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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3531


  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租住在宾馆的一个不到六平米的储物间里。这个储物间在楼梯下面,三面靠墙,前面用砖砌出一道门,没有窗。那时候我找过许多出租房,但都太贵。后来进了这家宾馆打算暂住,刚走到楼梯口,我就被这个储物间吸引住了。老板娘告诉我,这个储物间是砌来堆放杂物的。我央求再三,老板娘终于答应租给我。但有个条件,尽量不要开门,以免影响宾馆形象。我满口答应,我看出这里的好,除了租金低外,还不用出物管水电等各种费用。至于那个条件嘛,即便老板娘不设置我也会把门紧闭的。都是住在宾馆里,别人住的是宽敞明亮、洁净舒适的大房间,而我偏是这么个狭窄局促的“狗窝”,我怕他们从楼梯上俯射下来的惊讶的同情的目光。

  不过住进来后,才知了住这“狗窝”的苦。没有窗,又不能开门,空气不对流,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冬天冷得像冰窟,缩在被窝里大半天了,丝丝冷气还如针一样直往脊梁骨上扎。而夏天的时候,又像在蒸笼里。电风扇是没用的,扇来扇去都是一股闷热的风。为了达到降温效果,我常常脱得光溜溜的,在身上浇上水,直对着风扇吹。初时尚有些凉意,但一会儿水干后,又热了起来,而且空气变得愈加潮闷。身上经常浇水,让我的关节严重受损,一遇天阴,全身上下的骨头骨节都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咬。好不容易睡着,却又被噩梦惊醒。而所有的梦都一个模式,被人追打,拼命地逃,脚下又总被藤条绊着,或者被沥青扯,拖不起来。眼瞅追打的人越来越近,腥臭的口气直扑耳鼓……

  每次惊醒过来,总要发半天呆,不知身处何处,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甚至不知自己是谁。直到脚步声从头顶一遍一遍传来,像大棒一下一下击打在我头上,我才渐渐清醒。脚步声也是困扰我的一大苦楚。我的储物间刚好在楼梯下面,又是主通道,我这里相当于总闸门,整个晚上全宾馆的脚步声都要汇聚到我头上来。叮叮的,咯咯的,笃笃的,快的,慢的,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走着走着又停下来的,拖着步擦着地板走的,以及行李箱的金属座子在水泥地上尖锐刺耳的敲打声,口袋从台阶上一阶一阶滑下来的沉闷的撞击声。储物间因为是密闭的,相当于一个音箱,所有的声音传进来,都要被放大突出。当几十个人一起走的时候,我有好几次都误以为发生了地震。

  脚步声从傍晚开始,一直要延续到午夜。刚有停顿,还没喘一口气,又急促地响起。像军号一样,它不但对我是一种惊扰,也是一种催促。有好几次,我从床上迷迷糊糊一跃而起,背上背包走出宾馆。直到夜风一吹,我才清醒过来,重又回去。有一次,宾馆前台那值班的女孩笑着问我,你是不是有梦游症啊?我看你经常半夜三更背着包出去,在门口转一转又回来了!我满脸通红,逃也似的冲进储物间,关上门,坐在床上发呆。我想我和别人的区别在于,这里是别人的停歇地,他们住一晚两晚就回家了;而我不是,这里就是我的家!

  

  徐松波作品·道问系列4号(局部)

  午夜过后,也是有脚步声的,虽然少,我的思维对它却异常敏感。那时候出现的脚步声似乎每次都是两个。一个低而厚的,多半是男鞋的声音;一个高而尖的,肯定是女鞋的声音。我听到他们来,几小时后,我又听到他们离开。来的时候,虽然是向上爬台阶,脚步却迈得很快,迫不及待的样子。去的时候,步声则变得迟钝而粘涩,似乎力尽虚脱,脚已不堪身体之重。不过有时候又只有一个人离开,女鞋笃笃笃响,匆匆忙忙逃离;或者男鞋在地上擦出一连串的干焦声。这两个人是谁呢?他们有家吗?如果有家,为什么还要来住宾馆?如果没有家,怎么只住两三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就离开?这么贵的房间,这不是浪费吗?我心里夹杂着不满、愤懑、惋惜、焦躁等各种情绪,在这些情绪中又生出好奇和期待。那成双的步声能来吗?什么时候来?在步声之外是否还有其它隐忍的细弱的声音?刚离去的步声再次响起时,我又会仔细地分辨是一个还是两个?为什么只有一个?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在这两三个小时中发生了什么故事?在浮想联翩中,一种毛焦火辣的东西在我体内时时涌起,搞得疲惫不堪,头昏脑胀。

  我不想呆在储物间里。晚饭后,就到城市的大街上一个人闲逛,迟迟不愿回来。这显然是个悖论:租房是为了晚上有地方住,可以睡觉的;租了房,却不愿去住,倒像个无家的流浪汉。我最爱去的是滨湖路。其实也不是我爱去,这个城市的人晚饭后都去那儿,我也随了大流。滨湖路是政府特别打造出来供市民休闲健身的场所。政府花了大价钱,从远处的江里引进一条水流过来,在低洼的地方造出一个半月形的湖面。沿湖的一带,筑了堤岸,砌了地面,栽花养草,植树种竹,勒石堆木,安装运动器械,形成一带非常漂亮的公园式长廊。为了确保休闲,政府还禁了车马穿行,禁了商业嚣闹。政府说,这里是整个城市的阳台。阳台是可以立着观风景、靠着看闲书、眯着睡小觉的地方,怎么可以吵着它呢!

  不过,我在这“阳台”上却并没有寻得安宁。我的心情很复杂,我的复杂有来自在路上拖家带口走过的城里人的散漫,更来自于依水而建的那些别墅群。这里的别墅群是城里最贵的房子,就算是买其中的一平米,我也得不吃不喝工作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非常清楚我和这些别墅群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让我沮丧的是,只要我从滨湖路上走过,我的目光就会聚集在那里,拉也拉不回来。在乡下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一个农妇带孩子上街,孩子在一家副食店外伸着手要东西,农妇没钱,满脸通红地把孩子的手拖回来,却又是一家副食店,孩子的手又再次举起。我觉得我的目光就是那孩子,我的心就是那农妇。副食店琳琅满目的食品对饥饿的孩子绝对是一种诱惑,而湖边那异国风情的拱顶廊柱、雕花门窗,公园式的花园阳台、假山池沼,它们对我眼球的冲击力也是巨大的。

  一只大狼狗忽地从屋里冲出来,朝我一阵狂吠,吓得我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别墅边上,两手抓着栏杆往里张望。随着狼狗的嚣叫,一个保安从屋角转过来,手里的警棍舞得呼呼响,他看我的目光充满狐疑。我赶紧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埋着头羞愧地离去。我觉得像是做了一回贼。我尽量把头埋得低些,不让人看到我的脸。尽管在湖边漫步的这一大群人中,或许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有一天,我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座别墅外面,对里面指指点点。我从他们的议论中了解到,原来是别墅昨晚给小偷抢了。天亮的时候,有人发现花园里倒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女人。和女人死在一起的,还有两条大狼狗。有人大声感叹道,狼狗有啥用,防盗门窗有啥用,还不是照样被抢!不过没人附和他的感叹,大家的兴趣集中在那年轻女人身上,好惨哦,一大片雪白的皮肉露在外面呢!有个人煞有介事地说,这个女人他认识,是这个房主老板的小三。不是小三,这么年轻哪能住上这样的别墅?他怕别人不信,反问一句。大家纷纷点头。是小三,也照样住不上这样的别墅,命中不该是她的。住也住不稳,这不,被人抢了不是?又有人说,杀小三的并非是小偷,而是老板的大老婆,大老婆雇的杀手!但是还有个人提供了个版本,其实就是老板本人,因为老板发现小三又养了个小白脸。故事越来越曲折,枝节越来越多,一个简单的凶杀现场因为大家的解读变得扑朔迷离。别墅花栏围墙外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议论着,跺着脚,搓着手,脸上显露出一副抑制不住的兴高采烈。他们这样的表情让我感到很可耻,我虽没有住房,但我也不能把有住房的人想得这么脏!不过,我发现我的心其实一样咚咚狂跳不已,像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从天而降!

  我不想到滨湖路上来了。这里有优美的风景,良好的气氛,舒适的时光,是城里人的观景“阳台”,但我显然不是城里人,我只是个寄居者。我曾经在路上看到一个导游模样的人带着一队外地旅客从滨湖路上走过,他指着旁边的湖介绍说,这是咱们这个城市的“眼睛”!他指着别墅群说,这是咱们这个城市的“皇庭”!他指着休闲长廊说,这是咱们这个城市的“阳台”……我看他的模样,其实只是郊区的农民,开一个长安小四轮,四轮前插一根黄旗子。但是,他却能在外地人面前反复用“咱们”一词,就像在自己的屋里向来访的客人介绍哪儿是卧室,哪儿是客厅一样。我觉得他相当可笑,他其实也和我一样,一个寄居者而已,但他那份气定神闲是从哪里来的呢?

  城市边沿地带,是一片农民安置房。原先这里是农田,后来农田被占了,开发成了各种楼盘。农民的房屋也被占了,政府集中修了一堆堆房屋,把农民搬到里面去。这些房子都挤得很紧,没什么造型,不过也叫小区,农安区。农民除了自己住一些外,也把一部分房间拿出来出租,或者出售。农安区的房子和滨湖路旁的别墅刚好成为这个城市的两极,别墅是最贵的,而农安区则是最便宜的。来这城市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在这里来租房。农安区的房子无论从面积还是清静程度都远远超过宾馆的那个储物间,但离城太远,同时我也不愿住这里。这里的广场上晒满了谷子大豆等粮食;鸡鸭在便道上摇来摆去,地上洒满粪便;小区的树木之间拉满了绳子,上面晾满了衣服拖把及腊肉香肠……我怕我从农安区走出来时,被人误以为是当地的农民。

  除了贵贱,风景及清洁卫生和滨湖路的别墅也构成两极。一走进农安区那些窄窄的街道,一股臭烘烘的热气就扑面而来,这是鸡鸭的粪便、从各家门前倾泼出来的潲水、随地乱丢的垃圾等各种废弃物在不太流通的空气中烘烤后蒸起的味道。原先,农民虽然也任鸡鸭在屋前屋后放养,随地拉屎,垃圾潲水直接往屋外扔,但因为都一家一户散居着,而且房屋周围广植了竹树,养了鱼塘,一出门就是成片成片的庄稼,再有秽气也涤荡得干干净净。现在,他们没了土地,不种庄稼,进小区住了楼房,但是几千年来养成的各种生活习惯却没改过来。每天,他们横披了衣服从各自的楼上下来,没地方走,也不知道干什么,就都聚集到茶馆里,搓麻将,斗牌,没地儿搓麻将斗牌的就在旁边靠膀子。当然也有开门做生意的,开茶馆,开饭馆,开理发店,开废物回收站,但是所有的屋前都搞得一片狼藉。就像那不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店铺,而是临时在路边搭一个草头摊子,做完一次性生意就走一样。

  我发现到农安区来消费的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临近中午或者傍晚的时候,他们骑个脏兮兮的摩托车,黄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农安区,吃饭,理发,搓麻将。在农安区,我还看见很多门市的卷帘门半开着,透过昏黄的光晕,我看见很多农民工租住在那里。满地揉皱的铺盖卷、装衣服及杂物的蛇皮袋、食品包装纸、烟蒂、口痰、安全帽、砖刀以及堆积如山的各种破烂。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老爱往这么脏兮兮的农安区跑?是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可这里并不是我的故乡,这里的风物和我的故乡也有很大的差别。是领导下基层视察的感觉?可我又不是领导,在这里谁也不会理我,更不可能得到领导那种前呼后拥的欢呼。是城里人到乡下采风的感觉?可我也不是城里人,我的居住条件比农安区还差,根本就没有心理优势可言。那我为什么还天天往这里跑?我百思不得其解。

  但有一件事,让我不敢轻易往农安区跑了。那一天,我正在胡同里闲逛,忽然听到有个人喊我的名字。那人从农安区门市改装的出租房出来,边走边系裤裆上的纽扣。他把满是泥灰的手拍在我肩膀上。我心里十分不悦,但我并没有开腔,因为我明白,这个人是可以这样拍我肩膀的。在乡下教书的时候,他和我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他杀年猪的时候总要请我去赶喜猪会,每年还要送我一些。我的不悦不只是他拍我的肩膀,还因为他热情地告诉我,他今年的年猪已杀,他也知道我进城了,想要送我肉,却找不到我的住所。他问我住在哪里?他说下次从乡下回来,一定把肉送到我城里的家。“专程登门拜访!”他觉得对我这样的文明人应该说文明话,采用这样的文明方式。

  我找不到恰当的地方打发我那一夜一夜无眠的时光了。想来想去,我只能去大公路上走。大公路上都是风一样刮来刮去的车,少有行人,认识我的人就更少了,不会再有农安区遇到熟人那样的尴尬。而且大公路是路,路是用来走的,所有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会把它当作居住安身之所。除非是一些神智不清的乞丐,只有他们才会在路上无拘无束地走来走去,歪倒身子就可以在公路上睡过去。公路上所有事物的流动性正合乎我的境遇,我就像进入了某种顺向的磁场,或者是顺水流淌的鱼儿,我不用心思,不用思考目的,不必做什么努力和挣扎,我自然而然地被周围的场景推到了恰当的地方。

  我在大公路上走了一段时间,再回到储物间后,我发现对头顶如雷似潮的脚步声渐渐习惯了。公路调整了我的身体节奏,改变了我的心情密码,我忽然想到,或许,人生也许就是一种动荡。那时候在乡下教书,过一种缓慢的清幽的安定的生活,但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做梦都在想着离开乡下到城里来。二十多年过去了,终于到城里了,但是二十多年的缓慢和安定却把我定了型,梦想中的城市成了异乡,我成了异乡的寄居者,对原本的梦想生满疏离和拒绝。当然,也有可能经了岁月的煎熬,最初的梦想已经变形,已无所谓梦想,也无所谓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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