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三
我来草原,已入九月。本应该翠绿无边的草原褐黄无边,是土的本色。不少牧民早上醒来,一看窗外眼泪就下来了——土地跟冬天一样,这哪是夏天啊!我住在苏木(公社)招待所。院子里栽种的西瓜、茄子和白菜绿得抢眼,跟夏天一样。院子里有机电井。
头一天早上,我让骂声吵醒。一个女人骂:你个臭不要脸的王三,臭流氓!趴窗看,做饭的妇女手指着天空骂,脸涨红,用围裙擦嘴角的白沫。她姓田。
奇怪,这么偏僻的地方,一清早就有人上公社耍流氓来啦?也可能贼偷了厨房的东西,跳墙跑了。
早饭是奶茶和肉包子,有切得整齐的咸菜条。女厨师忙着上茶、端包子,我想问王三的事没好意思张口,兴许是他们两口子吵架呢。
吃完饭,到菜园溜达。红砖尖角砌的畦子里,白菜舒卷肥硕。畦子外边的青草快枯死了,闭眼睛等咽气呢。从开春到九月份,这儿没下过雨。菜畦子里的青椒、柿子长得都好,扑扑拉拉的。跟青草比,菜就是国家干部,人到这儿都想当菜种上。
再看,畦子里晾着打开的西瓜,白瓤就开了,不好吃扔掉。也有红瓤扔的。在乡下,败家子才这么干。
公社的院子大,赶上两个足球场那么宽绰。红砖墙围着一排天蓝色彩钢瓦屋顶的房子。出太阳前,几百只雨燕在彩钢瓦上空兜圈子,落下,全站檐上,脑袋对着院子,好像特听话。墙边种一排向日葵,近前瞧瞧,花盘的瓜子少了挺多,露半拉白脸。
傍晚,我在屋里点燃艾草,准备熏蚊子。窗外又有女人骂:“有种的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臭养汉老婆王三,你个挨刀的货!”
王三是女的?当然女的也可以叫王三。我有个女同学就叫周三。再趴窗看,院子里没人。这一阵儿,苏木干部到各村抗旱,不来上班。我尽视野扫视从大门到菜地到办公室到简易厕所的大院之内,没人啊?只有一排喜鹊站高压线上。王三躲哪去了?也许这个女厨师有妄想症,独自说话。我耐不住好奇心,出了门。女厨师见我,羞涩而灵巧地转回自己房间。她四十岁出头,还会羞涩几年。
大片的火烧云在西天布阵,预示明日又是无雨的响晴天。喜鹊像跳水一样从电线上钻下来,在墙根奔走。公社大铁门已经关上了。王三看来挺阴险,不现形,却没停止骚扰活动。
第二天我起得早,沿公路跑步回来,见女厨师用铁锹头端两只死喜鹊往外走。
我问咋回事?
我药死的。
你咋还药喜鹊呢,多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这帮家伙把葵花、西瓜、柿子都祸害得不像样了。
噢,喜鹊干的坏事。
她把死喜鹊扔到公路边的垃圾堆上,说,可惜没药死王三这个坏种。她拿铁锹头往高压线瓷壶上指,那儿站一个大喜鹊。
王三是喜鹊啊?
对,我给它起的名。它是这帮坏喜鹊的头子,指挥喜鹊往下冲、上墙、祸害瓜菜。都旱成这样了,还祸害东西,真不要脸。
王三认识你不?
认识。你说它不要脸到了什么程度?把我洗晒的衣服叼下来,拿爪子踹、拉屎。它跟我记仇了,报复我,还站窗台上隔着玻璃朝我瞪眼睛。它们嗑瓜子不吃仁,光嗑,这叫啥玩意儿?
没过两天,女厨师撒在墙根用农药泡过的菜被一只溜达进院的牧民的羊吃了,羊死了。女厨师用工资赔了羊,被辞退回家。
这个院子只剩下我和王三。它与我对视几天之后飞进院子,甚至到我身边散步。我对它说,你害死了你的同事,害死了羊,害得女厨师下岗了。
王三像沉思,尾巴翘起来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并非纯黑,有宝石的浅蓝色泽。
我忘了问女厨师,为什么管它叫王三呢?我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只喜鹊哪一点像王三。
你到过月亮吗?
女厨师回家后,接替她的是蒙古族姑娘萨仁其其格。她是扎兰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上这儿当临时工。萨仁其其格娇小本色。我的意思说她不像成年人,也不像在外地念过大学的人。她眼神如小孩子看大人,纯净安然。她名字的意思是“月亮上的花”。
我问她:你到过月亮吗?
她认真回答:没去过。
一次也没去过?
一次也没有。
特认真。我说你是月亮上的花啊,她想了半天(其实不用想这么长时间),说:是。
女厨师做包子,萨仁其其格做馅饼。这馅饼特别好吃,有劲。我知道以“有劲”说馅饼不达意,但吃着确实有劲。
我吃了三顿馅饼,对萨仁其其格说,你做的馅饼真好。
她笑着点头,好像示意学生——“你答对了。”
怎么做的馅饼?
肉干。
肉干能做馅饼?我觉得有点离谱。她领我到厨房,一根绳子上挂一串肉干。我摸一下,比铁都硬。
你怎么剁馅?
用石头砸。
简直没听说,用石头砸。不过菜刀也剁不了这样的肉干。水缸下面,一块积酸菜的大青石上放一块鹅卵石,沾着肉干的沫。
这几顿的馅饼都是你拿石头砸的?
她点点头,年头越长的肉干做馅饼越香,这都是晾了三年的。
我握那块角瓜大的鹅卵石,腕子都酸了。我觉得我的胃充满了内疚,吃一个小姑娘用石头砸出来的馅饼,还说有劲。
一斤鲜肉煮熟剩四两,晒成干连一两也不到,太浪费了。我说以后不吃馅饼了。
她说没关系,肉干是我从家里拿来的。
一个人从家里拿肉干给苏木的客人吃?也就蒙古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我问为什么?她眼里闪出敬佩的光彩,你是诗人。
在蒙古语里,诗人这个词比作家尊贵,不光说文体,还意味着纯良。腾格尔对别人介绍我,也说“这是我们蒙古人的诗人”,我说不是他不听。
我说我不是诗人,我只写一点散文。
你是诗人,萨仁其其格说,我中学的蒙文课本里有你的诗。蒙古人把喜欢的作品也叫作诗篇。
我默然。就算诗人,也不能挥霍牛肉干,我不成王三了吗?她的肉干砸成沫,放在芹菜汁里醒,加上洋葱拌馅,确实好吃。
老师,我哥哥想见你,她仰脸说。
来吧。她掏手机,兴奋地说了一通。三个小时后,她哥到了。哥哥脸上的皱纹像被风沙吹成的丘壑,岁数几乎比妹妹大一倍,衣装破旧。
肉干是哥哥给的,让我给你做馅饼,妹妹说。
哥哥笑笑低头,意思是微不足道。
吃饭了,还是馅饼,他们俩吃大米饭。我问怎么不吃馅饼?他们说不爱吃。我心里明白,这是蒙古人的礼数,不跟尊贵的客人同饮食。我更加内疚。
吃完饭,哥哥说回去了。他骑马走四、五十里地专门看我。分手时,他站着认真地看我,像看一幅画,笑了,挺满意。
萨仁其其格送哥哥到门外,回来说,我哥说你的诗比一车肉干都值钱。
这不是好不好意思的问题了,我想了很长时间。且不说我写的作品马马虎虎,值不上一筐肉干。蒙古牧民有一种独特的观念,他们觉得,文学艺术家为大家创造了公共财富,每个人都应该报答他们。这让我有点抬不起头来,回去得学习写诗了。
头 发
又过了几天,抗旱的公社干部回来了,他们轮流上我房间问候。承担后勤的副苏木达(副乡长)吉雅泰给我送来了印着鸳鸯图案的红毛巾,牙膏和牙刷,一个鸭蛋大的小镜子,还有搽脸的雪花膏和搽手的香脂。我把这些东西带回了家。此刻,小镜子和搽手油就放在桌上。他们多么纯朴。
干部们看望我之后,离开房间都说一句“慢慢休息吧”,这句话特逗。说“慢点吃”容易理解,慢慢休息是怎样休息呢?睡觉不能太快,要慢慢睡、轻轻睡。
汉语说慢慢走、慢慢喝,实为礼貌的敬语,意谓安泰由之。他们说的“慢慢休息”,意思是“享受”,沉静下来歇息。我学会之后,向他们打趣:你们慢慢笑、慢慢看电视。
我来的这个苏木叫“乌兰扎德噶”,意思是红色的扇形地带,是西拉沐沦河的一小块冲积平原,像扇子一样打开的平川——扎德噶,乌兰是红。村里居民大部分是蒙古人,也有汉人和朝鲜人。到朝鲜人家里做客特有意思,他们的炕用清漆油得亮光光的,坐炕上喝奶茶,边喝边吃朝鲜辣白菜。喝酒,朝鲜人唱蒙古人的鄂尔多斯祝酒歌——赛洛日外冬赛。而蒙古人用蒙古语唱“桔梗谣”,是长调的唱法。我觉得古代的蒙古人和高丽人就这么对饮。
有一天逢集市,我和送我小镜子的吉雅泰到集市转。我看到了多少年没见到的东西,钐刀,带黄油和新鲜皮革味的马笼头。一窝粉色的小猪在阳光照耀下的大筐里睡觉。爪上拴绳的大公鸡睥睨四方。白兔在笼子里抓紧时间吃菜叶子。半大姑娘小伙儿腕上甩的手机播放流行歌。有个小孩子拿手机给毛驴照相,驴温良地摆出侧脸。能工巧匠和买卖人都是汉人。
有一个蒙古女人坐在扣过来的筐上,面前放了一个笸箩,里面全是头发。女人的长发,一束束用绳系着。有女人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束头发扔笸箩里。她们笑笑,什么也不说就走了,都是蒙古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收头发是要给钱的,怎么扔进去就走了呢?又有几个女人把纸包的、布包的头发扔进笸箩里,都是女人头发。看笸箩的女人只笑,啥也不说。
我问吉雅泰,这是怎么回事?
噢,这几个村的女人有倡议,逢集就把自己的头发捐出来。
捐出来干嘛?
噢,她们打电话让人来收,换钱买黑板。
买黑板?
噢,乡里学校的黑板是水泥抹的,墨汁老是掉色。她们要买玻璃钢黑板,高级的。已经买来两个了,一会儿我带你看去。
这是一所小学校,只有三间教室。进了屋,老师停止讲课,小娃娃们背着手瞪大眼睛看我们。吉雅泰像进了自己家一样,走上讲台,摸着深绿色的玻璃钢的黑板,说,这都是她们的头发换来的,你摸摸。
我摸黑板,质地光滑沁手,像女人们的头发。
你写几个字,吉雅泰说,这比水泥黑板好多了,还好擦。你写几个字。
我犹豫,吉雅泰说,鼓掌,欢迎老师给我们写字。
我抓起粉笔,笔却不会走道了,我心里突突跳。写什么呢?这相当于在她们的头发上留言。说女人伟大或头发伟大都不对路。我写下两个字:母亲。
下讲台,学生们鼓掌。我回头看“母亲”两个字太孤单,又添了几个字——母亲在我们身边。
学生们又鼓掌,我觉得这回是为黑板和头发鼓掌。那些我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她们乌黑光润的头发里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字,她们的孩子慢慢都会读懂。
肖 邦
税务所院墙后边是一片野地,尽头有护岸林。林子下边是清澈的霍思台河。河原来分成两股岔。其中一岔干涸了,这边的还有鱼游。每天早饭后,我到河边散步,看水鸟用翅膀拍打河水。它本想叼鱼,却常常叼不上来,鱼藏在靠岸的深绿的草丛里。用木棍拨草,可见黑脊的小鱼甩一下尾巴钻进泥里。
我仿佛听见河岸有琴声传来,抬眼找公社或者学校是否有高音喇叭,没有。在河的上游,一群白鹅在水里游弋。它们以喙给对方洗澡,展翅大叫几声。我觉得琴声好像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风向变了之后,确实听到那边传来的琴声。是弹拨乐,弹一个我没听过的曲子。
牧区蒙古人多数摆弄弦乐器与笛子,马头琴和四胡都是慢板的乐器,适合表现蒙古歌悠扬的情绪。弹拨乐节奏鲜明,新疆人用得多。
琴声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一首西方乐曲。乐声不好听,似乎木制共鸣箱开胶了。琴弦不像是尼龙弦,音准不太对。
一架辕木支地的马车停在岸上,一个少年坐在车上弹琴。看到他的琴,我乐了。这是一个三角琴。我认为全中国除了边境的华俄后裔之外,没人弹奏三角琴。它是俄罗斯民间乐器,又叫“巴拉来卡”。但这个孩子的三角琴比巴拉来卡小一倍,白花花没刷漆。乐器怎么能不刷漆呢?不拢音,音色也不好听。
少年人见我来到,站起来笑了。
我问:鹅是你放的吗?
他指镇里,给肉食加工厂老板放的。
这是什么琴呀?我问。
少年用手抓抓胸脯,说,我也不知道,老板让木匠做的。
哪儿的木匠?
肉食加工厂盖房子的木匠。
我越发想笑,盖房子的木匠能打乐器,胆够大啊!
少年说,我给他放鹅,不要工钱,让他买个吉它。他说嗨,自己打吧,反正都能出声。
我说吉它也不是这样的啊?
少年说木匠锯不出来葫芦形的面板,就改成三角的了。
这个琴用胶合板黏成,琴把是杨木,有四个琴钮。咋不刷漆呀?我问。
老板说,买一桶清漆刷这点东西不合算。
少年十六、七岁,瞳孔和头发都是黄色,卷发,后脖梗的发卷细密。
你叫什么名字?
图嘎,星星的意思。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图嘎脸红了,窘迫地低下头,换个姿式站立,好像犯了错误。
什么曲子?
他用牙咬指甲,小声说:雨水。
雨水?这是谁的曲子?
什么叫谁的曲子?他反问我。
就是,你弹的这个曲子是谁创造的?
心连心创造的。
看我困惑,他解释道:去年心连心艺术团上这儿演出,一个弹吉它的叔叔很喜欢我,给我弹了这首曲子,名字叫雨水。
你再弹一遍。
他弹起来,用截下的塑料格尺当拨片。我听了听,这是一个完整的作品,不是歌曲,也不是中国乐曲,图嘎弹得挺好。
你听一遍就会了?
两遍,他举起食指和中指。
他的天赋很高。这应该是一首钢琴作品,夜曲一类的体裁。
对啦,他突然大喊,我想起来了,这是少邦创造的曲。
我想了想,你是说肖邦吧?
对,肖邦,心连心那个叔叔说的。你认识肖邦吗?
我说肖邦早死了,他是波兰人。
你跟我说说肖邦吧,他脸上闪出神往的光彩。
肖邦?我真不太了解肖邦,勃拉姆斯、维瓦尔弟和贝多芬的简历我几乎倒背如流。我说,肖邦是个演奏钢琴和为钢琴作曲的人。他父亲是法国人。他的老师故意不教他,让肖邦自由发展。他拒绝了俄国皇帝的荣誉称号,一生没结婚,就这些。我又想起,你弹的曲子叫《雨滴》。
图嘎说,我觉得肖邦是个在云彩上行走的人,他手里拿着喷壶往森林里浇水。他懂得蜜蜂和露水的心思。他的手非常灵巧,像用花瓣拨琴。我一弹他的曲子就想雨在玻璃上往下流。
他的想象力蛮好。我问,你知道肖邦弹的是什么琴吗?
他用手比划,比这个琴大,跟吉它差不多,刷红漆。
我告诉他肖邦弹的是钢琴。钢琴就像把立柜放倒那么大,键子像一排牙齿,有白键和黑键,黑键是半音。
什么是半音?
米和发都是半个音阶。
只有它们俩半音?
这个事很复杂。多有升多,来有升来,也是半音。降米、降索也是半音。升发对米来说就成了是全音。很复杂。
曲调越复杂越好,他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图嘎是个没见过钢琴的孩子,他用白胶合板黏的假三角琴弹肖邦,而城里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憎恨钢琴。
你能教我一首肖邦的曲子吗?图嘎问我。
我不会。这三个字我说出来特别困难,我多想说可以,然后教他一首肖邦的《蝴蝶练习曲》以及我最喜欢的肖邦的作品——辉煌的大波兰圆舞曲,但是我不会,连哼唱一遍旋律也做不到。
图嘎礼貌地点点头。他说,再学会一首我就满足了。我喜欢肖邦,可我们这里的人都没听说过肖邦。
我离开了少年,既然帮不上他又何必打扰他呢?傍晚的时候,我从税务所食堂的窗户看到,一群白鹅昂首走过土路,图嘎挥一根柳条赶它们。他斜挎着那只三角琴,琴身用蓝墨水画着两颗星星。
银 匠
我来到乌兰扎德嘎草原,苏木(乡)里陪我的副苏木达(副乡长)吉雅泰很惶恐。他惶恐不是由于我矫情,我——用他的话说比老百姓还朴实呢。吉雅泰觉得记者(他认为我长的像记者)不朴实才对。我问他这种印象从哪儿得来?
吉雅泰说,苏木书记接待过市报的三个记者。记者戴眼镜,走路背着手,很气派。
吉雅泰说,他们喝酒能讲出三个多小时的话,介绍国家形势。
乡长能听懂他讲话吗?
哎呀,可能也听不懂,乡长原来是兽医。记者说话滔滔不绝,没等你听懂,人家说完了。
我问记者还有哪些不寻常?
吉雅泰说,记者嘛,就是领导。乡长酒没喝干,他们掐乡长脖子灌下去。记者说你们这个地方太落后,喝完酒没有练歌房洗浴中心,太落后了。
吉雅泰叹气,拿牙把衣服上露出的线头咬掉。
我说我在这里呆得很高兴,比城里好。
你还想见什么人吗?吉雅泰问。
我说我想见一些特殊的人。
吉雅泰陷入深思。他摸自己的脸,巴掌从眉毛往面颊捋下来,嘴里嘟囔什么。他突然问,肾结石算不算特殊的人?
我一愣,说肾结石患者算特殊的人,但这不是技艺。
他说有技艺的人多了。给羊治病的人,吹笛子的人。绍冷村有一个人,煮羊不放水,在大锅里干犒。他用肥羊身上的油把羊肉做熟了,特好吃。我们去绍冷村吧?
你们这的人还有什么技艺?
吉雅泰又深思,还有的话,就不厉害了,会做靴子的人,给树嫁接的人。我们这里有一个银匠。
银匠?这几乎是一个古代的行业。他打什么?我问。
吉雅泰似乎对银匠不那么重视,说,银匠打银碗、银戒指。还有什么?掏耳勺,都是小玩意儿。
咱们去看看吧,我说。
第二天早上,吉雅泰弄来一辆驴车。那地方有沙漠,不通汽车。他知道我骑不了马。
驴车里面铺着红花绿叶的棉被当坐垫。吉雅泰赶车,我坐在车上观赏风景。牧区的干部真是纯朴,吉雅泰虽然大学毕业(学医),身穿时尚T恤衫,但还会赶驴车。这里官民差距不大。
草原上的草刚刚晒干了露水,花儿还没完全打开自己的朵,像刚刚睡醒,藏在草叶的身影下。远看,草原平坦得没有起伏,但深绿的草长在凹地,高高举着红穗子的草在高处。野花好像越远处越多,待走过去回头,觉得野花还是原来的地方多。驴车走了十多里路,空气中青草味浓烈。草深了,车轱辘压碎草茎散发气味。天空宽阔得一只鸟儿都没有。
进沙漠,我下车走。吉雅泰说你不要下车,车轻,毛驴使不上劲。我又上了车,心里说对不起了毛驴,你就把我当记者吧。吉雅泰步行。沙漠如泥沼一样,脚踩下去,流沙淹没鞋。拔出脚,另一只脚又陷进去了。风在沙丘脊背刮出柔和的刀锋一样的曲线,上面有野兔蹬出的很深的脚窟窿。
到山峰,山下有一个绿树遮蔽的村子,七、八户民居。
那就是银匠的村子,贵力思台村民组,有山杏的地方,吉雅泰说。及近,柳树的荫凉地有一群鸡挑蚂蚱吃,斑驳的树身钻出细绿枝,像一脸胡子的维吾尔老人。
那家,吉雅泰用鞭子指。
一座土房子前,几个人手遮阳蓬朝这边看。我们到了跟前,他们转身回屋里。驴车进了院子,他们再次出屋,脸上全有谦恭的笑容。老汉在前边,七十多岁,估计是银匠。炎热的夏天,他穿一件厚厚的毛哔叽中山服,一看就是为迎接贵客而穿。他身后的蒙古老太太前额的皱纹顺眉毛一根一根向外舒展,像草叶一样,这是常年笑出来的结果,格外慈祥。
吉雅泰介绍,银匠,云登扎布。这是记者老师。
云登老人双手捧过来我的手,上屋吧。
我一迈脚进屋就闻出他们杀羊了,又一只羊成了记者的牺牲品。屋里地面洒了清水,扫过,门帘子是新换的花布,一只小猫在堆积的农具上惊讶地看我。炕桌摆满奶豆腐、黄油、炒米和切成薄片的羊肉。每见到这场面,我心里总是愧疚。他们为什么为素不相识的人破费?农牧民总是觉得欠城里人的,其实是城里人欠他们。大家坐下,气氛庄严。银匠云登坐在一只三脚圆凳上,双手抚膝,仿佛接受我的考试。吉雅泰介绍:云登扎布老汉是闻名十里八村的银匠,他打的银首饰、银碗和银烟袋锅很受群众欢迎。
银匠用蒙古语提示:我去通辽讲过课。
对,吉雅泰说,云登上通辽讲过课。讲什么来着?你自己说吧,咱们喝茶。
银匠手指墙,用笨拙的汉语说,那是我跟旗长的合影。
墙上挂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镶框。
他说,我们苏木没有人跟旗长合过影,只有我自己。吉雅泰白他一眼,苏木干部跟旗领导都合过影,怎么说是你自己?
牧民只有我自己,云登说。我这个银匠已经干了四十年了。我师傅扎木彦是和他师傅白龙学的,白龙是和他师傅小桑布学的,小桑布是锡林郭勒王爷的银匠。
云登头上开始冒汗,他用眼神询问吉雅泰。
吉雅泰一边吃羊肉一边说,脱了吧,你的礼服是冬天穿的。
银匠脱下中山服,身上剩个带许多小窟窿眼的白背心,上印红字:海日苏灌渠大会战——1972。他接着说,我到通辽的大学讲过课,说银首饰的花样,四十多人听过我的课。
我等他往下说,银匠沉默了。
后来呢?我问。
他疑惑地看我,没有了,讲完课我回来了。
我说看看你作品吧。
他拿出一个蓝布包袱,打开,白花花的银器像对着人笑。一对银碗,银片镶在带花纹的榆木碗上。两枚银板指,一只银烟袋锅。云登打造的纹饰十分古老,我觉得里面有匈奴人的的遗韵。内蒙古博物馆的“虎衔羊银饰牌”就是这样的纹样。花纹里有动物变形,也可以说云彩纹里藏着动物的眼睛和牙齿,这是匈奴人的创造。
这都是别人订做的,云登说。
我明白。银匠没有多余的资金打作品。他家北墙放三节红漆箱子,漆已剥落,木头炕沿向外倾斜,该换了。
我说完了,吃饭吧。银匠换上了轻松的笑容。
他灵巧地上了炕,大盆的羊肉端上来,热气腾腾,闷在烧水铝壶里的白酒也冒着热气。云登和吉雅泰像玩魔方那样用手转着骨头啃,流利地用蒙古语交换对天气和庄稼的看法。
我觉得对银匠的作品看到得太少,问,你还有银东西吗?
云登翻眼珠想,他手指有油,用腕子擦额头的汗。噢,有的。他下炕,拿毛巾擦擦手,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盘子和一个证书。
盘子像不锈钢的,上面刻一棵大椰枣树,下面一行环形的阿拉伯文,盘子有一公斤重。
云登说,我给锦州的商人做了个全银的马鞍,他卖到外国,给我一个盘子和证书。
证书上有一幅彩色照片,一副马鞍,极为华美,如古代君王的墓葬。
证书说什么?我问。
不知道,云登说。
意思就是收到了,吉雅泰说。他们俩哈哈大笑。
我用手机的翻译功能费劲巴力译出证书的大概内容。
证书说:云登的银马鞍已被阿布扎比的穆法塔酋长收藏,他专门为马鞍盖了一座盐晶的房子。酋长在遗嘱中写下,死后要把银马鞍捐给世界科教文组织。酋长向云登先生致以敬意并欢迎他到阿布扎比定居。赠送一只白金盘子,上面刻制云登姓名,酋长签名。
看完这个证书,我惊呆了。再看一下日期,2004年。我问,你怎么得到的这个盘子?
商人寄来的。
他说到证书的内容吗?
商人不懂英文,他说盘子是锡的,别靠近火。
我不知怎样向他说明这件事,他们问怎么了?
我说,你的银马鞍成了外国的国宝,这个盘子是白金的。
他俩惊愕地相视,一起哈哈大笑,说,巴拉根仓的故事。巴拉根仓是蒙古人中阿凡提式的机智人物,意谓这是个玩笑。
我说这是真的。
吉雅泰用指头弹弹盘子,在耳边听。云登对着阳光看证书。他们怀疑地看我。
确实是真的,外国人没骗你们。
云登嗖地下炕,穿上毛哔叽礼服,抱着盘子说,记者,你给我照个相。这玩意儿在箱子里放六、七年了,一直没用。
我给他照了相,告诉银匠好好保管盘子和证书。我不能说太多,怕他们睡不好觉。
那天晚上我先睡了。云登和吉雅泰还在热烈地讨论,后来唱起歌来。
岩 画
大雁山上有岩画。吉雅泰对我说,老师你是专家,咱们看看去吧。
专家帽子像云彩在天上飞,我哪里是什么专家?看看热闹吧。余生也早,见过克什克腾旗百岔河岩画、乌拉特中旗阴山岩画。这些画,按专家的说法,是“人类童年的记忆”,我看不出啥名堂。
我们步行前往大雁山。早上八点多,红色的萨日朗花已经开放,花瓣弯曲着,像杂技演员尽量往后弯腰,等待身边发出掌声。包拢花瓣的小黄花在萨日朗花的身子底下开放,准备托起花瓣的腰。我们顺漫坡往上走,花儿排着民间的队伍也往山上走。它们不回头。走一会儿累了,歇脚,往山下看。山坡柔缓地向远方打开,草和花的茂盛隐藏了山势的陡峭。青草像无数匹绿绸子滚到山脚下,造就宽阔的川地。这时,心里想唱宁夏花儿——站在那高山望平川,就这一句。每往山下看一眼,都想唱这句歌。我其实不会唱,这种逶迤顿挫的宁夏花儿从脑顶共鸣发出来的声音,一般人唱不来。歌像美人,想一想而已。这么好的歌词,为什么不做中国登山协会的会歌呢?
说话间,登上山顶。吉雅泰说岩画在东边。东边的山头乱石嶒嶝,从车轮大到房子大的深赭色石头突兀地摆在那里,更像是愣在山顶。石头不长草,也不挨着土,它们四分五裂地呆在山头,好像刚从什么地方滚到了这里。这是山顶,它们从哪儿滚来的呢?
看!吉雅泰伸出手掌介绍:楚鲁乃觉日——蒙古语——石头的图画。在这些赭石上——专家认为这种石头含铁量高——画着树叶大的图案,多数是人形。这些人像青蛙,如缴枪的兵丁,他们举着胳膊、蹲马步。除了人,还有鹿和花朵,花形显然是对萨日朗花的摹写,花瓣用力弯曲着,但下面没小花。
这些岩画是什么年代的?我问吉雅泰。
吉雅泰偏头向天空看,好像云上有答案。专家说,匈奴时期或者新石器时期。
我笑了,这个专家看来不怎么专。匈奴跟新石器在时间上离太远了,它们并不是周一和周六的关系。
哪儿的专家?我问。
哎呀,哪儿的都有。吉雅泰手指遥远的天边,全国各地的都有。他们一拨儿一拨儿来,还有八十多岁的专家,人扶着走路。他们照相、摄影。岩画有被偷走的,你看。
吉雅泰指一块石头,缺了一尺见方。
电锯割的,吉雅泰说。还有拍电视的,女主持人站在这地方说话,一会儿指石头,一会儿双手放一块儿,自己跟自己握手,可能是中央电视台的吧?拍了三天。他们从牧民家一共买走二十多只羊,全吃了。
这么拉风的岩画我要好好瞧瞧。猪血般的岩石上,留下了灰白色的图案,线条流畅,笔触稚拙。我差不多变成专家了,流畅稚拙,是评论家爱说的话。这些岩画分布在方圆三十米内的七、八块岩石上。我——有人说我眼光敏锐,大约如此——发现一幅岩画半成品。这只鹿,光有两条前腿和一只尾巴,少后腿。可能创作刚才入一半,敌人突袭,比如汉人来袭匈奴人、新石器人遇到旧石器人的进攻(姑且说)。岩画家掷笔从戎,甚至战死也有可能,留下了半幅画。一般说,史前人士没这么不认真的,是残酷的战事让他们中断了心爱的创作。
老师,你判断这是什么时期的岩画?吉雅泰问。
唔,我用手摸了摸岩画,说,我看跟红山文化属一个时期。
太好了,吉雅泰说,我用手机记下老师的观点,告诉旗文化馆。
别,你告诉了他们,我还得写论文。我摸着石头像,以前我给别人接过骨。
吉雅泰听不懂这些玩笑话,用短信记录。
“啪、啪”,大雨点摔在石头上,听得清响声。石壁开放一朵一朵颜色更深的花,图案更清晰。
头顶晴空,哪来的雨呢?吉雅泰指北侧山下,铁灰色的浓云匍匐而来,和落叶松林接上了。下山吧,他说。
我跟他急匆匆下山,奔一个孤零零石片垒的房子而去。进了这间房子,衣服全湿透了。
石房子是一位老羊倌的家,他叫虎其吐,眉梢各有一点眉毛,这是长寿的象征。吉雅泰跟他熟悉,牧区干部几乎认识每一位牧民,不容易。
虎其吐老人用干松枝拢火,松香味随毕剥声弥漫屋里。他有八十岁,目光灵活,也清澈。我拿香烟递他。
他双手接过,说好烟哪。
我说旗里领导送的,我没花钱。
吉雅泰介绍——鲍尔吉。他站起身,啊,黄金家族啊!
我起身还礼,说不敢当。
虎其吐听说我来看岩画,说,你真喜欢这个吗?
我说不懂,看一看。像城里专卖店门口女孩拍手说的,随便看一看啦。
老汉看了我一会儿,他眼光里有儿童式的顽皮,或者说带一点点嘲讽。
他说,我看你是诚实的人,我要告诉你实话。
我和吉雅泰光着膀子,拎衣服烤,不知他要说什么实话。
老汉拿树枝拢火,说,那些岩画是我画的。
他画的?我不知所措,吉雅泰眼珠几乎要滚出来掉到火堆里。我们邂逅了一位史前岩画作者,嗯?
他见我们不信,搬来一个木箱,哗啦扣地下。里面有凿子,锤子和灰白的石块。
他说,先用凿子凿出花纹,人的花、鹿的花,再用石头在花纹上蹭,岩画——他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凿子——就出来了。
他看我们还是不信,从炕头的白毡子底下拿出两块赭石片,石上有青蛙式的小人和鹿形。我画的,虎其图老人用皴裂的手指点自己鼻子。
我俩拿过石片看,和山上的一模一样。老汉又拿出一块石片,在地上凿——咔咔咔,圆形的头;咔咔,两个白点是眼睛;咔——,接下的方形是身子、胳膊。
我倒抽了一口气。世上固然有许许多多人所不知的秘密,但眼前这个秘密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岩画爱好者吗?我问。我不好意思管他叫骗子。
不爱好,老汉摇头,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真的岩画,我们这里有,老汉拍地面。有人炸,有人用电锯割。没办法,我弄假的掩护真的。
外边雨停了,虎其吐老汉领我们上山。老汉拿小铲子在一块石头下挖土,挖了约有一尺深,石壁露出湿润的岩画,图案跟山那边的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比较,我只好说这个看着更真实。
这是真的岩画,老汉说。真的不多了。我从山下背土,背烂了两个筐,统共有一百多筐土吧,把这些岩画埋上了。堆上土,踩结实,过半个月就长草了。我最怕下大雨,土冲跑了,岩画又露出来,还得背土。
你保护岩画是为了什么?我问。
岩画是有灵魂的,他诚恳地说。岩画的灵魂夜里出来溜达,有人见过的。土埋着也不影响他们遛达。这些人古代生活在这个地方,死后,灵魂被吸在石头上。他们想看看河水,看看草地上的花,闻闻牛粪的味。月亮下面,羊群在圈里互相挤着,可好看了。鱼在河里跳,像有人一样。这些灵魂看了这些东西,心里不惦记了,回山上接着睡觉。外边的人拿炸药炸下来的岩画卖钱,电锯割,灵魂受不了,会给这儿带来灾难。
我们走到山头那边——我称之为虎其吐岩画工作室,他的作品被雨浇过,愈发稚拙。他拿烟袋锅指缺肢的鹿说,还缺两条腿。我腰疼,要不早把腿画上了。
吉雅泰对老汉说,鲍尔吉老师是好人,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你别再告诉别人了。
我听懂了吉雅泰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吉雅泰说,我们正准备申请世界物质文化遗产。
我说祝你们申遗成功。
老汉听不懂什么是申遗,看看我,再看看吉雅泰,笑着说,成功了,什么都好了。
我摸摸老汉的画,心里说,我摸到了人类物质文化非遗产,遗产在土里埋着呢。我问他,你画的岩画没有灵魂吗?会不会半夜到处走?
嘻嘻,他打开一双手,笑得露出稀稀落落牙齿。我的手,抓牛粪、给羊接生,怎么能画出有灵魂的东西呢?
土离我们还有多远?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边。“花日”就是花儿,蒙古语“花”的音译。这个词也是对汉语的借用。蒙古语中,“花日”是花,“讷日”是名字,“觉日”是画,“怒日”是脸蛋子,“夏日”是黄,“穆日”是脚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记。为什么叫花日村?我问吉雅泰。
花日是外号,这个村的人爱种花,实际上叫大雁村民组。吉雅泰回答。
花儿——大雁,这些名字都好听,纯朴而遥远,以后人们会离它们越来越远。沈阳航空博物馆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烧烤店”,我看了——心情怎么说呢——无论人类遭受到怎样的旱涝灾害,都不必去怜悯,他们曾经对动物这么无情。
我们走上大雁山顶往下看,花日村没什么花,每家门口有三、四棵柳树。房子没铺瓦,屋顶的泥巴被太阳晒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鲜的黄色,土也氧化。进村,见每家窗下摆四、五个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卖桔子的木制包装箱,里边垫一层塑料布,盛土栽花。
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说,草原没有土,是图卜勋老汉套驴车从外地拉来的土。
草原没有土吗?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广阔的草原怎么会没有土呢?草原难道是塑料的吗?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说绿浪翻滚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层表皮的土。这层土珍贵呀,它是无数青草用根须编结的半尺厚的土毡,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无止无休。鄂尔多斯草原水草丰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谈》杂志2010年第10期报道:“那里有上湾、榆家梁等千万吨级的矿井,高管每年拿几十万元的工资。采矿的结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渗漏,土地不长草”。没土了,怎么长草?煤矿开采区的牧民背井离乡,生活穷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黄金般的土,将变成永远不适合人类和动物生存的无人区。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这一层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肤。剥掉这层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辈辈鲜花盛开的故土,死在了G D P上。G D P变成了剥皮抽筋的代名词。野花在草原盛开,野花只用它自己脚下的一盅土。它怀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叶填充自己用过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没有,它们知道报答。
牧民们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儿比海洋的浪花还多,还需要在自己家里栽花吗?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门前摆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样细腻,挤在木箱里,举着娇艳孤独的花朵,如礼物。
图卜勋的家住在村子最东边,比别的家低矮。屋顶西北角已经露天了,还没用泥抹上。门口大鹅叫,老人猫腰从门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开口笑,两撇灰胡子从上唇垂下来。
看花来了,吉雅泰说。
嗨,都是乡下的花。图卜勋双手在裤线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台上。一箱秋海棠,个头矮小,紫红的花瓣像蜡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猫脸花,每朵花上有蓝、黄、白三种颜色。还有一种花的茎像注满了水,躺在土上不起来。它的叶子如小香蕉,肉乎乎的。
这是什么花?我问。
太阳花嘛。今天阴天,它不开了。老汉说,它的脾气很怪,太阳出来才开花,红的黄的小花。
老汉指那箱高棵的花,这是指甲花。春天的时候,苗是红梗就开红花,白梗开白花,它们不骗人。
老汉笑起来,皱纹遮住了眸子。他说,指甲花也有脾气啊。花儿谢了,胳肢窝长出一个小口袋,不能碰,一碰就像弹弓那样,把种子射出去了。
这是好事啊,吉雅泰说,自动播种机。
这个事都是瑙浩做的,老人说。
瑙浩在蒙古语是“狗”的意思。我说,狗聪明。
不是。老汉喊:瑙浩,瑙浩——
跑过来一只白爪白嘴的小黑猫。
老汉说,它名字叫瑙浩。秋天了,它上窗台专门碰指甲花那个小口袋,然后去抓蹦出来的种子。
黑猫舔舔白爪,像说“是这么回事”。
养花的土是你用车拉来的吗?我问。
是,我干不动活了,套驴车拉点土,送给各家种花,也有种柿子的。老汉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问。
那不行,咱们从来不挖土,土下面就是沙子。你看那些出夏营地的牧人,他们套牛车走,在这个地方支蒙古包住两个月。回家了,把木头楔子拔出来,土踩实。你在草地上钉一个楔子,拔下来不踩好,这块土就破了,像伤口一样,不长草,沙子从下面冒出来。嗨,土就像肉一样,咱们不破坏它。
什么人破坏土?
唉,老汉叹气,伸胳膊指门外,外边来的人都破坏土。他们不心疼土,开矿呀、种西瓜、种药材,第二年再换地方。种过地的土全都沙化了。开矿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从哪儿破坏来的?吉雅泰开玩笑问他。
我的土不是破坏。老汉挺直腰板说。春天,西拉沐沦河的冰化了,发大水。水退了,岸边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车把泥拉回来。挖泥也不要在一个地方挖,第二年发水,让挖过的地方淤平。
离这儿远吗?
远,吉雅泰说,西拉沐沦河离这儿五十多里路呢。图卜勋老汉带着干粮,车上拉着瑙浩,还有咪咪——咪咪是他家狗的名字,到那里拉土,一回拉五、六个木箱的土。
图卜勋笑,他的脸、脖子和胸膛都是红铜色。他举起四根手指,一回拉四箱土,一箱十斤吧。
名叫咪咪的细腰黄狗跑来,坐地下看老汉伸出的手指。
老汉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日本留学,吉雅泰介绍。
老汉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孩子在日本工作三年了。他说,看看我的驴车吧。
绕到房后,我大吃一惊,驴车上扣一个驾驶楼。铁皮钻眼,穿牛皮绳子系在驴车驾杆上,驾驶人坐铁皮楼子前面。
现代化,老汉说。
小毛驴拴在车边上,低头吃帆布袋子里掺黑豆的干草。图卜勋套毛驴,咪咪和瑙浩迅捷地钻进驾驶楼,坐在人造革长椅上,从挡风玻璃里严肃地向外看。
你们坐上吧,绕村子转一圈,老汉邀请。
不坐啦,我们谢辞。
毛驴抬头,仿佛闻空气有什么味道。南风捎过来草的气味,我想起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写给小灰毛驴普拉特罗的诗:“这路边的花多美呀。许多牛啊、羊啊,还有人,从这些美丽的花旁走过。而花呢,仍旧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罗,如果我们让这些花在秋天也为我们开放,用什么办法让它们永远鲜艳呢?”
我见过爱钱财、爱肴馔以及爱珠宝的人。我也见过爱土地的人,但他们仍然把土地当作母鸡生农作物的蛋。图卜勋老人是我见到的最爱泥土的人,仅仅是土,就让他欢喜不尽。村里像蜂箱一样栽着鲜花的土,是他赶车从河边拉来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触碰的血肉。
我有些走神了——我所想的是——以后我们的国土会不会没有土了,被风刮跑或被河流冲入海里。土,这个最土气的词将会像矿产资源一样成为珍稀品。春天里,北京、石家庄、沈阳的人为沙尘天气所刮来的土而责怨。细密的土落在人的衣服和车上,让人烦。然而,它们仍然是珍贵的土。以后土搬家了,甚至沉入黄海,永不返回陆地。再往后,刮在人脸上和车上的全都是沙子,想见土已经见不到。这不是妄言,沙漠的风里,没有一点点土。
中国人如果为了工业化而丧失蓝天,丧失鱼儿游弋的河流,最后连土都不复拥有,后代会说他们并不需要工业化,他们想有一片有土的国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乌兰木伦镇的108个自然村已经有49个丧失了土,地因为采煤抽水而塌陷,这些村子消失了。
图卜勋把两箱花装到车上,说送给村西的白喇嘛。驾驶楼里的猫狗把爪子搭在木箱上,花朵在它们鼻子前面摆动,使它们像在嗅花的香气。图卜勋步行,在离毛驴一米之远的地方挥着鞭子。鞭子系一根细细的鞋带,上面拴着碎布条,打上去,驴也不会觉出疼。
爷爷的名字
从公社后面的护岸林往西看,是一片原始次生林。那天晚上,爽净的夕阳斜射下来,树林挂上了金子汁。落叶松站在湖泊边上,像为远航者招手送行。它们个个披着金色流苏的斗蓬,站立笔直。湖水在光线奇妙的安排下,变成孔雀蓝,上面有一道道浮萍。松树金色的倒影被绿萍遮挡间或露出,真应了那个词——壮丽。壮丽都在自然界,而非人间。走过去,站在树下观湖。湖水变成清清的白水,而漂萍借夕阳的光线镀一层金红。林间行走,鞋底有绵软的腐殖土。我伸手往地下掏,一尺以下还有铁锈色的松针,烫手,散出一股氨水的气味。
隔不远的松树上挂一个木头小房子,麻绳拴的,里边絮着牙签那么细的树枝,鸟窝。
牧区没见过这种人工设置的鸟窝,德国斯特加特的大树常挂这种木头房子,也在路边。这儿的鸟窝是谁设置的呢?
然而草原少有德国那些在树林里散步的人。在斯图加特山上,方圆五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哪一个角落均可见到跑步、骑车或散步的人。他们脸上带着笑容,如演员上场一样从树后闪出,倏尔消失,回到格林兄弟童话第87页中。
夕阳照在这里的每一颗松树上,毫无偏私。树身下端的松针砖红色,干枯了,树顶仍然青翠,此刻染一层漆色线似的红色。
前面有两个小伙子走过,我用汉语向他们问好。高个子小伙儿遗憾地摊开手,他不懂汉语,用英语和我对话。我觉得幽默,我的意思是在偏远的乌兰扎德嘎的草原上,路人不懂汉语不算奇怪,但用英语应答,显得逗。我之英格,并不力士,只好说G o o d-b y e,他们笑了,好像我搞笑。
回乡里,我问吉雅泰,此地不懂汉语懂英语的人多吗?吉雅泰摇头,说那是印度,这里没有。我说遇到两个小伙子,胸背挺直,像服过兵役,穿很高级的皮鞋,讲英语。
吉雅泰翻白眼想半天没结果。他打电话,手比划脚下的鞋,又比划腰板。吉雅泰就这么纯朴,估计他正跟村里人打听“直腰板、穿皮鞋,说英语的人”。
嗨,图瓦的人,吉雅泰告诉我。
我问,是俄罗斯南西伯利亚的图瓦,还是新疆的图瓦?
俄罗斯的图瓦。吉雅泰说,两个图瓦留学生,在呼和浩特的大学留学,假期到咱们这儿搞调查。
我说好嘛,我要接见一下他们。
吉雅泰用他的大阳摩托把我驮到葱村,到达图瓦大学生住的牧民家。
他们俩都在家,一人叫巴特,一人叫瓦申克,都会说纯熟的蒙古语。他俩坐着笑,细长眼睛堆起小肉眼泡儿,这是突厥式相貌特征。巴特说,他俩毕业于俄联邦图瓦自治共和国的克孜勒大学。他学德语,瓦申克学兽医学。毕业了,一起到中国内蒙古留学。
到中国学什么?我问。
我学作曲,巴特说,瓦申克学习古代蒙古文。
瓦申克说,巴特的爸爸是我们图瓦国的总统。
巴特指瓦申克,他爸爸有驯鹿群。他姐姐结婚那天,他爸爸请两千多人吃饭。雇中国人用铁锹在大锅炒菜,特别气派。我哥哥结婚,我爸爸只请三十个人吃饭。
我问,你爸爸是总统,来客多对他形象不好,对吗?
巴特回答,请到的人越多形象越好,我们的婚礼不收礼金。我爸爸挣钱少,总统挣不到太多钱,跟同等工龄的警察挣的钱一样多,没医生挣得多,更没他爸爸有钱。
我问瓦申克,你爸爸在婚礼上请的人都是亲戚朋友吗?
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瓦申克说,提前三个月就告诉他们了。有人赶牛车从蒙古国乔巴山过来,有人从布利亚特国的贝加尔湖西岸那边来。
为参加你姐姐的婚礼?
对嘛,瓦申克自豪地回答。
我参加了婚礼,巴特说,两千多人,在山坡下一个圆圈儿一个圆圈儿坐着吃肉喝酒。啊,婚礼上的人根本望不到边,到处都是人。我们借中国工地的手推车垫上塑料布装洋葱炒肉,烤羊腿,运来运去。白酒装在白塑料桶里,用大碗舀出来喝。
简直是格萨尔王的史诗。我问,什么人围在一起吃喝?
一家人呗。巴特回答,随便啦,想和什么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喝多了躺一会儿,一直吃到第二天早上。
这真叫狂欢。有人送礼物吗?我问。
有。瓦申克说,有什么送什么,送马的,送珊瑚珠,也有送酒的,都喝了。
不送礼物会不会窘迫?
没有,瓦申克说,大家快乐跟送东西没关系。
巴特说,他爸爸领着女儿女婿,自豪地跟每一圈儿的人碰杯,接受别人的祝福,一共醉了五次。
五次?
就是躺地上睡了五次。休息一下,起来再和别人碰杯。巴特问瓦申克,你爸爸一共跟多少人碰了杯?
瓦申克说,一千多人吧。
太厉害了。我说,宴会一共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瓦申克说,我爸爸也不知道。婚礼的肉啊、菜、酒啊、盘子碗和直径一米五的中国铁锅都是克孜勒一家公司提供的。婚礼结束后,他们把我家的鹿都赶走了。
你爸爸又穷了?我问。
不穷,瓦申克奇怪地看我,他还有房子和三头奶牛。他养鹿就是为我姐姐举办婚礼。
这个胸怀,一般人比不了。我问巴特,总统先生参加他姐姐的婚礼了吗?
巴特拘束地说,参加了,他喝醉了,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总统先生带礼物了吗?我问。
带了,送给瓦申克爸爸一个德国产的打火机,巴特说。我爸爸是柏林大学的哲学博士,当过教授。他当总统是为国家服务,像服兵役一样,这是议会的意志。在我们国家,谁也不能违背议会的决议,当然普京例外。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们来收集蒙古人爷爷的名字,他们俩的表情很得意。
爷爷的名字?我说没听明白。
巴特说,有人不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这是可耻的事情。蒙古人尊敬老人,都记得自己爷爷的名字。好多人的爷爷还活着,并记得自己爷爷的名字。我们要出版一本书,叫《爷爷们》。按着几条大河流的走向,按户调查记录。我们调查到的爷爷们大约是1890年到1960年出生的人。他们的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组成一个词条,按字母顺序排列。我们已经在德国出版了第一册——《额尔古纳河流域的爷爷们》。其实,每个男人最后都变成了爷爷。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就记下了名字里的文化史。
我觉得这个调查包含着有趣的信息,虽然我不知道趣味在哪里。我问,你们调查的学术意义是什么?
保留蒙古人的传统,巴特说。你看,1910年到1940年出生的东部蒙古人的姓名有许多藏语名字,这是喇嘛教的影响,桑布、敖日布、尼玛、玛希,太多了。有满州语,跟清朝有关系,肖昌阿、益昌嘎、德德玛,都是满州语的名字。还有突厥语,巴特——我的名字就是突厥语。也有波斯语,胡格吉胡,这是从元朝传过来的波斯语名字。这些名字的语意和时代性都是非物质文化遗存,再过一百年就有用了。
瓦申克说,姓名还有词源学的信息,记录现代蒙古语的来源。比如乌兰,来自古日耳曼语。名字里还有匈奴语,跟现在匈牙利的马扎尔语近似。姓名还有博物学信息,姓名记录着过去的山川和湖泊的名字,工具、兵器和法器的名字。核心价值在于注释,我们不具备注释的学识。中国学者知道的也不算多,我们请德国的蒙古学教授做注释。
你们在这里还做什么?我问。
瓦申克说,搜集民歌,告诉牧民每天晒十五分钟的太阳,这是世界卫生组织最新发布的卫生提示。劝牧民戒烟,他们如果戒了烟,送他们一头牛犊。
谁出钱?
巴特出钱,瓦申克说。巴特的呼麦唱片在英国卖得很好。他的账户每年都打进来五、六千欧元。
唱一首呼麦吧,我说。
巴特瞟一眼瓦申克,他俩几乎同时哼唱一首歌曲,用呼麦。巴特唱高音和中音两个声部。瓦申克唱低音声部。他们手拍胸脯确立节奏。歌声很优美,有一点点忧伤。巴特说,这首歌名字叫《呼和浩特的小鸟》。
树林里的鸟笼是你们放的吧?
是的,瓦申克回答。有的小鸟从树顶的窝里掉下来,被喜鹊吃掉了。路过的人遇到雏鸟,拣起来放进人工窝里,它们就活了。
喜鹊吃小鸟吗?我奇怪。
哎呀!吉雅泰说,喜鹊还吃水里的青蛙呢,它爱吃肉。
巴特说,树上的小鸟握不紧窝里的树枝,会掉下来。它们没长翅膀,飞不了,也不会觅食。小鸟的爸爸妈妈急得叽叽叫。喜鹊、蛇都会吃掉它。人工的鸟窝是救护站。爸爸妈妈叼虫子喂它们,半个月,它们就飞走了。
飞到了呼和浩特,我说。对对,他们说着笑了。
寻人记
德力德是个老头儿,岁数不小了。人上了岁数就看不出岁数了。二十岁跟四十岁差一半,七十岁和九十岁差别不多。老德头圆脸,眉毛弧形下弯,眼睛弧形,嘴角向上兜着,也是弧形。这样的脸,除了笑干不了别的。他坐炕中央,逆光,笑着看这个看那个,像检查大伙儿的表情。炕下一对三节柜,红漆剥落。柜边是描花炕琴(垛被褥的家具)。
我妻子进了老德头家就喊:“炕琴呢?那个炕琴呢?”见到,默视不出声。当年它光亮无比,妻子与其妹每天都用手抚之。
“当年”之“当”,是在七十年代初。我妻陈老师与其家人在这里住了四年,房东是老德头。
陈老师三十四年后来到此地,其激动自不必提。彼此用飘舞的鼻涕和不停歇的眼泪代替言说,配合拥抱。这里单说老德头。
老德头身穿八九式公安旧制服,戴前进帽,坐炕上笑,看这一屋子人。桌上摆着炒米、奶豆腐和黄油。
别人问老德头:您多大岁数了?
老德头:虚岁十五。
众人笑,提高声音:您多大岁数?
老德头:刚上初三。
声音再大:您——高——寿?
老德头:住校呢。
谁也不问了,没那么大气力。老德头耳聋,以为问他孙子呢。人若发问,他觉得无非问他孙子,其它有什么可问呢?
别人解释,老头儿上过朝鲜战场,是空军,耳朵被炸弹震聋了。他配手机,平常遛达到一个地方,掏手机告诉家人:我在哪儿哪儿,关机。不关机也听不见别人发言。
话说上个月,老德头一早儿出门遛达。中午给家里电话:我在牤牛沟;下午电话:我在黄柳坝;傍晚电话:我在哈拉套海。
家里人急了,从牤牛沟到黄柳坝到哈拉套海,越走越远。离家五十多里地了,八十六岁的人怎么回来?
但是,这在电话里劝不回来。此地是牧区,地广人稀。虽然狼和狐狸都不伤人,但磕了碰了就不好办。家人去找,他老伴儿和儿子共乘一匹马,再牵一匹马去了哈拉套海。到了那里,天空已出星斗。打听没地方打听,喊也没人应。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有一个种子站,去问,人家没见老德头。他们娘俩儿以一棵榆树为圆心,前寻四、五里地,原路返回,从榆树再前往另一个方向,辐射式巡查。累了,他们靠树歇息,儿子抽烟,老伴抽泣。手机突然响了,老德头来电:
“我在沟里呢。”
他儿子用最大的声音呼喊:“爸!你听到了吗?你别关机!你在什么沟……”
老德头平静地重复一遍:“我在沟里呢。”
关机。
“爸!爸!爸!”这边怎么喊都没用。人这时候恨不能乘着手机的电波找到对方。娘俩儿一想,哈拉套海没有沟啊?老头儿一定往北去山嘴子乡了,那儿是丘陵。他们骑马上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南边毛山东乡也是丘陵。老德头在哪个沟里呢?他儿子不禁下马呜呜哭了一场,决定先上山嘴子,后去毛山东。
到了山嘴子,老德头的儿子先把母亲安顿在老乡家,等待天亮。天不亮,几十条沟没地方找。熹光四射,老乡家糊窗的白纸抹上一层嫣红。手机响了,老德头儿在那边说:
“我在炕上呢。”
这边问了千言万语,老德头重复一遍:“我在炕上呢”,关机。
老头儿好歹没事,“在炕上呢”。可是在哪个炕上呢?在沟里能急死人,在炕上也能急死人。
这时候,老乡发话,对老德头老伴和儿子说:“不用急,一会儿能有人来电话。”
果不其然,老德头手机又打过来了,一个亲切的声音:“你们是老头儿亲属吗?别着急,老头儿挺好,在我们这休息呢……”
原来,老德头又回到了乌兰敖都。他掉的沟是公路边上栽树的树坑,发出的悠扬呼叫引起过路车辆注意(车上人下车解手)。车是果树站的车,人家认得他,找不到他家,于是拉到果树站的炕上喝奶茶歇息。老头儿睡了一觉,醒了之后打手机,才有这番对话。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老德头观看众人的表情,看大家由惊讶到恐惧到释然到欢笑,而他始终笑,又像评比众人的笑。
众人感叹手机之有用与无用,感叹老德头冒险历程。人知道,他漫游一宿也出不了事儿,这里十几年没有刑事案件了,六千口居民中只有一百名汉族人。这里有史前画岩,有民间艺术团,有个人承办的马文化节,一片世外桃源。野鸽子站在房脊,大花喜鹊落在树枝上。这里是翁牛特旗阿什罕苏木。
有人和炕上的老德头搭讪,用吼声:认识王海吗?
老德头:那是我们团的模范飞行员。
吼问:张积慧?
老德头:哟,张积慧是中队长,后来成大队长了。他们俩现在干啥呢?
这两个人三十年前都是空军司令员,可我们哪知道他们的近况。
老德头笑眯眯地说:见到他们问个好吧。
我们说:是,是。
忽然有人问:您上那些地方干啥去了?
老德头:虚岁十五。
真急死人了!这人大声喊:您上——沟——里——干啥——去——啦?
嗨,老德头一伸手:看战友!
张积慧他们在牤牛沟等你啊?越说越不像话,这人捧着他耳朵喊:牤牛沟!哈拉套海!嗨,老德头指他鼻子:你小点儿声儿。他说,我原来不是在县大队吗?不是归二十二军分区吗?不是四野吗?三个战友,乌力吉、张广才、司旺不都死那儿了吗?牤牛沟、黄柳坝、哈拉套海,他们仨。我掉沟儿那天不是八一吗?去看看。坟都没了,头十年不就没了吗?让沙子刮跑了。往地下倒点酒,看看……
老德头说得低声细语,我们大喊反显得不文明。有人查墙上的挂历,
一指:
阴历七月初一,正好是八一建军节。大伙儿纷纷向他竖大拇指,老头儿嘿嘿儿乐,端奶茶喝了一小口儿。
温泉上的月亮
查干努德村在乌兰扎德噶的西北方向,靠近汗山,植被好,这里还有温泉。我天黑后住进来,看不到景色。第二天早上,没等醒过来,已被鸟和虫子吵醒。我住的房子包围在树林里。虫子喊叫:篾-篾-篾,中间穿插圆润的鸟鸣,比虫子鸣叫高雅得多。我躺在炕上想,林中到底有多少种虫子和鸟呢?它们被青草和密密麻麻的树叶遮蔽着。它们不须走南闯北就拥有一个繁茂美好的世界度过一生,多好。露水、阳光、食物、床,在树林里应有尽有,何必到外边去呢?我昨夜入住的时候,一弯新月从树林缝隙露出半张脸,其神秘庄严会让鸟儿感到身在天堂,怪不得它们不停地鸣唱。
我觉得我不要再矜持了,应该去拜访这些虫鸟先生女士。但出门之后,我把虫鸟忘记了,吸引我的是大片的野花。
刚刚清晨,小花早已仰起明媚的脸迎接天光。按照人的功利的思维,人所有的美好都是给人看的。野花不这样想,它们在荒山野岭照样显露最美,不为谁看,只在不辜负自己的一生。我眼前有一朵小黄花,它的脸多么干净,好像用画笔刚刚画出来的,颜料还没干。但花的面庞的色泽和露珠的质感画笔根本画不出来的。我看眼前这朵花,感觉人对花的形容多么无奈——鲜艳、娇美,都不准确。树林里的小野花独自开放,并不娇,也不柔,应该叫勇敢。鲜艳的鲜还靠谱,它多么新鲜,像婴儿刚刚来到世上。然而它每一天都这么新鲜。小孩子的脸三天不洗就成脏猴了,好多吸烟喝酒的大人,脸怎么洗都是脏的。它不艳,是质朴。小黄花在风雨里保持着最清洁的脸。它仰着脸,像对人说话,又像听人说话。可是,小黄花,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你比我们都纯洁,都漂亮,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我给你起个名字吧,管你叫二丫。
我不知二丫在对我说什么。从物理学讲,人所能听到的声音是极为有限的,人的耳朵听不到更多声音的波长,也听不懂昆虫之间相互传达的由一组化学模块编组的信息,它并非是物理学的声音。虎啸狼嗥、猫咪叫春和人作报告都是声音,“叫”是哺乳类动物获取信息的方式。而那些在人类看来属于“哑”的生物,比如草木、鱼类以及不发出声音的小虫,自然有自己的语言,只是人类听不到而已。小黄花二丫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呢?我估摸是这样:
你好!小黄花说,你走了多远的路?
花儿们像孩子一样,喜欢奔跑,可惜不会,这是它们最遗憾的事。小花只好等风,让风把花信吹到天涯海角。这么着,花又转世去另一个地方度过一生,也许是马路边上,看人流车流;也许在悬崖边上,看小鸟从身边飞。花的一生又一生在这片土地上开放、枯萎、再开放,比人之东奔西走的一生好得多。
出了树林,见一片长青草的土堆冒出白气,像蒸馒头的大锅刚揭开盖子,白气弥漫几十米。早上有人在草原蒸馒头吗?那得是二十几口大锅。我走过去,白气弥漫方圆一百多米。土堆高,我还是看不清什么在冒气。也可能牧民企业家建的汽水厂爆炸了,浪费了这些气。
登上土堆看,原来是温泉。每个池子长宽约四、五米,鹅卵石砌里,看上去斑驳古旧。如果你愿意,说它始建于清代、康熙皇帝在里面治疗过静脉曲张也未尝不可。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九个温泉,浮漾着白雾。这时候,有趣的一幕出现了,走过来几个人,年龄不小,有男有女,女的穿大裙子。他们脱了鞋,直接走进池子,坐下,水漫脖子,相互谈笑风生。用赴汤蹈火这个成语的前二字形容他们很靠谱,他们接触水像接触空气一样毫无隔膜感。
有一个人看到我,手势比划,让我入汤。我不行,只带一身衣服,下不去。到边上,看到跟我说话的人留红胡子,说俄语。他们的相貌都像蒙古人。果不其然,他们是从俄联邦来的布里亚特蒙古人。
这些布里亚特蒙古人出浴,把外衣和裙子脱了拧干,放在草地上晾,然后躺成一个个大字,晒太阳。
红胡子布里亚特人邀请我像他那样躺下,我觉得我没什么理由躺成一个大字,说,我不会。
他一骨碌爬起来,用蒙古语说,在自己的土地上,你连躺都不会吗?
我被他噎得没说出啥。
他说,躺,是最安全的姿态。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母亲的怀抱里才能放松地躺着,你难道不会躺着吗?
我被他逼得只好躺下,闭眼睛。阳光照在眼皮上,浑沌通红。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红胡子。
洪车臣。他说。
我问:你们是从俄国专门来这里洗温泉的吗?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温泉?
洪车臣根本不理会我的问话,独自发表议论。他说:土地和水是一对兄弟,而温泉是水的母亲。温泉里包含着地球的秘密。你知道它为什么跑到地面上来吗?它要抚慰和救治那些疾病中的人,失去了故乡的人。你用手摸一下水就知道了,水是分不开的。有一个愚蠢的词叫水分子,就算是水分子吧,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天下的蒙古人就像水一样,汇到一个碗里、一个桶里、一条河里就分不开了。所以你不要叫我布里亚特蒙古人,我是蒙古人,只不过住在布里亚特,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听过中国的水和俄国的水吗?水就是水。你这个人很无知,所以我要教你一些东西。他唱起歌来:
龙棠啊,龙梅
是汗王爷的双胞胎女儿
海棠啊,海梅
是花园里的花魁
宝柱啊,宝莲
是汗王爷的双胞胎儿子
白银啊,白锡
是酒壶的身子
这是哪里的民歌,你知道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他说这是科尔沁民歌。
他身边一个人坐起来,指洪车臣说,他是波。
“波”是萨满教的通灵者。我说,尊敬的波,洪车臣先生,感谢您告诉我关于水的知识,还唱了这首歌,祝您健康。
洪车臣说,今天晚上,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波可以流露的一些秘密。晚上七点你再到这里来吧。
到了晚上,我觉得天上的月亮不太对劲。月亮在昨晚是一弯新月,月牙儿豁朝右,也就是一个C字。今晚上月牙儿豁转过来,变成了残月,像P的右半边。月亮会像手心手背这样掉过来吗?不会,也许我昨天看错了。
我在温泉边上看到的洪车臣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穿一身如同战袍的蒙古袍,红底金花图案,箭袖,头上戴一顶满清的官帽。
我跟他打招呼,他没理我。对一位波来说,他已置身灵界,我们这些凡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影影绰绰的驴皮影。
洪车臣看了一眼手表,这个动作挺逗,我认为波不应该戴手表。他口里念诵咒语,闭眼,双掌向下。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温泉的水开始“咕咕”冒泡。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眼睛看错了,蹲下,仔细观察这些涌泉。我看到三个冒泡的泉眼,顺时针方向此起彼伏。这是波作法造成的吗?我没办法问。他身边站五、六个人,都很肃默。洪车臣缓缓抬起双臂,小声唱起一首歌,歌词听不懂,循环往复,如谣曲。他喊了一声——者,温泉里的涌泉平静了,水面有一层梦幻般的蓝色,好像照相机加了一片滤色镜一样。
这蓝色是你……,我问他,被他用手势制止。
水面上的蓝雾缓缓移动,变成一个圆圈,慢慢旋转,然后像一只蓝荧荧的龙抬头飞出去,钻进树林。
可能我的表情显出痴呆,洪车臣说,你看看你脚底下的草。我低头看,草变成了白色,像结霜那样的白,草尖立着,像一片锋戟。
我明白这是波作法所致。我不想讨论唯心唯物这类的陈词滥调,我甚至不劝别人相信我此刻所见到的这一幕。人们一生中难免会见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难以置信”是因为我们所持有的知识界面和其它的界面不一致,信不信都无所谓,如此而已。
这时候,树梢飞起一群鸟,它们都是白色的鸟,盘旋。脚下的草恢复了深色的绿,但枝叶上挂着露珠。刚才可能是结了霜,也可能是温泉冒泡给草熏了一层霜。
你摸摸水,洪车臣对我说。
我摸温泉,水凉了。
这一刻,温泉、草和鸟都归洪车臣统治着,发生什么我都不奇怪。也许他在变魔术。洪车臣用得意的、激将的眼神看我,意思为:你怎么不惊讶?你怎么不提问呢?
我故意表现得漠然,使他的所谓奇迹显得平凡。
他们打开一瓶啤酒,用一只玻璃杯传来传去喝啤酒。后来,洪车臣对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做,是月亮的能量让温泉和草发生一点点变化。世上的一切变化都是能量转化而已。
我抬头看月亮,它又变回了C,新月。难道我刚才又看错了?月牙儿变方向,是我最大的疑惑,但愿我两次都看错了。
凹地的青草
春凌水漫过的丘陵地,冒出浅青草。春凌实为春天的洪水,带着冰碴,也带肥黑的土。土把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脚底下,土好像自己身上带着草籽,在无人察觉间悄悄冒出芽。凹处的草芽尤其多,长得高。草像埋伏的士兵,等待初夏冲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队会合。我在河坝上走,看远处走过来一位羊倌。羊倌肩上背半袋粮食,肋下抱一个旧电视机,几只羊跟在他身后。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是领着羊上公社开会,还是拿旧电视机换羊。
三只大羊紧跟着羊倌,脸快贴到他裤子上了。羊好像身在城里的大街上,怕走丢了。从大坝上远望,漫一层河泥的丘陵连接天际,青草像被风吹去浮土露出的绿玉。
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后面边走边嗅才钻出地皮的青草,似乎检查它们到底是不是一块玉。我觉得羊羔是牧区最可爱的动物。如果让我评选人间的天使,梅花鹿算一位,蜜蜂算一位,羊羔也算一位。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样安静。它的皮毛卷曲,像童年莫扎特弹钢琴时所戴的假发。
羊羔嗅一嗅青草,跑开,去嗅另一块片草。
草和草有不同的气味吗?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实很多。青草在羊羔的嗅觉里会不会有白糖的气息、蜜桔的气息、母羊羊水的气息?不一样。羊羔不饿,它像儿童一样寻找美,找比青草更美的花。露珠喜欢花,蜜蜂喜欢花,云用飞快的影子抚摸草原上的花。钮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视野里有碗那么大,花的碗质地比纸柔润,比瓷芳香。花蕊是细肢的美人高举小伞。
早春的花还没有开,草原五月才有花。花一开就收不住了,像老天爷装花的口袋漏了,洒得遍地都是。一朵花在夜里偷着又生了十朵花。五月到六月,草原每天都多出几万朵花。鲜花你追我赶,超过流水。五月是羊羔最欢愉的时光。
小羊羔干净的跟牧区的环境不协调。羊羔站在牧人屋里泥土的地面,仿佛在等人给它铺一块织着波斯图案的地毯。以羊羔的洁白,给它缝一个轿子也不为过。
大羊走远了,凹地的羊羔还在低头看,好像读到了一本童话书,写蚂蚁和蚯蚓的故事。大羊跟在羊倌后面跑,像怕羊倌把电视机送给别人。羊倌走过来。他裤脚用鞋带系着,戴一只滑稽的绒线帽子。我问:哪个村的?他回答:呼伦胡硕村。我问:扛着电视放羊啊?他答:从亲戚家搬个旧的,安到羊圈里,让羊看看电视剧。
牧区常有像他这样幽默的人。
一辈子生活在白云底下
我离开老家好多年,有时遇到别人的探询:你老家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草原吗?我答不上来,迟疑,不知从哪儿说起。
我迟疑,是由于草原没法描述,它宽广而且单一。草原静得好像时间都在打瞌睡,低头看,一朵小花微微摇摆,像与别的花对话,蚂蚱随人的脚步弹到半空。回头看,人的影子被拉出两米多长,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鸹草的蓝花在见到阳光之前还不肯开放。
说草原,谁都说不流畅,只有旅游者才会说出一些观感,就像说大海,怎样才能把海说清楚呢?给每朵浪花做上记号,便于你的讲述吗?海边的人说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长什么样。像保罗·策兰说的:希腊的渔人不到海滩嬉戏。
草原在每个人心中不一样。对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乡,而非旅游区。草原于我,是一团重重叠叠的影像。想到马,马在奔跑的马群里转身,鬃毛挡住偏向一旁的头颈。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从四胡的弓弦声中款款而出。说书的屋子有漆黑、飘着茶梗的红茶缸,旱烟的雾气缭绕着牧人一张张倾听的脸。说书人惯用嘶哑的嗓音,像上不来气,医学称为呼吸窘迫或肺不张,而他有意如此,嘈杂的琴声接上他后半截的气。我想起冰凉的洋铁皮桶里的鲜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叶散发的露水的气味;想起饮水的羊抬头叫一声,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线;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关在带盖的箱子里;想起马,桩子前雪青马的蹄子踏出新鲜的黄土。
这些记忆像解体的卫星碎片在大气层里茫然飞翔,没办法把它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问我的人说这些事吗?别人听不懂。还有磨出好看花纹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终年湿沥却不腐烂的葫芦瓢,小红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读过一篇国外语音学家的文章,说结巴是因为元音和辅音急于一起冲出来,结果堵车,谁都出不来。我对草原的印象也像一个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门。
今天我对草原的记忆只剩下一样东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无穷无际的云。骑马归家的牧人,挤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门,头顶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辈子都在云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蓝靛色带腥味的云。他们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度过,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样消失。云缠绵,云奔放,云平淡,云威严,云浓重,云飘逸,云的故乡在草原。在异乡,我见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雾气屏蔽了云。偶见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进城串门的乡下云。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爷到林西县拉盐,我躺在牛拉的木轮勒勒车里睡觉。大姑姥爷突然停车,拉我起来看。我问看什么?他指着天:那两朵云彩打起来了,像摔跤一样。我看去,两朵云立在天边,如决斗。他坐下抽烟,乐。看云打架比看人打架文明。他跟我说话间,云没了,大姑姥爷很惋惜,把烟袋锅掖进裤腰带,连吐几口唾沫。那年我七、八岁,他七、八十岁。大姑姥爷跟猫狗说话,跟豆角说话。他曾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被云接走。他告诉我望云要带敬意。云打架让他乐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像掰开的西红柿一样。
月光下的白马
我住在牧民香加台的家里。那天晚上到公社听四胡演奏的比赛,回来快后夜两点了。刚要推门,听马厩传来沙沙声。子夜的月亮转到了天空的右边,正好照在马厩里,白马低着头嚼夜草。月亮比前半夜更亮。亮这话也不对,像更白。两寸高的小草都拖着一根清晰的影子,屋檐下压酸菜的青石变为奶白色,砖房的水泥缝像罩在房子外的渔网。
马抬起头,见我没有丝毫惊讶,大眼睛依然安静,鼻梁有一条菱形的青斑,它的脸庞和脖颈血管粗隆。
马站着睡觉,我从小就对此感到奇怪,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此刻惊讶的是,月光下的马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动物。人类民间故事里有狼和羊的故事,有熊和老虎的故事,狐狸的故事最多,这一点狐狸自己都不知道。民间故事却很少说到马,《西游记》也没让唐僧的白龙马参与到太多不着调的事情当中。“默默”这个词最适合于马。
香加台的白马抬起头,看着马厩外边的花池子,披一脸的月色。三色堇的花瓣开累了,仰到后背;一株弯腰的向日葵,花蕊被人捋去了一半,露出带瓜籽的半个脸。马看着它们,没什么表情,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马的眼睛没有猫的警觉、狗的好奇,也没有猪的糊涂。对半夜有人参观马厩,马好像比人更宽容。从眼神看,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远。而猫狗的惊慌哀怨、忠勇依赖证明它们就在人中间。
马缓慢地嚼草,好像早晚会嚼出一个金戒指来。我想,把“功课”这个词送给马蛮贴切。马嚼草与蚕食桑叶一样,仿佛从中可以构思出一部歌剧来。故事的旋律怎样与人物旋律相吻合,乐队与人声怎样对位,这些事需要彻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干草。我从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规劝中长大,几年前终于得了胃病。我觉得我爸的规劝像在空中飞了几十年的石子,最后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让胃承担了负累。如今我看马慢嚼、看小猫每顿只吃几口饭、看公鸡一粒一粒地啄食,觉得它们都比我高明,虽然它们的爸什么也没说。
香加台每天早上骑这匹白马出去飞奔,像办公事,实际什么事也没办。他说马想跑一跑,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台的马从毯子似的山坡跑下来,尾巴拉成直线,它的两个前蹄子像在跨越栅栏。马飞奔,像我们做操那么简便。
马跑完,香加台牵着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从马背上跨下来,双脚着地就显出了笨。他们走得不轻捷、不巧妙。没有马,他们走路沉重得不像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挡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锡林郭勒草原,一匹飞驰的白马背上有个小孩,敞开的红衣襟掠到后背。马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飞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马背上。那匹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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