨又到底如何能了,等等等等。你就这么精疲力竭地听着,自己的生活已经分崩离析,如今还要加上别人不幸的重量。
你沉浸在自己的麻烦里,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危险旁边。
站在你旁边的,是穿了黑呢大麾的魔鬼。
2.你戴了一顶软布帽,挡着你头上那红彤彤的两支魔鬼的角。你披着黑皮大麾,挡着你身后那条魔鬼的尾巴。你的脸真是木头刻出来的吗?那种执意要让坏事发生,发展直到不可收拾的恶意,到底是谁能刻得那么像呢?你即使是块木头,也已经成精了。
每次看到你,都让我想起一些坏事,你其实就是厄运。我了解当你逼近时会散发出的强烈气息,它就像平原上春夏之交时的龙卷风一样,无声,但紧张。电台在龙卷风到来时会直播警报,号召居民们去自家地下室暂避。那时站在地下室门口观望,能看到铁灰色的乌云在天空盘旋而至,乌云翻滚,有时露出明亮的闪电,就像一条魔鬼的尾巴。
我已不是对龙卷风又爱又怕的少年,而是被龙卷风摧毁过的房屋。所以,我如今又恨又怕。你看看你脸上阴险的样子,好像你的脸是一条高高弓起背准备窜出去的鬣狗。
我每次都帮你把你的位置从韦伯太太挂的位置往广场的中间移一点,因为我觉得在生活中,魔鬼的位置总是在正中间。坚定地相信善终于能战胜恶的韦伯太太,实际上太幼稚了。
你看看,终于站在君临天下的位置上,那些小魔鬼们围绕在你身边,一副得手后的小打手派头。你们都是兴风作浪的那些人。
3.循着魔鬼的眼光望过去,那里聚集着一群寻常的本城良民,虽然木偶们不出声,但能感受到他们正众声喧哗。木偶戏文里写过,年轻人发现了通奸,小姐另有所爱。可也有人说爵爷千挑万选接班人,结果却选中一个疯子。那年轻人隐瞒了家族精神病史,芝麻大的不快,就能让他疯狂。
人们并不吃惊杀人的故事,但身边的杀人者总令人震动。山顶上阴沉的宫殿里的血腥事件。城堡里有座建在高耸岩石上的高塔,是城堡的象征物,广场上的人纷纷传说的凶杀地有两处,要么就是在戏台上,要么就是在高塔里。
外人总是想象力有限。
但看这群人也不是重点,至少先不要着急看这些平庸的脸。
4.重点是在人群中奔跑嬉笑的你。在人群后面,挣脱了一脸悲悯的婶婶,经过准备将这故事编入新式SAGA的小丑,你虽面向手里还握着一根鹅毛笔的老博士,但显然不是为了听老博士叹息,你扬着一张笑脸,是义无反顾地奔向站在广场另一端的魔鬼们。
嘿,你。
你长得就像小地方的殷实人家子弟那样本分,小气,脸上规规矩矩,眼睛碧蓝犹如晴空。端详你,好像端详十岁时也有一条红卡其长裤的自己。
少年时代没人不责怪生活太平淡,那时能住在纽约城里就是世上最大的诱惑了。远远不知道当外面阳光如利刃一般明亮强烈,在厨房里,清洁珍妮特和儿子落在桌上,已经干硬的面包屑,心中会如何黯淡。CNN不断报出破产的银行,冰岛政府也宣告破产,危机似乎越演越烈。雷曼兄弟关门的镜头变成一种象征,那扇如自己的身体般熟悉的玻璃大门,在早上突然向自己关闭了。宣布自己的部门完全解散后十五分钟,部门里二十多号人,人手一只纸板箱,里面装着从办公桌抽屉里清出来的私人物品,都站在门外了。
终于出事了!你的台词是这样的:“杀人啦,杀人啦!”你边跑边叫,浑身的木头由于移动,彼此相撞,发出咵哒咵哒的响声。兴高采烈。
失业那天开车回家,车撞上隔离栏,非常戏剧化的倒霉,就像电影里演的。处理完回家,天已经黑透了。珍妮特正坐在冰凉的门厅里专心咬她的手指甲,她转过脸来,用冰凉的,细小的,压抑的声音轻轻问:“那么你能做什么?”
原本我还以为她会流泪。
转动你的小身体,直到转动到一个角度,你本来茫然的眼睛就会聚焦,你就能活生生地,天真地,邪恶地看着我。
这对眼睛,它们千真万确是用蓝色油漆画上去的,它的瞳仁是用深咖啡的油漆点出来的,它的眼白是白色油漆,为了加强它们的圆球感,有人在边缘处描了几笔淡蓝色,增强它们的透视效果。这样的眼睛不可能射出物质的视线。但额头上的皮肤却分明感受到它视线的重量,那是一种被人点住眉心后会有的特殊的痒痒,只有真人全神贯注的注视才能产生这样的物理感应。
难道在那段木头里真有一个幽闭的灵魂吗?它真的与中西部那个已经消失在时间中的红裤子少年有什么前世今生的古怪联系吗?大家都说,中西部小城的孩子上大学时大多离开本地,心想一辈子也不会回去了。可大学毕业不几年,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回玉米田的深处漫度余生。
摔开你的腿。听得咕咚一声响,你头顶上的提线板摇了摇,一条提线散了下来。这就弄坏了你腿上的提线吗?这令你和少年时代的我,都不再能奔向魔鬼了吗?
5.当年珍妮特选择这个古老的小城来做家庭旅游,要不是她,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地方,所以,现在也不会像陷入了沼泽那样无法自拔。
当年在布拉格转火车来到这里,珍妮特手里握着一张旅行社寄来的地图,我们也是顺着画上这个红色箭头走进小城的。我们预定的旅馆就在圣彼得教堂后面,与城堡隔着的伏尔塔瓦河遥遥相对。我们旅馆的一楼有个正方形的小庭院,餐馆里供应著名的本地菜肴——捷克面包球配炖鸭胸。当然,最后珍妮特需要付账。
在寒风凛冽的阴沉下午跑去参观城堡里的巴洛克剧院,据说这是目前欧洲唯一一座保留完整的巴洛克剧院了。我们只是路过木偶博物馆,它不在旅行社的参观项目里。导游带大家绕到整座剧院后面,去看巴洛克剧院后台留下来的布景。木头布景背面的横档上标着一些花体的M,据说这都是十七世纪的某人留下的真迹。
后台的暗处存着一张大大的洋铁皮,《浮士德》的戏里,孟菲斯特出场时雷声隆隆,那就是抖动这块洋铁皮发出的声音。
“请听三百年前的雷声!”解说者抖动洋铁皮。
珍妮特对儿子轻声解释说,只有假雷才会有这种喜气洋洋的恐惧,如果是真雷,早就直劈下来了。可儿子显然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晚上我们在圣玛丽广场的餐馆吃饭时,有两个安静而且害羞的男人在餐馆里为客人演奏西班牙吉他《艾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技法出奇地精湛。当然,又是珍妮特付的饭钱和酒钱。我付了这两个男人的小费。
那天我和儿子去木偶博物馆时听到了城堡的杀妻故事,珍妮特为自己买琥珀领夹去了。
6.站在木偶身边眺望圣彼得教堂,能看到当年我们一家住过的酒店红色的屋顶,在屋顶下方,保留着一帧古老的壁画,那是手握一朵白色百合的圣母,穿着酒桶状的大花裙子。
珍妮特睡着后,竟然发出微微的呼噜声,这是她年轻时不曾有过的,她似乎承受重压。
我离职后三十六个月的失业福利即将到期,可我还是没找到工作,这就是她压力的根本来源吧,如此的实际,到底是德国人。我其实更害怕的是,当我们被迫节约开支,搬去两个卧室的公寓住,我被迫和她住一间卧室,这样我就会失去生活中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我私人的空间。其实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房间,可以把一切关在外面。
圣彼得教堂旁边的那些晚上,对我来说就像惩罚。
劳拉。
越洋短信,苹果第三代旧电话,好像一顶旧皇冠一样,虽说过时,却仍旧保留着它的体面。发出短信时,会发出“咻”的一声。
连给劳拉随时发短信这样经济和克制的精神生活,由于绷成一根弓似的珍妮特在场,也变得不可能了。
我想,现在远远眺望酒店淡淡的怪异感受,大概就是木偶戏里的那些人物眺望身后事的心情吧。
7.你原来被挂在伏尔塔瓦河边上的十字军驿站前面,是我把你移到圣玛丽广场上,因为我觉得你是中年以后的我。你只是比我更奢侈而已,你穿着旅行装来到这里,我穿着一件鹰牌的卡其布便装,几年前的旧款式。
你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幽暗的博物馆室内,它们能像星星一样闪光。据说它们那令人难忘的晶莹和光亮,是因为玻璃的缘故。你的脸很俊美,是我心目中自己的样子。你脸上那种吃惊最好,后来我自己再来到这里,应聘木偶博物馆的管理员。从火车站出来,经过城门和护城河,我想象自己脸上一动不动的肌肉表现出来的,就是你这样默不出声的吃惊。
我不相信自己真能这么做成了。
你这对玻璃做的眼睛真难忘,我每次都将它们上面的浮尘拂去,然后小心将它们蹭亮。它们那么吃惊又那么理解地大睁着,这是我心里自己的样子。我并不想将眼睛眯起来,像许多中年人那样,细小繁密的皱纹慢慢在眯缝的眼睛四周形成,水分滞留在眼袋里,形成小小的鼓包,好像行李一样挂在眼睛下方,像邮戳一样。
在剧本里,你是个偶尔闯进小城的旅行者,把传言四起的城堡故事侦探出来。如今在小城的任何一个角落,来访的客人只要半天时间就能在街道上,或者炸拖糖面包圈的小铺子前听到高塔里的故事,那是古老的故事啦,两百多年前,有个未婚夫手刃了城堡里唯一的小姐。虽然木偶戏已经不演了,但它仍是本城最著名的故事。
在生活里,我是个打理木偶的小职员,保证它们作为古董的状况良好。
可我就是你,不过,我不会像你一样解释那次凶杀。
8.他们大家对你缺少想象力,他们觉得杀妻者必是孔武有力,蛮不讲理的,所以他们给你穿奥匈帝国的军官服。也许你根本就是个特别细腻的人,也许你是个特别能怜香惜玉的人,你常常喜欢送女人玫瑰花,要不身世显赫的城堡人家怎么会看得上你,我要是会缝衣服,我就给你换一件绿色短大衣,枪驳领,收腰,开衩,少年维特穿的那种。这才是你,和你棕褐色的眼睛相配。
你其实是个多情的人,你很想好好爱你的女人,为她念古老的诗,陪她看戏,为她买礼物,你喜欢看她打开礼物时那种发自内心对物质的迷醉与惊喜,其实男人们都这样,喜欢征服自己喜爱的女人,不管用感情,还是用物质,总之,完全彻底的征服。所以,看她血如喷泉一样涌出,感受到她的皮肤、肌肉、小巧的肋骨,一一在薄硬的刀刃下撕裂、拉开,好像爆裂的塑料。她失去血液的身体渐渐在你掌中软下去,小下去,如一只泄了气的气球那样缩小变轻,那也是绝对的服从,也能给你绝对征服的满足。如果不是爱她,怎么会想征服。
敢于手刃一个心爱的女人,是种怎样的绝望?你跟我说说。不要说剧本给你说的话,说你心里真的想的。被女人伤害,就像舌头上的粘膜被滚烫的布丁一下子烫掉一样,表面上可以不动声色,但整个舌头又肿又硬,像根棍子,好像再也活不下去了。
其实还是有活路的,不必那么富有激情。或者可以喝酒呀。波希米亚的杏子烧酒比女人好多了,酒从不多话,不刻薄,不要求,不逼迫,不攀比,不高高在上,不穷追不舍,紧逼不放,不令人自惭形秽,不吹毛求疵,总之不母狗状。
这里是祁寒地带,冬天夜晚早早到来,黑暗长得不可思议,人在命运与自然面前,不得不缩成怕冷的小小一团,而那时绝望就会变得铺天盖地。酒精就成了好东西。芳香滚烫的一条细流,缓缓流入体内,驻留在身体中央,如朝阳般火红滚烫。它鼓励人伸直身体,怂恿人将自己幻想成英雄。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难题,也都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就像袖手旁观阳光下融化的雪那样容易。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了,也还有杏子烧酒在。
伙计,我了解到底还是有些绝望,连酒精都不管用。
9.窗外人去楼空的城堡,当年凶案发生之地,彩绘还被竭力保护着。平面的墙上,由于画出立体的阴影,画在墙上的窗子,门,石块和牢笼,还有爵爷与爵爷家那些手握十字军玫瑰旗,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祖先们,它们给人带来各种逼真的视觉假象。
城堡的院子日以继夜地放大着各种脚步声。脚步声在四周虚幻的石墙上左奔右突,好像灵魂在寻找逃逸之路,其实只是一个穿硬底皮鞋的意大利游客徜徉而过。而在密封的巴洛克剧院里,洋铁皮正模仿出魔鬼显身时的隆隆雷声。
这院子就像生活里曾经历过的那些似是而非。
你以为自己见识了生活的面目,可也许你见识的只是它离开时拖在身后的影子,要是你可以摸到它,甚至能发现,原来这影子还是巴洛克式的视觉游戏,玩弄目力造成的错觉。你以为见到了一扇由古老的石头砌成的拱形门,但它其实只是画出来的古迹。
比如在生活里你以为你已经爱过了,可也许你只是被爱过了,或者在被爱中陶醉过了,那种醉心的享受,你以为就是爱。
你以为你是奔向属于自己的人生,可也许,你是奔向一个正朝你弓起背来,准备一口咬住你喉咙的魔鬼。
这里正在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10.掉过头来看那些平庸的好人。看他们双肩平坦,双手坦白地垂在身边,就像两扇敞开的大门。
他们一定是在上帝面前宣誓结婚的,此后,不论贫病还是富贵,他们都要在一起。新婚第一夜,他们发窘,但并不慌乱,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此时的情欲,是上帝允许的。他们脸上的磊落不光是乏味,而且也有压迫感。要细细观赏他们,得努力克制住自己想逃跑的念头。
看这丈夫是个高大的男人,浓重的黑眉毛几乎在鼻梁上连成一道直线。他下巴发青,因为每天都将胡子刮得很干净。他有点脆弱,也更容易沮丧。所以,他比起妻子来,更容易原谅人的弱点,因为他担不起心里那份追求完美的累。
而他的妻子看上去则要严厉得多。她大概是个诚笃并富于荣誉感的女人,她的头发一定又粗又硬。镇上烧死巫婆时,她每次都往火堆里丢石头。发觉哪家的女人似乎能预言将来,或者特别会魅惑孩子,甚至晚上唱歌时发出的声音有令人感伤和困惑的奇怪力量,她一定马上报告。她恪尽妇道,视野狭窄,所以是非观才会这样坚硬。她站在丈夫身边,就像一道楼梯上的扶拦那般可靠和乏味,毫无心肝。
我这次仍决定不清洁它们。它们脸上表现出来的价值观令我胃疼,它们身上隐藏着的成千上万只螨虫让我打喷嚏和发烧。
11.这一对虽然更年轻,可他们的生活像一条笔直的马路,一眼就能望到头。那个年轻的,眼睛蔚蓝的男人从小就被囚禁在繁文缛节的生活里,他的胃口已经被收得很小,很清淡,他一早就知道激情的不可收拾,知道自己即使飞蛾扑火,也只有烧死的份。可是他的本分和顺从里,悲哀是显而易见的。
它们站在圣玛丽广场上,在我看来,就是为了证明城堡未婚夫心灵的柔软和勇敢。
12.你时时刻刻都以一个自负男人的挺胸叠肚披着黑色大麾,它好像是爵爷身份的象征。但你知不知道,魔鬼穿得与你差不多,两条大衣是同一块黒皮毛剪出来的,好像是黑熊的皮。皮毛很容易落灰,每次清洁它都很麻烦,将它轻轻拍打,黑毛三三两两地落下来,要是不及时将它们抖在白细布上,马上团起来,走路就能带起细毛来到处飞。袖子里面还要放一个细纱布做的小吊袋,装一粒樟脑丸,防止虫蛀。不论是魔鬼还是你,也都一样。
但是,魔鬼在广场上眼光如炬地望向你,等你崩溃的那一刻。你却混用物质的头顶装饰着一根孔雀毛的大礼帽。其实大多数男人就是你这样子的,我的前同事们,大多都是你这样子的,虽然两百年过去了,大多数男人们在未被击溃前都一样。
绝后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打击了吧。
你女儿死后,你仍旧住在城堡里直到死去。但凶杀案以后你如何生活,现在已无人知道了。你自负得无用,你祖先造就这座城,他们的名字流传下来,你的独女死于非命,终结你家族的历史,她的名字流传下来,而你,其实只是连接他们之间的那条破折号。
你这不可改变的自负姿态又有什么用,不过反衬出悲剧性。
13.你是失去女儿的母亲,家族最后继承人的妻子,我应该总是同情你的。你面相看上去不错,眼睛很蓝。但我总是怀疑你在女儿致命的秘密里担任的角色,是否也和你的脸一样无辜。
你女儿将要继承一大笔遗产,她的未婚夫却远及不上,你难道就没觉得不公平?女人们不是天经地义地认定灰姑娘的故事才最动人。事情一旦反了过来,男人可铁定就是个吃软饭的。女儿如果仍旧爱他,那在母亲看来,就是吃了天大的亏。
母亲一旦为自己女儿不平,那是什么脸色都能使出来,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毫无人性。我怎么能认定你不是个蠢女人,最后把女儿推向死路的,如何能肯定就不是你。
14.每次我从木偶们站着的舞台上望向四周,从爵爷和太太身后的布景上看到城堡塔楼的样子,再想到真实的塔楼,它如今仍旧是小城最高的建筑,好像一只站着的老鹰,高高地俯瞰着小城,俯瞰着曾站满窃窃私语的市民们的圣玛丽广场和一派寂静的圣彼得教堂,也俯瞰着在昏暗中的一个木偶舞台,这种联想总让我觉得生活的不可思议。一切似乎已经飘散,但只要塔楼还在,一切就似乎又栩栩如生。
如今这小城匍匐在波西米亚森林里,成百上千个温泉旁边。由于它古老、安静,成了容易原谅各种错误的小地方。古老的故事总是四处随风飘荡。在古老的故事里,到处都是被命运改变的人生,那么轻易,那么找不到合理性,那么不经济,让人着实可惜。
所以后来者可以这样原谅自己:自古以来,别人的人生也曾弄得不可收拾,时间其实可以平复一切,那些不可思议的错误终将成为一种传说。那么,自己是失败人生的传说之一,实在也是无妨。
古老的地方如木偶戏的舞台一样悄无声息,与华尔街,真真是远到不能再远。
15.当你身上的提线都放松后,瘫软在我手上,任我为你清洁头发上发白的灰尘时,就像你脖子上哗哗流着热血,身体迅速缩小的时刻吧。你头顶上的那根粗铁丝也已经松开,你的头颅在肩膀上像水珠似的滚来滚去,你领口上还端正地别着一个古老的女式领扣,就像珍妮特买的那个琥珀的领扣一样,她不愧是在德国南部长大的女孩,从我十五岁时在高中走廊里见到起直到现在,她始终保留着一种旧大陆古朴的女性审美趣味。
我擦不亮你的领扣,它已经氧化了,长出一层绿锈。抱歉,我也希望它是闪闪发光的,配得上爵爷家小姐的身份,和你仍旧保持着的十全十美的姿态。你有一张非常有教养的脸,你棕色的大眼睛里有着旧大陆女孩文化上不自知的富足,珍妮特也是这样的,与中西部的那些女孩子十分不同,她真的很有教养。
不过,教养的另一面,是一种极端礼貌的势利,令人自惭形秽。
你好像瓷娃娃,为什么还有人要杀你。本来那人有大好前程的,他会继承整个城堡,他将有美妻美酒,还能养一个戏班子,每晚都在自家剧院里看大戏,那人为什么要断送这样的生活,这是被“手刃”这种残忍的细节掩盖了的问题核心。
我捧着你的脸,你脸上干燥的木头好像还残留着体温似的,散发着最后的温度。是谁做了你?这么怜惜地把你一头褐色的秀发做成木头的,而不像巫婆那样,满头都是毛楂楂的假发,总是蓬头垢面。你于是得以永远这样,保留端庄。
你的手指是木头做的,我看不出你是否也喜欢咬指甲。
珍妮特睡熟后的呼噜声也让曾我黯然,当然我没什么资格挑剔。她打呼噜也是一种对我的鄙视与谴责,她暗示自己已经不在乎在我面前的形象。她说过,古罗马的贵妇人一向都当着男奴隶换衣服,因为她从不把他们当男人。当然,这也可能是我多心,她只是压力太大,太累,甚至更简单的原因,她从美国来,有时差。
只是我心里的世界,好像玻璃落下地一样,又碎裂了一块。
我想过哪一天等儿子去上学,珍妮特去上班以后,自己就开车离开。我可以什么都留给她,我不会抛弃她,可要是太伤心了,我只能离开。我不相信这么出去,就会活不下去。世界很大,总有一个角落能容纳一个一败涂地的中年人。出过车祸的车即使不值钱,卖了它也能换一张去欧洲的单程机票。
你这姣好的面容下会有怎样的内幕呢?逼你的未婚夫神经失常的内幕。
16.剧本里说,血案的原因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只出现在流言里,所以在戏里他是个又小又轻的木偶,远置在舞台上方的屋顶横梁上,就是嘈嘈切切的流言之声在室内渐渐升起之处。他的脸乏味无趣,他的身体又小又弱,他怎么能和未婚夫相提并论。
实在的,实在的,他让我想起劳拉。
这个小男人不知所踪。未婚夫应该没杀他,只有她能伤害他,而他只是令未婚夫觉得羞耻而已吧,她令自己被迫与他相提并论。这种羞耻感,也只有她的血能洗刷。
但为什么那么个好小姐会瓜葛上这么个小男人呢?
17. 波西米亚人的室内总是幽黯,即使外面正是夏天,正阳光灿烂,游客们无一例外地都戴着超大的墨镜,在华尔街的那个早上十点钟看到满大街的墨镜,遮着半张脸的笑容的墨镜,似乎还是这世界上夏季的流行。
这个夏季,有一个英国来的女教师在小城住下教授瑜伽。她使用的音乐,有时是爱尔兰人恩雅的歌曲,有时是中国西藏的改编民歌,有时是莫扎特音乐小品,甚至是希腊人演奏的电子音乐,就是没有传统的印度曼陀罗唱颂。有一次,她课上来了一个印度人,他却不会瑜伽,他来向她学瑜伽。世界是这样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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