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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本名尚伟民,河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城市的月光》。曾在《莽原》、《长江文艺》、《短篇小说》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现居郑州。
一
我被俺娘荷花锁到屋里烧死的那天夜里,俺爹正在城里的大街上游荡。他年轻的躯体里淤积着过于旺盛的雄性激素,尽管白天在建筑工地上挥汗如雨地卖力,累得胳膊腿酸,晚上却仍然难以很早入睡。很多工友去喝酒、打扑克消磨时光,他因为不合群,除了干活跟大伙在一起,晚上他总喜欢一个人出去游荡或站在路边发呆。
俺爹有一个很俗气的名字:扎根。这名字一听就是家里女孩多男孩少,祈愿他扎下根为家族传宗接代。俺爹有五个姐姐,到第六胎生下俺爹,俺爷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即就给他起了扎根这个名字,而且把他跟姐姐们一起排行,小名就叫小六(俺这的规矩是同一个家庭男孩与女孩分开排)。不知道谁又把俺爹的两个名字综合了一下,就成了六根。
俺爹六根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他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拼命地干活,一天一晌都不舍得歇,就是为了多挣钱。村里跟他一茬的人,做小生意致小富的有,跑大生意发财的有,常年打工过上殷实日子的也有,在村里靠种菜卖菜的几家手头也有了余钱,盖起了高头瓦屋,骑上了摩托车。俺爹却因为俺爷爷跟俺奶奶先后生病、去世,不光耽误了挣钱,还欠下了三万多元的窟窿,几乎成了全村第一穷。去年秋罢,俺爹把俺奶奶的后事一料理完,就戴着孝去了省城。他咬着牙在工地上拼命干,连过年都没回家,说是要打翻身仗。一年多来,他舍不得乱花一分钱,虽然有些消瘦,却更加结实了。
俺爹很想回家,他跟俺娘的感情还说得过去,两人虽然文化不高,还是托媒人说的媒,却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也算青梅竹马。俺娘荷花虽然说不上貌如天仙,却也是乡村美人儿,仅一个皮肤白皙,就赢得了全村大闺女小媳妇的羡慕,被村中好事的男人冠以第一白的美誉。
在城里的大街上游荡的时候,俺爹看着成双成对的男女或手挽手,或勾肩搭背,就会想起俺娘,想起俺娘丰满雪白的身体,想起与俺娘在一起的甜蜜与幸福。他当然也会想起我和妹妹。我是个很乖的男孩,叫大鹏。俺娘说俺爹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要我成大器,大鹏展翅嘛。俺妹妹叫如凤,也有出人头地的意思——像凤凰嘛,古时候只有皇后皇妃之类的女人才能与凤凰相比。
这天,也就是2006年冬季的一天,俺爹六根吃过晚饭又走上了大街。路灯绽放,霓虹闪烁,路两边在灯影下婆娑的女贞树,在冬季里仍然枝茂叶绿。他在一个卡式电话厅前停下来,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磨损得很破的IC卡,插进电话,摘下话筒。荧光屏上显示的余额让他很沮丧,0.2元,连一分钟的通话都不够,他只有放弃打电话,继续朝前走。几天不往家里打电话了?有一星期多了吧?记不清了。天太冷,让住在胡同口的抓钩奶去胡同底叫俺娘接电话,有点于心不忍。
俺爹六根走在路两边栽着女贞树的大街上,他的两眼在不停地搜索街上走过的女人。城里的女人真幸福,她们不光穿得光鲜,还有男人像宝贝一样地宠着,脸上洋溢着风情与甜蜜,真好。俺爹六根一边看着过往的女人,一边不由得想起了俺娘荷花。
这会儿,她该吃过饭喂过猪,在哄闺女如凤玩吧?如凤这个乖巧的小丫头真叫人喜欢,还不到五岁就知道哄爹娘高兴。要是在城市,她应该在幼儿园。可她生在农村,只能跟着她娘在家玩。还有儿子大鹏,这个懂事的孩子,这会儿估计正坐着小板凳趴在椅子上写作业呢。时间真快,儿子都上三年级了,都成大孩子了。
俺爹六根想着想着眼里就涨潮了,他想家,他思念俺娘荷花,思念我和妹妹。俺爹走到一个偏僻的小街道,靠在一棵树上撒了一泡尿。这时候他体内的雄性激素突然泛滥,身体的中间部位执拗地挺起来,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使它平静。俺爹六根就靠在那棵树上,在他刚刚排出的尿液弥漫的骚味中,一边想着俺娘的身体,一边用手慰藉自己身体的坚挺部位。在充满寒意的黑暗处,他的身体却火燎一样燥热,甚至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怕人发现他的龌龊举动,尽量把动静弄得小些。他的手一边动作,嘴里一边吃吃哈哈、含糊不清地喊着俺娘荷花的名字。虽然这是俺爹六根自己的独角戏,但他还是很满足地舒坦了一把。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媳妇不在身边,除了手淫,还能靠什么解决身体的淤积呢?
俺爹六根美美地舔了舔嘴唇,浑身轻松地往回走。到春节前,他就可以拿到两万五千块钱的工钱,加上家里种地的收入,基本上可以堵住欠下的窟窿。甩掉压在身上的包袱,这个不远的未来让他充满了期待。到时候,拿着银行卡,带着给媳妇和俩孩子买的新衣服,再捎点糖果或者锅巴之类的零食,回家跟老婆孩子高高兴兴过上一个年,那该多美气啊。
俺爹六根幸福地憧憬着未来,回到工棚里钻进冰冷的被窝里就睡着了。睡着前他这样想,一年多没碰过俺娘荷花了,回到家要好好补补,一天干她七八回。
二
俺爹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在睡梦中被大火吞噬。起初,我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嗓子眼有些呛。那是电褥子燃烧不充分产生的烟雾——那烟雾来自俺娘的大床上。那天俺妹妹如凤被俺姥姥带走了。俺姥姥家离俺村只有两三里地,俺姥姥经常去俺家帮俺娘做家务。那天下午,俺娘让俺妹妹如凤跟俺姥姥走是有目的的。俺爹不在家这么长时间,她的身体也需要排解。凭我的直觉,她跟俺村收破烂的老光棍黑石头有一腿。
老光棍黑石头有四十多岁,除了黑点,人长得还算周正。本来他是不该打光棍的,他爹是俺大李庄村的老支书,就这一棵独苗,十八九岁时候还是很受农村姑娘青睐的。可他鬼迷心窍,先是因为日母羊被发现并广为流传,弄得名声狼藉,寻不来媳妇;后来又因为强奸了邻村一个从俺村路过的新媳妇,被判刑八年,这下子找媳妇更成问题了。出狱后也不再说寻媳妇的事,不知道怎么跟村里一个大他五六岁的寡妇挂上钩,后来他们也不避讳人了,村人皆知。
我之所以说俺娘跟黑石头有一腿,是有根据的。这些年村里大部分男人外出打工,经常有传言黑石头跟谁家的女人偷情了,甚至还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黑石头开始挑肥拣瘦,对跟他的寡妇有意疏远,气得寡妇在大街上骂过他好几次没良心。传言,俺村三十多岁的媳妇只要男人不在家超过半年,黑石头就会打人家的主意。尽管时不时被骂得狗血淋头,而且有的还以扫把、铁锨等农具相向,但还是有一些把持不住的女人被他上手。俺娘是俺村第一白,俺爹又不在家这么长时间,很自然地成了黑石头的猎物。
第一次我看见黑石头跟俺娘说话,是麦罢天俺娘在地里浇地。我领着妹妹如凤在井边看着水泵。其实我看不看都一样,它该怎么出水还是怎么出水。俺娘说,你看好,它不出水了就喊我,可不能乱动,一定不要碰闸刀,那上头有电,摸不好就电死了。
我懂事地点点头。娘又说,你可得看好如凤,别让她掉到井里,也不能让她爬到水垄沟里,她还小,水垄沟里也能淹死她。我又懂事地点点头。这时候我正放了暑假,开学后我就该上三年级了。领妹妹玩对我来说已经是很熟练的活计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玩得很开心。
我跟妹妹如凤在井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斑驳的树荫下的一张竹凉席上活动。为了讨好她,我情愿让她骑在我身上在凉席上爬来爬去,她在我脊背上开心地笑着,嘴里一边甜腻腻地叫着哥哥,一边不住地喊着:大马,嘚驾!
我满头大汗地放下妹妹如凤,看一眼刺眼的太阳,再看一眼远处的娘。这时候我看见黑石头蹲在我娘面前抽烟,路边扎着他收破烂的自行车。车架上的两个竹篓里盛满了啤酒瓶、饮料桶,以及破纸箱、废报纸。他还给我娘拿了一个西瓜,那个西瓜因为放在水垄沟里我没看见。我对黑石头有着莫名的反感。他满嘴脏话,游手好闲,名声又不好。他在俺娘面前献殷勤更加激起我的反感。我对着娘大声喊道,妈,如凤叫你呢。
俺娘说等一会儿,我改到这一畦就去啊,你看她是不是渴了,叫她喝点水。娘一直低着头不看黑石头。黑石头一边抽着烟,一边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有点恼火,背起妹妹如凤朝着俺娘走去。阳光毒辣辣地晒着我,感觉浑身都在火里。但我坚持着走到俺娘跟前。
我对黑石头不客气地喝道,老黑你滚远点,赖在这干啥?俺娘对我的话吃了一惊,说这孩子,恁不会说话。你可不能叫老黑,叫大爷哩。
我说啥鸡巴大爷,我才不叫哩。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我故意停下来撅起屁股放了个屁,可惜那个屁声音太小。也许他的烟味压倒了我的屁味,他蹲在那里竟还一动不动。
俺娘对他说,你走吧石头哥,俺也快浇完了。你给俺三叔家说一声,叫他来人接。
黑石头这才在他的趿拉鞋底上蹭灭烟头,站起来慢腾腾地走了。我对娘说,他不是个好人。
俺娘说你小孩子懂个啥。接着她像玩魔术一样从水垄沟里把西瓜拿出来,用手撩着水把铁锨冲干净,再用铁锨把西瓜劈开。饥渴难耐的我和妹妹如凤抓起不规则的西瓜块啃起来。好几天之后我才想起来那个西瓜是黑石头给的。我后悔不迭,真想抠抠嗓子把吃下去的西瓜吐出来。可吃得太多了,估计西瓜穿过肚子已经被我拉到茅缸里了。
浇地之后一个夏夜的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了俺娘荷花异样的动静。娘的声音隐隐约约,似在呻吟,又像在哼唱。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一个男人在俺娘床上。可我并没有醒来。第二天我对俺娘说,昨天夜里有个男人来咱家了。
俺娘荷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恼怒地说,你个龟孙孩儿,瞎胡说我撕烂你的嘴,你给恁娘头上扣屎盆子啊!
我只好闭嘴,装作没事,心里却在想那个男人是谁。最初我并没有想到是黑石头。后来,想来想去,我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他。一想到是他,我恶心得胃都颤抖了,他猥琐而黑炭般的身体,怎么能配得上俺娘荷花雪白丰满的胴体?我甚至嗅到了俺娘床周围弥漫的黑石头身上的烟草味与汗腥气。
那次后,我没有再发觉俺娘夜里在床上有什么异常动静。我想肯定是没有男人来俺娘床上活动了。可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熟睡却被妹妹如凤的哭声惊醒。我一连叫了好几声妈妈,却没人答应。妹妹的哭声更大,我只好拉着灯爬起来。我从屋西头的小床上走向屋东头的大床,中间有一道蓝色的布帘。我掀开布帘一看,大床上只有妹妹如凤,却不见俺娘。
我背着妹妹如凤,走出堂屋,跑到胡同里大声叫喊妈妈。胡同里死一般寂静,秋天的夜风有些凉,我穿着单薄的内衣,背着妹妹,从胡同底走到胡同口,一边高声叫喊着妈妈。妹妹如凤在我的背上安静了,我猜想她瞪着惊恐的眼睛四下顾盼,渴望妈妈突然出现。我继续在村街上背着妹妹如凤,一边大声叫喊俺娘。后来我担心叫妈妈俺娘听不出来叫她,又开始大声叫喊她的名字:高荷花,高荷花……
我的叫喊,在秋夜里沉睡的村庄上空盘旋,悠长而伤感,让整个村庄充满了忧伤。
在那个秋夜,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夜很深了,我的身体被秋寒冻得开始发抖,妹妹如凤在我背上发出带有感冒鼻音的鼾声,我的喊声变得少气无力。这时候,俺娘才急匆匆地找到我。我没有问她去哪里了,我只说如凤哭着找你,把我哭醒了。她紧紧地抱着妹妹如凤,一句话也没说。
三
我想,俺娘荷花是上了黑石头的贼船,想下下不来了。要不,俺娘荷花怎么就为了跟黑石头在一起啥都不顾呢?那天俺娘荷花让俺妹妹跟俺姥姥走之后,做好饭早早地把煤火封了,让我做完作业赶紧睡觉。我钻进被窝把冰凉的脚贴到热乎乎的电褥子上,说真暖和。俺娘把电褥子开关放到低挡上说,睡着了可不能开高挡,太热了还不把人烫熟啊。
我说烫不熟,最热也就是有点烧皮。俺娘说那也不中,你记住睡觉前要开低挡。
我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我床上的电褥子温度适宜,既温暖又不烫,真舒服。在梦里,我梦见俺爹六根回来了,他给我跟妹妹如凤买了很多好吃的,有火腿肠、锅巴、方便面、雪饼,还有牛肉、羊肉、猪肉;还有新衣服,我的是一件海蓝夹克袄,一条墨蓝外罩裤,一双蓝白相间的高帮运动鞋,还有一顶八角毛线帽;妹妹如凤的衣服颜色很鲜亮,一件粉红色羽绒袄,一条水墨蓝牛仔裤,一双红色小皮鞋,还有一条红色小围巾。我们在俺爹六根慈祥的目光下试穿的时候,如凤要穿我的运动鞋,她的小脚丫套进不算庞大的鞋里,就像杂技团里的小丑,滑稽可爱。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梦,我在梦里开心得笑出声来。而这时候,俺娘荷花连她的电褥子都没关,锁上屋门就跑出去了。她在黑石头的床上疯狂地扭动,无耻地呻吟。她流连忘返,忘记了家,忘记了屋里还有个我,更不会想起电褥子没有关。
劣质的电褥子长时间放在高挡位工作的时候,温度究竟有多高谁也说不清。最终它引着了被子,被子又引着了屋里的其他物品,特别是布帘、衣服和棉花(屋里正当门垛着几百斤装在编织袋里的籽棉),它们被引燃后迅速蔓延,很快传染到我的小床。
我睡得实在太熟了。电褥子和棉花燃烧之前的烟雾没有把我呛醒,蔓延的火苗开始在将门烧成耀眼的火海的时候,热气也没有把我熏醒。当我身下的被子开始燃烧的时候,我才惊恐地爬起来。在大火的映照下,屋里亮如白昼。看着俺娘的大床在熊熊燃烧,我被吓哭了,我尖叫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可除了呼呼的风声和毕毕剥剥的火苗声,哪里有俺娘的回应。我哭着冲向屋门。这时候烧的还只是屋里的东西,房顶还没有被引着,我还能避开火势来到门口。然而,门从外边锁着,我拉了几拉,那门丝毫没动。我喊叫着妈妈,在我幼小的心目中,妈妈这时候是我唯一的依靠。哪怕是俺爹在家,我也不会喊爸爸。
瞬间,火舌就把我卷进了火海。我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上的灼痛已经让我蜷曲成一只龙虾。那灼痛持续的时间究竟有多长,我无法预测,我感觉漫长得无止无境,我在那灼痛里,犹如在油锅里被煎炸,一点一点地被炸焦、炸干,我的灵魂忽地从我的天灵盖钻出来,飘飘忽忽飞到了院里的大槐树上,注视着笼罩在熊熊大火中的三间瓦房。
在火面前,我瘦小的身躯犹如一根火柴棒,伴随着物品的燃烧,我的躯体先是被引燃,后来在地上扭动了几下,一忽儿,就变成了一堆碳灰。
我的灵魂看着那一小团赖以依附的碳灰,绝望地哭起来。从此,我再也无法依附在那个叫大鹏的男孩身上,将会成为孤魂野鬼,只能在空气中飘荡了。
我想起了我的妹妹如凤。她跟俺姥姥走了,她要不跟俺姥姥走,会比我更早地变成一小团碳灰。她睡在俺娘的床上,而火是从那床上开始烧的。可她没在家,逃过了这一劫。这会儿她在姥姥的怀抱中肯定睡得很甜。我开始寻找去俺姥姥家的路。
一想到要离开大李庄,我有点恋恋不舍。俺娘这会儿在哪呢?她是不是真的在黑石头的床上呢?我得去看看。我一边想着,一边飘过一株一株高耸的树丫。树上没有叶子,黑暗中的树影也少了一些阴森。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一向上用力,就会飞起来。这大概就是身轻如燕吧。
在一个砖院墙、铁大门的院子上空,我停了下来。那是黑石头的家。这个老光棍,靠收破烂盖起了瓦屋。这时候,我看见他的窗户还有亮光。我估计得不错,俺娘荷花真的在这里啊。不然这深夜里他怎么还会开着灯呢。
我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来到透着亮光的窗户前。我的灵魂刚刚开始飞翔,还不够熟练,向下落或向上飞的时候还不能准确把握高度,好几次我都碰到了窗玻璃。我担心我会碰碎玻璃,弄出响声,可碰了几下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说我身轻如燕还远远不够,我是身轻如气。我听到俺娘荷花与黑石头在说话——黑石头说,舒服吧,你就是比那些宁可旱着也不让碰的女人聪明,她们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俺娘说,你个死种,还有脸说这话!都是你个赖孙害我,叫我上了你的贼船。这要传出去,俺还怎么活?
停了一会儿,俺娘好像叹了口气,又说,要不是没人照顾孩子,俺咋说都得跟着六根出去。他一走就是这么久,过的这叫啥日子!要不是欠人这么多窟窿,说啥也不叫他一个人出去打工。男人出去挣再多的钱,也不如让他在家守着过穷日子。
后来,我看到了俺娘荷花跟黑石头的种种丑态。我后悔不迭,真不应该看。我哭得昏天地暗——我哭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他们。可后来我发现我再怎么哭也发不出声音。我坐在一棵大槐树上放声大哭,呼呼的寒风吹着树枝,发出尖利的哨音,我却不觉得寒冷。我再望一眼我家,火趁风势,风助火威,三间瓦房变成了冒着烟飘着火苗的废墟。院子周围围了很多人,都是妇女和老人,他们有的喊着救火了救火了,有的对着屋里叫着俺娘荷花的名字,有的叫着六根家的。但他们只是喊叫,没有一个人投入到救火的行动中,在大火面前,这些妇女、老人显得束手无策。
有一会儿,我恨高荷花真恨得咬牙切齿,都不想再认她是俺娘了。可回想起她对我的好,我还是决定认她是俺娘。她是俺娘,永远也改不了!
四
我坐在槐树上哭了一阵,突然把怒火从高荷花身上转向了黑石头。我得报仇,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
我想从门口进去。但当我从门上边的天窗飘过的时候,往闪着的一条缝一挤,就进到了屋里。我有些惊喜,蹑手蹑脚地找到一把菜刀,可我怎么也拿不起来,我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作罢。
我空着手匍匐着爬向床边。他们仍然在疯狂。我决定在黑石头的屁股上踹几脚,再狠狠地打他几个耳光。高荷花就算了,她既然是俺娘,俺就不能踹她,就不能打她的耳光。
我飞起来卯足劲,狠狠地照着黑石头的光屁股上踹了几脚。然而,他旁若无人地继续着他的动作,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我又试了试,脚是踹在了他身上,可用不上一丝一毫的力。他们对我没感觉,也看不见我。现在,我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灵魂,没有一点重量,没有一点力气,透明得就像空气,看也看不见。
可气的是,高荷花还问黑石头,外边闹嚷嚷的,好像谁在吆喝救火啊?
黑石头说,谁家的麦秸垛着了吧,深更半夜谁家会失火?
接下来他们又是一阵淫荡的疯狂。我站在地上,把嘴对着高荷花的耳朵大喊,你家失火了,你儿子叫火烧死了。可她继续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床,哪能听见我的声音?
弄了好半天,我也无法报仇。骂他们听不见,打他们打不着,最后我只好离开黑石头家。我得去看看我的妹妹如凤。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俺姥姥家不会也失火吧?这样一想我吓了一跳,急匆匆从窗户缝飞出,向着俺姥姥家飞去。
我的灵魂飞起来比平时的我走路快了很多,也轻松了很多。一眨眼,我就来到了俺姥姥家。已经过了零点,俺姥姥家竟然还灯火通明,老远我就听到了搓麻将的乒乓声。这是我熟悉的声音。以前我在俺姥姥家住的时候,俺姥姥、姥爷都喜欢打麻将。吃过晚饭,他们就抱着我或者让我躺在被窝里开始打麻将,我在乒乒乓乓的麻将声中睡着。
我趴在天窗上往里一看,俺姥姥在跟一个老太太两个老头打麻将,俺姥爷抱着俺妹妹如凤坐在俺姥姥身后看。俺妹妹如凤在俺姥爷怀里睡得很熟。麻将声、说话声不绝于耳,烟味、口臭味、屁味充满房间。俺妹妹如凤安静得如一具木偶,偶尔动弹一下双臂或双腿。
俺姥姥打得正起劲,好像手气不错。她身后的俺姥爷一只手抱着俺妹妹如凤,一只手不时地指指点点俺姥姥的牌,指挥一下她怎么打。俺姥姥说要看就老老实实看,再瞎指挥就跟妞妞去睡觉。
俺姥爷不敢再说话。他摸摸俺妹妹如凤的脚,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妞妞的脚这么凉啊,得把她放床上了。
俺姥爷抱着俺妹妹如凤去了里间,把她放在被窝里,又出来坐在俺姥姥身后继续观战。
我来到床边,用手摸了一下俺妹妹的脸,她的脸有些温热;我再摸摸她的手,她的小手有些凉。她还穿着棉裤棉袄,俺这叫囫囵叶儿睡。囫囵叶儿睡可不舒服。我知道,俺妹妹如凤在冬天每天晚上都盼着脱睡,厚重的棉袄棉裤穿在她瘦小的身上,她很受束缚。
我有点心疼俺妹妹,也有点埋怨俺姥姥和俺姥爷。但我又想起来家里的大火,就不埋怨俺姥姥和俺姥爷了。俺妹妹如凤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俺妹妹虽然囫囵叶儿睡有点不舒服,但跟被火烧相比她太幸福了。我不再担心俺妹妹如凤,再次为自己的悲惨而伤感。我飘离了俺姥姥家,在华北平原的冬夜上空飘荡。远处的大李庄村,已经看不见火光,此时似乎也沉睡了。我能想到,俺家的三间瓦屋,此时已经梁檩陷落,屋顶坍塌,变成了黑乎乎的屋衩子。俺娘荷花呢?她仍然沉陷在黑石头的床上吗?她回到家看见屋毁子亡,会怎么样呢?
我刚刚飘到大李庄的上空,就听到了俺娘荷花凄厉尖啸的哭声。我听见她在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大鹏我的儿,大鹏我的儿……
五
俺娘高荷花是被村里的大喇叭洪亮而悠长的声音叫回来的。在喊救火的时候不知道谁跑到支书家里打开了大喇叭,对着话筒喊道:六根家的,六根家的,恁家失火了,恁家失火了,快快回家,快快回家……
正在黑石头床上回味无穷的俺娘荷花,听到大喇叭喊她的时候,一下子就瘫了。她几乎站不起来了,在黑石头的帮助下才穿上衣服,嘴里一边念叨着一个字:门,门,门……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家跑。黑石头跟在后边,他怕人们知道他跟俺娘的丑事,远远地跟在后边不敢离太近——这事要是让俺爹六根知道,不用菜刀劈了黑石头才怪。
俺娘荷花看着黑乎乎的屋衩子,悲惨地叫了一声大鹏,扑倒在地,昏了过去。抓钩奶跟几个女人把俺娘翻过来,让她仰躺在地上,一边叫她一边掐人中。
六根家的,六根家的,你醒醒,你醒醒……
好大一会儿,俺娘嗓子里开始发出了一阵尖细的呼噜声,接着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最后终于像狼嚎一样哭了出来。哭的时候,她还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大鹏我的儿,大鹏我的儿……
俺娘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心酸。我知道她一定在内心为她的行为忏悔。但忏悔有意义吗?我,她可爱的儿子,已经被烧成一团碳灰。那团碳灰,在被大火烧过的废墟里,找都找不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灰飞烟灭,不见踪影了,她怎能接受得了?
俺娘荷花躺在冰冷的地上痛哭了很久之后,被抓钩奶跟几个女人扶着去了抓钩奶家。她坐在抓钩奶家的小板凳上,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再哭一会儿,再停一会儿。
我怎么向六根交代呢?我把一个十岁的儿子给他烧死,连尸首都见不着了,我这个母亲还算人吗?俺娘荷花为自己的没志气而自责,为背叛自己的丈夫而自责,更为自己酿成的弥天大祸而痛不欲生。
俺娘荷花心里反复地责备自己:我怎么就从了他,从了黑石头那个赖孙呢?她回想起与黑石头的开始,后悔得要死。
大鹏说得对,黑石头不是个好人,一开始就不应该给他好脸。俺娘想起浇地的那个中午,检点自己不该贪他的小便宜,一个西瓜,还有一个胸罩和一条内裤,自己就对他凉不起来了。
黑石头能给俺娘荷花送胸罩与内裤,还选择黑色的,可见他是蓄谋已久,图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俺娘荷花在很长时间里还是能忍得住寂寞的。就是在跟几个一茬的媳妇闲聊过一次床上的乐趣之后,才开始有些骚动。那大概是在俺爹六根外出半年多以后。俺娘荷花开始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看电视,特别喜欢看男欢女爱的镜头,后来还喜欢看男模特的身体。她也有过自慰的体验。
俺娘荷花对黑石头警惕性是很高的。她是个本分的女人,在一千多口人的大李庄,有一点绯闻的女人可抬不起头。可当她跟几个女人谈论黑石头与谁家的媳妇相好的时候,有人说黑石头的床上“活”特好,不然也不会有好几个人投入他的怀抱。俺娘荷花这下不光放松了警惕,甚至对他的“活”还有点好奇。当然,她也有点不服气,心想,论长相,我不比她们差,我要是肯要他,肯定不在话下。
俺娘荷花如果仅仅这样想想,黑石头也没有对她发起进攻,也许俺娘荷花就会继续忍受寂寞,不会红杏出墙了。问题就出在俺娘荷花正处在焦渴的时候,黑石头开始对她行动了。
送胸罩与内裤及西瓜一成功,黑石头就知道这事成功了一大半。当天深夜,他又跑到俺家。那时候我和妹妹如凤已经进入梦乡,俺娘正穿着黑石头送的黑胸罩和黑内裤躺在床上看电视。黑石头敲敲窗户,轻声说,荷花,是我,开门。
俺娘荷花一阵心慌,对着窗户说,想死啊,你个赖孙?敢扒俺家的墙头。快走啊,你不走我喊人了。
黑石头又纠缠了一会儿,俺娘荷花一直不开。后来他再纠缠,俺娘荷花就恼了,小声骂道,你个龟孙,你把老娘当啥人了?就你那屌两件内衣就想收买老娘啊?我接住你的内衣是不想让你难堪,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再不滚我马上喊人!
黑石头这才不甘心地走了。但他仍不死心,买东西花了好几十块,超过了他收一天破烂的收入,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几天之后的一天,落黑时候黑石头去菜园摘菜碰巧遇见俺娘荷花从地里下晌,他看四下没人,菜也不摘了,紧紧地跟在俺娘荷花身后,在一片小树林边拽住了俺娘荷花。
俺娘荷花说放开。黑石头说不放开。然后他更大胆地抱住俺娘荷花,把嘴就往俺娘荷花嘴上凑。俺娘荷花推了几推,终没躲过他的嘴。两个嘴一碰撞,俺娘荷花心就颤了。她的推搡显得很无力,后来就闭着眼睛任他亲嘴,任他的两手在她身上乱摸。
当黑石头的手伸到俺娘荷花下身的时候,俺娘荷花轻轻叫了一声:哎哟!他的手感觉到了一股温热的液体涌流而下。俺娘荷花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任凭黑石头摆布。
没有了反抗,黑石头想更进一步,去扯俺娘荷花的裤子。俺娘用手护住腰带,温柔地说,石头哥,在这不中,晚上十一点你去俺家,我给你开门。
黑石头却急火火地还要进攻,俺娘不高兴地说,你要想跟我好这会就忍住,你要再不放手我以后再不搭理你。
那一夜,就是我睡梦中感觉俺娘荷花有异常动静的一夜,黑石头得逞。因为第二天我说有男人来俺家,她再也不敢让黑石头来俺家,而是改为她去他家。
俺娘荷花从此走上了偷情之路。她在不安与内疚中享受偷情的鸩酒,在偷情的快感中承受着煎熬与自责。每次,俺娘荷花都会在心里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可过后,她仍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俺娘荷花,犹如打开了她内心的潘多拉魔盒,想收,却收不住了。
六
因为俺娘荷花在抓钩奶家,我便在抓钩奶院子的上空游荡。俺娘荷花这会儿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我特别想叫俺爹六根快回来。爸爸啊,你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还有心干活挣钱啊?快回来照顾俺娘吧,不然我担心俺娘没勇气活下去了。
我突然开始埋怨俺爹六根。爸爸,你一走就是一年多,中秋节不回来,过年也不回来。你把俺娘三个往家一扔,俺都想你啊!看着俺娘孤单地下地干活,一个人扛起家里所有的劳动,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你就不心疼她吗?省城不就几百公里吗?你怎么就不能趁过年过节回来看看?不就是少挣点钱嘛,不就是花点路费嘛。这与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快乐相比,那算得了什么?
爸爸,我知道家里有外债,你看着街坊邻居比咱家强心里不服气,可咱家不是有特殊情况嘛。爸爸,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很不容易,为了还债,为了生活得不比街坊邻居差,你抛妻离子,在城里拼命干活,拼命挣钱。
咱家现在不愁吃饭穿衣,不就是屋子旧点、低点,家用电器少点?咱不跟人家比,钱可以慢慢挣,账可以慢慢还,家用电器可以慢慢添。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咱家总有翻身那一天。
还有,爸爸,你回来之后,就让这件事永远过去吧。千万不要再去追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要问俺娘夜里去哪里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死了也难以复生,你再追究也没啥意义了。俺娘是个好娘,今后你一定好好待她,与她相亲相爱,长相厮守。
另外,俺妹妹如凤还小,不能叫她跟着俺姥姥、姥爷了。他们老了不说,还喜欢打牌,照顾不好妹妹。假如你要带俺娘外出打工,一定想办法带上妹妹,让她守着你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我坐在村头公路沿的大杨树上,翘首遥望着省城的方向。俺爹六根这会儿也许接到了电话,知道家里出了事,急着坐车往回赶呢。在家庭的变故面前,俺爹六根会怎么面对呢?
我的灵魂凌空而泣,注视着俺娘荷花悲痛欲绝,顷刻间变得那么柔弱而无助,对她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
飘荡在空中的我无所适从。东边天际开始发亮,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当太阳升起,大地一片光明的时候,我的灵魂又该归向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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