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这一耳光,首先打醒了那些树上的叶胚,它们鲜嘟嘟地探出了一个个枣红的头,完毕就要张叶了,开花了,叶是绿色的叶,花是粉色的花,还别着脖颈傲慢地散放出些甜丝丝的气味儿。接着就是大地上窖藏在地缝子里的杂草的籽儿,它们使劲地鼓啊长,终于长出了一条腿,朝下拼命地扎去,这样再努力上几天,就又长出了两条胳膊来,然后朝着天空的上方伸展着,仿佛一个个做着自由体操的少年,青春烂漫啊。再下来,就是老刘妈的屋檐前,又住回了去年的那窝燕子鸟,它们唧唧喳喳地欢叫着,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的,仿佛在调情。
老刘妈已经没了门牙,她从屋子里出来,嘘了一气那些惹她好气的燕子鸟。她还把一簸箕灶灰杵在了院子前的一堵矮墙上。阳光就因为她扑棱的双臂,荡起了一团生动的青色灰晕。
老刘妈是个好随便生气的人,这或许是因了她都一大把年纪的缘故吧。她的老伴儿去得早,一个儿子又不在自己的身边,常年也就她老刘妈一个人在这间屋里独候着岁月,候着候着就养成了个好生些无名气的坏毛病了。
阿丁他们这一伙人,在春天还不到的时候就来了。他们在老刘妈的屋子后边盖大楼,现在他们也都起来了。
早晨的霞光像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地泼洒在大地上,粉颤颤,亮丢丢的。阿丁他们钻出了棚,绾着眉头把眼皮封得就剩下了一道缝。他们稀松耷拉的,一帘帘夹衣夹裤掸在各自的肩头上,或者套在胳膊里。他们正议论着这个月的工钱该如何来打发。
老刘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所以老刘妈就继续嘘着那些燕子。她觉得阿丁他们这一伙人,简直就是些鸟人。他们嘴上叽里咕噜的,那算什么话?不像话。老刘妈就没好气地远远斜瞄了他们一眼。
屯子不大也不小,这些年是越建越大,都快建得像个集镇了。
老刘妈原来的院子在屯子的极南端,孤零零的像一座破庙。可是没出几年时间,就不是这样了,老刘妈原来的院子被围困了起来,仿佛一头正在蜕毛的老鹅,被林立的木桩给围困了起来。那些林立的木桩,就是都快要戳破了天的楼房。有的楼房,几乎是一夜之间就从地皮上蹿了出来。闹得老刘妈措手不及,防不甚防。
其实最初,老刘妈是很愿意去亲近阿丁他们这伙人的,特别是阿丁。起初她给他们往工地上送水,送些从山上采下来的野山果。可是,他们就像一群不懂怎么感恩的鸟,就会叽里咕噜地叫。老刘妈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老刘妈说,你们说什么呀?好好说,我一句也听不懂。
阿丁他们都笑了,龇牙咧嘴的。老刘妈看得出来,他们还是很感谢她。他们把老刘妈拿来的碗一口口摞起来,擦了汗,就又猴子似的攀到了楼房架子的顶端了。
太阳下的那些阿丁们,半空中就都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儿,头上还顶着个橙子皮似的帽子,星花一团一团地闪着飞下来。老刘妈搭着手棚子眯眼瞭过去,心想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要建多少这样的楼房。老刘妈的心里实在摸不准。
老刘妈的儿子叫四平,三年前就去了一个叫东营的地方。屯子里穷啊,人们常年都趴在地里刨那些沙石地,刨到四平都二十六岁了,还没有个媳妇。四平晚上和老刘妈说,屯子里有几个后生要去一个叫东营的地方做营生,听说那里可以找到钱,四平也要去。老刘妈说,我都六十几的一个废人,你要去你就去,跟我说,那也是白说。四平说不是不放心你么。他的头就低了下来。老刘妈说,我有什么事?活着就剩下了一口气,死了那也就是一堆黄土,你要去就去吧,不要惦记我。四平就觉得妈心里很复杂,自己的心里也是很复杂。他不想老刘妈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在家里没个人照料,可是也不想就这么独身一人光棍下去。斗争了几天,四平后来还是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年,连个给家里捎一梯话的音信也没有。老刘妈想她的儿子四平,做饭的时候把柴火都放在水缸里了。
屯子里的人,这些年大都不怎么去种地了,有的去了城里做买卖,有的到了外面做工去挣钱,有的有几个钱做底垫,就去买了一辆大汽车跑起了运输,反正是,屯子里几乎没有几个再去那些自家的地里刨庄稼的了。现在的人们谁都知道这样的道理,有钱了,什么也可以买得到,种庄稼那不也是为了去挣钱么?可是那些贫瘠的地皮不打粮,一年下来又能挣到几分钱?不如去做别的吧,挣钱来的要快些。这样,屯子里的大部分地也就开始荒芜了。老刘妈家也有六亩山坡地,她可不像其他的村里人,她的四平走了后,每年老刘妈都要按时按候地好好把这些地给务持好。老刘妈怎么会不懂得这样的道理?现在四平不在她身边,不去种这些地,她还怎么生活啊。她在那些山坡地里种上了玉米、黑豆、谷子和高粱,还要点上一些葵花。她知道,儿子四平在家的时候,有个喜欢嗑葵花籽儿的习惯,她把那些每年收获回来的葵花籽儿都好好地晾晒干,完毕再用一个个装过化肥的袋子分装好,放在一口大缸里。她想着四平回来了,就去给他用锅文火炒了吃。现在,老刘妈都攒了有三个化肥袋子的葵花籽,可是四平还不见回来。
楼房又在老刘妈的屋子四周拔起了几栋,楼房的帽子都戳到了云端,整个屯子都被这些楼群隔在了北边。老刘妈要去屯子里买些东西回来,现在也是不方便。她就想方设法地和那个在这里给楼房看东西的老李头拉关系,也就是希望他在老刘妈到屯子里买东西的时候,或者是上山给那些庄稼除草的时候,捎带帮她照应着点这个家。其实说起来,老刘妈的家里倒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再没什么东西,那也是个家啊,是总需要个人来照应的。一来二去的,老李头也就成了老刘妈家里的常客。
这会儿,老李头正朝老刘妈的这边走来,他的手里还搐着一把很沉重的东西,近了就问上了,今天不去屯子里?你再去的时候把这些带上卖了吧,能换些油盐酱醋回来。老李头把一大把废铁棍子清脆地扔在了地上,接着又说,我不把它们收拾起来,也还是叫阿丁他们给收了去卖,这些外地来的人,说话和鸟叫一样,简直就是些鸟人,可气得很。
老刘妈从此就知道了阿丁这样一个人的名字,也和老李头一样,开始在心里把他们当作鸟人来看待了。
可是老刘妈却有和老李头看法不一样的地方,她还是很同情这些外地来的孩子的。他们的年龄也不是多么大,可能也就是和她的四平一样大,都是些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来这里做工挣钱的人,他们的家里,想必也是有父母和兄弟的吧?老刘妈在四平要走的时候也说过,你看看人家都来咱们这里找事做,你要不也在自己这个地儿找个事做?不是一样可以做工挣钱的吗?出门在外的,想必也是不容易啊。四平说,您不知道当乡不养当乡人,远来的和尚会撞钟?我又不是没有找过他们,可是他们只给我下苦重却不挣钱的那些活儿,我不想给他们干。老刘妈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可是在外面就能够淘得到金子吗?那个叫东营的地方,四平他都去了三年了,音信全无的,也不见回来,看来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的。老刘妈的心里就又为儿子四平在外面做工担心上了。老刘妈是最希望四平在外面能够挣到些钱,快快回来娶上一房媳妇,那样,她就能够安安稳稳地走过人生这最后的一截路了。现在看来,这样的日子还远着呢。
老刘妈是不能白拿人家老李头东西的,即使是他自愿给她丢在地上的那些废铁棍儿,老刘妈也不白白要他的。老刘妈说,你等等。她就从菜缸子里夹了一玻璃缸用生姜大料和盐腌制的茴子白菜。带着吧,吃馒头的时候下饭。老李头有些难为情,说谢你了。眼里就有了一种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距离感,虽然他们都是老人了。
老李头是个光棍汉,一个人过到了现在,也是快六十几的人了。他说他的一个侄子在这里包着工盖楼房,就把他给弄来看场子。这里的工程大得很,听说是个什么开发区,要建设几年哩。阿丁他们这些人都是给他的侄子做工的人,是些河南人,不规矩得很。老李头很夸张地举出了许多阿丁们毛手毛脚的例子来,他还要老刘妈小心点他们,说你不要老给他们去送水了,还给这些人吃什么山果,他们不懂得去感激人,是些和鸟一样只会哇哇乱叫的人。老刘妈不言语,她大约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老刘妈是个善良的人,她其实是很怜惜和喜欢自己屋檐前住着的那些燕子的。她有时候也给它们丢一些什么吃的,可是这些燕子好像真是不怎么懂得她的好心,莫名其妙地看她一气,就飞掉了。老刘妈就有些生气,看在你们是邻居,好心给你们吃东西还不领情,真是不懂得好歹。老刘妈又想起了老李头形容那些阿丁们的话。这个世上,难道好心真的就得不到好报?
老刘妈又给阿丁他们来送水了。开了的水,老刘妈还往那里边加了些砖茶片。当年,老刘妈的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她就这样给他熬茶水喝,这样熬出来的茶水开胃还泻火,特别是到了冬天,喝着浑身都发热。老刘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天天地给阿丁他们来送水,她大概觉得这些孩子到了大中午,那一定是又饥又渴的。
老刘妈说,来吧来吧,你们这些鸟,喝水了。
她知道阿丁他们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和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一个样。
有些时候,阿丁们下了班,也要过来给老刘妈去挑两担水。当然,这是阿丁他们有意要接近老刘妈的举动。到了夏天来了,老刘妈要和一个卖煤的外村人买下一车煤。阿丁他们还给老刘妈往屋子里运煤块。今年的夏季雨水大,把老刘妈的一处院子墙给淋塌了。阿丁他们还过来帮助老刘妈砌院墙。老刘妈就觉得这些孩子不像老李头说的那个样,他们和四平一样,只是离开了自己的家,来到了别人的地盘做事来了。老刘妈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四平似的,想为他们去做些自己能做的事。可是,这些阿丁们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她老刘妈也毕竟不是阿丁们的老母亲,他们的关系,也仅仅就是阿丁们在这里做工老刘妈在这里居住的邻居罢了。
屯子里的领导来了几个,此前他们也来过,是要老刘妈搬离这几间老土屋的。他们说,要是再不搬离,就强制拆除了。
老刘妈说,你们要我到哪里去?我哪里也不去。
屯子里的领导中有一个年轻人嘴里就嘟囔:老不死的还挺犟。
又一个年长的回头睖了他一眼说,不能乱讲话,老刘妈是英模家属,要耐心做她的工作。
这些屯子里的领导们就开始耐心做她的工作了。他们说,咱们屯子里现在被县里划归成了一个开发区,是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呢,这可是咱们屯子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您老就搬了吧,屯子里给您腾出了两间最好的房,到了后边,还要再给您分楼房。
老刘妈端端坐在自己的土炕上,眼睛低眯着,嘴角微微地抽动着,就是不发一句话。
这些屯子里的领导们就拿她没办法,临走丢下了一句话说,您老再发扬一次革命优良传统,过几天还是搬了吧,可不能跟政府对着来,那样谁的脸上也不好看了。
老刘妈目送着这些屯子里的领导们走出了她的家门,消失在了院子外面的那些楼群深处,不见了踪影儿。这个时候她的身子动了动,她仔细地又端看起来自己的这几间老土屋。老土屋可真的是老了,也是该让它坍塌掉,再在这上边建上高高的楼房,那样咱们这屯子可就真的是像个镇子了。那个时候,儿子四平要是在外面挣到了钱,回来娶上一房媳妇,再住进那宽敞敞的楼房里,那该多好啊。可是老刘妈的心里就是有一道坎儿翻不过,她觉得老头子临死为什么不让她离开这间屋,老头子说,你离了这屋,你就是别人家的婆姨,不是我的了。
那一年夏天的雨季,屯子里发大水,老头子去山上看自己种的谷子,可是早上他就走了,直到中午也不见人回来。直到下午屯子里的人才把他抬进了家,老刘妈被惊呆了,她问着抬老头子进屋的那些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就大致和她说了些经过。原来是大水下来后,屯子里的一个孩子刚巧在那河床里路过,还赶着一头猪,那个时候水头就要到了,有数尺高的大水把河床里的土都拍击起了一团团的雾尘。路过的老人急忙跑下去拉着孩子的手就朝着河堤的方向跑。才刚把那个孩子推上了河堤,大水就像一头猛兽把河床里的那头猪吞噬了,老头子也被一截冲下来的树干给砸中了腰部。
老刘妈记得老头子最后在家弥留的三天里,一直反复唠叨着一句话:你不要离了这间屋,你要守着它,你要是离了,你就是别人家的婆姨,不是我的了。
为了不让老刘妈离开这间屋,老头子还把才十几岁的小儿子四平叫到了跟前,他一再嘱咐着,把我就葬在咱这几间屋的后边吧,我活着不离开你们,死了也不离开。
老刘妈知道,老头子那是在下边监视着自己呢。
最近这几天不见老李头过来,阿丁们倒是常常来老刘妈这里看一下。
老刘妈是觉得这些阿丁们的皮肤晒得一天比一天黑了。就像那些山坡地里种着的玉米叶片,一天比一天黑绿起来了。她想象着自己的儿子四平,四平在那个叫东营的地方做工,想必也和阿丁们的皮肤晒得一样的黑吧?肯定也是这个样。
阿丁们里面真有一个叫阿丁的,这孩子个头长得和老刘妈的四平差不多一样高,够一米七的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米色T恤,一说话就会露出两颗门牙来,这也和四平极为相似。老刘妈说,四平,来喝水吧。阿丁就端起来老刘妈给他凉好的一碗茶水,咕咚咕咚下了肚。老刘妈就觉得,这孩子连喝水的样子也和四平一个样,急忙去拍拍他的背说,慢点儿慢点儿,有的是水,还怕你喝不够吗。阿丁还叽里咕噜说两句什么话。老刘妈就知道,阿丁就是阿丁,不是自己的四平啊。
阿丁其实是很想和老刘妈交流的,可是他就是学不会这里的话。有时候,他们不去吃工地上食堂的那些烩菜泡馍,就到屯子上边的馆子里撮一顿,回来的时候还要给老刘妈带上点零碎的食物,比如鸡腿、炒肉丝、爆炒蘑菇什么的。老刘妈说,你们能挣几个钱,家里还有父母兄弟的,外边可要节约些。阿丁们也不说什么,放下这些就走了。老刘妈还知道,这些孩子们很不检点,他们大概是每到了开下工资了,就要去屯子里的澡堂子里洗个澡。老刘妈早就知道了那里不干净,那里有同样是外面哪个地方来的女人们,她们不为别的来,就是瞅着阿丁们兜里的那些钱来的。老刘妈就想去规劝他们一下,可是阿丁们听不懂她的话。
屯子里的领导们又来了几次,老刘妈心想,看来我是再也顶不过去了。这一天到了晚上,老刘妈早早地吃过了饭,又来到屋子后边安葬老头子的那坯土堆旁。老刘妈喃喃地说,老头子啊,你也在这里静静地安息了十几年了,守候了我十几年,什么事你也看在眼里了,现在我是不得不离开咱们这个老巢了,离了吧,这样也好,给咱们四平回来的时候有个好的家,这有什么不好呢?屯子里的领导们都说了,要给咱们分楼房哩,分下了楼房,咱们四平再能够挣些钱回来,那他也就好去娶媳妇了。
老刘妈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把锄头。她还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老头子从地下刨出来。她又喃喃上了,老头子啊,我把你刨出来,走到哪里,我都带着你,这样啊,我们就不会,不会分开了,你也放心了。老刘妈一边刨,一边这样说着。四平都三年了,他也不回来,他大概也可能是挣到钱了吧?老头子啊,你是做了鬼的,鬼的能耐比人大,能够像鸟一样四下去飞,你飞没飞到咱四平那里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挣到钱了啊?
老刘妈整整挖了一夜。十几年的老头子,在地下已经成了几根白骨。老刘妈还从家里取出一只手电筒来细心地找,一寸一寸地细细找。后来,她竟然又取来了一只下土的筛子,一筛子一筛子地筛。老刘妈确信老头子的骨殖一点也没有留在这里了,她才放心地摸了一把脸上的汗,随后又把那些骨头装进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缸子里。她还用一块四方的红布把那口缸给包了口,给土地还敬了几支香,就抱着回去了。
这个时候,有人来敲老刘妈的门。老刘妈想,是谁啊,大半夜的还来家。她开了灯,把门一打开,见是老李头,风风火火的。老李头说,我刚才看到一个黑影儿朝你家里走来,莫不是有贼了?
老刘妈生气地说,有什么贼,你才是贼。
老李头莫名其妙地说,明明是看到的一个黑影子,怎么会没有人?我想一定是阿丁他们在你这里捣乱来了。
老刘妈说,不是的,刚才是我自己出去了。
你三更半夜的一个人到屋子后边做什么?
我把老头子给起了,屯子里领导日天来做我的工作,我不得不离了,就把他也起了回来,走到那里我都带着他,这样他也不孤独,我也不孤独,到了下边还是一家子。
老刘妈还用眼神向地上放着的那口缸点了一下头。老李头就回头看到了用红布包着的那口缸。
老李头就低声地对那口缸说,老弟啊,你好福气啊,到了地下这么多年,上边还有个人惦记你,和你去比,我真是惭愧啊。老李头说着,到了后边竟然成了颤音。老刘妈觉得,老李头是想到自己的伤心事了。
老刘妈说,你坐吧。
老李头说,不了,天都快要亮了,你把门带好,休息吧。
老李头说着,就走了。黎明前的夜里还有半叶月光,刻出了老李头佝偻走去的背影。
第二天的早晨,老刘妈起了个大早,她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她找了一个簸箕,还找了一方凳子,来到屋檐前的那个燕子窝下。老刘妈仿佛是早就猜到了,这些燕子们的巢里已经有了几枚蛋,那可是它们的儿女呢,要好好地给它们也搬个家,因此,老刘妈在上山的时候,就早给它们物色好了一处地方,那是一个宽大的树杈,上边还有密密的树枝可以遮风避雨。老刘妈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燕子窝搬下来,那里边果然是有了燕子蛋了,是四五只呢。那两只成年的燕子还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地飞,它们肯定不理解老刘妈的用心,它们大概是在咒骂老刘妈吧?干吗要损害我们的家?老刘妈不去管这些,她把燕子窝轻轻地放在了山坡上的那个树杈上,轻轻地又拍拍手上的土,她看到了那两只成年的燕子始终跟在她的身子后边,飞来这里了,老刘妈就会心地笑了起来。这样就好了,我该放心了。老刘妈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咱们原来的那个家,屯子里的领导要把它拆迁了。这里已经是一个开发区,从今往后,屯子里就再没有你们要筑巢的那种老土屋子了,都是高高大大的楼房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大大的、圆圆的太阳,给这个屯子的上空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云。老刘妈从山上向下看去,整个屯子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她就看到了自己的那几间老土屋。屯子极南端的那几间老土屋,孤零零的,真像一头正在蜕毛的老鹅,被林立的木桩给围困了起来。那些林立的楼房,雄姿绰绰的,仿佛还叉着腰,要对这只老鹅下手。老刘妈就觉得自己这个屯子,是那么的陌生了。当年和老头子在屯子里生活的时候,屯子里是多么的平静,安详啊,没有阿丁们那样的外来人,屯子里的人也不去外面做事,人们春种,夏锄,秋收,冬囤。一年四季,相安无事。现在是怎么了?屯子里要搞什么开发区,一个屯子的人都不种地了,都去挣钱去了,连自己的四平也去挣钱去了。
老刘妈一路走着,想着,她想不懂,她也没有那么多的智慧去想懂这些事。
屯子里的领导们已经领来了几个伸着长脖子的挖掘机,还有几个年轻人正在从老刘妈的屋子里往外搬东西。老刘妈疯了似的跑起来,你们慢点来——慢点来——
老刘妈快步跑到了家里,她把那个用红布包了口的缸小心地抱起来,嘴里还念叨着,老头子,我们走了,今天要搬家了。
这个时候,那些挖掘机就上去挖开了那几间老土屋。轰然几声响,老土屋的上方腾起了一团白灰色的蘑菇云。老刘妈看着自己的经年住着的老房子,就这个样倒了,瘫了,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她这样一倒,却忘了怀里的那口缸,那缸摔到了地上,摔烂了,一堆白色的骨殖滚落出来。
老头子啊——
老刘妈大叫了一声,就伏在了那一堆白色的骨殖上号啕起来。
屯子里的领导们先是被那些白色的骨殖给惊了一下,接着就开始又劝起了老刘妈。他们说,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旧房子拆了,新的马上就又发给您了,难道新的还不比您这旧的好?想开些吧。
已经是到了上午,阿丁们早都在那些楼房的最高处做开工了。太阳下的那些阿丁们,半空中都是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头上还顶着个橙子皮似的帽子,星花一团一团地闪着飞下来。
突然有一个屯子里的年轻领导说,那个楼房的上空,似乎刚刚飞过了一只鸟,黄色的鸟。
大家就先不去再劝老刘妈了,都回头去看高高的楼房了。
果然是有一只黄色的鸟样的东西飞过去了,不一会儿就飞的被另外一座高楼给遮住了。
又过了一阵,一个人跑过来说,出事了,楼上掉下来一个人,怕是不行了。
屯子里的领导们就再不去管老刘妈这里怎么样,都急匆匆地赶去看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故。
老刘妈独自哭了一会儿,不哭了。她从地上一粒一粒地捡起了老头子的骨殖,用那块红布包好了,放在了那些人开来的一辆堆放老刘妈家什的车上。这个时候人们都不在了,她似乎还听到刚才有人说天上飞过一只什么鸟,还掉下来一个人?老刘妈就也远远地随了那些人的走向,要去看看是谁掉下来了。
那个从楼房上掉下来的人正是阿丁。他已经成了一团血糊糊的样子了。上身平时穿着的那件黄色T恤已经飞走了。他还有一口气,他在四周使劲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人。这个时候老刘妈挤进了人群,她一看到这个地上被人抱着的血糊糊的人,就又呜咽上了。孩子啊,你怎么就从那上边给掉下来了啊,怎么这样不小心,你家里不还有父母和兄弟们啊,你这样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老刘妈蹲下身子来,轻轻地摸了摸阿丁的手。
阿丁似乎想说话,他的声音很微弱,他说:妈……
老刘妈在阿丁说出这句话之后,整个神经都冷了一下,像被什么针给扎了一下似的。她看着阿丁的脸,她说,你是阿丁,你不是四平。
阿丁又说了一句:妈……
阿丁就永远地把眼给闭上了。
老刘妈大声地叫着,你不是四平,你是阿丁,阿丁,阿丁——
阿丁死了后,和他一同来的那些人说,阿丁的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一块来的就有他的一个堂哥,工程队里算下了补偿款,人就不往回去拉了。这样,屯子里的领导们就只好把他葬在了山坡上的一处小坡地上,这个小坡地,老刘妈去山上务持庄稼的时候是要路过的。
老刘妈被屯子里的领导给安置在了集体的两间房子里住,屯子里的楼房还没有装修好,好了那也要不少的钱才能去住。老刘妈没有钱,她要等到四平回来了才能够去买楼房住。可是,四平还没有回来。老刘妈想,今年他也该回来了吧。
又过了一个月,从河南来了几个警察,他们说是来调查阿丁这个人的,说他在河南那边曾经手上有一桩命案。阿丁杀过人。
老刘妈心想,这个阿丁还杀人?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阿丁没死的时候,老刘妈是怎么也不会把他和杀人犯联系起来的。这些警察自然也要问老刘妈些什么问题。老刘妈说,不像。
警察们没有调查出来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就作罢了。再说,一个死去的人,即使是查出了什么所谓的线索,那又能怎样?
这些警察要走的时候,老刘妈却把他们拦住了,说你们给我查一查我的儿子四平吧,他都三年了没有回来,他说他在一个叫做东营的地方做工,东营,你们一定是知道的啊。
几个警察对视了一下,说东营?不是山东的那个东营吗?我们可是河南啊,老大妈,几竿子打不着,你可以和当地政府打报告,要他们给你和山东的警方联系一下。
这些警察们走后,老刘妈就去找屯子里的领导们。说你们快给我找找四平吧,他去东营都三年了,也不见他人回来,连个信也不回一封,我不放心啊。
屯子里的领导们就安顿了老刘妈一气,说好吧,我们帮你打听打听,要他给你来个信,或者干脆就叫他回来一趟,也好你安心。
是啊是啊,老刘妈说着,眼里就泛上了些闪闪的泪花。
她就期待着了,天天都心急火燎地期待着。
可是,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也要过去了,又要到白皑皑的冬天了。四平还是没有回来。
老刘妈又去找了几回屯子里的领导们。他们都很忙。他们说,正查着呢,山东那么大,东营那么大,一下也是查不到,你先回去吧,慢慢会给你查到的。
寒食节的时候,老刘妈想还是把老头子给他找下个地方埋了吧,那样他也会安生地在地下躺着了,慢慢地等着她,她想她横竖都是要和他走到一起的。老刘妈没有往别处去,她又重新找下了一个缸子,把老头子的骨殖放进去,就埋在了离阿丁不远的那个山坡上。
老刘妈还给老头子和阿丁各烧了些纸钱,她说你们就在这里做个伴吧,免得都孤独。
回来的时候,老刘妈还路过去那几只燕子居住的窝上看了看。燕子早已不在了,它们大约是回南方过冬去了。到了明年,它们兴许还要领着它们的那些儿女们回来的吧?
老刘妈又在这个高高的山坡上朝着山下看了一眼。那个自己原来的院子,现在已经被一截半高的楼房压在了下边,没有了。阿丁的那些伙伴们,仍然在半空中吊着呢,一个个像是猴子似的。
老刘妈就在心里暗暗地嘱咐上他们了,你们可别像阿丁那样再从高高的楼上掉下来了,那样啊,你们的父母和兄弟们可怎么办啊。
……
冬天到了,大地就像是被一记更为有力的耳光打了脸面,万物都成了索索发抖的样子,就连这些高高的楼房们,也是,索索的发着抖。
老刘妈隔三差五的,还要给阿丁们送些烧开的水,里边还放上些砖茶。她说,我老头子当年就喜欢喝这种砖茶,尤其是到了冬天,喝了这种砖茶熬的水,身子是暖和的。
这些阿丁们在这里也是待得久了,也都会了这里的一些简单的话。他们就问老刘妈,您不是有个儿子叫四平吗?回来了吗?
老刘妈说,还没有呢,大概是年底要回来,快了吧。
老刘妈说着,就给他们每人都倒了一大碗的茶叶水,白白的热气蒸腾起来。
她还说,你们慢慢地喝吧,水嘛,有的是,喝下去身子是暖和的。
阿丁们一笑一笑的,喝着老刘妈端到他们手里的茶叶水。
喝过了,老刘妈还要吩咐他们几句话,老刘妈说,你们可要小心点啊,那样高的楼上,掉下来了,就不好了,那样啊,你们家里的父母他们可怎么办啊。他们说,没事儿。说着,就又高高地吊到了半空中的那些楼顶上去了。
老刘妈觉得他们可真的是有能耐啊,冬天这么冷,他们还能够像鸟儿一样地在那高处飞来飞去的。老刘妈扬着头,心想自己是十八杆鞭子也抽不上去的人了。
阿丁们,真是一只只会飞的鸟。
作者简介
张全友,男,山西怀仁人。20世纪末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全国各地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著有小说集《阡陌》,长篇小说《刘氏人物考》等。现为山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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