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是弟弟三十五岁那年生下的女儿,被他的朋友们戏称为老年得子,自是万般宠爱。
其实,这孩子是还在娘肚子里时,就已经备受瞩目的。原因很简单,我父亲那一辈,父亲和叔叔兄弟两人,共有六个孩子,弟弟却是唯一的男丁,自然寄托着家族传承香火的希望。再加上弟弟又是个贪玩的主,结婚多年,玩得风生水起,就是不提要孩子的事,把两家老人给急得没少念叨他。所以当弟媳怀孕的消息传出去后,亲朋好友们的询问电话让家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几个月后,七大姑八大姨们关注的焦点变成了生男生女的问题,于是,她们各施己长,用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奇奇怪怪的招数进行探测推算。有看走路身法的,有掐腰眼试软硬度的,有摸肚子是圆是尖的,还有把脉听胎音的,综合种种迹象,最后貌似很有科学根据地得出弟媳肚子里怀的是儿子的结论。
因此,在这样的气场误导下,当妮呱呱坠地,护士出来说恭喜生了个小公主时,守在产房外的一众人都半天回不过神来,而七大姑八大姨们辛苦建立的曾经让人仰视的权威地位也瞬间坍塌。三年后,看着在家里的沙发和窗台上蹿上跳下的妮,我的小舅妈发出一声叹息,这不就是个假小子吗?难怪当初我们会看走眼啊。
初生时的妮小脸粉嫩,头发乌黑,眼睫毛又长又翘,睡着时还会发出小小的鼾声,非常的逗人喜欢。
“好可爱啊,像天使一样。”在一拨一拨参观者的赞美中,弟弟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可好像还没等他从兴奋劲儿中平息下来,就发现小天使背上的翅膀不见了。
妮有两个比她大四五岁的小表姐,一个叫薇,一个叫静。薇安静内向,常常是悄没声息地存在着。而静却异常的活泼好动,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动,手脚从来没一刻闲着的,一眼没看着就不知要闯什么祸。制造声响的能量相当于十个同时在工作状态中的闹钟,动不动就会触及人的忍耐极限。
静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表弟,是我们这一辈中学历最高,也是最有出息的,年纪轻轻就做了高级工程师,无论在家里在工作单位还是在社会上,都以斯文有礼著称。但就是这样的表弟,曾经两次在家族聚会中,生生地被他的女儿刺激得情绪失控,在接近崩溃的咆哮中露出了狰狞面目。可尽管表弟爆发到如此程度,也只不过是让他那个泪眼汪汪,不知所以的宝贝女儿安静了半小时。
这样的场景没能唬住静,却让我的弟弟看得惊心动魄,他不止一次的念叨,可千万别让我生个这样的孩子啊。
但是,有句老话叫做“怕什么得什么”。妮仿佛就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而生的,而且,还是她静表姐的升级版。
在后来的日子里,看着上足发条般闹腾的女儿,我弟弟后悔当初不该乱说话,可弟媳却作了更有技术含量的分析,认为女儿如此闹腾都是胎教造成的。
弟弟从小就热衷暴力美学,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是亲力亲为的以实践去感受其中的乐趣,成了家后改为从影视作品中去寻找快感,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武打片、枪战片才能入睡。弟媳嫁鸡随鸡,已习惯用打杀声作催眠曲,以至于妮在娘肚子里,就是听着打打杀杀的声音一天天长大的。
不过,这样的胎教也并非没有一点好处。妮出生不久,就赶上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除夕夜,爆竹放得天摇地动,跟世界大战爆发似的,一般的婴儿早吓得哭哭啼啼的了,可妮却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咯咯发笑。弟弟很得意,把这件事到处炫耀,脸笑得跟朵花似的。可是很快的,他就笑不出来了。
当妮不用依赖大人的搀扶,可以自由行走,干自己想干的事时,她所表现出来的兴奋非常强烈。我想,她或许曾经想过要用放爆竹的形式来表达这种兴奋的,只是那时她的能力有限,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她只能采取一些替代的方式。再于是,家里的那些碗啊碟啊,杯子啦烟灰缸啦,小相框小工艺品啦,只要是能摔出响的,我们妮又能够得着的东西,通通遭了殃,大多落了粉身碎骨的下场。
那些可怜的物件被摧毁的呻吟声,在我们妮的耳里犹如天籁,她听见后总是拍手欢笑,绯红的小脸上露出一种叫做幸福的表情。
面对妮的这种恶趣味,全家人紧急动员,把那些妮够得着、拿得动的家什全部换成了塑胶制品,让那小家伙怎么摔也摔不坏。
可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努力了几次仍无法听到自己想要的悦耳声音后,妮果断地把自己摔倒在地上,然后就是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还把眼泪鼻涕抹得到处都是。
看着撒泼打滚的孩子,弟弟很是闹心,扑上去就想施展自己最为擅长的武力镇压。可当他的手指头才轻碰了一下妮的额头,那孩子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把弟弟吓得猛地愣住,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妮抬起两只小手拼命地拍打自己的脑袋。弟弟一着急就抓住妮的一只手打了一下,结果妮又迅速用她的另一只手对着自己刚刚被打过的地方一阵猛打。这一招让弟弟再次愣住,弟媳不得已只得冲上去收拾残局。
原以为这只是个偶发事件,可这样的戏码却一而再地上演。只要大人不按妮的意愿行事,她必定撒泼打滚地号啕大哭,而如果大人想要因此动手教训她的话,你打她哪儿,她必定变本加厉地跟着打,仿佛痛的人不是她似的。最吓人的一次是,当有所准备的弟弟在妮发毛的第一时间捉住了她的双手时,那孩子竟一头撞向身后的墙壁,那种决绝立马就把她爸爸的气势压了下去。我那在江湖上好勇斗狠十几年的弟弟,最终向他娇小的女儿举起了白旗。
当然,弟弟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放弃把女儿塑造成乖孩子的努力。所以当他看到表哥的儿子,比妮小半岁的骏在被送进一家著名的幼儿园全托后,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学会了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还能叽里咕噜地说上几句英语,最重要的是变得听话而有礼貌。这让弟弟非常的艳羡。于是,他照方抓药地决定把妮送进那家幼儿园。
在办完手续把妮交给幼儿园老师的分别时刻,妮因为对新环境的好奇并没有哭,但弟弟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给老师暗示妮其实是个很能哭的孩子。老师不以为意,胸有成竹地表示,送来的孩子没有不哭的,但是她们有丰富的经验去对付。
然而不出三天,幼儿园的负责人就非常抱歉地把弟弟请了过去,说幼儿园接收过成百上千的孩子,从没看到过像妮这么能哭的,差不多哭了三天两夜,简直要哭倒长城了,换了几个老师都束手无策。幼儿园怕出事,只得在全额退款并奉送一袋进口水果后,恳请弟弟把妮接走。
弟弟没有办法,只得把他那个能哭倒长城的女儿抱回家去。
或许,那三天的幼儿园生活也给妮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她担心父母再把她送去全托,竟然在回到家后,小心翼翼地提出,她可以去上别家幼儿园,但不能是全托,她要爸爸妈妈每天都接她回家。这是个意外之喜,弟弟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她的条件。
其实,比起爱哭这一点,更让全家人揪心的还是妮的吃饭睡觉问题。生下来八斤重的胖孩子,在学会走路跟说话后,瘦得跟细麻秆似的,小脸也变得还没有大人的巴掌大。主要原因就是不好好吃饭。每餐只肯吃小半碗东西不说,在吃的过程中还必须得揪着别人的耳朵,同时还得看着动画片,常常是嘴里包着一口饭半天都吞不下去,弄得喂饭的人特别火大还不敢发作,否则就得领教她惊天地泣鬼神的号哭功夫。
吃东西让人操心,睡觉时也格外磨人。上床后,一定要听着故事才肯老实躺着。这一点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妮并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但问题是很多孩子都是在听着故事时很快入睡,而妮却是等讲故事的人都要睡着了,她还在两眼炯炯有神地追问,“还有呢?还有呢?”
通常是等她真正睡着的时候,也到了鸡叫头遍的时候。要上班的弟媳最终不堪重负,把讲故事的任务交给了号称夜猫子的弟弟。
弟弟在接班上岗一周后,就开始逢人便抱怨他是如何的睡眠不足,而那个把她爹变成了祥林嫂的小家伙,却在家族聚会时,对着她的偶像静表姐倾诉,“好烦哦,要是人不兴吃饭,不兴睡觉就好了”。
听见这话的弟弟在一旁咬了半天牙,好久才吐出两个字,“幸好!”而看着这一切的我,更是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感叹,又不好好吃饭,又不好好睡觉,瘦得跟纸片似的小孩,究竟哪来的那么旺盛的精力呢?
相对总是担忧女儿身体的弟弟,我更关注妮的性格成长。我曾经担心妮会变成一个自私甚至是自闭的小孩,因为到她手里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玩的,她总是霸着,不愿与人分享。她那间堆满玩具的小屋,几乎就是别人的禁地,只要有谁想要靠近,她就会像撒尿圈地的小动物似的龇牙尖叫,然后就是撒泼打滚。而且,最让我不安的是,妮经常独自对着一堆玩具自言自语,然后把试图与她交流的人屏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外。
为着这样的妮,我一度想让弟弟弟媳带她去看看心理门诊。可就在犹豫间,一天天长大的妮开始发生变化,变得特别的热情,特别的愿意跟人交流,甚至是带点强制性地把她的热情推销给别人。我不幸正是她用起来最顺手的“热情”承受者之一,经常都要被她搂着脑袋亲来亲去涂得一脸的口水。
不只是对家人,妮的热情像阳光一样普照。时不时的,她就趴在家里的窗台上,向着楼下过路的行人大声呼喊:爷爷你好!奶奶你好!叔叔你好!阿姨你好!
偶尔我带着妮在小巷里走一趟,一路上那些开烟酒店的、洗烫店的、理发店的,甚至是卖报纸的、卖水果的,都在跟她打招呼,“妮妮上街啊?”“妮妮干什么去啊?”弄得曾经在那里生活了七年却不认识几个人的我很是汗颜。而妮却很老练地跟人答着话,还悄声叮嘱我,那谁谁谁你今后从他店门口过的时候要走快点,因为他很啰唆。看着她严肃的样子,我差点没有笑喷。
在大人们那儿有很高人气的妮,其实更喜欢跟小朋友建立感情。只是因为她原来爱哭又小气,所以一开始能跟她玩在一起的小孩并不多。妮很郁闷,我们抓住机会教育她,告诉她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她小气又自私,希望她要学会宽容,学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与人分享。妮又吵又闹的假装听不进去,却在大人离开后独自发了半天呆。这事过后的第二天,妮跟她爸表示星期六想去青岩古镇玩,她爸同意,她又说想叫上她的叔叔、伯伯及姑姑们,让她爸请客吃卤猪脚,她爸也同意,但是要让她自己去请。妮于是跟她爸要了电话,一个个地打给叔叔、伯伯及姑姑们,说她爸爸请大家星期六去青岩吃卤猪脚,然后就低声下气地请他们务必把自家的小孩带上。
那是一次成功的出游,懂得忍让的妮和小朋友们玩得很高兴。慢慢的,妮的玩具小屋不再是禁地,家里好吃的东西也肯拿出来给别人吃了,甚至是她最喜欢的漂亮小皮鞋,也让她爸爸拿去送给了她的小表妹。这样的转变让妮在幼儿园也很得人缘,尽管五音不全,还被小朋友们推荐在六一活动中担任独唱。而妮在家里说起幼儿园的事,不管提到那个小朋友的名字,都要加个“我的好朋友”的前缀。
不知不觉的,妮现在已经成了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与一些一踏进校门就眉头紧锁的孩子不同,妮总是欢天喜地进出学校,回家后依然是有很多的“好朋友”的事与大人分享。只是,从进校的那天起,妮的成绩一直就中不溜秋,而老师给出的评语也总是粗心大意。
今年初,妮学校放假的那天,正好是家族聚会的日子。去开家长会的弟弟带着妮回来时,我在人堆里聊天聊得正欢,妮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我身边,大声问:“姑姑,你刚才跟爸爸说什么?”我还没跟弟弟碰上面,一时愣住,妮又大声问:“是不是说我考试的事啊?”这下大家都停下话头看着她,安静片刻后,还是表妹反应快,“妮是不是考了好成绩啊?”妮只笑不答。表妹把妮的爸爸喊来一问,果然。然后,大家都为着妮的那点小心思笑成一团。结果,第一次考了好成绩的妮脸也红了。
说起来,比起很多既要面对繁重的学业,又要应付多种课外特长培训的孩子,妮是幸运的。在她五岁时,她的爸爸妈妈让她在琴棋书画跟跳舞唱歌中选择一两项来学习,结果妮只选了绘画,而她的父母也没多说什么。
亲戚们都认为,以妮多动又善变的个性,她不可能将绘画学习坚持多久。可妮却出人意料的已经坚持了三年。因了她的这份坚持,我的父亲,也就是妮的爷爷,把家里的墙壁完全对妮开放。要知道那刮着瓷粉的雪白亮丽的墙壁,可是以前我跟弟弟即使是不小心蹭出点印迹来,也要被父亲严厉斥责半天的。而现在,它到处贴的都是妮的那些只有外星人才能看懂的绘画作品。
我特别爱看妮绘画,并不是奢望她以后能变成大画家什么的,而是非常喜欢这孩子认真绘画时专注而又安静的样子,真的是十分的可爱,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她的背上真的有美丽的小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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