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囚室里熬得实在难受,我就把下巴搭到铁窗上,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的北边出神。北边是我老家的方向。我经常望着天琢磨,假如我二姐不回翠屏山,所有的伤痛会发生么,我会蹲监狱么?问了多少遍没人回答,我只能把过去的事情再捋一遍。
半年前的一天上午,我家的石阶上响起高跟鞋的声音:嗒——嗒。深山里的我家从没听过这样的鞋跟响,我那窝在马扎上打盹的爸就给惊醒了。
“你?”我爸撩开眼皮望门口,好半天才认出门外站着的是我二姐。我爸哼鼻子,“你还知道回家呀?”没等二姐开口叫爸,我爸绷着脸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出了屋。他站在院里核桃树下又偷偷嘀咕:“老二好歹比老大强,起码知道回来。”
爸说得对。大姐走了七年始终没见她人影。二姐出去四年,毕竟回来了。
“老二啊?”我妈从东屋跑出来一把抱住二姐,“你呀!”鼻涕眼泪就下来了。
当时我正在西屋收拾核桃,准备转天下山到集市上卖。我撩开门帘一看,天呐,她是我二姐?那个样子实在很吓人:上身给黄T恤裹得紧紧的,胸脯鼓出两个肉疙瘩,牛仔裤绷着两瓣圆屁股;脸白得没血色,两片嘴唇暗红;关键是鞋跟,少说有两寸高。我除了纳闷这高跟鞋怎么走上山,更想不到她出去几年,柴禾妞儿竟然变成了洋气的城里人。
“嗨,小三?”二姐朝我招手。我慢慢出了屋,看见她蓝色的手指甲。她从手袋掏出一个纸包给我。“巧克力,”她说话面无表情,关键是还拍我后脑勺,“出去跟爸一块吃。”
二姐这是往外轰我呢。轰就轰呗,别拍我后脑勺哇,我长得都比你高了。她这毛病改不了。早先我俩到集上卖山货,她胳膊挎篮子,嘴里哼山歌调儿,小屁股一扭一扭往前赶,眼睛不离山涧左边的岔路。我用九岁的膝盖都能猜出来,她这是在等邻村的放羊娃三宝。见到壮实的三宝可把她美坏了,立马把篮子甩到我胳膊上,然后拍我后脑勺,说:“往前走,别回头。”她满脸笑容和一肚子话统统掏给三宝,那亲热劲儿简直让我嫉妒死了。卖完山货回家,她还拍我后脑勺,重复那句话:“往前走,别回头。”我特别想知道她和三宝到底在干啥,走到半截冷不丁一回头,妈呀,两个人脑袋顶脑袋,四片嘴唇粘到一块儿。二姐羞得双手捧脸,指缝透出嗔怪声。三宝掏出一块糖糊弄我,三弟,沙子迷了你姐眼睛,哥用舌头给她舔沙子。瞎掰,我知道三宝在骗人,哪有一丝风啊。我说我给舔,她是我姐。二姐再拍我后脑勺:“再回头,石片削你。”走了一截我忍不住还回头,两人照样脑袋顶脑袋。嗨,我朝他俩刮脸皮,没羞!气得二姐跟三宝跺脚,三宝捡一块石子扔过来,吓得我撒腿跑了。我听见二姐嘎嘎笑,三宝也嘎嘎笑,一直笑到山涧岔路口才分手。进家之前二姐给我一本小人书,集上新买的,嘱咐我别告诉爸妈。有小人书看,我当然不当叛徒。我爸从耙子街建筑工地摔断了腿,回家拄上拐了。不能惹他生气。
但是风言风语还是传进爸妈的耳朵。爸跟妈瞪眼,你管管老二,别学老大那丢人的样儿。我听过村里人议论,我大姐在乡里集市上跟一个三十多岁吹糖人的勾搭上,没用一个月就拍屁股跟那家伙走人了。大姐走的时候我四岁,走了就没回来,我对她基本没有印象了。所以,妈嘱咐二姐,离三宝远远的,像个姑娘样儿。这时候大姐来了封信,二姐转天揣上信就走人了,再也没回来。村里就对我家指指戳戳,唐家俩丫头太疯,老三以后咋娶媳妇。弄得爸妈很没面子。妈四处托人打听,爸拄着拐找遍了县城耙子街,根本没有她俩人影子。三宝丢了魂,卖山货的时候,柿子核桃给偷走都不顾,就抓着我肩膀问,你二姐哪儿去啦?他说他想去找她,也离开这个穷地方。我两眼望天说,谁知道哇,我还想二姐呢。
就像变戏法一样,眨眼工夫二姐鲜鲜亮亮回家了。问题是她回来是回来了,可却变得不会笑了。
出了屋,我溜到窗下偷听。我想知道二姐在哪儿、干什么、还走不走。二姐跟妈念叨,她在天津干酒店,每月工资顶上翠屏山种一年地。妈一个劲儿哎呦,那可比山里强多啦!两亩薄地打粮食越来越少,零花钱全靠小三卖山货。妈又埋怨爸脾气倔,死活不让我进城打工;爸更恨老大老二不顾家,白养了两个丫头片子。
“爸就惦记小三!”二姐嗓门不小,“我跟大姐没有裤子穿,他根本不管。”
没错,爸疼我。他进城爬脚手架就为多赚钱,想凑够超生我的罚款。结果摔断了腿,四十九岁就残废了,只能在柿子树核桃树下转悠。下地、放羊都不行。
我来到树下,爸正仰着脸数核桃。他每天都数,盘算能卖几个钱。他整天想的就是攒钱,土坯房旁边尽早盖上三间砖房,等我够了岁数立马娶媳妇。他总跟我说,翠屏山再穷也是根,唐家要在山里续香火。我递过巧克力,告诉爸是二姐给的。爸闷声问我,她来想干啥?我说没听见,二姐和妈后来说起了悄悄话。
“爸。”二姐到了树下,想扶着爸进屋。“我带来酒和酱货,回屋喝几口。”
爸扬起拐杖挡开她胳膊,一瘸一拐回了屋。二姐给爸倒了半碗酒,递过来一个鸡腿。爸接过鸡腿给我,他拿起一个鸡翅膀,咬了一口之后问二姐:“老大呢?”
“在北京。”二姐低着头嘀咕。又想了下,“当孩子妈了。”
“啊?”鸡翅膀从爸手里掉进酒碗,“谁的?”
二姐不言声了。我也撂下鸡腿。没听说大姐结婚哪,这算哪档子事。妈脸上挂不住,胳膊肘捅二姐。看来妈知道了。
“管谁的呢,反正大姐生的。”二姐口气很轻松。接着说,“这趟回来想带走妈和小三。爸一块儿走更好,离开这穷地方。”
爸问二姐:“你在哪儿?”
“天津。”二姐瞥了爸一眼,“也有一个孩子。”
哗啦。爸挥手推倒酒碗,抄起拐杖回东屋睡觉。拦不住。爸根本没睡着,夜里我听见他翻来覆去吧唧嘴,嘟哝丢人,真他妈丢人。西屋那边也没消停,妈唉声叹气我全听见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二姐靠着门框问我,你去哪儿。我赶忙低下头,不敢看她那张吓人的白脸和红嘴唇。挎上篮子走之前,我觉得应该问她一句:“一块儿赶集?”二姐摇头,没心思去。我说,“不想见三宝?他总问你。”
二姐脸沉了下,说:“懒得见穷鬼!”
下山路上我替三宝委屈,三宝哇,哪怕你光棍一辈子,也别指望我二姐跟你嘎嘎笑了。
到了集上,三宝问我:“你二姐回来啦?她为啥没来?”
“她懒得见穷鬼。”我想了半天才说。其实是拱三宝的火,想让他教训二姐。
“为啥,”三宝蹲下来抓头皮,“为啥呀?”周围的人都听见他出了鼻音。
山货没卖完我就回家了。我替三宝窝囊,卖不下去。这几年三宝多次跟我念叨,他妈给他撂下狠话,再不娶媳妇,她在门框拴根绳子上吊。三宝求饶,哪怕爸跟着上吊也不行,他就想娶唐家老二。我想,看眼下痴情一片的他这没气没囊的熊样儿,教训二姐指不上他。那就只好我跟二姐掰扯,凭啥呀,三宝等你这些年,好赖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是不是。
回家推开篱笆门,我忽然听见二姐嚷:“缺人手!妈得去天津!”我进屋发现妈慌里慌张地站在爸身后,二姐双手叉腰,声音在爸的头顶高上去,“必须走,全家去天津!”
马扎上的爸不抬脑袋也不说话。二姐扭脸跟妈瞪眼。妈为难地拿起拐杖捅马扎,说:“进城有事做,有钱挣。”爸夺过拐杖,撑起身子去了东屋。妈冲着门帘说:“反正我去。老二的孩子要人带。”
“小三,”二姐劈头问我,“跟姐进城行不?”
我也坐进马扎抱脑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二姐说:“不就娶媳妇么?天津啥样女人都有,随你挑。”
这话听着别扭。我抬头问:“姐在天津干啥?”
“挣钱。”二姐托我下巴,“你想一辈子在山里当穷鬼?”
她说穷鬼,我立马想起可怜的三宝。我提条件:“姐答应一件事。”
“说。”
“你得见三宝。”
尽管不愿意,二姐毕竟点了头。转天我把喜讯带到集上,乐得三宝立马蹦起来,赶紧到理发铺子剃头刮脸,又在服装摊前狠了狠心,花六十元买一件冒牌的阿迪达斯半袖衫,自行车驮上我就往山里奔。上车前他塞给我四十块钱,说我的山货他全买下了。一路上他问这问那,嘎嘎地笑个不停。我心酸,美啥呀你,见了二姐你就知道了。还是应该教训她才对。
我知道三宝要碰钉子的。二姐把他挡在篱笆门外,手指山坡下的榆树林:有话去那儿说。我一看三宝那灰黑的脸,猜出他心里凉了半截。我悄悄跟上,藏到一块岩石后面偷听。
“哎,”三宝说,“你真俊。”
“凑合吧。”二姐说。
“不想我?”
“没工夫。”
“在天津干啥?”
“活着。”
“我一直没娶。”
“傻。”
“多说几个字行吗?”
“找个好姑娘结婚。”
“回家吧,我娶你。”
“回不来啦。”
“我盖了三间瓦房,承包了二十亩山林。咱俩认头付苦,不愁过好日子。”
“更该找个好姑娘。”
“呵呵,你就是。哎,唱段山歌咋样?我起头:哎嗨呦——”
“我有儿子啦!”
“啊,说啥哪?你家没办嫁闺女酒席,骗人!”
“不信?给你看——过来看呀,奶头都让孩子嘬瘪啦。”
“别,你别撩衣裳。我不看,害怕。”
“三宝,我给你一回,咱俩就算两清。走,去后山。嗨,聋啊你,走哇!”
“妈呀!咋能这样啊!”
“滚!窝囊废!”
二姐这话骂得难听,我觉得她简直像疯子。没等三宝抹着眼泪骑车走,我赶紧晃里晃荡往家里溜。我进屋刚躺下,疯子进了堂屋,跺着脚吼:窝囊废!穷山沟!然后她闹了半宿,逼我们表态。妈答应跟她走,毕竟孩子要有人管。爸死活不吱声,逼急了他就一句:打死也不走。
娘儿俩再到炕头逼我。妈说:“去看看,挣不着钱再回家。”
我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我承认难以克服见识天津的好奇心,弯下腰就能捡钱,女人随我挑,不错呀,比山沟强多了。一辈子在山里种地、放羊、卖山货,就为了攒钱盖房、娶媳妇、生儿子;儿子接着种地、放羊、卖山货,攒钱盖房、娶媳妇、生儿子,苦日子啥时候熬出头。问题是二姐在天津干啥,我去了能挣到钱么?再说,把爸撂在山沟也不放心。我想了想,说:“明天卖完山货再定。”
其实我就是想到集上问三宝,天津我去还是不去。三宝的眼睛肿得像两个铃铛,他说:“去!打听你二姐干啥,住哪儿,然后我找她去。”
“为啥?”
“哥要当你姐夫。”
“嗯,好。可是,爸咋办?”
“有姐夫,饿不死爸。”
就定下来了。翠屏山离天津四百里路,整走了一天。先坐三宝找的驴车下山到乡里,再坐公共汽车到耙子街,下午坐上去天津的火车。天亮离家时,爸的脑袋还缩在被窝,妈和二姐跟他告别,他就不探出脑袋。我凑到他枕边,说:“三宝照顾你。”
爸的胳膊伸出被窝拍我后脑勺,咕哝一句:“不行就回家。”
这话我记心上,挣不到钱,娶不上女人,拍屁股回家。
驴车经过集上,我一直看理发铺子那边,墙边的三宝朝驴车招手。我明白他意思,有了二姐的准信务必告诉他,他后脚就追过来。
天津站下车天黑了。广场上男男女女人脑袋挨人脑袋,卖麻花和炸糕的店铺一家接一家。海河边上竖着摩天轮,有座高楼踩着其他高楼肩膀伸到天上去,也不怕被风刮倒。所有大楼的灯光都来回变色,晃得我直眨眼,嗓子也痒痒,冷不丁仰天吼了一声:天津真大呀!二姐左手捂我嘴,右手拦出租车。坐在车上,我嘴唇贴着玻璃还咕哝:天津大,钱好赚;女人也多,娶媳妇不难。好,来对啦。
出租车从灯火辉煌一直开到漆黑一团。二姐说,到家了。下车我发现眼前一排旧楼房,脚底下坑坑洼洼。妈纳闷,这是天津?二姐说郊区,快点进屋,外甥想姥姥啦。我们摸黑爬到五楼,推门看见床上一个男人哄孩子。你可回来了,男人跟二姐抱怨,哄孩子哪是老爷们儿的事儿。然后男人指旁边的沙发,对我们嘿嘿笑。二姐给相互介绍,男人叫老崔,这是我妈,那是小三。妈不知道该叫老崔什么,我也没开口,看他比我爸小不了几岁,叫姐夫不合适。这时候孩子哭,妈上床哄孩子。二姐嘱咐老崔,明天带小三熟悉下。老崔走后,我和妈都看二姐,她说谁也别问,有空都告诉你们。她让妈和外甥睡床,我睡沙发,然后她对着床边桌子上一个小镜子往脸上扑粉,边扑粉边嘀咕:“几天没上班,耽误不少钱。”
“老崔,”妈忍不住问,“是孩子爸?”
“不是。”二姐拉开抽屉,拿出几个小塑料袋装进手袋。急急忙忙走了。
第二天老崔叫我跟他走,我说二姐上班没回来,想等等她。老崔嘴角的乱胡子胡乱动,说:“不用等,你姐下班没准点。”
老崔带我在早点铺吃了老豆腐和煎饼馃子,坐公交倒地铁,到了海河边。他手指广场和四周的小洋楼,告诉我天津多么好,有吃有喝有玩的;跟他干,弯腰就能捡到钱。他偶尔接手机,嗯,啊,没事就好。上午转悠游乐场,食品街吃麻花和炸糕,路过大胡同批发市场,老崔给我买了牛仔裤和T恤衫,他说要打扮得像城里人;下午进影城看电影,出来又吃狗不理包子。天黑送我回家,老崔问我感觉咋样。我没言声,一天下来我脑子让大天津灌得满满当当,胃口快要撑爆了,话挤在嗓子眼里出不来。老崔捏我肩膀,说:“刚进城都脑子发懵。睡个好觉,明天正式上班。”
妈和外甥在沙发上玩,一老一小满脸喜气。床上的二姐睡得正香,嘴里打起小呼噜。妈对我咬耳朵,知道嘛,房子别看旧,二姐花三十万买的,打算给你娶媳妇用;她说干几年还能买房子,接你爸出山沟。我脑子还是发懵,爸出来不出来两说呢。“可是,”我嗓子眼憋了一天的问号先出来了,“二姐到底干啥活呀?”
妈让我小声说话,二姐下午才回家,看样子累坏了。发现外甥小手抓起一张百元钞票,妈夺过来在我眼前晃,笑嘻嘻地说:“瞅你姐多能挣,一晚上六百块。”
二姐醒了,爬起来揉揉眼,下楼买来盒饭。吃完饭她又到镜子前化妆,看我在她身后抽嘴角,她说:“啥话也别问。挣钱,挣钱知道么?”我只好把话咽回去。她又嘱咐我,暂时听老崔安排,让干啥就干啥,别乱看乱动。
我点头,没话说。二姐挎上手袋,出门前拍我后脑勺,说:“洗浴中心有个搓澡师傅要走,他腾出空来你就去。”
我照样一夜没睡好,脑子老想三宝。我不知道该告诉三宝什么,二姐太神秘。
上班轻松得很,就是和老崔在一条街上的冷饮店吃喝聊天。老崔抽烟、嗑瓜子、喝啤酒,我喝饮料,从下午坐到冷饮店半夜关门。老崔不时扭个头,透过窗玻璃察看冷饮店对面的那家美容店;个把小时他出去到美容店门口晃一晃,回来接着抽烟喝酒,扯闲篇。他说他住二姐家附近,老家河北省,跟二姐合伙做酒店生意。我问什么生意,他说没啥,就是帮忙罩着她们,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发现美容店的女孩都穿超短裙,坐在椅子上晃悠两条光腿。天黑下来,透明的玻璃门后,粉红色灯光底下有好多条光腿。老崔吐着烟圈数光腿:一、二、三……光腿少,他咧着嘴笑;光腿多,他嘀嘀咕咕骂街:妈的,生意他妈不行。我抽了口冷气,感觉这生意不太正经。
因为老崔和二姐瞒着我,正经不正经我暂时搞不清,但挣钱是真的。老崔有时给我五十,有时给一百,他说是当天的工资。回家我问二姐,吃吃喝喝还倒找钱,城里赚钱这么容易,容易得让人心不踏实。二姐说你挣得少,老崔拿大头。
踏实不踏实先放一边,有钱赚当然好。因为一门心思赚钱,三宝在我脑子里变淡了。几个星期下来我跟老崔混熟了,有些事他开始不避我。偶尔他溜进美容店,好半天才喘着粗气回冷饮店,进屋就嘿嘿,美,真他妈美。我问他,啥事这么美。他一脸坏笑地望着我说,当然美,男人嘛。然后他要我陪他喝酒,喝完一瓶啤酒我脑袋发晕,他问我想不想看看美容店。我大着舌头说,想啊,干了这些日子,还不清楚里面干啥呢。“去美,”老崔给我一百元,“男人嘛。”
我晃晃悠悠进了美容店,四五个光腿女孩围上我,帅哥长帅哥短地嘻笑,我脑袋更晕了。左嘴角长颗黑痣的女孩推我进了一间小屋,二话没说扳倒我,接着在床上翻滚,弄得床铺吱吱呀呀响。完事之后我清醒了,告诉她我是谁,知不知道二姐。吓得她赶紧帮我穿衣裳,钱都不要就赶我走,说给二姐知道,她脸上挂不住。
我不依不饶问了一堆问题,说不回答,回去告诉二姐。黑痣女孩招了,她说女孩都听二姐安排,二姐在凯撒酒店美发室牵线,有生意,她通知女孩去酒店。生意忙的时候二姐也出台。二姐专门雇了老崔收拾赖账的客人,每月给他缴保护费。
“二姐的孩子,”我下巴已经挂下来,“谁的?”
“客户的。”黑痣女孩嘴角吊上去,“那家伙开始跟二姐好,听说有了孩子就他妈跑啦。不是个东西!”
“大姐呢?”
“她给一个阔老头看上了,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跟老头走人。听说大姐在北京过得不错。唉,这好事我他妈怎么摊不上!”
因为恶心,她还说了什么我都忘了,回冷饮店的路上我胃口一直往上走。这钱挣得不踏实,城里的女人太疯狂,我受不了。进了店里老崔问我美不美,我装糊涂,老崔坏笑,我想骂老崔,忍住了。我撒谎喝酒喝伤了胃口,坐上车回家睡觉。妈问我为啥回来这么早,我没搭茬,倒头就睡。半夜,我突然耳朵疼,二姐把我拧到楼道,劈头就问:“去美容店啦你?”
“嗯。”我点头。
“都知道啦?”
“嗯。”
啪——啪。二姐两个耳光跟不要钱似的,扇得我流了鼻涕。“浑蛋!”她眼睛冒火,“去那地方你不害臊?我可以豁出去不要脸,你不行!唐家男人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他妈的猪狗不如!”
“开始没想去,”我抹鼻涕,“老崔——”
“我警告他了,管不住你他就滚蛋。你再敢去,打折你腿!”
“二姐也别去。”
“姐的事你别管。”
“回家吧二姐,”我捂着脸说。二姐的嘴巴扇醒了我,“回家跟三宝过。”
“我不配!”二姐冲我吼一嗓子,“不配跟三宝过!”跟着鼻子就酸了,“山沟太穷,姐不习惯啦。”她揉了几下发红的眼睛,然后拍我后脑勺,“姐求你,别再提三宝。给你娶上媳妇,接爸出来,姐就远走高飞。”她给我一个手机,要我每天给她打两次电话,防止我再胡来。
我想给三宝打电话,可他没手机。问题是,即便他有手机,二姐这情况我咋跟他说呢。
好几天老崔都打蔫,闷头抽烟喝酒,半天不说句话。其实,平常需要他出手的时候并不多,但有了情况就是火急火燎。有一回手机响,他兔子似地奔出冷饮店,我半天才追上他。街角处,我发现黑痣女孩怒视一个男人。老崔一口烟圈喷到男人脸上,接着用烟头烫自己胳膊,边烫边对男人狞笑。阵势摆在这儿,男人乖乖缴齐嫖资。老崔不罢休,跟黑痣女孩使眼色,女孩从男人兜里搜出二百。老崔喊了声:滚!男人撒腿跑了。事后老崔分到一百,回冷饮店叫了两杯最好的咖啡。他说喝,喝。苦得像鸟屎的咖啡我头一次喝,加上心慌,一口下去我就吐了。
二姐从我来了就没遇上情况,遇上就是大的。
那天晚上平安无事,我和老崔离开冷饮店回家。走到凯撒酒店门口,匆匆出来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后面是披头散发的二姐。老崔尖叫:有情况!撒腿追那男人。二姐看见我就哭了,边哭边说那男人不但赖账,还动手打人,打得她肋骨生疼。我脑门子腾地蹿起一股火,转身追赶老崔。还好,那男人被老崔堵在街角的旮旯。老崔听我说完,拳头直直戳向那家伙的胸口。
“兄弟,想要文的,”老崔说,“麻溜掏钱。”
“干吗呀大哥,”那家伙满嘴天津口音,“您了这是想敲诈啊?”
“嘿,你他妈这是要武的?”老崔跺脚的同时扔了烟头,然后顺手从裤兜掏出一把刀子。明晃晃的刀尖抵向那家伙鼻梁,老崔说:“想逼老子不客气是吧?”
我腰发软,腿打哆嗦。妈呀,跟了老崔这些日子,我不知道他始终带着家伙。
“哎哎哎!别动刀哇大哥,”那家伙服软,掏出五百元,“拿走不就得了么。”
老崔示意二姐接过钱,然后让我翻兜。我一掏,果然还有二百元和一张银行卡。这让我很生气,这家伙说瞎话,不诚实。老崔要密码,那家伙执拗:“别价呀大哥,您了这是干吗?工资您了拿走啦,到家老婆还不跟我玩命?我们一家子下月吃嘛,喝西北风?大爷,侄子求求您了,您了别让我崴泥呀?”
“叫爷也没用,拿钱伺候。”老崔翻白眼,“要钱要命,孙子你只能选一个。”
“大兄弟,”那家伙扭脸给我作揖,“求您了拿我当个屁放了行么?兄弟,归其到一块儿,我跟那小姐鼓捣还没有十分钟,床铺都他妈没焐热乎。大兄弟,您了说我掏五百冤不冤?”
如果这家伙不赖账不打我二姐,掏五百我都替他冤。关键是他刚才说的话惹得我又一团火气蹿到脑门上,他叫我二姐什么,小姐?还提到焐床铺,简直浑蛋到了家。三宝那么喜欢二姐,二姐在榆树林撩起上衣,三宝看都不敢看,更别说碰二姐身子了。于是我猛然上来一股邪劲,感觉腰硬了,腿也不哆嗦了,夺过老崔手里的刀子,嗖地顶到那家伙下巴上。
“密码。”我瞪着眼说,但是那家伙不张嘴,我手腕使劲抖一下,“密码!”
“哎呦喂!”那家伙连吓带疼瘫在墙根下,“算您了狠爷呀!”他捂着流血的下巴说出了密码。
放走那家伙,老崔去柜员机取回三千块钱给我,他一分不要。我说:“那不行,三个人均分。”
“兄弟比哥狠,”老崔对我竖大拇指,“够爷们儿。”
得到老崔夸奖我很自豪,但是自豪了没几天情况突变。那天路上我接到老崔手机,他说警察正在美容店盘查持刀抢劫,看样子要抓人,他让我回翠屏山藏起来。他回河北躲一阵子,避过风声再回来。我担心二姐,老崔说,她带着你妈跟孩子刚跑。他让我别耽误,快点走。虽然天津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钱挣得不干净,女人也不算地道,可是刚来一个多月就走,我真有点舍不得。但是警察要抓人,舍得舍不得也只能躲回翠屏山。我也想爸了。
没想到家里情况更糟。我推开篱笆门,坐在门槛上痴呆呆发愣的三宝扑上来抱住我就哭。“三啊,爸掉进山涧摔死了。”三宝拽我进了堂屋,破木板前按下我脑袋,“给爸磕头。”
我磕完头,三宝鼻涕眼泪地跟我讲,本来他三天两头来家看看,给爸捎吃的用的。爸非要赶集卖山货,过山涧的时候拐杖拄空了,连人带篮子掉进山涧。三宝找了两天才发现尸体。为了等我们,爸在木板上停了六天,尸体都有味儿了。
转天在山涧旁边下葬了爸,我突然给三宝跪下,说:“姐夫,受我一拜。”
三宝扶起我,说:“你二姐哪?”
“别等她。”
“不,我等她回家。”
“她回不来啦!我在家能不能待得住,也两说着!”
三宝预感出了大事,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胡乱抓头发。我劝他,姐夫,要是难受你就哭。他说难受,哭不出来。他傻傻地望着山涧的岔路,晃他手里的一大把头发,边晃边说:“回家,我等你回家。”
第三天警察进山接我,罪名是持刀抢劫。过了一个月,我在法庭上见到二姐和老崔。我跟老崔各判七年,二姐判一年。囚车去看守所路上,二姐说,抓进来之前,她安排妈和孩子回了翠屏山,过不下去就找三宝帮忙。我没跟二姐说爸死了,怕她受不了。只讲了三宝大把大把地抓头发,说等她回家。二姐哭得稀里哗啦,手铐搭着我手铐,嘱咐我:“七年之后姐在山下等你,记得回家呀。”
我天天想回家呀。问题是,现在刚过去半年,我还要在铁窗里熬六年多。熬不下去的时候,我下巴搭在铁窗上,望着北方嘀咕:“回家,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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