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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雨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3526


  1

  这年夏天,你来到这个城市。迎接你的是一场暴雨。像一个突如其来的手势,一堆在这个手势下射出的子弹,一群被子弹打伤了的熊瞎子,这暴雨在天地间横冲直撞,嗷嗷叫唤。

  这是直喻,暗喻,还是借喻?

  毫无疑问,这是一连串拙劣的比喻。

  “除了发情交配期外,熊瞎子一般都单独活动”,哪里可能成群结队?

  一个时辰,街上水深过膝。这不是奇迹。是这个城市的管理者把这个城市当作脸盆用了。他们应该重新回到幼儿园去听阿姨们讲讲什么叫作“下水道”。

  大雨如注,你仿佛置身海底。

  麦当劳金色的M、桔黄色的大巴车、绘有性感妇人的广告牌,以及伞——铺天盖地的伞,宛若一群群色泽斑斓的热带鱼。

  一个少女从一条鱼的腹底钻出来,湿淋淋地跳到肯德基餐厅外面的石阶上,嘴里惊呼出声。所有人都看见她湿透的吊带裙下的内容。你甚至看清了她白色内裤上绣着的那只可爱的维尼小熊。你凝视着这个玲珑剔透的背部,指尖在玻璃上几毫米几毫米地滑过,停在一个可以触摸其身体轮廓的位置上,渐渐滚烫。你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那可以被测量的距离,你不会被这与刀子一样的美刺伤。

  少女有一张古典的脸,脖子异常修长。围绕着她的,除了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还有一团团氤氲水汽。她几乎是用恶狠狠的动作抓头发上的雨水,把它们摔在地上。她的裙裾在滴水,滴至脚踝。还有血。呼噜流下来的血。她来了例假。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像陈羚羊的实验摄影作品《十二月花》中的一帧。

  你打开行囊翻出一件衬衣,喊来餐厅一位女服务员。

  她回头看了你一眼,把这件天蓝色的衬衣匆匆系在腰间,嘴唇在动。她是在说谢谢么?也许不是。谢谢是两个字,从她唇形里溜出来的至少有三至四个字。

  录像放映员出身的昆汀·塔伦蒂诺拍摄过一部《低俗小说》。序幕、“文森特和马沙的妻子”、“金表”、“邦妮的处境”,以及尾声。五个部分,手掌上的五根指头。

  若衬衣兜里还搁着一把精致的掌心雷,她是否会像在你高喊一声打劫后,冲进屋把枪高高举起,补充道“命是自己的,钱是国家的”?

  你被这个念头迷住了。

  当这个想象中的声音在脑子里叮当一下冒出,你仿佛还听见大伙儿的哄堂大笑——这里是餐厅,不是银行。

  然后你好像看见自己已跳上乳白色的餐桌,声竭力嘶:

  为什么1元等于1分?因为1元=100分=10分×10分=0.1元×0.1元=0.01元?=1分。

  这就是纸币。为它送命,不值啊。

  少女朝你作了一个开枪射击的手势,转身一头冲入大雨中。

  你笑起来,不是因为想笑,而是这笑容自发地拉起嘴角的肌肉,并拉至一个令你有点心慌意乱的弧度。你感觉到指尖的滚烫,不是贴住玻璃的那只手,是另一只搁在方桌上的手。一位鲁莽的男孩把一杯热饮倾倒在你手掌,慌乱地说着对不起。不是所有的对不起都可以换来一句没关系。你还是说了一声没关系。

  你摸起餐巾纸擦去污渍,眉头跳起来。衬衣兜里确实有东西,一张车票,一张身份证。你习惯把身份证搁裤兜里,出站时的那个瘦警察非要你掏出它。你说,“我长得像逃犯?”瘦警察眯起眼。瘦警察旁边的胖警察很有幽默感,说“有点。”

  你抓起包,窜出餐厅。雨已略小了些,似带着怨怒之气妇人手中密密绣着的针脚。天地间有奇怪的气息,有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在这些高矮不一的建筑的后面打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喷嚏。你在水里走了几步,重新跳回石阶。街面上混浊的水流看上去就如同大江大河,轿车与巴士的喇叭声又仿佛是江河两岸悬崖峭壁间的猿声,刺入耳膜。

  天空是一层灰幔。

  一只涂有鲜红蔻丹的脚跳上石阶。

  尽管你还不大习惯,但你已经在学习着,如何心平气和地望着“已经失去”的背影。

  你的目光落在脚的主人胸脯上那对浑圆的半球体上。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少女与眼前这个丰腴诱人的妇人是两种生物,前者是透明的,后者是色泽艳丽的。

  从透明到艳丽的距离是十秒钟。

  你若有所思。少女发现衬衣口袋里的身份证后,会把它寄至身份证上的那个地址么?当然,就算她真这样做了,你也拿不到。故乡那所老宅几年前已被拆迁。

  你目不转睛。你听见了妇人的喝斥,“呆B,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妈去!”妇人的嗔语与从她伞尖滚落至你脸颊上的水珠一样动人。

  一个胖男孩扯着妇人衣角,手舞足蹈,“妈,我才不怕呢。遇到熊,我就躺地上装死”。男孩或许是刚从动物园出来的。

  你侧过身对男孩说道:“熊聪明得很,就算它真以为你死了,不打算把你当晚餐,也多半会一屁股坐下。你喜不喜欢用脚踩汽球?这道理是一样的。”

  男孩躲入妇人身后。妇人有一对异常好看的凤目。你看见了这对凤目后面沸腾的脑浆。让这个妇人歇斯底里的是这团脑浆中的哪种神奇的物质?是多巴胺么?

  你再次回到雨里。雨又大了,砸在头顶。你的双脚是水面上的船。

  你觉得自己随时就要倾覆。你来到这个城市不是为了访亲探友、寻求幽胜,亦非追求那永远的激情与哀伤的迷雾又或者命运改变的机会。你是来办事的,来看一个人,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一个指证你是肇事司机的人。

  2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肇事者。尽管07年的初秋我经常驾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对,您说得对,确实是在乡间马路上跑来跑去。但我已记不清你们说的10月16日下午3点,我是否驾车外出。我发誓,我驾车以来确实没有撞伤人,哪怕是一条狗。

  

  草场地——国际化色彩的艺术工作室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没有把您比喻成狗的意思。虽然您是左撇子,这样顺手,其实你可以试一下右手。右手开发左脑。我的左脸会喜欢上你的右手的。我再重复一次:我开车从不喝酒。我不喜欢被酒精控制。我更不吸大麻。那辆桑塔纳在05年确实有过一次外壳维修的记录,那是在市外环路修建高架桥,我把车开上去了,不知道桥的那头断掉了。车速不快,当我发现这是一座断桥时,下意识地踩死刹车,车身侧翻,撞在护栏上。没有人证。

  “尊敬的警察先生,您说的这个人,我闻所未闻。她在省城,我离她二百多公里。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说我是肇事者。如您所言,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我也相信她必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这样熟悉我,不仅是名字、住址、年龄、职业,乃至于我失败的婚姻与自己都不大清楚的血型。您们不妨考虑聘请她为顾问,也许能在短时间内有效提高破案率。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在嘲笑你们无能。你们的效率有目共睹,瞧,我不就作为一个嫌疑犯又重新蹲在你面前吗?我只是痛恨那个狗娘养的。对不起,我说脏话了,您肯定会理解我这种情绪。一早醒来,还未洗脸漱口,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肇事者,什么也干不了,哪里也去不了,你也会痛恨那个诬陷你的人吧,哪怕那是一个可以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美女。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要写封表扬信给你们局长,给省城各大媒体,感谢您这富有人性光焰的理解。我也晓得互联网上无隐私。但这句话适用于那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意见领袖。我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自由撰稿人,连偶尔给我发稿费的编辑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实姓。我的笔名是我前妻的名字,她的名字比较中性化,她的身份证在搬离时遗漏在抽屉缝隙里。

  “尊敬的警察先生,您可换根棍子。这样,您就不必亲自动手了。我知道您厌恶暴力。暴力是人对自我最深的憎恶。我确实不是骗子。我前妻确实是一个女性。您懂的,身份证上的相片一般都跟遗照似的,我前妻被拍成这个样子,应该偷着笑了。这不是户籍民警工作不细致,是当时的摄影器材不够先进。您说的是,您就是中国的福尔摩斯。性别栏确实是女。我也不清楚邮局的工作人员怎么不在乎这点,他们必须接受最严厉的培训。我承认,他们中也曾有人问过,我嫌麻烦,就说张冠李戴了。他们还真信。他们的工作态度太马虎了。这要批评,严肃批评。我向您揭发,后来他们就不问了,有时候连身份证都懒得看。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使用我前妻的身份证并非是我对她还抱有某种无聊的情绪,最早只是方便,怕麻烦,后来就是习惯,就像某些左撇子,并非天生就是,而是因为一个糟糕的开头加习惯。我没有讥讽您。人类最伟大的艺术家达芬奇、世界最年轻的征服者亚历山大,都是左撇子。没有左撇子,就没有人类现有的文明。您说是否存在这种可能,我前妻因为不小心或其他缘故,把我的个人信息泄露在网上或在无意中给了那个指证我的人?您知道的,前妻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动物。

  “尊敬的警察先生,能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我没有误导您的企图。我只是在说可能性。世界是由种种可能的弦组成的。明天有种种可能,这话好理解;今天,只是这种种可能中被践行的那种。而所谓过去,由于观察者的不在场,它又重新回到种种可能中,所以说,历史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草场地——国际机构入驻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故意要自取其辱。我理解您,您这是正义的惩罚。我死不了,您放心。我只是好奇这样一桩事实。您不远数百公里风尘仆仆数次赶来我面前,告诉我——我干过一桩我没有干过的坏事。我有点激动,也有点难为情。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经过这段时间的反省,我已经发现了,历史确实不是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大家闺秀,是一个有尊严的大家闺秀。

  “尊敬的警察先生,能有幸配合您的调查,实在是我毕生之荣幸。那辆桑塔纳您上楼时也看见了,就在草坪上趴着。前年,我转手把它卖给了一个需要它的人。这个人突然买了这边的房子。我看见它时还挺激动。为什么卖车?没理由。就是不想开了。就像我前妻突然不想与我过日子一样。是在这里签字么?我真是个怂货,又签的是她的名字。这次您就不必亲自动手,我自己来。”

  3

  他像只落汤鸡似的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了一跳。

  他讨厌巧合,他写过太多生硬的或别有用心的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陈词滥调,都是勒在脖子上的绳索。现在他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根又勒紧了点。

  是那个几个时辰前他曾在雨里追赶的有着一张古典的脸的少女。

  他如堕梦境,又觉得这梦境与往昔的破碎、断裂、旋转不大一样,地面平整得令人晕眩。他不得不扶住墙壁,目光在少女胸口稍作停留,即赶紧垂落,以支撑住自己快要失去重心的身体。少女已换过一身淡褐色带圆点小斑点的睡衣,脸上有着异乎寻常的不屑与愤怒,手上还拿着一个小纸板,上面有五个清秀的小楷:

  你在跟踪我?

  他慌乱摆手,脑子里本来已想过千百遍的句子被这五个字一下子扯成一团乱麻。恍惚就回到了许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十七岁大的男孩的那个初夏,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也是用这混合着愤怒、不屑与唾沫的五个字在一条古老的南方小巷拦住他的去路。

  惊慌失措的他如同被枪打了,立刻跳上覆盖着青苔灰藓高近二米的墙头——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啊,事后,他在这堵墙壁下反复练习了数百遍,但再也不能那样徒手跃上墙头。

  是一件什么样的稀世奇珍在那个时刻托住他的身体?

  他咽下一口唾沫,把这些年的记忆一点点咽到肚子里,退后一步,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门牌号码。他堆起笑容说明来意,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像从一个遥远且古怪的海螺里吹出来的。这种时空错乱感使他越来越有一种窒息感。少女在门道边搁下黑色垃圾袋,白晰修长的脖颈一俯一扬,一脸警惕,又变戏法似的,指缝里跳出一只铅笔,迅速在纸板上写了五个字:

  你找她干吗?

  这是一只多么美丽的生物啊,双手就像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黄昏的光线穿过楼道回字形的镂空处,均匀地撒在她脸上,像烤得金黄的芝麻粒,他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你是我最好的光阴;你是微凉的晨曦;

  你是只属于我的珍禽异兽;你是南方天空黄昏时的雨水。

  

  草场地——机械厂

  时间在轻喊着你的名字。

  在你的头顶。云层是一张恍若隔世的唱片。

  我翻来覆去地听。

  这些句子就像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身上轻轻的战栗。

  他看见自己俯下身把这些战栗一一收入口中。

  他脸上诡异的笑意惊吓了那只美丽的生物。门被重重关上。他呆立半晌,不得不敲响房门,敲得慢,一分钟敲两下,轻轻两下。五分钟后门打开了。少女还是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

  他说,您能递杯水给我么?我不是坏人。我就站在门口。

  他耐心地诉说着,请她理解他的疑惑以及这四年来折磨着他的种种痛苦。

  ——“我不是《通天塔》里那个忧郁的刑警;她也不是那个叛逆的聋哑少女。”

  他不清楚他在诉说时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

  他小心翼翼把脖子从这句话所形成的圆形绳索及其阴影边移开。

  少女脸上的愠怒渐渐褪去,用最简洁的文字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沉默了,就好像他的沉默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又或者说,他被这个结果吓着了。他突然痛恨起自己这两根敲响房门的手指,并为这种痛恨心中一片茫然。

  那个指认他的人是少女的母亲,还曾经用过一个在他心中萦绕过十六年的名字。

  明眸皓齿的少女与古典的脸的少女的形象慢慢重叠在一起。慢慢的,比最杰出的钟表大师的手指还要慢。她们是母女关系。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孩子你多大?

  少女做了一个十六的手势。

  他还想再说什么,门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嘶哑女声。少女似受了惊吓的梅花鹿,跳回屋子里。门虚开着,光线凹了进去。

  他握掌成拳,用屈起成锐角的关节叩击太阳穴。黑色塑胶袋里露出天蓝色的一角,那应该是他的衬衣。他蹲下身,取出自己的身份证与火车票。上面有了血迹的。他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这令他羞愧。他没再迟疑,快步下楼。

  门在他身后蹑手轻脚地关上了。

  4

  词语是一连串的因果。你撰写了“他”,“她”的身影已隐约可见,而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将使你深陷于他们的沮丧与挫折,以及爱恨交织。你将被词语主宰,你将被它们挖空,你将面对镜子伸出舌苔。你是他们的奴仆。这是你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宿命。

  “主啊,我已听见了这些词语里的雷声。指缝里有闪电。”

  你从乳白色的餐桌上抬起头。那个少女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腰间缠着天蓝色衬衣。究竟是哪一行句子把你拽进梦境深处,抑或就是昆汀·塔伦蒂诺的那个《低俗小说》?

  雨沉默地望着你,慢慢淹没了所有的人。

  少女犹如一尊松木雕塑,浮起在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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