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捕鱼船
刘荣书
父亲要造一艘捕鱼船。一艘能载他去天上捕鱼的船。
家里是有一艘捕鱼船的。那船用杉木打造,最初将那些粗大的原木从山里运来时,院子里像撂了几个硕大的香瓜。我这么说,是因为午睡刚刚醒来的妹妹,抽着鼻子问:什么味道?我和母亲也抽了抽鼻子,那味道真的是我们从未闻过的——甜腻、微苦、又有一些清新。父亲正蹲在院子里端量那几根粗大的杉木。我们循着味道的足迹来到院子,并很快辨出,那味道恰恰是几根杉木发出来的。见我像狗一样将鼻子凑近杉木鲜湿的树皮,父亲笑眯眯告诉我们:那是树脂的香味……父亲经过缜密计算,他先是画出未来船只的草图,然后用苇席做了船的模型,并将它拆解,以便能精确计算出每一块船板的使用面积……等一切成竹在胸之后,他才用锯子将那些粗大的原木刨开——树脂的香味再度在院子里弥散,继而使整个村庄都沾染了那种甜腻的气息……船的骨架没用几天便造了出来,它像一条鱼骨,瘦骨嶙峋昂首在我家的院子里。我们以为,它很快就能变成一条肌肤圆润的鱼,迅速游进村子外面那条大河。但造船的速度却慢了下来。有时,为了造一块弯曲的不规则的船板,便需要耗费几天时间。父亲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烘炉,赤身裸体呆在里面。炉架上的火不能过热,也不能过低——这就实在难为了母亲。她是一个生火做饭的好手,但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温度低了,父亲会愁眉苦脸地说,难道你连这种女人最常干的活儿也做不好吗?真是个废物。温度高了,父亲会怪叫着从烘炉里冲出来,木板险些烤着了,他的胳膊和大腿上,烤出了晶莹剔透的燎泡,而他的头发并未燃着,那是因他冲出来的速度很快,将烘炉里蒸腾的热气带出来了——他骂着母亲,你这该死的东西,你想害死我啊!
说起造船,母亲总有说不尽的委屈。原本她就不同意父亲要造一条什么船的。村里人都在土地上安分守己地忙碌,只有父亲,才会有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他或许是个爱吃鱼的人。有一天,他用一袋小麦和几枚土豆换回几条鱼后,茅塞顿开地对母亲说,河里有很多鱼,我们何不去捕鱼呢?小麦、土豆能换来鱼,难道鱼就不能换来小麦、土豆?等到最后一枚马蹄钉镶进木船的肌体,捕鱼船总算造成了。父亲也随之笑逐颜开,他笑眯眯地对母亲说,等着吧,我们会有好日子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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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阿美里戈·韦斯普奇,铝2003
最初捕鱼的日子,家里的生活确实显得好过了一些。村里人常常像猫一样抽着鼻子,在我们身上嗅来嗅去,羡慕地说,谁家又吃鱼了?而妹妹则用鱼的鳞片做了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成了女孩儿们心目中最漂亮的饰品。母亲再不用下田干活,避开了太阳的炙烤,她的脸显得更白……每天黄昏,我和妹妹都会跑到河边去等下河捕鱼的父亲归来。看哪,夕阳像一块溶铁,溅入水波平静的河水之中,使河面上升起的雾霭也染上一种橙红的光芒。尖尖的船头就从那层光晕里慢慢显露出来。有时我们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只听见马达细微的轰鸣声——他每天早早出去,午饭也在船上吃,一整天在船上撒网、收鱼。骨头快累散了架。到归航时,满舱的鱼压得船舷与水线持平,有时坐在船头,不小心,便睡着了。
我们无法历数他捕获过的那些鱼的种类,简直就是个奇迹。每天都会带给我们惊喜。除那些常见的鱼类之外,他捕获过“灯笼鱼”,一种会发光的鱼,养在玻璃瓶里,夜晚,我和妹妹提在手上,像提着一盏灯笼。还捕获过“鹦鹉鱼”,家里曾养过一只鹦鹉,这种鱼虽不像那只鸟一样发出人的各种声音,但它会变换颜色,几乎是它看到什么颜色,身体便会随之幻化出什么颜色……爸爸说,他还捕获过一条“飞”鱼,只不过不小心又跑掉了。他还捕获过一条“哭”鱼,捕上来时,它像个婴儿般啼哭,父亲不忍心,又将它放回河中……他说的这些,我们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天,他说又差点捕获到一条鲨鱼,那条鲨鱼险些将捕鱼船弄翻。不得已,他只好连鱼带网线放了手。总不能连命都搭上吧!他这样愤愤不平地说。而我和妹妹马上纠正他:鲨鱼是海洋生物,怎么会出现在河里呢。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我们。实际上,那天船上确实少了一个鱼钩,第二天父亲又从集市上买了一个回来。
这是一条无岸之河。父亲说。他特意驾船走了很远,却始终抵达不了河的对岸,唯恐燃料耗尽,他惊慌失措返回来,白白搭上了一天的功夫……在这样一条河里,保不准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存在。那条河里只有父亲的一条捕鱼船飘来荡去,即使他撒谎,我们也只能相信。不仅我们,父亲的形象,一度在村人眼中也显得十分高大。
但不幸的是,好日子仅仅维持了不长的时间,那条河便干涸了。水流越来越瘦,使得捕鱼船离开村子越来越远。早起上船,父亲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赶到船上;晚上回来,仍是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回到家里。给我们的感觉,父亲也似乎是离家越来越远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村子与河岸的路途显得愈加漫长。这无疑增加了父亲劳作的强度。更令人忧心的是,船舱里的收获越来越少。
河流彻底消失之后,放眼望去,村子外面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沙滩。风比往年吹得猛,沙滩渐露峥嵘,渐渐地,那里成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沙漠。
船起初还搁浅在村外的沙地里。父亲定期给船身涂抹桐油,以保持它的坚固和完整。但阳光和干燥的风成了船的大敌,没有了水的浸润,那些风和阳光,简直成了斧子和锯子——船身爆裂,楔铆鼓凸。好生生一条船,很快成了一堆生火的好材料。
而这时他把种田的技艺也全部荒废了。由于常年的水上劳作,父亲患了严重的腰腿痛、风湿病。人一下子显得很苍老。神情虽不见萎靡,但脾气却越发暴躁。他每天都在摆弄他的那些渔网、鱼钩,只有这时,人才会安静下来。他把渔网用桐油浸泡,悬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柳树上。让阳光和风吹干它。出于习惯,收网时,他会扎开马步,在月光如水的院子里温习船上的岁月。他撒网的动作看上去精练而准确。抛出去的网,像花朵一样在院子里盛开,溅起细细的尘土。他弓腰屈背,慢慢收网,口中念念有词。他网住的自然不会是鱼,是一些砖石、树叶、柴草、破鞋……我们在屋子里不无担心地看着,觉得老这样下去,焦虑以及无所事事,会不会搞垮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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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蝙蝠计划长卷,水彩、纸张2003
家里想过很多办法,比如介绍他到某个工厂去当守门人,比如到集市上摆摊做小生意。但每件事他都没有耐心,自然做不了很长时间。他自由惯了,不能受任何约束。他还做过一段收废品的生意,每天走街串巷,一台扬声器重复播放着他那沙哑粗糙的声音——有旧书、旧报纸的卖。有矿泉水瓶、废铁的卖!
是一张旧报纸害了父亲。
确切地说,是旧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害了父亲。他真是个奇怪的疯子,每天收购来的旧书旧报,都要整理一番,看到有意思的文章,便积存起来。家里越来越乱,屋子里整日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偶有闲暇,他便伏在尘土堆里翻看那些旧书旧报。有一天,他从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某个镇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天上竟然下起了“鱼”。接下来,文章又解释道,是下雨天,和雨水一起降落的,还有活蹦乱跳的鱼。为了体现文章的真实性,文章的一角还配发了图片。我能想象得到,父亲在看到这则消息时脸上错愕的表情。他呆呆地看了很久,然后把那张报纸收藏起来。为此他专程去城里和见多识广的亲戚咨询了一番。亲戚的解释是: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也有科学根据:龙卷风经常出没的地区,风将池塘里的水吸走,然后又在另外一个地方,将鱼和雨一起降落到大地上。
奇异的想法一旦在父亲脑子里形成,是任何解释也解释不通的。接下来,在我们附近的一个村子,这样奇异的事情也发生了:一家人的院子里,有天下雨,也有鱼伴着雨水从天而降。这不是道听途说的消息,是一个村里人亲口对父亲讲的。他说那家人是他的亲戚。父亲赶了几里路,亲自跑过去打探。但他去晚了,鱼已被那家人吃掉。他们指着窗台上摆放的鱼骨说,喏,是很大的一条鱼呢!他们一边说,一边将贪吃的猫从窗台上赶走,以证明他们的言说并不是胡说八道,是有证据的。
是一条什么鱼?
就是一条普通的鱼嘛!
龙卷风?我们这里哪来的龙卷风。我们这里只有凛冽的北风和温暖的南风。听老人们说,可能是天河发大水了。要不就是天上真的有一条河,每到下雨天,鱼四处乱窜,不小心就从天上坠下来了。
父亲要造一条捕鱼船。一条能载他去天上捕鱼的船。起初他把这想法藏在心里,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但怎么能飞到天上去呢?这个问题让他伤透了脑筋。他拒绝外出,每天在一堆旧书报里翻拣,以期得到只言片语的启示。却徒劳无获。报纸上除了强奸与谋杀的花边新闻,便是领导出行或访问的消息。他内心的焦虑无以排解,只有对母亲絮絮地说起自己的心事。
捕鱼船?你还要造一艘捕鱼船?
……
河都干了,你还想造一艘捕鱼船,这不是做梦吗!母亲惊诧地瞪大眼睛。
不是木船,是一条能飞到天上去的捕鱼船。父亲压低了声音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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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东方之柱,铝2004
母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甚至笑了起来,伸手去父亲的额头探了探:你是不是在发烧啊,要不就是疯了。天上怎么会有鱼!
父亲把母亲的手挡开,并把那张报纸拿出来。母亲不识字。父亲指着报纸上的图片说,看,这不就是那些来自天上的鱼嘛。
母亲依旧不信。
父亲又对她讲了附近村子发生的事。并把鱼骨拿出来,摆在母亲眼前。那鱼骨是他离开那户人家时,偷偷带出来的。
母亲叹息一声。避开父亲焦灼的眼睛。小声说,你别傻啦。没有人会相信天上有鱼的。除非你这疯子。
父亲不仅相信天上有鱼。而且他还相信,造出一艘能飞到天上去的捕鱼船,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就是一条去天上捕鱼的船嘛!他这样信誓旦旦地想。
他开始忙碌起来。船体不成问题——去河里捕鱼的船体,需要坚固的材质——木板、胶水、马蹄钉、桐油,是最好的选择。而去天上捕鱼的船体呢,则需轻捷而灵便。重量越轻,越能减少飞往空中的阻力。父亲想到了河岸边那一蓬蓬茁壮的柳丛。家里的篮子、粪筐,全部是用柳条编制的。父亲是半个篾匠。他把柳条割回家,在荫凉里晾至半干,然后浸在水里沤泡,以使柳条更加柔韧。不几天,一个硕大的,上面有很多对称豁口的巨大吊篮便摆在我们面前(那些豁口是准备拴绳子或绑支架来用的)。有人来我家串门,诧异地问,编这样一个吊篮做什么用。父亲忙着手里的活儿,顾不上回答。母亲在一旁剁着猪菜,恨恨地说,盛粮食用!哼,要不用它养鸡,养猪……
吊篮做好之后,父亲掂了掂它的重量。一上手,巨大的空虚感便慑住了他——他一个人是不能将吊篮提起来的——仅仅一个吊篮的重量,便成了飞往天空的阻碍。更何况还要加上他这个渔夫身体的重量,还有渔网、鱼钩、以及在天上可能捕获到的那些鱼呢!
他摇了摇头。神情开始变得沮丧。
但母亲却为父亲的出师不利暗自窃喜着。后来那个巨大的吊篮果然成了母亲饲养家禽的好帮手。她用它养过鸡,养过兔子,还养过母猪——既然他发疯的举动对这个家来说还有一些用处,那就随他去吧。
父亲自然不会就此罢手。他找到了一种更为轻便的材料——蒲苇。蒲苇不仅轻便,材质也相当柔韧和结实。他用竹片做成框架,将蒲苇细密地编制在上面。第二个吊篮做好之后,父亲用手掂了掂,果然很轻便。只不过体积稍显大了些。他又把它拆毁,终于做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吊篮。在频繁的制作过程中,他不仅将吊篮做得完美而精致,并且解决了一个技术上的巨大难题——吊篮上留出的固定支架和拴绳索的豁口,(豁口周围是用钢丝加固的)是他早就想到的,但吊篮底部留出来的合理空隙,却是他的神来之笔——天上总会下雨的吧,雨水总会灌进吊篮的吧。河里的船灌满水会沉,人可以脱身游回岸上。而天上的船灌满水可就不那么简单了,是会从天上掉下来把人给摔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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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钓,局部,玻璃纤维、动物毛皮、木材、竹子、铁2006
吊篮做好之后,父亲将他的渔网、鱼钩全部放进吊篮。到了晚上,更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把自己的被子也搬了进去,人就睡在里面。母亲起初不以为然,但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母亲不禁担心起来。在那过去的两天里,父亲起初还算正常,他在吊篮里爬进爬出,做着一些琐碎的事。吃饭时照常进屋吃饭,听着母亲的唠叨,以及我和妹妹的吵闹。但他不发一言,眉头微蹙着。我们知道,他是在为怎么飞上天去的问题发愁。晚上他仍旧爬进吊篮睡觉。但到了第三天,父亲便呆在他的吊篮里不肯出来了。吃饭时也不肯出来。母亲暗示我和妹妹去喊他。我们站在那巨大吊篮前,听不见他的回应。踮起脚尖,伸着脖子,两只手扒着吊篮的上沿,我们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他是不是飞走了?回到屋里,妹妹不无担心地说。
他没有飞走。肯定没有……
他倒是想飞走呢!母亲恶毒地哂笑一声。
到了中午,母亲更加担心。她惦着脚尖走到那个巨大吊篮前,想看看父亲到底在那该死的吊篮里做什么?
父亲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仰面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吊篮上方高远的天空,似乎在想着什么?母亲的头出现在吊篮上方,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是愣了一下,仍旧一动不动。
你真就不想出来了?母亲说。
……
你想在里面呆一辈子?
……
那你就在里面呆一辈子吧!
你别说话了……父亲终于开口。等我想出怎么飞到天上去的办法,我就出去……我呆在里面,思路会更清晰一些……天上的云彩说不定会告诉我的……父亲抬起一只手,向天空指了指……睡在里面,晚上做梦,或许就能得到答案的。
该死的!母亲无奈地骂了一句,回屋去了。
母亲开始坐在屋子里哭泣。哭够了,她又怕父亲饿死,叫我拿了馒头给父亲送去。我扬起手,馒头刚好伸到吊篮上沿。父亲抬一抬手便接住了。而轮到妹妹送饭时,她只有将馒头从吊篮外扔进去。我们想象着,躺在吊篮里的父亲,会不会像条狗一样,张开嘴,将那馒头接住呢。而实际上,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确实像一只豢养的家禽,等着我们送饭送水地伺候。母亲由最初的伤心变得无比愤怒。她开始盼着下一场雨,最好是下一场刀子,唯有这样,才是迫使父亲离开吊篮的最好办法。
那天确实下起了雨。我们坐在屋子里,得意地看着父亲像一只鼹鼠爬出吊篮,他急惶惶跑进仓房,又急惶惶跑出来。令我们目瞪口呆的是——他又爬进了那吊篮。他从仓房拿了一块塑料布,罩在吊篮上面。雨水算得上稠密,或许会压塌那块薄薄的塑料布,但父亲用绳索在吊篮上拉出经纬,不知用什么东西做了拱顶,即使下再大的雨,塑料布也不至于被压垮了。
最终让父亲离开那吊篮的,并不是这场雨。而是雨停下来之后,村子里发出的那声沉闷的,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在我家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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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钓,玻璃纤维、动物毛皮、木材、竹子、铁2006
那巨大声响或许全村人都听到了。像过年时放的炮仗,不是一个炮仗,而是很多的炮仗一起炸响,才会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我们都被吓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对灾难的恐惧让我们脸色煞白。接下来,便听到重物砸在院子里的声音,墙壁坍塌的声音,以及母猪凄惨的叫声。
我们惊慌失措地跑出去。
此时父亲已从吊篮里爬了出来——猪圈被砸了个洞,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好砸在母猪头上,母猪哼了一会死掉了。这头刚刚做了母亲的猪生了八头猪崽,母猪一死,断了奶,也就等于要了猪崽们的命。这可是家里全部的生活来源。母亲当即便哭起来。她抱着那头母猪痛哭,仿佛死掉的是她最亲的人。
父亲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惊惧中醒过神来。他宽大的衣襟不住抖动着。他一定也被吓坏了。但他并没有像母亲那样为家里遭受的不幸感到痛心,而是慢慢又激动起来,俯下身,颇有兴趣地查看那从天而降的东西。
那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圆滚滚的,形状看上去像一个大号水桶,顶部封死,上面留有一个圆柱状气孔。外观看上去是白色的,结着厚厚的像白灰一样的污渍。由于坠落时的严重撞击,变形得厉害。
不会是炸弹吧?我说。
如果不是炸弹,它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不仅把猪圈砸了个洞,把母猪砸死,而且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不是炸弹。父亲说。
他拿东西在上面敲了敲,发出沉闷结实的声响。
是个铁家伙。父亲的话音未落,母亲便惨叫一声,拉着我和妹妹的手跑出很远。
难怪母亲会害怕。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不是飞鸟,不是冰雹,也不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而是一个可怕的“铁东西”。母亲怎能不害怕!
父亲却一点不怕。他将那铁东西从土里拔出来,像拔一个萝卜。看,它是空的。父亲又拿东西敲了敲,把它平放在院子里。
外面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正当一家人疑惑不解时,一个人从外面跑进来。他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光秃秃的头顶满是热汗,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张皇失措地问:没……没事吧?没砸到人吧。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在我们一家人身上逡巡,看到我们一家四口安然无恙地站在院子里时,喘了口气,身子一软,随即像滩泥一样倒了下去。
这是个村里的铁匠,人们都叫他姚铁匠。他断断续续讲述着事情发生的经过——原来,姚铁匠用气焊焊接他锻造出来的铁锹,由于操作不当,发生了爆炸。铁石桶像炮弹一样射向了天空……姚铁匠说,“咣”地一声,比炮弹的威力一点不弱,眨眼间在天上成了一个小黑点。他当时便吓得尿了裤子。要知道,那东西落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砸在人头上,准死!
母亲怪叫着扑上去。原来是你害死了我家的母猪啊!她扑在姚铁匠身上,用指甲挠破了姚铁匠的脸,还用手在姚铁匠光秃秃的脑袋上扇着响亮的巴掌。
姚铁匠坐在那里。他真是个好脾气。母亲对他的攻击他非但不恼,反倒嘻嘻笑起来。他说,嫂子,你打吧。你就是打死我,我心里也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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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蝙蝠侠局部2
你还我母猪,你还我母猪!母亲说。她的声音和她的耳光一样响亮。
姚铁匠说,嫂子,不就是一头母猪吗?我赔你。这一次我赚大发啦,这幸亏是砸死了你家一头母猪,这要是砸死了你家一头……一个人,那我可就败家啦,那可是要蹲大牢的——不就是一头母猪嘛,我赔!
他虽答应得痛快,但第二天,母亲找上门去时,在他老婆的唆使下,却反悔了。姚铁匠不是个无赖,但他老婆是个真正的无赖。她对我母亲说,你家的母猪怎么就是我们砸死的呢,它或许是病死的也说不定。
母亲听了气得半死。连忙跑到邻村的郑屠户那里去。她要找回证据——为了卖个好价钱,当天晚上那死去的猪就被郑屠户买走了。母亲来到集市上,见那头猪只卖得剩了一根猪尾。她大叫大嚷要郑屠户去给做个证明。却口无遮拦地泄露了那头母猪的身份——怎么是母猪肉!有几个还没走远的买肉人当即返回来,要郑屠户退钱。母猪肉是怎么煮也煮不烂的呀!你这个郑屠户,你怎么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为了保住自己的生意,郑屠户当即回绝了母亲的请求。你真是个缺心眼儿的女人。他小声咒骂着母亲。
在郑屠户那里讨了个没趣。母亲又怒气冲冲返回来。她跑到姚铁匠家,把姚铁匠工厂里的火炉用水泼灭,把他家做饭的铁锅砸了个洞,还朝一盆热气腾腾的面条里撒了把沙子……我死给你们看吧。母亲说,她直挺挺躺在姚铁匠家门口示众,风掀起她的衣角,将白白的肚皮露了出来,为了换回尊严,母亲连廉耻也不顾了。她要用这种方式博得村里人的同情,以及对姚铁匠的鄙视。
母亲精疲力竭回家时,天空并未落雨。但她的头发和身子却湿淋淋的——她在那里躺着,姚铁匠的老婆将一盆脏水泼在她的身上。当时父亲正在院子里鼓捣那个从天而降的电石桶,嘴里念念有词……它是怎么飞上天的呢?他一边念叨一边瞟了我和妹妹一眼,眼睛里闪过电光石火般的光亮。母亲见此情景,怒从心生。她把所有的怨气和委屈都发泄在父亲身上。
在母亲的咒骂声中,父亲走出了家门。
我去找他评评理。他这样对母亲说。
天黑了下来,不见父亲回来的身影。母亲说,他会不会和姚铁匠打起来了?会不会闹出人命……出于担心,母亲决意要出去听听动静。她带着我和妹妹,潜伏在姚铁匠家房子拐角的暗影里。侧耳细听,听不见我们想象中的争吵声,听不到父亲的怒吼,也听不到姚铁匠的告饶声。耳边只有天黑下来之后,属于村庄的寂静,间杂着几声狗吠。
你进去看看,母亲小声吩咐我说。
你儿子来了!姚铁匠笑嘻嘻地对父亲说。我走进去时,见父亲和姚铁匠盘膝坐在炕上,耳红脸热地喝着酒。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的脸因激动而流光溢彩。他看了看我,没有任何表示。我呆呆站在屋子里,听着他们说话。他们似乎在探讨一个神秘的问题。他们说到嘠石(又称电石)——嘠石遇到水便生成一种气体,那气体一遇明火就能燃烧——电石桶又怎么会飞到天上去呢?父亲问。姚铁匠回忆起那天的情形,仍是有些心有余悸:早晨起来我的右眼就跳个不停……也许是焊枪出问题了,它老是“啪啪”地断火,就跟人放屁一样……也许怪我没操作好?还是怎么回事?焊枪回火,氧气将明火串联到乙炔通道里,焊枪当时就炸了,大量的热能积聚到电石桶里,那么小的东西怎么承受得了,不飞到天上去才怪!如果嘠石产生的气体源源不断供给它,说不定它就呆在天上掉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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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蝙蝠侠局部3
家里的什么事都是不能让父亲出面去解决的——母亲为此懊悔不已。父亲不但没有成为姚铁匠的敌人,反而成了姚铁匠的朋友。那头可怜的母猪仅仅换回了一堆灰色的嘎石。还有一个崭新的电石桶。姚铁匠讨了个大便宜。他笑嘻嘻地来过我们家里几次,和父亲头碰头地呆在一起,鼓捣那艘日渐成型的开往天上去的捕鱼船。母亲的咒骂伴随着一股恶臭的气味,开始在院子里经久不散。那是嘠石散发出的臭味。那种灰色的状如石头的东西,据说是闪电击在石头上,才变成如今这样子。把嘠石放在水里,它会发出嘶嘶的叫声。在建造捕鱼船最为关键的阶段,父亲挑灯夜战,他做了一个简易嘠石灯,光亮照彻了半个村庄,气体嘶嘶燃烧的声音,一度使我对那神奇的石头万分迷恋。是天上的闪电钻到那些石头里去了。我这样对爸爸说。
气囊是由防水绸布做成的,轻便而结实。父亲偷了母亲藏在衣柜里的钱,买回了那块红颜色的绸布,等母亲发现,气囊已在父亲的百般央求下,经母亲的手缝制好了。母亲扬言要烧掉它。父亲轻声告饶说,等我在天上捕到鱼,你会有很多钱的。
事已至此,母亲也只好罢手。父亲狂热的举动渐至影响到她的判断力,她甚至开始期盼父亲能早日造好那艘捕鱼船。天上的鱼总会比河里的鱼卖个好价钱吧。她这样想,因为从那头母猪死后,家里的日子已日渐拮据了。
捕鱼船造好那天,家里忽然被一种忧伤的气氛笼罩。母亲包了饺子,吃饭时,又不声不响将一瓶酒摆在饭桌上。父亲刮了胡子,却刮得十分潦草,下巴颏上鲜血淋淋的。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闷。只有父亲在和妹妹不停说话。他叮嘱妹妹要好好上学,多识点字总归是有好处的。他又对我说,你也不小了,我去天上捕鱼,以后家里的事就全靠你了……他这样说,更加剧了我的忧伤。就好像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从此再不回来。我看了看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睛也红了。
父亲出发那天,天气格外好。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质,而太阳又显得十分高远,像有一条蓝色的河倒悬在头顶。从早晨起来,院子里就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村里人,他们的到来为父亲的出行增添了喜庆的气氛。怕冷落了大家,要强的母亲违心地吩咐我去小卖店买来了香烟、瓜子和糖块。在大家的怂恿下,临时起意,又买来两挂鞭炮。我还记得,父亲的那艘木船下水时,就曾热闹地放过鞭炮。
父亲一直在院子里鼓捣,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也难怪,这毕竟是去天上捕鱼呀。他把缆索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把渔具从吊篮里拿出来,又放进去。直到这时,母亲才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你在天上遇到什么情况,回不来,吃什么啊?她扒在父亲的耳边悄声说。而父亲似乎被临行前的激动冲昏了头脑,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能不能成功地飞到天上去,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母亲手忙脚乱地去灶间给父亲准备干粮。到一切准备妥当,父亲又开始为点火器的操作程序忐忑不安起来。其实他把所有程序都熟记于心了,到面临实际操作,还是有些稳不住阵脚。多亏了姚铁匠,像个师傅一样耐心提醒着他——记住了吗?姚铁匠问。父亲频频点头。他的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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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砯蝙蝠侠局部4
开始吧。父亲望了姚铁匠一眼。
院子里瞬间静了下来。只听见鼓风机“嗡嗡”的鼓噪声。所有的猜测和想象都会在瞬间得到证实。就连孩子们也停止了聒噪,瞪大眼睛看着那红色气囊一点点变大。它就像个被吸干了精髓的巨人,在空气的填充下,又一点点活了过来………到气囊还未完全鼓胀起来时,大家全都忍不住发出欢快的叫声。那巨大气囊已高过人们的头顶,孩子们忍不住跳脚去抚摸它,而气囊仍在膨胀,使院子里的空间显得越来越小——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神奇之处——空气也是有形的,它如此这般地膨胀下去,哪里还有人站脚的地方……红色气囊脱离地面的那一瞬间,吊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引起了人们的惊呼。硕大气囊慢慢直立,瞬间高过了屋顶。
等母亲手托一摞大饼跑出屋子时,吊篮已渐渐离开地面。院子里一时间显得十分混乱。姚铁匠仰着头,挥舞着手臂,嘶哑着嗓子向吊篮里的父亲喊着什么。此时不知谁又点燃了鞭炮,孩子们尖叫着纷纷避让,使狭小的院落显得更加混乱。母亲向前跑了几步,手托着大饼向空中伸开双臂。她的呼喊父亲没有听到。起初我们只看见父亲的后背,他在吊篮里手忙脚乱地做着点火前的准备,他的头忽而在吊篮的左边闪一下,忽而在吊篮的右边闪一下,等到捕鱼船平稳上升,高过屋顶,高过树梢,我们便只能看见那吊篮的底部了。
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没有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他是高兴呢,还是担忧呢,他甚至没有朝地面上的我们挥一挥手,算做告别,捕鱼船便飞上了天空。我们只看见那红色气囊在天空里愈加鲜艳,甚至让人怀疑那并不是父亲驾驶的捕鱼船,而是天空赐予我们眼中的一个奇迹。
但紧接着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便让我们的心揪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注视天空太久的缘故,人们这才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积聚了太多的云朵,白色的,或灰色的云朵。随着这巨大的声响,人们再去寻找空中那红色亮点时,却再也看不到了。
首先是妹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紧接着母亲也哭了起来。大饼滚落了一地。人们肃穆着脸仰头向天空观望,猜测着飞到天上去的父亲肯定遭遇了不测……果然,一个黑点迅速在人们的视野里出现,带着尖利的呼啸声……人们仓惶避逃,还未找到安全的避难所,那东西便落在了院子里,发出巨大的响声。人们煞白着脸回头去看,见是铁石桶从天上落了下来,姚铁匠偧着胆子想凑近前看个究竟,站在屋檐下的人们再次向他发出了警报。姚铁匠顾不得停顿,又抱头跑回来。
一些石头从天上纷纷落下,是父亲带在捕鱼船上的嘠石。其中有在水里溶解过的,有未溶解过的。院子里像是下起了一阵小小的石头雨。每落下一粒人们的嘴里便发出一声惊呼。伴随着母亲和妹妹的哭喊,又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从天上落了下来:点火器、父亲带在吊篮里的被子、一截绳索,几滴味道可疑的水渍……人们的心里越来越凉。完了完了!父亲显然是在劫难逃了。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落下的,就会是气囊因爆炸被撕裂的红色碎片、变形的吊篮、父亲残缺的肢体、以及血肉模糊的头颅……但随着最后一件蓝色上衣缓缓飘落到地面上之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仰头朝天空看,天空重又变得澄澈,甚至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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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云作品·M小姐200×150cm布面丙烯2008
一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任何父亲在捕鱼船上的消息。他成功地驾驶着他的捕鱼船,登临到天上的河流中去了吗?种种迹象表明,父亲并没有遇难,我们去方圆百里的地面上搜索,也没找见他的尸体,以及与那艘捕鱼船相关的,一丝一毫的坠毁线索。
雨季到来之后,奇迹终于在我们的期盼中发生了——鱼群伴着雨水降临。屋顶上,街道上,院子里,落满了白花花的鱼。有些不幸的鱼落在地面上当即便昏死过去了,而那些落在水洼里的鱼,则幸运地活了下来。
人们为这奇异的事情啧啧赞叹,四处传诵。他们说到那艘神奇的捕鱼船,以及那个在天空中捕鱼的人时,脸上无不露出敬仰的表情。
而母亲的小心眼又暴露了出来。她暗地里责怪着父亲为何把辛苦捕获的鱼扔得到处都是。每到下雨天,一些外乡人甚至跑到我们村来,想讨得些便宜。
他在天上吃什么?她开始惦记他。并为父亲没能带走一些干粮始终耿耿于怀。
她吩咐我在院子周围栽上高大的树木,期盼着父亲有朝一日返航时,那些高大的树冠能做捕鱼船停靠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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