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的文教手里拿着一迭报纸和信,从一排房子走到另一排房子。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房子里都有人。文教走到一间房子的门口,站在那里,喊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就会从里面走出来,从文教手里接过一封信,或者是一份报纸。
一间房子里,何韦脱掉沾满泥土的衣服和裤子。他用清水洗了洗脸,又用毛巾把身上擦了擦。放下毛巾后,他拿出一盒润肤膏抹了一点,在脸上和手上擦抹着。做完了这些,他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衣。这时,他听到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走过去打开了门,接过了文教递给他的一份报纸还有一封信。
把报纸和信一起放到床沿上,他坐到床上先拿起信。看了看信上的落款,他有点迟疑要不要把信打开。他想了一会,还是把信打开了。他读着信,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平常的表情,好像这封信不用读,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一样。他好像没有把信看完,一共有两页信,可他只看了第一页就把信揉成乱乱的一团。接着,坐在床沿上,把信一点点撕碎了。他把撕成的碎片,朝窗子的外面扔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野草。
同一个时间,在一间房子里。一只手伸到了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何韦每天都要写日记。床头边上架一只木箱子。里面用来装东西,箱面用来当桌子。何韦把日记本摊开来,把钢笔帽拧开。他先写下了年月日,接着写道:我收到了她的信,她在信上说,要永远忘记我。我没把信看完,就把信撕了……
写完了日记,何韦没有马上把日记本合起来,再放回到枕头下面。何韦翻到了日记本的后面,从封底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很小,只有二寸左右,还是黑白的。但这并没有影响照片的清晰度。不管你是瞄一眼,还是盯着看,你都会说,这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何韦看着,不是看了一会,而是看了很长时间。他一定是透过照片看到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也一定和照片上的女人一样美丽。
盯着日记多看了一会,可并没有影响何韦每天都会做的一件事。放下日记后,他拿起了小板凳,拿上新到报纸,走出门,坐在门口。太阳快要落山,光线很柔和,吹过来的风,也不再燥热。打开报纸,从第一面,开始一行行看。他不着急,他会慢慢看。看到天黑透了,就可以回屋子睡觉了。
住在同屋的春草出去了,去和魏场长谈对象了。剩叶南一个人在屋子里了。很少一个人在屋子里呆过,叶南有点呆不住,就走到了屋子外面。顺着她和春草常走的一条路走,快走到大操场时,叶南不往前走了。她一个人,她不想从大操场上走。换了个方向,绕着大操场走。走到了一排房子前,看到了坐在门口看报纸的何韦。叶南还不知道他叫何韦,他和叶南不是一个队,又是新来的,叶南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当然他也不知道叶南叫什么,可这不要紧,大家只要在下野地呆着,早晚会互相知道名字的。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从何韦前面走过去,走到了房子后面,穿过一片空旷的草地后,到了一条水渠上,在和春草一起坐过的地方,叶南坐了下来。坐下后,叶南把鞋子脱了,把光着的脚放进了水里。叶南在想春草说的话。想不明白魏场长为什么会说她脾气有点怪。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的脾气怪在了什么地方。
大操场上搭了个台子。台子上扯了一条红布。红布上贴着白纸剪出来的字。一共八个字,庆祝建军节联欢会。下野地的人全来了,老大的操场一下子小了,有点装不下这么多人了。大家挤在一起一个挨一个地坐着站着。不远处传来猪的嚎叫声,这声音让大家听了格外高兴。因为开过联欢会就可以吃上红烧大肉了。魏场长让每一个队都杀一头猪,说要让大家痛痛快快过一天。
轮到叶南上台了。叶南上到台子上。叶南老家的人爱唱京戏。叶南跟着也受了影响,不但喜欢听京戏,也能唱上几句。她唱了一段京戏中的一个很有名的段子,叫《苏三起解》。说一个叫苏三的女子,一个人来到了大街前,问行人有没有去南京的,要是有谁要去南京,就请他给她带个话,如果能帮她带个话,她来生愿意当马当狗,来报答。叶南唱时,没有人笑。因为叶南唱苏三,唱出了凄伤,好像叶南不是叶南了,变成了苏三。
何韦也到了台子上,他没有像别人一样吹笛子拉二胡,或者唱一段家乡戏。看着他是空着手到台子上的,可到了台子上,他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口琴。台子下面的多数是农民出身,口琴见得不多,听得也少。但何韦吹出的曲子却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他吹的曲子是一首大家都会唱的歌。叫《我是一个兵》。别说,口琴吹出的这首歌,让大家听着都觉得又新鲜又好听。
吹到第二遍时,底下的好多人跟着唱了起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消灭不留情。声音好大啊,声音像浪一样,把四周的树都给撞得晃了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口琴,把联欢会推向了高潮。
在这个联欢会上,几乎全下野地的人都知道了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叫何韦的人,会吹口琴。叶南也是在这个联欢会上知道了何韦的名字,她不但知道何韦会吹口琴,她还知道何韦会在每天吃过晚饭后,搬个小木凳子坐在门口看报纸。
场部门口新竖起了一个黑板报。各个队上都有黑板报,但都没有这个黑板报大。光竖起黑板报没有用,还要在黑板报上写上东西,画上画。才会有人来看。不但要写上东西,画上画,还写上好看的东西,画上好看的画,才会有好多人来看。这个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负责宣传的干部在下野地里转了一圈,才把何韦找了出来。
何韦果然没有让宣传干事失望,他在黑板报前站了两天,等他从黑板报前离开时,后面已经站了好多人在等着看了。其中就有叶南。叶南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春草,春草已经和魏场长结婚了,已经不能经常和叶南在一起了。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是叶南一个人去做了。包括现在来看何韦写画出来的黑板报。

798——挂在电线杆上的艺术品宣传标识
其实何韦站到黑板报前的第一天,叶南就站在何韦的背后,看了好大一会,看着何韦把一棵大树的树干给画了出来,第二天,叶南又来了,真是快呀,还是那棵树,可它已经长出了许多的树叶子。何韦不知道背后有一个叫叶南的人在看他画。他顾不上看背后站着的是谁,他要赶紧把黑板报画出来。干部对他说了,让他两天一定要画出来。因为明天师首长要来下野地检查工作。这黑板报属于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上级领导也挺重视的。
叶南看了黑板报上的画,还看黑板报上的字。字是什么,字其实也是话。有些话用嘴写,有些话,用笔写。看字,就是听写字的人在说话。黑报板上有一首诗,是何韦写的。叶南不知道那是诗,也把它当话来读。这段话读起来和别的话不一样,上口得很,没读几遍全记住了。
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起了黑板报上的那段话。就背了一遍给自己听。
我们来了,砍倒了野草,荒地长出了绿苗,我们来了,盖起了房子,戈壁改变了面貌,我们来了,献出青春和汗水,只是为了把美好的生活创造。
这些话念起来,有点像唱歌。可又不是唱歌。有些话听过了和没有听过一样,听过就忘了,可这些话不但忘不掉,还会越想越有意思。
再从那排房子前面过。看到何韦坐在门口看报纸。叶南这回没有看他一眼就走过去。叶南站在了何韦的面前。叶南早知道了他的名字,叶南觉得和他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叶南说,你在看报纸呀?
何韦抬起头看看叶南。那意思是说叶南问了一句废话。

798——橱窗外的艺术展览公告
叶南说,黑板报上的那段话,你说得真好。
何韦不知道是哪段话,看着叶南听她往下说。叶南就把那首短诗背了一遍。何韦没有想到在下野地会有一个女人把他这首短诗背下来。这让他不能不对这个女人多看几眼。
何韦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南说,我叫叶南。
何韦说,叶南同志,那不是一段话,那是一首诗。
叶南说,诗是什么?
师领导来检查工作,还没进到场部的会议室,就看见了那个黑板报。几位首长围着黑板报都说办得不错,说可以看得出来很有文化水平。就为了这个黑板报,其中一位首长还去见了一下何韦,和何韦聊天了一会天,好像问了何韦一些情况。
路过那排房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到何韦还坐在门口看报纸。叶南说,天黑了,这么看,会把眼睛看坏的。
何韦抬起头看到了叶南。已经知道了她叫叶南。这个叶南看起来好像和下野地别的女人有点不一样。用他的话来说好像要温柔一点。何韦把报纸收起来不看了。
叶南说,不请我到你的屋子里坐一会?
何韦说,想进来,就进来坐吧。
下野地男人住的房子,说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像狗窝一点儿也不过分。但何韦偏偏就属于那一百分之一中的一个。一进这间屋子,叶南有点愣住了。想像着这房子可能会和别的男人住的房子不一样,可还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床上的单子铺得平平展展,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箱子上的书像砖块一样垒起。书旁边还放了一个搪瓷的笔筒,最不同一般的还是箱子上方挂了一幅画,白白的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三只虾活蹦乱跳着。这幅画,是一个叫齐白石的画家画的。叶南不知道齐白石是谁,可她熟悉这虾,村子靠着海,村子里的人靠捕虾过日子。
干部们在一起商量老兵的婚事。一些老兵找不上老婆,就去找魏场长的麻烦。其中一个叫李瘸子的,找麻烦最多。魏场长不想有这么多麻烦,和春草舒服过后,给春草派了一个任务,让她去给叶南说一声,让叶南嫁给李瘸子。春草不想去说这个事,不是不想帮丈夫的忙,主要是觉得瘸子配不上叶南。可她的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就受到了魏场长的批评。说李瘸子的腿是被敌人的炮弹炸瘸的。不能有女人因为他腿瘸看不起他。反而应该因为他的腿瘸更喜欢他。
春草去给叶南说了让她说的话,叶南半天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清春草说的是什么,又好像没有听明白春草的话。春草看到叶南那种一直发呆的样子。心里也有点发慌。说真的她设想过她说过那些话后叶南的样子,她真的没有想到叶南会呆呆地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人不说话会比说话更可怕。
春草说,叶南,你说一句话呀。
叶南还是不说话,可是叶南的眼睛说话了。一串泪珠从叶南的眼眶里掉落下来。说话的方式原来就有许多种,眼泪也是一种语言,你只要看到了这样一串泪珠,你就明白了她心里要说的是什么话了。
看到叶南流泪了,春草的心也跟着难受了。春草说,叶南,我也知道李瘸子配不上你,可我没办法,他和老魏是老战友,非要让我来给你说。你也用不着流眼泪,这种事一定要两厢情愿的,你要真不愿意,谁也没有办法。只是我想让你给我点面子,给老魏一点面子,先来往试试,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也不晚。
叶南答应了,可以接触一下,把李瘸子欢喜得一夜没睡。他早看上了叶南,一直没人给他介绍。亲自给魏场长说了,让魏场长给他做媒。果然魏场长面子大,一说,就答应和他接触了。知道接触不是就一定会结婚。但至少朝结婚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天,一收工,李瘸子就抱着一个大西瓜,来看叶南。
看出叶南对他有些冷淡,也不太在乎,知道叶南是因为他的腿,就给叶南讲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他要让叶南知道,他是为了让天下的人过上和平安宁的日子,才把自己的一条腿献了出去。
也怪,这以前,没有这个事,看到李瘸子,对他没有一点不好的看法。有了这个事,再看到这个人,一想到和这个人要发展的关系,心里马上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
李瘸子走了后,叶南盯着那个大西瓜看了一会,抱起来,从窗子里扔了出去,一口也没有吃。
第二天,李瘸子又来了,这一次拿的是葡萄。说是吐鲁番的葡萄。叶南最爱吃葡萄了。觉得天下的水果,最好吃的就是葡萄。
知道李瘸子会来,一回屋子,就把门反锁了。任李瘸子在外边怎么说,也不搭腔,也不开门。搞得李瘸子没有办法,只好扫兴地离开了。边走,边生气地吃着手中的葡萄。
瘸子想和叶南单独说说话,可他找不到和叶南单独说话的机会。白天叶南在地里干活,一块干活的人像羊一样成群。晚上叶南回到屋子里,身边又有个夏兰陪着。李瘸子不能把叶南身边的人赶走,他只能把叶南从别人的身边喊开。可叶南好像知道有别人在身边,李瘸子就说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叶南就是不离开庄稼地,不离开她的屋子。
干活干累了坐在地头歇息的男人,吃过晚饭没有事坐到门口乘凉的男人,他们在一起说话时,李瘸子爱凑过去听。李瘸子只是听从来不说什么。不是他不想说什么,是他说不出什么,比起那些说话的男人,他吃的盐巴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可他经历的事却没有人家多。别的方面不说,至少在某一方面他要比别的男人差远了。听那些男人说话时,能把李瘸子听得嗓子眼发干,舌根子下面却淌水。
李瘸子,你干过没有。
李瘸子你真的连女人都还没有干过。
李瘸子你连女人都没有干过你真是白活了。
李瘸子说,我干过,我干过你妈。我要没有干过你妈,咋会有你。
屋子里又住进了两个新来的人,李瘸子再来找叶南,叶南不会再开门了。只是李瘸子看到里边还有别人,也不想进去了。他想带叶南离开屋子,去别的地方。可叶南站在门里边,就是不肯出去。

798——798区内待见的电子厂空地
李瘸子站在门外面,看着站在门里面的叶南,想起了另外一些男人说的话,胳膊不由得动了动。差一点伸过去。叶南离他很近,只有半米不到。她呼出的气,像暖风一样吹过李瘸子的脸,她的胸脯也一起一伏地,好像里面藏了一个风箱。叶南让李瘸子走,叶南说她不会出去的。不管李瘸子怎么说,叶南就是不肯把脚迈出门槛半步。好像那是一条生死线,她只要跨过去,就活不成了。叶南不想说太难听,她要给春草和魏场长的面子,可她划了条界限,她不能过了这个界限,她想她只要呆在这个界限里不出去,李瘸子就会慢慢地走开了。再好吃的一块肉,要是怎么也吃不上,是一只狗也会离开的,别说是人了。
道理全是好道理,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要让一个人真正明白并不那么容易。叶南有叶南的道理,李瘸子也有李瘸子的道理。李瘸子的道理是别人告诉他的。别人说了越好的东西越不容易得到。金子好不好,要到深山沟里的河水里淘,宝玉好不好,要到高高的悬崖绝壁上去挖采。要想得到一个真正的好女人,不受点罪不吃点苦不经受点波折那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想,李瘸子也就不太把叶南的拒绝当回事了。好土经不起雨水泡,好女受不了男人的缠。男人只要去缠,早晚都会把女人缠到手的。
一条路,从大晒场上的边上过。听到了收工的钟声后,李瘸子站到了路边上。地里干完了活的人,肩上扛着坎土镘,成群结队的走过来。看到李瘸子站在路边,明知道李瘸子是在等谁,也故意问他是在等谁。李瘸子不怕别人知道,李瘸子怕的是别人不知道。李瘸子嘿嘿一笑。算是回答人家了。
叶南走过来了,李瘸子迎上去。
李瘸子说,走吧,到晒场上坐一会。
叶南说,我不去。
李瘸子说,就坐一会。
叶南说,我不去。
旁边走过去的人有的在偷偷地笑。可李瘸子的脸色却像要下雨的天。真想伸出手来抓起叶南把她拖到晒场上去。李瘸子腿瘸了,可胳膊是好的,他胳膊上的劲比腿上的劲大多了,他知道他只要用一条胳膊就可以把叶南像抓小鸡一样,抓到大晒场上去。
李瘸子说,你真不去。
叶南说,不去。
李瘸子让叶南走了,李瘸子什么都想了,可什么都没有做。李瘸子到底革命了这么多年,他不想让自己像个土匪一样。李瘸子只是腿瘸了,可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堂堂男子汉。
不想看到李瘸子,却想见到何韦。吃过了晚饭,叶南去了何韦屋子串门。
何韦看到了收工时发生在路边的一幕,何韦问叶南是不是李瘸子在追她。叶南说她一点儿也不想理他,可他老是跑来找她。何韦说李瘸子也就是腿有点瘸,别的地方好像也不比下野地别的男人差。叶南说何韦这话说得太可笑了。下野地的好男人多得很可以说每一个男人都是好男人。叶南总不能谁想来和她好她就马上答应啊。何韦说李瘸子的革命资历很深这可是别的男人比不上的。叶南说他资历深不深和我有什么关系。何韦说和你没什么关系那他为什么不把别的女人挡在路上,偏偏要把你挡在路上了。
叶南说,我怎么知道?
何韦说,你不知道不等于别人不知道。
何韦的每句话叶南觉得都是故意说出来气她的,叶南不和他说了站起来走了。

798——不经常见到的小商贩——昭示艺术区内部人群多样化
师部来了个人,说是报社的一个什么官,只在场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就去了何韦那里。在何韦的屋子里坐了大半天。这个官还没有从何韦屋子里走出来,大家就都知道了,说是师部报社要调何韦去当记者编辑。大家都说像何韦这样的人放在下野地是大材小用了,调走是迟早的事。别人听到了这个事不觉得是个什么事。叶南听到了,心里头就难受得不行。一收工就跑到了何韦那里,问何韦是不是要调走了。何韦说,还不一定。
何韦自己说还不一定,那就是一定了。连着几天叶南都往何韦的屋子里跑。叶南想着何韦一走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了。抓紧时间能多在一起呆一会就多呆一会。何韦可能想着自己要往高处走了,心情也就很好,看到叶南老来也不烦,和叶南一聊能聊到半夜。叶南说你要走了,可要抽时间来看我呀。何韦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来看你,不但来看你,还要来看下野地,地方和人一样,一起呆的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的。这些话让叶南听起来有点想哭。
过了好些天,何韦还没有走。又过了一些天,就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了话,说何韦家成份不太好,师部不调何韦去了。听到这个话,叶南是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何韦不走她就可以经常见到他了,不高兴,是怕何韦听到这个消息承受不了,情绪被打击,他可是做好了走的准备啊。果然叶南去看何韦,何韦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有了精神。
叶南说,何韦呀,其实你不走,在下野地也挺好,你看对你多重视啊。大家都说你是下野地的秀才,都高看你一眼。到处请你出黑板报,请你去写标语,还请你去写材料,还请你去编节目。你都多长时间没有下地干活了,你看你的脸都捂白了。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个种地的人。
何韦说,当然了,我本来就不是个种地的人嘛。
说得叶南笑了,叶南笑了,何韦也笑了。何韦说,姑娘,你放心吧,这点打击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你读过《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吗?你读过高尔基的《海燕》吗?
叶南说,没有。
看到何韦一下子振奋起来,叶南好高兴。
喊了几次喊不出叶南,李瘸子不喊了。可李瘸子还来,李瘸子站在树林子里看着那扇他敲过好多次的门。看到叶南走出来,他就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跟着叶南,他看到了叶南走到了一排房子前,在中间的一间房子门口站了一会,门开了,叶南走了进去。叶南走进去后,门又关上了。他马上转到了房子的后面,房子后面有一扇窗子,很小,安着玻璃却没有吊窗帘。这种单身汉住的集体宿舍,一般来说都没有窗帘。里面只要亮着灯,在外面就能看见里面发生的事。李瘸子看到叶南走进了何韦的屋子,看见叶南来了,何韦把床让给叶南坐。叶南也没有客气,就坐到了床上。屋子里还有一个小木板凳,就是那个何韦坐在门口看报纸的小板凳。叶南坐到床上后,何韦没有坐到小板凳上,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好像在对叶南说着什么,隔着玻璃李瘸子听不见,可能是在说什么有意思的事,因为叶南坐在床上一直笑个不停。再后来,何韦不说了,拿出了口琴吹。吹的什么曲子李瘸子一样听不见,可看叶南的样子,那曲子一定很好听,叶南一动不动听得入了迷。再后来,叶南从床上站起来,对着何韦说了句什么。何韦点点头,叶南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何韦没有送叶南到门外。叶南出去后,何韦把门关上,回到床边,从床头的枕头下面拿出一个日记本,放到箱子上写了起来。
看到叶南走出房门,李瘸子就不想再往下看了。他没有想到他偷看就看到了这些东西。这让他不能不有点失望,可又让他暗暗有了点高兴。根据他亲眼看到的这些东西,他可以断定叶南还没有和何韦谈上对象。谈对象的人在一起一定不会像他们这样的。这就是说,在下野地还没有哪个男人在和他争夺叶南。这就意味着他还有机会。不过,李瘸子也不是没有担心,现在看他们俩没有什么,可不能说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男人和女人一开始来往时都没有什么事,可来往着来往着就说不准出什么事了。不行,要想得到叶南,就不能让她再和别的男人有来往。李瘸子心想。
休息天,一天都没有事,何韦不想在屋子里呆着,拿了一本书,走到了玛纳斯河边。
坐在河边的一棵白桦树下,何韦刚把书摊在腿上,还没有翻开,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看到了叶南。
叶南,你怎么来了?
叶南说,我怎么不能来,你能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来。
看到何韦腿上放了一本书,叶南拿过来在手里翻。一翻,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姑娘。
何韦不知道这本书里会夹着张照片,看到叶南拾起照片,让叶南把照片还给他。叶南不还。叶南让何韦说出这个照片上的姑娘是谁。
何韦说没什么可说的。叶南说怎么可能没有说的肯定有说的。叶南说这个姑娘一定是何韦的女朋友。叶南问何韦这个姑娘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来看他。
何韦说你烦不烦啊问那么多,何韦说我告诉你吧这个姑娘已经不是姑娘了,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何韦说这下子你满意了吧,不问了吧。
看到何韦真的生气了。叶南闭住了嘴。叶南把照片递给何韦。何韦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突然扬起胳膊向前一甩,照片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在空中旋转着,落到了河水里。
叶南吃惊地看着何韦。
照片落入水中,转眼被流动着的旋涡吞没了。
走在田边的机耕道上,渠里的流水哗哗响。走到了前面一棵大树前,大树下面站着李瘸子。何韦不明白李瘸子站在这里干什么,还继续走他的路,看他把路挡着了,他绕了一下想绕过去,可何韦没有绕过去。不是路太窄绕不过去。这条路上拖拉机都能跑。是李瘸子故意不让他过去。
何韦问李瘸子要干什么。李瘸子说想给你说个事。何韦说有什么事可说。李瘸子说以后你不要再和叶南来往。何韦问为什么。李瘸子说叶南是我女朋友。何韦说我还以为是你老婆呢,她是你女朋也是我女朋友,我为什么不能和她来往。李瘸子说,你不要跟我油嘴滑舌,你要是再和她来往,我对你不客气。
何韦说,你想干什么?
李瘸子说,我揍你。
何韦说,你不要耍野蛮。

798——到处可见的外国友人的聚集
李瘸子说,先口头警告你,要是你不听,我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回到屋子里,越想李瘸子说的话,越生气。何韦气得在屋子里坐不住,就出了门。
出了门,直接去找叶南。
何韦从不去叶南的房子,都是叶南到何韦的房子里来。叶南看到何韦出现在门口,惊奇得差一点让眼珠子掉出来。
何韦说,叶南,我给你说个事,这个事可真是太气人了。
他把在田边机耕道上遇到李瘸子的事给叶南说了一遍。
叶南听了后也很生气,说这个李瘸子真是太不像话了。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李瘸子,我怎么就成了李瘸子的女朋友了呢。
何韦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他算老几呀,我要听他的。
叶南说,你这个文化人,别理他个大老粗。
何韦说,他不让我和你好,我偏和你好,看他能把我怎么样?走,叶南,咱们散步去。
两个人出了门,真的在场部的马路上走起来。农场不是大城市,一般来说不是两口子不是谈对象的,不会一起在马路上走。看到何韦和叶南在路上走,好多人都看他们。
叶南说,你这不是为了赌口气,才和我这样的吧?
何韦说,我当然是为了赌口气,才和你这样的啊。
一听这话,差一点没把叶南气死,真想一甩手回屋子去,可心里头又舍不得这么个机会,只好又高兴又不高兴地和何韦在马路上来回走。
有人马上把这事告诉了李瘸子,李瘸子一听咬得牙根直响。心里想着能有个什么办法把何韦收拾一顿。既要让何韦不敢再嚣张、乖乖地从叶南身边离开,又不能违犯组织的纪律和国家的法规,这个办法可不好想,李瘸子想了好多天也没有想出来。结果到了最后,不等他来把何韦收拾掉,他却被何韦收拾掉了。
这可是个有点复杂的故事,几句话是不能讲清楚的,如果你想听,不妨慢慢听下去。
何韦给了叶南一本书,让叶南读。让叶南当着他的面读。叶南的老家是个老解放区,女孩子一般至少也能上个夜校。字不能说一个不认识,可认识的不多。十个字可能能认出五个来。
何韦给叶南看的一本书,名字叫《李有才板话》,是一个叫赵树理的作家写的。这个作家写书从来不用什么生僻字,讲故事就像说话。何韦说,这本书你拿去读,遇到不认识的字来问我。
这一下可好了,叶南天天都要看这本书,天天看书时都会看到不认识的字,这样一来,她就天天跑到何韦那里问字。
还没有把这本书看完,叶南就一下子认识了好多字。
叶南说,你帮我认识了这么多字,我怎么谢你啊。
何韦说,这有什么可谢的。咱们这里不就兴的互相帮助吗。
叶南说,是啊,可光是你帮助我了,我也没有帮助你啊,这样就不是互相帮助了。

798——餐厅旁的雕塑具有异域风情
何韦说,我没什么要你帮助的。
叶南说,这不行,你得找个什么,让我帮助你一下。
何韦想了想,说,没有。没有要你帮助的。
叶南说,这样吧,你让我把你的床单被褥拆洗一下,不就可以让我帮助你了吗。
何韦说,不行,这不行。
叶南说,怎么不行,你是怕我给你洗不干净啊。
何韦说,你说对了,我真怕你给我洗不干净。
叶南没有想到他说话这么损,一边大嚷着何韦坏,一边用拳头去擂何韦的脊背。
站在后窗子外面一棵树下的李瘸子看见叶南的小拳头在何韦背上像擂鼓一样,不仅没有觉得给他出了气,反而气得差一点没有昏过去,恨不能把此时叶南的拳头换成自己的拳头,狠狠地砸下去。砸是砸下去了,只是没有砸到何韦身上,砸到了树身上,树一点皮也没有伤到,李瘸子的手却破了皮流了血。李瘸子心里想,这血早晚要让何韦来还。
站在荒野上,朝南边看,可以看到许多雪山。到了七八月份,雪山的雪就会化成水,从山上朝盆地流下来。
于是,没有下雨,玛纳斯河的水却一下子大起来。
先是到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发现河边那些可以坐在上面的石头不见了。
接着去河边拉水的马车找不到了那根可以踩在上面汲水的大圆木头了。
再后来去河边捡野鸭蛋的人看见河边的苇子全变矮了,好像被什么吓着了,全躲进了水里。
河变得大了,河变得宽了,可河水却好像流得更快了,不但流得快,还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大大小小的漩涡。
这时候,大操场上的炮弹做成的大钟敲响了。钟声敲得很急。全下野地的人听了这钟声,都往大操场上跑。
大家站在操场上,魏场长骑在马上。骑在马上的魏场长,一眼能看到大操场上的每个人,大操场上的每个人也可以看到魏场长。
魏场长一挥手,大家不说话了。
魏场长说,师部来了通报,洪水昨天袭击了柳毛湾垦区,已经有一千间房被毁,有五万亩地的庄稼被淹,同时有三十多人在洪水中失踪,估计生还的可能性不大,其它财物牲畜的损失非常大,详细情况只能等洪水过后才能清楚。同时,师部还向我们下了命令。洪水目前正从柳毛湾沿着玛纳斯河向下野地转移。估计明天早上就会到达垦区。要求我们马上组织所有的青壮劳力,组成抗洪突击队,日夜守卫着大堤。力争保住大堤不被洪水冲垮。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上级要求我们把所有妇女小孩子还有病弱者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各个营各个队马上按照我说的行动起来。
男人们顾不上房子孩子和老婆子了,争着抢着往指定的地点跑,生怕落到了后面。肩上扛着的挖土筑堤的工具,像是一种武器,在站下等待命令下达的空闲里,他们拣起地上的石头,把金属部分擦得铮明瓦亮,个个的样子,都很英雄,表情是急切而又自信的。
女人们回到家收拾东西,家里也没有啥东西,也就是个铺盖卷,麻绳儿一捆,扛到肩上出了门,回头看看房子,想到可能被大水冲掉,也不觉得有多么心疼,反正是公家的,冲掉了还会盖新的。
看孩子没有跟上,不忘喊一声,要说女人的心里啥是最贵重的,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孩子一蹦一跳的,跟在娘的后面,看起来比平常快活多了。
阳光是真的很灿烂,蓝蓝的天空里白云悠悠,女人和小孩从四面八方走向集合地点,如潮水般喧闹着,像是要去逛一个庙会。
叶南穿着黄军装,挎着行军壶,背着行李卷。魏场长骑着马跑过来,把马停在了叶南跟前。他对叶南说,春草怀上孩子了,行动不方便,你最好能在她身边照顾她。
叶南说,魏场长,你放心去吧。就把春草交给我了。
通往大沙漠的路有十里长,平常是见不到有几个人和车辆来往的,像条弯曲的绳子,冷清清地扔弃在荒原上。
可是这会儿,完全换了样子,上千的人一齐涌到了上面,还有马车牛车拖拉机,上面装满了要转移的公家的重要物品,还有成群的羊儿,和妇女孩子结伴同行。
路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变得有形有色有声响了。
太阳快要落到了西边的山顶上,不再是金灿灿白亮亮的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只熟透的果子,挂在那里。
这只果子真是太鲜艳了,鲜艳的颜色滴落了下来,摔碎了,又溅起,渗进了道路上的滚滚烟尘,把行进在其间的人马全染上了颜色,包括许多只脚扬起的沙土。
像是有一块大得无边的红绸缎子,盖到了偌大的这一片风景上,似乎是想遮住什么羞处不让人看,就是看到了,也是看得影影绰绰不明不白,不由要生出些不着边际的猜想。却可能是永远也猜不完全其中的意思。
沙漠也是海,无数的沙包是它的涌起的浪头。一座座一道道连在一起,怕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毁它的。这里的确是个躲避洪水的好去处。
再多人马开进了沙漠,也会觉得像是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不起眼了。一座沙丘上呆到二十个人左右,这样一千多人连同车马也占到了六十多个沙丘,看上去也是好大一片连起的营寨。但在这沙漠里,怕是连百分之一的一个边角也没有用去。
人只有到了荒漠上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小,和脚下的一粒沙砾没有区别。
沙丘上也不全是女人和孩子,也有极少的男人。他们是有这样和那样的伤病原因没有编到抗洪突击队的。
比如说李瘸子,算是其中的一个吧。他不是那种到了关键时刻装狗熊的男人。怎么说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英雄啊。找了连队和场里的领导,非要去堵洪水。干部们不说他的腿不方便,只说他是为革命立过功,抗洪这样的事,就用不着他辛苦了。后来干部们见他要翻脸的样子,就安排他负责转移群众的安全。还说沙漠里有野兽出没,有他这个英雄守护,大家也就放心了,男人们也可以不担心老婆孩子了,就可以全力投入抗洪了。这任务一点也不比上河岸抗洪轻松简单。

798——改建的咖啡厅(2)
听这样一说李瘸子也不再闹了,把枪擦得亮亮的,和大队人马一起上了沙丘。打算是要认真地完成这个任务。
走在路上,看到叶南。赶上去,走到叶南身边。
叶南的一只胳膊挽着春草的一只胳膊,春草的另一只胳膊被另一个女人挽着。
叶南的另一只手提着个包袱。这包袱是春草的。
李瘸子让叶南把包袱给他来拿。叶南看看他。她不想把包袱交给李瘸子,可她一手挽着春草一手提着包袱,真的有点累。
叶南把包袱交给了李瘸子。
李瘸子把包袱挑到了枪筒上,扛到了他的肩上。
看到李瘸子,叶南想到了何韦,其实没有看到李瘸子,叶南也想到了何韦。
魏场长一说要抗洪,一说要成立突击队。叶南就想到何韦。眼睛在人群里找何韦,人太多,一个挨一个,看不到何韦在什么地方。
往沙漠上转移的路上,不时遇到各队的突击队往河边跑去。叶南也注意地看,也没有看到何韦。
这个死何韦,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其实她找何韦也没有事。她只是想见见他,对他说上一句话。一句什么话,叶南已经想好了。
别看何韦有那么多本事,可有一样本事,何韦却不如叶南。叶南在水里能像一条鱼一样,可何韦在水里却是一块比石头还要笨的石头。
叶南见了他,只想对他说一句话,你不会水,你要小心点。
有女人看到李瘸子也一块走,和李瘸子开玩笑,问李瘸子男人全去河堤了,你为什么不去呀。
李瘸子说,我也想去的,可魏场长非要说我枪打得准,说狼全都怕我,让我来保卫你们,别让野狼给叼了去。
女人说,你到时候不变成一头狼就行了。
李瘸子说,我就是变成了一头狼也不会去吃你。
女人说,怕我打断你的腰是吧。
李瘸子说,我怕你的肉太老,咬不动。
女人说,你个李瘸子,真是个王八蛋。
有人的沙丘上,都点起了一堆火。
有了火,黑夜不再那么黑了,也不那么冷了。就算是有什么野兽,看到火,也不敢来了。
看到了那一堆堆火,李瘸子把枪放到了一边,他知道,要想用上它,是不大可能了。这么多堆火,别说是狼,就是老虎也会吓跑的。
没有事干了,想找一个事干。想到了叶南。想这会儿,把叶南约到一个地方,说说话,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事,倒是挺好的。
伸长了脖子,四处看,找叶南。
一会儿,在一堆大火边,找到了叶南。她和春草一起。春草躺着,她坐在春草身边。和春草说着话。说的什么听不到,但好像在说着高兴的事,因为,她们不但说着话,还在不停地笑。
走过去,把叶南喊到一边,叶南肯定不干。她有理由,她在陪场长老婆,不能离开。
走过去,和她们坐到一块,那样行是行,可那么多人,和叶南什么话都说不成。别人还会笑他,说他往女人堆里钻,没出息。

798——高大的艺术工厂外部
算了,先睡一会再说吧。李瘸子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沙丘上,沙丘又松又软,胜过铺了棉褥的大床,又在阳光下晒了整日,没有了半点的潮湿和寒意,身子挨上去,会觉得暖烘烘的舒服。
李瘸子打起了盹。
抽完了一支烟,李瘸子把烟头摁进了沙子里。
抬起头,李瘸子看到沙丘上的一个人离开了火堆。
马上看出了是叶南。
叶南向没有火堆的沙丘走去。
没有火堆的沙丘上没有人。
没有人的沙丘下面可能会藏着别的什么。
叶南不但走到了没有人的沙丘上,而且还走到了可能藏着什么的沙丘下面。
不知过了多久,李瘸子醒了过来。
坐在沙丘上,卷了一根莫合烟抽起来。
再向一片沙丘上看过去。看到火没有刚才烧得那么猛了。好多人在篝火边躺倒了。刚才到处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现在像小狗回了窝一样,全钻进了母亲的怀里。
这会儿,李瘸子想到了自己的责任。要把这些女人孩子保护好。
说是不会有狼和坏人,可万一要是有了呢。这么一想,他把放在地上的枪,又拿起来,抱在了怀里。
他所处的这个沙丘比别的沙丘高,坐在这个沙丘上,可以看到每一个沙丘上的人。他点着一根烟,边抽边朝其它沙丘看过去。
李瘸子要保护所有的人,他当然更要保护叶南。这是他的任务,不能让任何人出一点事,这是他的责任。
可叶南走进了一片黑暗里,走进了他用眼睛看不到的沙丘下面。
李瘸子站起来,也向那个沙丘走去。
走到了那个沙丘上。
站在沙丘上,李瘸子向下看。李瘸子看到了叶南。
叶南蹲在那里。她穿着裤子。可现在她把她的裤子从腰部松开,把它褪到了膝盖处。
她把白白的屁股露了出来。这没有让她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在沙丘下面,远离火堆的沙丘下面,没有人能看到她在这里做什么。
她蹲在那里,刚才肚子有点难受,这么一蹲,马上就舒服了许多。
她不知道李瘸子正看着她。
李瘸子只想过来看看,只想看看她不要遇到了什么危险。没有想到,危险一点儿也没有看到,却看到了叶南的屁股。
别人的屁股不能随便看,李瘸子知道。要是李瘸子看到的是别的人屁股,李瘸子肯定马上把脸转过去。可他看到的是叶南的屁股,他想把脸转到一边去,可无论他怎么想,他的脸就是不肯转过去。
他在想,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他在这个时候看到叶南的白屁股。
叶南站起来,双手抓着裤子的两边,向上一提,裤子滑过大腿和屁股,裤子到了腰部,叶南把腰带重新系上。

798——大片的涂鸦
叶南往沙丘上面走。
说是走,其实是在爬。两只手扒拉着沙子。腰弯着。头也是低着的。
没有抬起头向上看,没有看到沙丘上站了一个人。
爬到了沙丘顶上,抬起了头。
叶南看到了一个人,叶南吓得魂差一点没有了。
叶南大声喊道,你是谁。
那个人不说话。
天是黑的,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是个男人的样子。可叶南马上知道了,这个人不是别人,这个人是李瘸子。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可用不着看清他的脸。这个地方,只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李瘸子。如果你看出了是个男人,那么问也不要问,这个人一定就是李瘸子。
认出是李瘸子,叶南的魂又回来了。
叶南不想和他说什么了。她只想赶紧回到火堆边。
可李瘸子拦在了她的前面。她只好绕过李瘸子走,像绕过一棵树,绕过一块大石头一样。
但李瘸子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块大石头。叶南绕了两次都没有绕过去。
因为李瘸子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衣服袖子。
叶南甩了一下,没有甩掉,又甩了一下,还是没有甩掉。李瘸子用劲抓着,一个男人要用劲抓着什么,会抓得很紧。
叶南心想你可真够讨厌的,一句话也不说,却把人家袖子抓着不让走。
说会话吧。李瘸子说话了。
说会话吧。李瘸子连着说了几遍。
叶南听到了,没理这句话。要是换个人,叶南没准会坐下说会话。反正回到火堆旁也是说话,和谁说还不是一样。
可这个人是李瘸子,叶南就不想说话了。
叶南说春草在等我。
说着叶南往前走。李瘸子扯着叶南的衣袖还是不松手。
不把衣袖从李瘸子手里挣开,叶南就走不掉。叶南这回用了好大劲,差不多是全身力气了。李瘸子就是不松手。他也不知道不松手到底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手不能松。这手一松,天知道,他会不会还有这个机会了。
可能是一条腿站不太稳的缘故吧,李瘸子被叶南扯倒在了沙丘上,倒了,手也没有松开。只听嗒嗒两声响,连着袖子的胸襟处,有二粒扣子扯掉了。原先掩藏的一个地方,一下子显山露水了。
叶南低头看到了。李瘸子抬头看到了。都没有想到会这样,全愣住了。这一愣,说长,比一百年还长,说短,比闪电还短。几乎是在同时,叶南转身要跑,李瘸子也松了手。
叶南转身要跑是真,李瘸子松了手,却不是真想放了叶南。松开了衣袖,是为了抓住叶南整个人。
叶南跑下沙丘。沙丘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脚踩在沙丘上,像是踩进了泥沼里,跑不动。
要是李瘸子也跑,他追不上叶南。当过兵的李瘸子,常常会急中生智,知道跑着追不上,李瘸子换了种方式。
李瘸子从沙丘顶上滚了下来。像是滚下来一块大石头,把刚跑到沙丘下面的叶南砸倒了。
砸倒在两个沙丘之间的最低处,这个地方也叫沙谷。进到了沙谷里,就像是掉进了井里。
沙子像流水一样流淌。
叶南和李瘸子一会沉下去,一会儿又浮出来。
叶南换一口气说,你要干什么?
李瘸子也换了一口气说,我要娶你。
叶南喘着气说,你死了心吧。
李瘸子也喘着气说,不娶你我的心死不了。
叶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快放开我。
李瘸子的喘气声却粗大起来,说,你就答应了吧。
叶南的身子没有力气动了,说,你松开手。
李瘸子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松手。
叶南说,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李瘸子说,你答应我,我就松手。
叶南说,你不松手,我喊人了。
叶南真的喊了起来。
可叶南没有能喊出声音。
叶南的嘴刚一张开,掐着叶南脖子的手就使劲。
叶南想喊的话还没有飞出口,就被沙子堵了回去。
叶南的脸憋涨得发红了。
李瘸子的脸也红了。
叶南脸红是因为喘不过气了。
李瘸子脸红却伴随着粗重的呼吸。
如果说沙漠是海。那么这时的叶南就是一条鱼了。只是这条鱼不能自由游动了,她仰脸朝上像是一条翻了肚皮的死鱼。
而这时的李瘸子倒更像是一条饿了数年的大鲨鱼。

798——高级定制家具
一些星星没有声音地落下来,天更黑了,不过,天也快亮了。
天亮了。天睁开了眼,露出明亮的眼珠子。
男人们把堤坝加高了一米,洪水没有能把它冲垮。洪水是群野马,来势很猛,走得也快。洪水逃跑时,站在大坝上的人,发出了欢呼。
大坝上的人回家了。
沙丘上的人们也回家了。
可小孩子们不愿意回家,海浪般的大沙丘,还有火堆,要比在家里好玩多了,有意思多了。好多大人拉着孩子们的手,孩子赖在沙丘上不肯走,有的孩子还大哭起来。
好多人还没有回到家,就知道了一个事。
什么事?你真不知道?真不知道。那行,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行啊,看你那个样子,什么事,神秘兮兮的。
你没有想到吧,昨天晚上,在沙包里,李瘸子那个家伙,你说那个家伙干了个啥事?那个家伙可真是的,你说他咋能干出那样的事?
到底干了什么事?你说呀。
你真不知道?我说了,你可不能乱说。这种事,不好随便说的。你知道就行了,就不要到处去传了。影响不好。
你就说吧,你是要急死我呀。
告诉你吧。李瘸子把叶南那个了。
哪个了?
你是故意装糊涂是不是?告诉你吧,李瘸子把叶南搞了。
真的?这不可能吧?在沙包里?怎么可能呢?
真的。流了好多血。好多人都看见了叶南裤子上的血了。
李瘸子你是不是把叶南那个了?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真的在沙包里把叶南那个了?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说叶南开始不愿意那个后就愿意了是不是?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说你是头一回叶南也是头一回是不是真的啊?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说你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你的喜糖喝你的喜酒啊?
李瘸子嘿嘿一笑。
回到屋子里,往床上一躺,叶南整个人就散了架,怎么喊,怎么扶,也起不来了。
叶南瞪着眼睛看着屋顶,她好像在想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她的样子有点让人看了害怕。
魏场长带着一个女干部从门外走进来。
魏场长坐到叶南身边。问叶南怎么样了?
叶南却说,把他抓起来。
魏场长一下子没听明白,问叶南把谁抓起来。
叶南没有马上回答。

798——国际品牌休闲场地
叶南把头向枕头后面仰了下,让看她的脖子。脖子上手掐过的痕印还红肿着。
叶南一下子把被子撩起一个角,让魏场长看她的胸脯。看她那被咬烂的乳头,看乳房上手指抓出的血印子。
叶南问魏场长想不想再往下看了。她还可以让魏场长看。她要让场长看明白了,让魏场长知道她说的要抓的人是谁。
魏场长摁住了被子的角,不让叶南往下继续掀被子了。
一个大巴掌打在李瘸子的脸上,把李瘸子一下子打得倒在地上。李瘸子捂着脸趴在地上不明白魏场长为什么要这么恶狠狠地打他这一巴掌。
魏场长说,李瘸子啊李瘸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知道吗,我现就可以把你抓起来,把你捆起来,把你送到法院去,把你送到劳改队去。要是放在打仗那会儿,我用不着跟谁说,就可以一枪把你的脑袋打开花。你说什么提前了一点,有你那么提前的吗?你看看你把人家身上弄成个什么样子。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有幸福日子了吗?告诉你吧,这一回你要是能不提前要了你自己的命,就算是你的运气好了。
李瘸子没有再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就跪到了魏场长的面前。让魏场长救救他,他说他当时并没有想要那样的,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说那个时候另有一个人跑进了他的脑子,那个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去干什么。他让魏场长看在他为革命流过血瘸过腿的份上,帮他一把让他能度过这一关,只要让他过了这一关,这一辈子他都愿意做牛做马,报答魏场长。
魏场长说,你以为这个事我还能说了算吗。
李瘸子说,你是场长当然是你说了算。
魏场长说,猪脑子,你的命这会儿全捏在叶南的手里了。
李瘸子说,你是我大哥你可一定要帮我呀。
女干部又一次走进了叶南的房子,坐到叶南的身边。给叶南带来了好多水果。说是代表场党委来看她的,还说你已经给食堂安排好了,让食堂每天三顿都给她做鸡蛋面条。还说叶南只要不想下地,就可以天天在家呆着,工资一分也不会少地发给她。
叶南听完了她说的一堆话后,问,你们把他抓起来了没有?
女干部说,你放心吧,饶不了这个家伙,会收拾他的。
叶南说,这么说,已经把他抓起来了。
女干部说,叶南,这个事呀,我是这样想的,事情已经出来了,现在就是把李瘸子这个家伙一枪崩了,乱刀剁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发生过的已经发生了,怎么做它也已经发生了。我想,过去的事,就像河里的水一样,流过去了,不要去看它了,也不要去想它了,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好过今天的日子了。
叶南说,可我一闭上眼,这件事就在眼前。我一睁开眼,这件事还在眼前,有这件事在眼前,我怎么还能过好今天的日子。
女干部说,也许你换个角度去想想这件事,会好一些。李瘸子这个家伙就是粗了一点,野了一点,说心肠可真的没有那么坏。有时候做事不大有理智,一冲动就做错了事。那他也是在心里有你。你说这么多年他也遇到了那么多女人,可他咋就从来没有犯过那样的错误。再说了,李瘸子也是个有功劳的人,咱们国家能有今天的发展,咱们的人民能有现在的生活,说起来,这里边也有李瘸子的一份贡献呢。咱们是女人,解放中国,咱们没有出啥大力,没受啥大罪,现在有了点委屈,受了点苦,就觉得了不得了,这样是不是也不太好。我们为啥不能也做一点牺牲。也不是啥大牺牲,早晚你也得牺牲这么一下,就算是牺牲给革命了,还不行吗。再说了,这个事,大家都知道了,知道的,说是李瘸子坏,不知道的呢,还不一定怎么说呢。就算是大家都知道是李瘸子强迫的,可你在大家的眼睛里,你就不是原来的你了。只有李瘸子觉得亏了你,欠了你,对不起你,那你为什么不让他给你还呢。正好他也想还,你就让他还呀。好多事,其实没个啥,就看你咋想了,想通了,黑夜也看着亮,想不通,太阳也看着黑。好好想想,大姐等你的话,毛主席不说过吗,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吗。
春草从门外面走进来了。
春草说,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要生了。医生不让我来,让我在病房躺着,可我想着你,我躺不住。我不能不来,咱俩啥关系。别人咋样了,我不管,你,我不能不管。谁让我是你姐,你是我妹子呢。这回我想好了,不管生个啥,不管是个儿子,还是丫头,你都得当他们的干妈。昨天晚上,李瘸子跑我家了。一进来,就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哭,一个大老爷们,哭成那样子,怪可怜的。是真知道错了。我看,也是真喜欢你,不喜欢不会那样子。老魏对他可没好气,当着我的面,踢了他几脚,我看把他的肋骨都踢断了。说是要给你出气。你说,妹子,女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能找个心疼你的男人,守在身边吗。男人真喜欢了一个女人,在女人跟前,像个狗似的,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得很。我看,李瘸子,对你就是这个样。你没有听人家说,只有傻女人才去找自己喜欢的男人,聪明的女人全都是要找喜欢自己的男人。我在这方面有点傻,你可不能学我,我就想着你能过上好日子,能过得比我好,比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好。
李瘸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进来就扑到叶南的床头,双膝跪到了地上。他真的哭了,他说他不是人他对不起叶南,说他欠了叶南的一定会还的,说他这一辈子会好好对待叶南的。说他再也不会让叶南受半点的委屈。边哭边说觉得还不能表达内心的情感,他看到了叶南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他想抓住了叶南的胳膊边哭边说可能效果会更好,他甚至想如果他抓住叶南的胳膊后叶南不动,那他就可以马上和叶南商量结婚的事了。可他的手刚碰到叶南的胳膊,叶南就像是被天上的雷电击中了一样,整个人一下子痉孪起来。叶南的双臂举起来,在空中晃动着,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叫,不是刀子,却比刀子锋利一百倍。碰到四面的土墙上,墙皮顿时变成了碎沫纷纷落下。正从后面窗子口处飞过的麻雀也被扎伤,掉进了野草丛中奄奄一息。李瘸子好像看到了乱刀正向他飞过来,他爱这个女人可他还没有爱到连命也不要了的地步。当他看到有了致命的威胁时,他除了飞快地逃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有一个人还没有走进叶南的屋子,他没有理由不来看看叶南。可他真的到现在还没有来。每一次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时,叶南就马上想到了他,可每次走进门了却换成了别人。叶南想好了,要是今天晚上他再不出现,她就会让把门关上,而且再也不理那个人了。
那个人好像知道叶南在想什么,那个人好像就一直站在门口,就等着叶南这样想,叶南一这样想,他就出现在了门口。躺在床上的叶南一看到,泪水马上模糊了眼睛,从沙丘上回来后,这么多天叶南一直没有掉过泪,可看到何韦站在门口时,叶南哭了。
不是故意要来这么晚的。不管什么事,总有先知道后知道的人,何韦就是后知道这个事的人。有多后,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因为大家已经不把这个事当新鲜事了,已经不大去说时,何韦才知道了这件事。何韦干活时,是一个人,不干活时,也是一个人。何韦懒得和别人说话,何韦的朋友全在床头的书里。书里的朋友都很聪明,知道得很多,可他们偏偏不知道下野地正在发生的事情。
何韦去上厕所,厕所很简单,墙用苇子和玉米杆扎成。这样的墙不隔音,尿尿的响动,相互听得见。何韦不光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的尿尿声,还听到了尿尿的人的说话声。
一个人说,知道吧,李瘸子要结婚了。
另一个人说,和谁?
还能和谁,和叶南。
叶南让李瘸子糟蹋了,还会再嫁给他?
正是让李瘸子糟蹋了,才不能不嫁给他了。
也是的,想一想叶南也只好嫁给他了。
何韦站到了叶南的床头,何韦一个劲地问叶南,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叶南看着何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一个劲地掉泪。
后来,叶南不哭了。叶南问何韦,你说,我怎么办?现在,我只想听你说一句,你说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了。
何韦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李瘸子他犯了法,犯了罪,一定要让他受到法律的惩罚。
叶南,你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了吧,你不能再躺着了,你要起来,坐起来,站起来。
叶南坐了起来,叶南穿上鞋子,叶南站了起来。
叶南,你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你看你都瘦了。你要吃饭,你要好好活着,就要好好吃饭。
叶南端起了放在床头箱子上的一碗鸡蛋面条,叶南大口地吃了起来。一碗不够吃,又吃了二碗。
叶南,现在你说,我来写。
写什么?
写状子。
写状子干什么?
告李瘸子这个坏蛋。
好,我说。
状子写好了,叶南拿着状子,去找魏场长。
魏场长看了状子。说,这个状子,谁写的。
叶南说,何韦写的。
魏场长不说话了,又盯着状子看。看魏场长光看状子,不说话,叶南急了。问魏场长咋不说话。

798——具有艺术气息的服装店
看看叶南,魏场长说,你真要告?
叶南说,真告。
魏场长说,不告不行?
叶南说,不行。
魏场长又不说话了,还盯着状子看。好像状子里有什么东西,让他看不明白。
叶南说,这个事,你要是不管,我就去师部。
魏场长说,要是师部不管呢?
叶南说,我就去兵团。
魏场长说,我知道了。
警卫排的人去抓李瘸子时,李瘸子正在大晒场的麦草垛上睡懒觉。看到警卫排的人出现在眼前,不知道他们干什么来了。警卫排的人拿来绳子捆李瘸子,李瘸子还不让捆。大声嚷嚷着为什么要捆他,为什么要捆他。李瘸子知道了是因为叶南的事抓他。李瘸子问警卫排长来抓他的事,魏场长知道不知道。警卫排长说就是魏场长下命令让我们来抓你的。李瘸子说不可能,决不可能。
李瘸子非要让警卫排长带他去见魏场长,可排长根本不理他,把他抓起来后,直接就把他送到了奎屯师部。随他一起送到师部的还有叶南口述何韦手写的状子。
李瘸子进了劳改队,换上了一身黑衣服。劳改队里只有他一个瘸子。不用上前仔细看,只要看到有一个一瘸一拐的人走着,那就是李瘸子。劳改队不管他的腿是怎么瘸的,别的劳改犯干什么,他一样得干什么。干不好了,一样收拾他。号子里他一样得听黑脸狱霸的话,要是哪一点做不好,得罪了狱霸,照样打得他鼻青脸肿。一到这个时候,李瘸子就想起了叶南。想起了叶南,他的心里复杂得不行。想着把叶南那个了,就可以娶叶南了。早知道把叶南那个了,会进劳改队,他是不会那么干的。很多事,发生了,干过了,才知道该干不该干。可往往是等知道了,却什么都来不及了……
外面已经有点冷了。吃过晚饭大家不再到门口乘凉。何韦也不坐到门口看报纸了。何韦在屋子里看报纸。看到叶南进来了,何韦让叶南先坐一会,说他把手里的报纸看完再和她说话。叶南不说话,让何韦看报纸。她看看屋子里有没有什么活干。四处看了看,干净整洁得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只好坐在凳子或者床上,等何韦看完报纸。有时叶南晚饭吃得有点咸,就会去倒一杯水。去倒水时,问何韦喝不喝水。有时,何韦说我不渴,你喝吧。有时,何韦会说,我正渴着呢。给我来一杯。和何韦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要说叶南为何韦做过了什么,那么可能就是给他在这个时候倒杯水了。
何韦看完了报纸,叶南问何韦报纸上登了什么。何韦说西藏有个叫达赖的喇嘛搞叛乱。叶南又说还有什么。何韦说在东北一个叫大庆的地方,发现一个大油田。叶南说有多大。何韦说反正是中国最大的,比克拉玛依大。叶南问有没有登咱下野地的事。何韦说下野地太小了,报纸上不会登。叶南说下野地还小啊,一眼都看不到边。何韦听叶南这么一说就笑了。

798——美术培训楼
叶南说我看好多人看我都用那样的眼光看。何韦问什么眼光。叶南说我也说不清,反正看得我不舒服,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何韦说你做错了什么,你哪个地方做错了。叶南说我也不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了。叶南说是不是大家想着是我把李瘸子害了,要是没有我,李瘸子也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了。何韦说你怎么能这样想。何韦问叶南看过《白毛女》没有。叶南说看过。何韦说你知道吗,你现在就是那个戏中的喜儿,李瘸子就是那黄世仁。不能说把李瘸子枪毙了,喜儿也要负责任。喜儿有什么错,一点错也没有。叶南没有想到何韦会联系到白毛女。这个戏在老家村子里就看过,看的时候她还哭了,还捡起过地上的土疙瘩,朝台上的黄世仁砸过呢。认字多和识字少就是不一样。何韦能想到白毛女,叶南就没有想到。一说叶南像喜儿,叶南自己想了想,觉得自己就是挺像喜儿的。李瘸子就是黄世仁,把李瘸子送到监狱一点错也没有。这么一想,叶南心里就没有那么沉了。
说过了白毛女,何韦不想这个事了。可叶南还在想。想着想着,叶南一下子抬头问何韦,你说我是喜儿,那白毛女中还有个大春呢。你说我像喜儿,那谁像大春。何韦没想到叶南会把大春扯出来。一下子还把何韦问住了。何韦说,大春,大春这个事我可真没有想过。叶南说,喜儿后来有好日子过,全靠那个大春把她从山洞里救出来。何韦说,是啊是啊,是得有个大春啊。没有这个大春,就没有白毛女这个戏了。何韦替叶南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在下野地,有哪一个人能像大春一样。
叶南说,要是喜儿当时没有大春他,喜儿肯定就会真的跳到河里去了,就不会光把一双鞋放到河边去骗穆仁智那帮狗腿子了。何韦说,你说的是这么个理。叶南说,我这个喜儿可没有戏里的那个喜儿有福气,我没有大春,大家还把我看成一个坏女人,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跳到玛纳斯河里去。何韦说,你可不能这么想。那是旧社会,是封建社会。现在是什么社会,是新社会,是社会主义。完全不同的。我是说你的事只是和喜儿的事有点相似,可不是说完全是一回事。你可千万不要胡想八想。叶南说不是我瞎想,有时候看到大家那样对我,我真是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了。何韦说,叶南啊叶南你要想开,人活着谁都会遇到一点事,你这点事不算什么的。你放心吧,只要你是喜儿,大春就一定会来到你的身边。叶南说,你少用这些好听话来哄我。
又隔了几天,叶南又去何韦的房子。何韦正在看报纸。看到叶南来了,何韦把报纸放下了。叶南说,你看吧,我没事。
老见面,会有什么事。叶南就是不想一个人在屋子里呆。别的地方去不了,只好到何韦这来。在何韦这里,没有人用那样的眼光看她,她会自在一点轻松一点。让她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叶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问何韦喝不喝水。何韦说,来一杯吧。叶南就给何韦倒了一杯。端过去放到了何韦床头的箱子上。何韦半靠在被子上,又拿起一本书看。给何韦倒了水,叶南就坐到了旁边的小凳子上。

798——木制品
书不是报纸,报纸就两张,看不了多大一会就看完了。书很厚,再薄的书也比报纸上的字多。何韦是不是要把这本书看完了再和叶南说话呀。要是这样的话,可能叶南就要在这间屋子里干坐半个晚上了。可叶南坐在凳子上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没有什么可着急的。她想不出前边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办。她想好了,只要何韦不把书放下,她就坐在凳子上喝水。等到月亮升到了半空中,她就站起来对何韦说该休息了她走了。她要何韦不要看书看得太晚,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下地干活。她不会生何韦的气。她想不出生何韦气的理由。下野地还有谁对她像何韦对她这么好,可以让她在他的屋子里坐着,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想说话就说话,想不说话就不说话。叶南现在只有一点担心,要是何韦烦她了,不让她来了她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打发睡觉前的这段时光呢。而且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冬天的夜长得很,只是用来睡觉根本用不完。能有一间房子能和一个人一起围着火炉坐一坐,会让冬天的夜变得短一些。
何韦把书放下了。何韦坐起来,还是坐在床上,只是坐直了。何韦说,叶南,大春的事,这几天我好好想了想。叶南说,你还真当个事想了。何韦说,是我让你当喜儿的,我当然也得替你操大春的心了。叶南说,你怎么想的。何韦说,想了一下,想出在咱们下野地,真有一个人可以当大春。叶南有点紧张了。叶南说,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呀。何韦说,你要是觉得他不合适当大春,你可以不让他当嘛。你是喜儿,大春行还是不行,得你说了算。叶南说,算了,你别拿我开心了。什么大春啊,也就是那天话赶话说出来了。何韦说,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叶南说,不行,不行,你得说,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何韦说,那好吧,那我就说了。
何韦说,我想了好几天,我觉着这个大春,现在没有人能当得了。只有我才能当这个大春。叶南说,你说什么。何韦说,我说,我当大春。叶南听清了何韦说的话,瞪大了眼睛看何韦。那目光分明不相信何韦说的话。何韦只好说,我是说,我来当大春。你说,我行不行。叶南看着何韦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看叶南哭了,何韦有点慌了。走到叶南跟前,对叶南说,你不要哭,你要是觉得不行,你就当我没有说,我再也不说了。这一说,叶南哭得更厉害了。何韦说,你再哭,外边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又把你怎么样了呢。这一说,叶南不哭了。
一看叶南不哭了,何韦拿过来毛巾让叶南擦眼泪。拿过毛巾擦过眼泪,却不把毛巾还给何韦,拿着毛巾打何韦。叶南说你这个坏何韦你说你是不是哄我你是不是哄我高兴才这么说的。何韦去抓毛巾一下子抓住了叶南的手,一扯就把叶南扯到怀里,像哄孩子一样,何韦的手拍着叶南的背。何韦说我没有哄你我说的是真的我想咱们俩能在下野地相遇能一起经历那么多事,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啊,叶南啊你就是那个喜儿我就是那个大春,让我们一起走出山洞,去迎接刚升起来的太阳吧。叶南一下子抱住了何韦的腰,这回没有哭出声来,但眼泪却哗哗地流个不停,把何韦的衣襟全打湿了。
何韦说,我们马上就结婚。

798——位于咖啡厅旁正在装饰的艺术空间
何韦和叶南结婚那天,天上下雪了。头一场雪,不大也不小。先是下的雨,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雪,好像秋天和冬天举行了一个交接仪式。只是没有人来主持。不像何韦和叶南的婚礼,让下野地的魏场长来当了主持人。为这个事,叶南亲自到了春草家。对于叶南能这么快就把个人的事给解决掉,春草和魏场长都没有想到。两个人在屋子里闲扯时说到过叶南,说叶南的事不好办。说叶南出了这个事,一般的男人不会想着要娶她了。还说看看有没有二婚的,看着合适的给叶南介绍一个。他们这话说了没有几天,叶南就上家里来了,来给他们报喜的。春草当然高兴,说何韦真不错,人长得秀气,还有文化,说叶南真是个有福的女人。叶南说结婚那天,想让魏场长当证婚人,春草马上答应。还马上拿出了个红的棉衣,说是送给叶南的结婚礼物。叶南说真好看,还说正愁结婚没有穿的。叶南走后,春草和魏场长又说这事,一边替叶南高兴,一边又替何韦想不通,想不通明知道叶南出了那个事,咋还会愿意娶叶南呢。看来有文化的人办起事来,和一般人是有点不一样。
收工了,叶南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路走错了。正走的路,是过去的老路,老路通往的一间房子,是叶南以前住的。现在叶南不住在那儿了。叶南住到了何韦住的房子里。那儿就是他们的新房。
进了新房子,叶南到处乱看,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何韦正在扫地,何韦让叶南去洗手。何韦对叶南说了,以后这家里的事,何韦负责收拾房子,叶南负责做饭。下野地别的女人,没有这个待遇,回到家,什么事都是女人的。
吃过了饭。何韦还要看报纸。何韦看报纸时,叶南给何韦倒一杯水,坐在何韦旁边看何韦。何韦看完了报纸,叶南会问何韦报纸说了什么事。何韦有时会把报纸上登的事,说给叶南听。有时什么也不说。说了,叶南就听,不说,叶南也不追着问。

798——手工吉他作坊(2)
睡觉前,何韦还写日记。何韦给叶南说,他写日记,不是真有什么事要记下来。他把写日记当练笔。唱戏的人要练嗓子,耍武的人要练功夫。有文化的人,也不能让手里的笔生了。笔生了,也就写不出好文章了。
叶南支持何韦写日记,只要何韦写日记,叶南就悄悄地在一边做自己的事。想说什么话,也不说。也要等何韦把日记写完了,再对何韦说。
要睡觉了。何韦不要叶南说,自己打一盆子水,走到火墙后面。把身子上上下下都洗了。洗过了以后,走过来,对叶南说,你也去洗洗。叶南也打了一盆子清水,走到火墙后面,一样上上下下洗。洗了几天后,叶南觉得有点麻烦,问何韦,天天洗呀?何韦说,当然啊。
洗完了,躺到床上。何韦胳膊向叶南一伸,叶南马上就抬起身子,让何韦的胳膊抱住她的腰。同时会侧过身子,用自己的正面贴住何韦。这时的何韦会有点激动。可何韦并不是马上把叶南压在身子底下。何韦会先用嘴亲,像孩子吃奶一样地亲,亲的时候,手还会在叶南身上摸,轻轻地来回地摸。起先叶南没有多想,可何韦这么一亲,一摸,叶南就不一样了。叶南就想得不行了。就忍不住地要往何韦身下面钻。
从叶南身上下来后,何韦不会把叶南一推,就翻过身去睡。何韦会和叶南说一会话。这个时候叶南就会说一些傻话。女人很痛苦时会说傻话,女人很幸福时也会说傻话。叶南的傻话很多,可所有的傻话,都说着同一个意思。叶南老问何韦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何韦就说男人对女人都应该这么好。
叶南认为何韦这个话说得不对。叶南没有和别的男人一块过过日子,可叶南听那些和男人过着日子的女人说过,连春草结了婚后也老给她说。那些女人说起男人时都会发出没有办法的叹息。
认为何韦说的不对,还会在下一次问何韦同样的问题。把何韦问烦了,何韦就说,你不要把我和那些男人比。他们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和男人也是不一样的。
何韦一急说出的话,却把叶南说明白了。是啊,何韦是什么人,何韦是有文化的人,下野地别的男人是什么,是大老粗。他们都是男人,可不能把他们放在一起比。叶南不比了。叶南只觉得老天爷对她还挺不错,在她倒了那么个大霉后,还把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给了她,让她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
可何韦对她好了,又让她在心里觉得对不住何韦。觉得欠了何韦的,就想还。不知怎么才能还上,只能是越发对何韦好。
于是两个人的日子就过得好得不行,让下野地每一个人都羡慕得不行。
李瘸子在号子里突然嚷着肚子疼,让看守把他带到了医务室。在医务室李瘸子对医生说,他想见石管教,说他有重要情况要向石管教汇报。见到石管教后,石管教问李瘸子有什么事?李瘸子说他有重要的事。石管教说有什么重要的事快说。李瘸子说他不能随便说。石管教说为什么?李瘸子说他要是说出了这件事,他可能会没有命的。石管教说我们会保护你的你快说吧。李瘸子还是不说。李瘸子说他还有个要求,如果石管教能答应他这个要求,他就说,要不他就不说了。石管教说你说什么条件。李瘸子说我看你经常带着犯人出去采购东西,你能不能以后把我也带上。石管教说如果你说的确实是重大的情况,你提出的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李瘸子说五个犯人要越狱逃跑这算不算是重要的情况。石管教说这是真的吗?李瘸子说你先说这算不算重大情况?石管教说这当然算你快一点说。

798——现代艺术建筑与民居建筑的对比(2)
李瘸子说,明天夜里二点钟,七号牢房的五个犯人会把墙掏出一个洞,从洞里爬出去…
一起犯人试图越狱的暴动被粉碎了。
再去奎屯买东西,石管教把李瘸子带上了。
奎屯并不远,可马车走,要走一天。到了奎屯,天就黑了。卖东西的店关门了。只能去别的店。路边有一些房子,门开着,灯亮着,门口还挂着牌子。马车从门口过,会有人跑出来,问马车上的人,吃不吃饭。车上的人,问有没有住的地方。店里的人说,有住的地方。马车就停下来,马车上的人下了马车,走进了小店。果然有饭有菜,还有床铺。
让李瘸子把马车卸了。人饿了,马也饿了。车上带着饲料,把马拴到门口一棵树下,放一堆草让马吃。看着李瘸子干完这些事,石管教才带着李瘸子走进店里。店主问石管教吃什么。石管教说吃拉条子。店主去做拉条子。石管教和李瘸子坐下来,喝着煮出来的砖茶,等着吃饭。石管教给了一根烟,让李瘸子抽。李瘸子也不说话,接过来就抽。
石管教和李瘸子吃拉条子时,店主在一边也不闲着,店主说,他这个店是个老店。奎屯还是个驿站时,这个店就有了。还说当时清朝的大将林则徐,流放伊犁时,路过奎屯,就在这个客店里住过一个晚上。
吃过拉条子。走进了里边的一间房子。屋子真的很旧,墙上刷的白石灰,剥落了好多块,看上去像是癞痢头。石管教说,林则徐在这里住过吗?李瘸子说,店主说住过。石管教说,我看这个家伙是吹牛。
石管教说睡觉吧。李瘸子把手向石管教伸出来。石管教这才想起,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他从口袋里拿出手铐。带犯人出来,都要带着手铐,觉得犯人不老实时,或者觉得需要时,随时可以把犯人铐起来。晚上睡觉时,一定要把犯人铐起来。这是有规定的。这样的事,一般情况下,石管教是不会忘记做的。可刚才他真的是有点忘了。
一路上,坐在马车上,听李瘸子说了自己不少事。李瘸子参加过解放战争,参加过抗美援朝,李瘸子经历的事,一般的男人都没经历过,至少石管教没有经历过。石管教听着听着,就不把李瘸子当劳改犯了,就把李瘸子当英雄了。这么一来,到睡觉时,就忘记了还要用手铐把李瘸子铐起来的事。
石管教拿出手铐,没有马上铐。问李瘸子,不给你铐,也不会有事吧?李瘸子笑了笑,说,还是按规矩来吧。石管教说,你这样的人,是有功劳的。用手铐铐你,我心里挺难受的。李瘸子说,能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不过,你还是把我铐起来吧,这样,你才能睡得安稳。
石管教把李瘸子的一只手铐起来,把手铐的另一边,铐到了床腿上。
天亮了,太阳出来。石管教给李瘸子打开手铐,看到李瘸子的手脖子红了一圈,石管教说,没事吧。李瘸子揉了揉说,没事。
李瘸子去套马车,看着李瘸子一拐一拐地去牵马。石管教心想对这样的人其实用不着铐手铐,你就是真让他跑,他也不一定会跑,瘸着一条腿他跑也跑不动,跑也跑不远。说真的,如果不是李瘸子犯了法,进了劳改队。在下野地,石管教见了李瘸子,还得尊敬地喊他大哥呢。
套好马车,去买东西。
奎屯早已经不是个驿站。垦区的师部搬到这里后,这里的发展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样。它已经越来越像个小城市了。去年,石管教带人来买东西,还在小商店里买。今年石管教再来,就看到了一个三层楼的大商场。商场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东方红”商场。
商场大,东西也多。想买的东西,在这里全能买到。
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多是些生活必需品,装了大半马车。
马车在路上走。走得不快。这个走法,天黑也到不了。石管教想早点到。他给老婆买了个花头巾,想让老婆早点看到。每次去奎屯,都要给老婆买点东西,随便买点什么,老婆就会高兴得不得了。就会有好长一段日子对他好得不行。连干那个事,也会温柔好多。问李瘸子能不能走快点。李瘸子说拉了这么多东西,马有些吃力,跑不起来。
跑不起来,只能慢慢走。马车晃荡着。马车一晃,车上的人也跟着晃。看天上的太阳,好像也在晃。阳光暖洋洋的,晒透衣服,马车再一晃,人就没办法了,就想把眼睛闭起来。就坐不住了,就想躺下来。
石管教说,我想睡一会。
拉的东西里,有不少是棉织品,往上面一躺,真是比床还软和。石管教对李瘸子说他想睡一会,说完就躺倒了。过去带犯人去买东西,他也在马车上睡觉,可他在睡觉前,总是会把犯人的一只手和马车的辕架子铐在一起。可对李瘸子他只是说了一句,说完就躺倒了。他想李瘸子和别的犯人不一样,对李瘸子用不着那样。
躺倒了以后,还随着马车晃,可这时的马车,像一只摇床,石管教把眼一闭就睡着了。他侧着身子,他的双腿蜷了起来。他的衣服有点乱了,从腰部向上面滑下来了一点。就这一点,把他的腰间的手枪露了出来。
坐在前边赶马车的李瘸子,走了一阵子后,回过头看了一眼石管教。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并没有想着要看什么。他只是随便地看了一眼。可他一眼就看到了石管教腰间的手枪。他没有想到会看到一把手枪。他想着石管教出来可能只是带了一副手铐,不会带手枪。他没有想到石管教出来买东西还会带着一把手枪。
打过好多次仗的李瘸子,对枪的熟悉就像是下野地的人熟悉坎土镘一样。手枪装在牛皮的枪套里,只露出了个枪把子。李瘸子看到枪把子,李瘸子就知道这是一把什么枪。如果他猜得没有错的话,这一定是一支比利时出的勃朗宁大威力手枪,它的枪身长二百毫米,重量是八百八十克。弹匣子里一次可压十三发子弹。李瘸子在朝鲜战场上从一个美军军官那里缴获过这样一支枪,拿到这支枪后,他没有马上上缴。跑到一个树林子里,用这支枪打了五只野鸽子,直到把子弹全部打光才缴公了。李瘸子还知道现在
魏场长用的枪,也是这样的一支枪。
这支枪离李瘸子很近。只有一米远,李瘸子歪一下子,把胳膊伸过去,就能够到。它别在石管教腰上,可石管教睡着了。睡着的人在睡着时和死人差不多。看他那样子,睡得好香,过了玛纳斯河也不会醒。反正闲着也没事,拿过来看看,看一看猜得对不对,看过了,再给他放回去。他也不会知道。
李瘸子欠了一下身子,把手真的伸出去了,手指碰到了枪的套子。上面有一个扣子,转一下,扣子就开了。抓着枪把子,向上轻轻一拉,枪就从皮套子里滑了出来。李瘸子把枪抓到了手上。石管教的身子动了一下,李瘸子有点紧张,可石管教只是换了一下卧姿,让身体睡得更舒服些。
李瘸子把枪拿到眼前看了看,果然是勃朗宁大威力手枪。他猜得一点错也没有。他有点得意。一般的人不可能一看枪把子,就能猜出是什么牌子的枪。可李瘸子做到了。
看到了枪,知道自己猜对了。李瘸子没有马上把枪放回到石管教的腰间。坐在马车的辕架上,李瘸子熟悉地打开了弹匣,看到了里面压了满满的子弹。把弹匣又塞进去。把枪举起来,朝着前面的野地做射击的样子。
地上跑过一只黄羊,李瘸子瞄准了,天上飞过一只老鹰,李瘸子又瞄准了。只是做个样子,李瘸子当然不会扣动扳机。只是想着子弹打出去后,猎物栽倒流血的样子,李瘸子不可能真的开枪。
远处出现了玛纳斯河,看不到河水,只能看到丝一样的一条线,隐隐约约的闪动着。不过,看到了这条线,就走进了下野地,再走一走,那条闪亮的丝线,就会越来越粗了,就会变成一条又宽又长的蓝色的绸带,系在荒野的腰上。
看到了这条河,李瘸子把举起来的枪放下了。按他的想法,转过身去,把手枪放回到枪套子里去。李瘸子把身子转过来了。可他没有能马上把枪放回枪套子里,因为他没有看到枪套子。
枪套子还在石管教的腰上,可石管教不像刚才那样睡着了,他的衣服的下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把枪套子遮掩起来了。石管教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点也看不出瞌睡的样子。
李瘸子愣住了。
明明在躺着睡觉的石管教怎么坐了起来。李瘸子有点意外,有点发愣。心一发愣,全身都跟着发愣。伸出的手,握着一把枪的手,因为了找不到了枪套子,也一样愣在那里。枪口也像一只眼睛,愣愣地看着石管教。
这一愣,不会有五秒钟。五秒钟,谁也无法完成对一个问题的思考,更不可能寻找到一个答案。比如说,石管教看着自己腰间的枪现在握在李瘸子手里,他不知道它怎么会跑到李瘸子手里了。看着李瘸子把枪对准了他,他无法知道这时的李瘸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当然可以问问李瘸子这是怎么回事。可那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眼睛正瞪着他的枪口,让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了。他只想不能让眼睛似的枪口瞪着他。
于是,石管教做出了一个和闪电差不多快的动作。
他向那支枪扑了过去。向握着这支枪的李瘸子扑了过去。

798——装置采用经过装修后的老旧设备——怀旧与时尚兼具
李瘸子还在发愣,他想对石管教说点什么,可他没有来得及说,就被扑过来的石管教扑到了马车下面。
李瘸子摔下了马车,当然,石管教也跟着一起摔了下来。他的手已经抓住了李瘸子的手,他的手和李瘸子的手一起抓住了那支手枪。既然抓住了,石管教就不能把手松开。
摔下了马车,摔到了路上。路正好在一个草坡上。摔下马车后,他们倒在了草坡上,倒下去后,他们没法站起来,惯性让他们顺着草坡滚了起来。两个人的手抓在一起,石管教抓得很紧,死也不肯松开。这样一来,不管谁在滚,都会把另一个人带着一起滚。
正在草坡上滚着,还没有滚到草坡下,就听到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响了一声。这一声并不清脆,有点发闷。但可以听得出来,这不是别的声音,这是枪的响声。是一种叫勃朗宁的手枪发出的声音。
不滚了,两个人全像死了一样,趴在了草地上。手枪被扔在了一边。手枪的枪口冒着一缕蓝蓝的烟圈。
像死了一样,两个人趴在草坡上,好长时间过去了,其中一个坐了起来,另一个还趴着。坐起来的一个,推了推还趴着的那一个。趴着的那个不动,再推一推,还不动。坐起来的一个就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又弯下腰,抓着了趴着那一个人的胳膊,向上拉。还是没有把趴着的那一个给拉起来,但把趴着的那个人拉得不再趴着了,他转了个身,原来向下俯着的脸朝上了。趴着的身子变成躺着的了。
站着的那个人看到趴着的那个人变成了躺着的以后,站着的那个人就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一直到太阳落山了也没有起来。
那个趴下以后再也没有坐起来站起来的那个人,是石管教。他的胸口有一个很小的洞,但却是个很深的洞,这个洞一直通进了他的心脏。心脏里的流动的血不往血管里流了,全顺着这个洞往外流。这个洞很小,可没有什么东西能把它堵起来。就是用什么东西堵起来,也没有用了。因为石管教再也用不着这些血了。
石管教死了。
站起来又坐下来的那个人,只能是李瘸子了。李瘸子坐在草地上时,像一个傻子一样木呆呆地。这会儿他变成了一截木头,一块石头。真想让自己真的变成了木头和石头。可他肩膀上的那个光头却并不完全按他想的去做。它只让他做一会木头做一会石头。它不会让他在路边这个草坡上一直坐下去的。
手枪躺在草上。带着一点烧蓝的手枪,做工精巧极了。看上去,它更像是个艺术品,一点也不像是个能杀人的凶器。落日的余晖染了一点颜色在上面,显得那么安静柔美。看到它这种样子,谁也无法把一个刚刚死去的男人和它联系到一起。它的名字叫勃朗宁,这个名字像一个诗人的名字。它躺在草丛里,离它不远处,是一条河,河水流淌的声音好像在唱一首歌。
这么美好的一件东西可不能随便扔在草坡上。李瘸子在看了它很久以后,看到天上的太阳不在了。看到夜色就要把这支枪给吞没了。李瘸子站了起来,走到了枪的跟前,朝着枪弯下了腰。他把枪捡起来,
装进了口袋里。
把枪装进口袋后,李瘸子不再坐在草地上发呆了。枪在口袋里,枪很重很硬很冷,他的身体一直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他其实在弯腰去把枪拾起来时,他就想好了他要做什么了。而此时贴着身体的枪只是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想法坚定了,做法也坚定了。
李瘸子把躺在地上的石管教拖到了马车旁边。费了好大劲才把石管教掀到了马车上。到了马车上,石管教像睡着了一样,躺在了一堆纺织品的上面。
李瘸子也跳上马车,拿起马鞭子,在空中挥了一下。还没有落到马的脊背上,四匹马就一起跑了起来。
路还是那条路,车还是这挂马车,东西还是车上的这些东西,人还是两个坐着马车去买东西的人,好像什么都和原来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该多好啊。
别说我们会这样想。连李瘸子也这么想。可惜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已经发生的事,再退回到没有发生的状态里去。甚至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正在发生的事情停止下来。
马车跑到了玛纳斯河边,李瘸子跳下马车,把石管教从马车上拉下来,拉到河边,把石管教推进了河里。河水很深也流得很快,石管教落进去后,马上就看不见影子了。只有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像是画出的一串问号,只是不知道它想问的是什么。
李瘸子回到了马车上,他坐在马车上,他没有马上赶着马车走。他点了一支烟抽,他边抽烟边向河的对岸望去。可以看到下野地农场的那一大片房子,也可以看到那个带着岗楼的高墙。只要让四匹马儿跑起来,不要半个小时他就能回到高墙里。可他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
下野地还有很多房子,房子里住着很多人,本来这些房子有一间是他李瘸子的,本来这些房子里的人里面,有一个位置是他李瘸子的。可现在他只能从远处看着,看着那一扇扇亮着窗子的房子,却不能走进其中的任何一间。
烟头一暗一亮。亮的时候,能把李瘸子的嘴脸的一部分显出来,显出来的这部分嘴脸,由于另一部分的失去,看上去就有点可怕。
李瘸子没有把马车赶着向前走,他把马车拐到了路边的那一片胡杨林里。胡杨林里有一条通向沙漠的路,在这条路上,李瘸子让马车跑了有一个小时,直到能隐隐看到浪涛般的沙丘后,李瘸子才让马车停下来。
给马卸了套。把三匹马拴到了树上,还有一匹马,李瘸子没有拴,李瘸子骑到了这匹马的马背上。
屋子里电灯亮着。一个月前,下野地农场的人用上了电。通电那天像过节一样,没有人不高兴。有了电灯,意味着下野地的生活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电灯下面,何韦已经看完了报纸。何韦放下报纸后,叶南的葵花子也炒好了,端过来一盘,让何韦吃。何韦吃了一颗。叶南问何韦好吃不好吃。何韦说香。叶南没有问何韦报纸上有什么消息。
嗑了几颗葵花子后,何韦说,苏联和咱们不行了。
叶南说,不会吧,苏联是咱们老大哥啊。
何韦说,吵架了。
叶南说,为啥?
何韦说,嫌咱们不听他们的话。就翻脸了。
叶南说,国家和国家也会闹别扭啊。
何韦说,闹得还凶呢。你知道这几年咱们日子过得为什么这么苦?
叶南说,为什么?
何韦说,就是苏联人逼着咱们还债啊。
叶南说,什么老大哥,简直就是黄世仁。
一听叶南把苏联比成了黄世仁,把何韦乐得一个劲笑。
看到何韦笑她,叶南不愿意了,用拳头去捶何韦的背。叶南没有用劲捶,叶南舍不得用劲敲。叶南的小拳头捶在何韦背上,让何韦的筋骨放松了。何韦说叶南这样捶他,真是太好了,还说叶南天天都这样才好。
叶南不用拳头捶打何韦了,叶南把手伸到何韦的胳肢窝里,去抓何韦的痒痒肉。一碰到痒痒肉,何韦就不行了,就会笑得直不起腰。何韦不想叶南抓到痒痒肉,何韦就把叶南的手抓住,把叶南拉到了自己怀里。抱着叶南,何韦把脸贴到叶南脸上,叶南伸出胳膊抱住了何韦的脖子,像一根藤缠住了一棵树。
结婚这么长日子了,隔那么几天,他们就这么闹一闹,闹着闹着心就动了。心一动,整个身子就跟着动起来。连舌头也活跃起来,闹着要到叶南的嘴里去,和叶南的舌头搅和在一起。手也不老实起来,像只调皮的猫似的,要钻到叶南的衣服里面去。钻进去后,到处跑,好像里面真的藏了一只老鼠,一定要把它找出来似的,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地方全跑到了。这时的叶南就闭起了眼睛,让自己软得没有了骨头,交给何韦随意处置。
何韦心很细,做什么事都细。会在纸上写字的男人,和只会用坎土镘在野地里写字的男人,做起事来不一样。叶南做梦都想着能和这样一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下野地遇到这么一个男人。这样一个男人似乎不应该在下野地出现,也似乎不是她这么个女人应该拥有的。一想到这些,叶南就有点不知咋样子对何韦才好,恨不得把自己真的变成何韦的一条肋骨,那样就能到死也不跟何韦分开了。那样,死也会死在何韦身上了。
何韦又到了叶南身上,就像是一片阳光盖到了叶南身上。何韦问叶南好吗,叶南点点头。何韦问叶南舒服吗,叶南点点头。其实何韦根本用不着问,何韦在叶南身上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正好在叶南盼望的时候出现了。何韦说他不行了,叶南也不由得也跟着何韦说不行了。当两个一起不行时,他们就一起从一座山的顶上跳了下去,他们伸开的双臂这时就变成了翅膀,他们要在空中盘旋一阵才会落到地上,落到地上后他们好像真的摔死了一样,抱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
叶南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男人,那个照片上的女人怎么会舍得扔下,去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忍不住要问何韦这是怎么回事。说到这个事,何韦总是说过去的事提它还有什么意思。可叶南要何韦一定要说,叶南说何韦不给她说就是在心里不能把女人完全放下。叶南可不想让何韦心里面还藏着别的女人,所以他要让何韦说出来。
何韦没有马上说,何韦却问叶南是不是觉得他很好,叶南说何韦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何韦说他其实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好。何韦说大学还没有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叶南有点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想不出何韦会犯什么样的错误被学校开除。何韦说学校开大会,书记说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把工作做好,让我们有什么意见全提出来,我就把我的意见写成了文章,寄给校报。校报倒是给登出来了。可我却不能再上学了。叶南说这是为什么他们不是让你提意见的吗。何韦说我也是这么说,可他们说上面分配的有名额,一定要在学校找出多少个右派分子。何韦说我成了右派分子被赶出了学校,赶到了新疆赶到了下野地。叶南不明白这右派分子是怎么回事,可她明白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和何韦好了。
叶南说我喜欢你当了右派分子,何韦问为什么。叶南说你不当右派分子怎么能来到下野地,我怎么可能遇到你怎么会和你过上现在的日子。听到叶南说这样的话,何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叶南搂得更紧了些。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下野地再也没有那么荒凉凄冷了。何韦想如果这一辈子能有这么个女人陪在身边,也该算是一个不太坏的人生了。
叶南要把何韦的头抱在怀里,她把嘴巴贴到何韦的耳朵上,叶南说过去一个多月了身子也没有来那个。她想她可能是怀上孩子了。何韦说这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何韦摸着叶南光滑的肚皮,何韦说多好的一块地。叶南说我想好了,咱们要是有孩子,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要让他上学。何韦说,还要让他上大学,不过上学前我会告诉他,不管对谁有什么意见,都不要说,憋在肚子里烂了也不要说。叶南说,好了,你不是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吗,咱们别再提那些事了,好好过咱们现在的日子就行了。何韦又什么也没有说,再一次把叶南抱紧了。紧得让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这天夜里,天很黑。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天上全是云,很厚的云,像煤堆一样堆满了。这么黑的天,这么阴的天,什么事也做不了,也没什么事做,要说有能做的事,那也是屋子里的事,是床上的事,于是这天夜里,大家都不出门。
只有李瘸子在路上走,朝一大片房子走。这么多房子,没有一间是他的。没有一扇门,在等着他开,也没有一盏灯为他点亮。可他还是要往这里走。他没有用两条腿走,他骑在马上,他不断地用鞭子抽着马,马不敢不听他的,他让马往什么地方走,马就往什么地方走。路上静得很,只有马蹄子在响。他也没有看到什么,天很黑,他也看不到什么。可他走得很坚决,看得出,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他心里是很明白的。
一片房子,也像一片树林子,一间房子就是一棵树。走进了房子的林子。李瘸子认出了好多棵树。每一棵树里都住着鸟人。这些鸟人都有名字。这些名字,大多数李瘸子都能叫出来。有的房子,还亮着灯,有的房子已经黑了窗子。每走过一间房子,李瘸子就会想起一张脸的样子来。可李瘸子没有让马停下来,走过一排房子,又走过一排房子,李瘸子没有停下来。有一排房子还没有在眼前出现,可已经立在他的脑子里了。不管天有多黑,不管有没有路,他都能找到这排房子。
看到了,就是这排房子。就是那间房子。房子还亮着灯。里面有人,里面的人还没有睡。李瘸子让马停下。从马上下来。站到地上,李瘸子从腰间把勃朗宁拔出来。
没有马上去推门。先走到窗子前,在他站过的地方,又站了一会。站在那里,想起原先的事。李瘸子的牙根子疼。窗子有了窗帘,可窗帘没有拉紧。从窗帘的缝隙中,看过去,什么都能看到。
可李瘸子并没有看到什么。何韦趴在床头的一个木箱上,在往一个厚厚的本子上写着什么,那个女人,叫叶南的女人,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被子,盖得不严实,有一条腿露在了外面,那条腿又白又圆。
想着会看到一场戏。没想到一点戏也没有。不过,这会儿也没有戏,等会就有戏了。只是这个戏的主角,不再是屋子里的两个人。而是李瘸子了。
去推门,李瘸子没有想到敲门,要是门推不开,要是门从里面顶上了,李瘸子打算一脚踹开。可门没有顶。何韦还没有睡,何韦每一次都是写完日记后,到门口撒一泡尿回来,再把门顶上。这天夜里,也没有两样。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却方便了李瘸子,让李瘸子没有费一点劲就进了他一直想进的房子。
看到李瘸子,何韦傻了。李瘸子让何韦不要动,何韦不动了。坐在凳子上,像是泥巴捏的。
看何韦吓成那个样子,李瘸子上去抽了他一个大耳光。就这么个胆小的男人,也会让叶南爱得死去活来,真让李瘸子想不通。
李瘸子把枪抵住了何韦的脑门子。
叶南睡着了,每回和何韦亲热后,都会睡得很死,睡得很香。李瘸子抽何韦的耳光声,把她惊醒了。
一睁开眼,正好看到一把枪抵着何韦的头。
几乎是什么都没有想,一下子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李瘸子的枪,把它抱在了怀里。
叶南没穿衣服,身子不但是光溜溜的,还是热乎乎的。
叶南大声喊道,何韦,快跑,快跑,去喊人来,去喊魏场长。何韦,快跑,快跑。
何韦跑向门外,原来李瘸子挡在门口,谁想跑也跑不掉。可现在叶南把他推到了一边。李瘸子就拦不住何韦了。想用子弹把何韦拦住,可叶南把他抱死了。枪怎么也抽不出来,只能看着何韦从眼前跑掉,跑到了门外。
李瘸子让叶南放手,叶南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李瘸子说你再不放手,我就开枪了。叶南心想我让你放了何韦你不放,你让我放了你的手我也不会放。叶南知道她只要一松手,李瘸子就会追出去把何韦打死。叶南不会给李瘸子这个机会的。不会的,永远也不会。
跑到门外的何韦,放声大喊起来,边跑边喊。喊抓坏人了,抓劳改犯了。
边跑边喊,边按叶南说的,何韦往魏场长家跑,去喊魏场长。
夜静得要死,何韦的喊声好像天上的雷一样,门关得再严,这声音也会钻到屋子里去,睡得再死的人也会被震得醒过来。
好多房子的灯亮了,好多人从床上跳下来了,好多房子的门窗打开了……
这时,从叶南的房子传出了三声枪响。

宋庄——画家们聚首的地方——整洁、安静、富有艺术气息
好多人跑过来,有的提着枪,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棍,有的拿着坎土镘和铁锨,也有的什么也没有拿,空着手。他们全往一个地方跑。往刚才响枪的地方跑。
何韦跑在前头。别人也在跑,可没有他跑得快,他把大家全撂在了后面,他头一个跑进了自己家的房子。房子的门开着,从里面透出的灯光,把屋门前面的一片空地全照亮了。刚才停在门口的一匹马已经看不见了。
屋子里弹药味还很浓,可看不到枪了,也看不到了开枪的人。只有中了枪的人躺在地上。躺在一片红色的血中。
何韦把叶南抱起来,抱到怀里,大声地喊着叶南的名字。
好多人走进了屋子。魏场长也走了进来,魏场长的手里提着一支手枪,也是勃朗宁牌子的。
大家都不说话,都在听何韦喊叶南的名字。
叶南的名字从屋子里响到门外,响遍了夜空。
叶南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何韦,叶南笑了。叶南说话了,声音小得很,好像耳语一样,好像在和何韦说悄悄话。
叶南说,不好意思了,我要先走了,说好了要陪你一辈子的,我陪不了了,不要生我的气啊。
说完了这句话,叶南闭上了眼睛,她好像太累了,要睡一会似的,可这一睡她就没有再起来,谁也不可能再把她喊起来了。
但这是个很黑的夜晚,黑得像一口倒扣下来的铁锅,相比之下人们的愿望和喊声是那么的软弱无力,根本无法改变。
魏场长带着许多人去追捕李瘸子,一直追到了早上,追到东边的天空有了一抹鱼肚白。刮过来的风,有点冷,吹得大家不由得打起了哆嗦。
看到了马车,看到了马车上的东西,还有马车边上的马。四匹马全在,李瘸子不会走远,没有马他走不远,他一定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小雨还在下。雨落在脸上,一点也不凉。
在胡杨林和沙漠的交界处,看到了一行脚印,脚印一个深一个浅,一直通到了前面的一片沙包里。
跟着这行脚印,魏场长朝沙包走过去。
在翻过两座沙包后,魏场长看到了李瘸子还有那把手枪。
手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手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穿过了李瘸子的太阳穴。
没有人知道李瘸子在扣动扳机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绵绵不断的小雨,不停地下了三天,是下野地从没有过的事。
农场的小学校盖好后,魏场长让何韦到学校当校长。何韦说我怕不行。魏场长说为什么不行。何韦说了他的事。说了他在大学里的事。魏场长说那算个啥毬事。这个地方,老子说了算。没事,别想那么多,我说你行你就行。何韦说那我就干干看吧。你说不是干干看,是一定要干好。何韦说我上大学,上的就是师范大学。

宋庄——画家村街道沿途的指示牌——艺术产业和乡村产业和谐共存
魏场长让何韦去当校长,何韦去了。可让何韦再找个老婆,何韦却不听了。为这个事,春草没有少费心。来了好多城市姑娘,看起来都比春草强。介绍给何韦,何韦总是和人家谈不成。春草问何韦咋回事,问人家哪个地方不好,何韦也说不出个什么,就是觉得在一起,没有感觉。春草问何韦,啥叫感觉。何韦觉得对春草也说不明白,就说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不好,可就是不往心里去。男人和女人的事,光眼睛里有不行,得心里有才行。
年年四月五日,何韦总是要到下野地那片墓地去。除了带一把野花去放到墓前,还会带上口琴。他会坐到墓前,吹奏那些他曾给叶南吹过的曲子。他觉得睡在土里的叶南,听到了口琴的声音,会睡得很香很香。
那片墓地里,埋着叶南,埋着石管教,还埋着李瘸子。只是李瘸子埋在墓地一个沟下面。那个小土丘,早被荒草遮得找不见了。
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样,只要有了人,它的历史就会完全变个样子,就像下野地的荒野一样,不再只是野树和野草,还长出了大片的玉米麦子和棉花,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出来的,就是一些关于人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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