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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1626
我吸第三支烟。

  现在我躲在酒吧的最暗处,桌上掩人耳目地摆着一瓶青啤和一只玻璃酒杯,不注意的话,很难有人发现我,表面上看,我很像一个失意的女孩在想心事,那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意的女孩,那些该想或不该想的心事。很多人在我眼前来来去去,有的明目张胆要勾引我,我抹搭着眼皮,对谁也不理不睬,好像睡着了,其实心里无比紧张地瞄着每一个从我眼前走过的人。

  我是在寻找一个人,他叫谢捉谜,是个男的。两年了,我一直在找他。两年了,北京大大小小的地方我差不多找遍了,但是我连谢捉谜的影子也没看到,这个家伙像一团烟雾一样消失了。即使如此,我仍感觉他就在这北京,而且就在这条酒吧云集的街上,谢捉谜离不开这里,他是一个离不开啤酒,离不开人群,也离不开女人的家伙。

  崇志街上的这家酒吧叫小都会。现在正是小都会歹人、赖皮和失意者最多的时候,也是人们最容易兴奋和最容易消沉的时候,也可能正值那个临界点,跨过那个临界,你可能就成道成仙,也可能就成小鬼了。一个青年向我这边走过来,个头很高,长着一张闲情逸志的脸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我立刻警惕起来,谢捉谜就是一个高个子,也长了一张长脸,这种长脸性感而多情,对女人最有杀伤力。但那个青年只是经过,他又向另一张桌子走过去了,他没看到我,也许他是在寻找适合自己的座位,他不是谢捉谜,有一点点像,比谢英俊,说不定他也是一个大众金龟婿:小女子闺房里悲悲切切,眼见得姐妹们都嫁于良人,这夜晚叫奴怎生得过?夫哎……酒吧里有很多这样行迹可疑的男人和女人,怀着既复杂又单纯的目的,钓那些目的复杂而又单纯的人,这是愿者上钩的营生,是不会赔本的买卖。他们多数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有拉帮结伙的。比较起来,拉帮结伙的更有战斗力,他们彼此帮衬,是鱼饵也是渔夫,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跑单帮的也很危险,对某一种人来说更危险,当初云霞就是上了那个跑单帮的当。那家伙个子又细又高,慈眉善目的,云霞却说他很忧郁很颓废,总之他常常是一个人来来去去,形影相吊的,看着招人可怜。云霞不知怎么就注意上了他,而且说不清为什么就对他有电,就像一见钟情,果然也一见钟情了。总之,她和那家伙来往起来,那家伙就是谢捉谜。

  那时候,云霞刚刚被聘到外环上的一所民办小学教舞蹈,不久自己还开了一家小超市,卖日用杂品和家乡的蜡染。一个从外省来的姑娘,又没有什么过硬的学历,混到这地步的确很不错了。我毕业一年多还没找到事做,相比之下,云霞差不多已是一个小小的成功人士,那是二000年的事情,新世纪新气象,人们都说做事情头三脚难踢,云霞不用踢三脚,她一脚就踢成了。我也十分为她高兴。

  我和云霞是亲姐妹,云霞大我两岁。但是我们两姐妹性格一点也不一样,我是个急性子,是猛张飞,云霞做事却慢吞吞的,是慢吞吞而有馊主意那种。我俩性格虽然不一样,大小事情却通心通肺,好像彼此的身体接了电线一样,这边开关一打,那边电路就通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吃着同一对乳房长大的,典型的一奶同胞——妈妈的乳房美丽饱满,哺育了两个同样美丽丰满的女孩。此后,我上了大学,云霞却只上到高一,课本一扔就不读了。不光是爸爸妈妈,我也搞不清她为什么就不读了,家里条件还不算差,供我俩读书还供得起——爸是一个小单位的一把手,妈是一间中学的资深教师。不光是不读,人家早早的就跑到一家幼稚园干上了,还教什么舞蹈,那哪里是什么舞蹈啊,抽筋抽骨,疯疯癫癫的。以云霞的蛮性子,谁也想不到她会弄上这个。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幼稚园干了没几天,说大城市机会多,又跑北京发展了,而且这一跑果真也跑出了一点小名堂,老板都当上了,还不算小名堂?要知道那可是在北京呀。在我们那个安静的小城,云霞已经成为一个成功的传说,人们都在议论,本城一个小女子不光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事业,甚至落下了北京的户口。许多丫头片子都跃跃欲试,据说,第二批闯天下的人已经出发了。

  当初爸妈不同意云霞这么折腾,然而云霞这个不大不小的成功,让他们找不到说法。

  我却是个听话的乖乖女,毕业就回了家,家里这边十分安静,这座小城物价稳定,民风纯朴,美丽而又安静,美丽像少女,安静却好像没有性格和性别。我回来后,爸妈十分满足,已经内定我为他们养老送终。虽然满足,对我的评价却截然相反,说我表面老实,骨子里更野更坏,常常感叹女大不中留。

  然而和云霞比,我却是很失败的,正经大学毕业没找到事做不说,感情的事也不如意,二十好几了,至今还是形影相吊。也不是没人追我,有一个,半路跑掉了,把我甩了。

  现在,我趴在桌子上,我的眼前是一高一矮一实一虚的酒瓶和酒杯,我把酒瓶拿起来晃了晃,一团白沫腾起来,向瓶子的细颈挤过去,那是它们唯一的出路,如果打开瓶盖,啤酒就会一下子喷出来。酒瓶和酒杯让我联想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细颈子酒瓶是男人,空的酒杯是女人,一个饱满一个空虚,或者又饱满又空虚。我很容易就想到了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官,简直他妈太像了。不是吗?高的难道不像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矮的不像一个虚席以待的女人吗?有意思的是,满世界都有是这样两种人,不信你来数一数,看看酒吧有多少只“酒瓶”和“酒杯”?

  有人坐到我身边,我支开眼睛,发现是刚刚过去的那个高个,他可能早就注意到角落的我了——这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长得很漂亮,这样的女人不是无所事事就是要惹是生非,处在中间状态的女人不会一个人待在酒吧,而且,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中间状态的女人。干什么,要钓我的鱼啊?我警惕起来,也不是十分警惕,我换了一个姿势。我把头转向另一侧,这是一个不欢迎的姿势,仅仅是个姿势,其实是个欲擒故纵的姿势。这个家伙果然并没有走,反而挨着我坐下来,一股男人的体味冲进我的鼻子,混合着一点烟味和香水的男人体味,差不多是长驱直入。我皱了皱眉头,我并不讨厌男人的气味,也不讨厌香水,无所谓,皱眉完全是下意识,是我天然的一种抵制,或者也是一种姿势。

  因为侧着身体,坐下来的男青年看不到我的表情,但是我却感觉他欠起了屁股,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有一点失望,我说不清是将要失去一个探听对象的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我装出没注意不在乎的样子。

  这个英俊的家伙并没有走开,而是向我笑了一下,嘴的轮廓很好看,牙齿干净而结实——牙好胃口就好啊——你的胃口怎么样,你能吞下北京吗?我承认看表面这家伙不让我讨厌,不止如此,他甚至算得上英俊,绝对是一个英俊青年。他问我,一个人来的么?我没有表态,而是不温不火地看着他,我面无表情,我必须面无表情。英俊青年慢慢摸出一盒烟,慢慢撕开烟盒上的玻璃胶条,把开口向我:来一支烟啊?我抽出一支,放到眼前看了一下,是三五,我把那支烟放到桌上。这点警惕性我还有。青年说,啊,你不吸这个,不再让我,自己摸出一支烟,又摸出打火机点烟,然后向亮处轻轻呼出一口,一团烟雾不成形状地升上去,又慢慢无孔不入地散开了,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看是看不到,其实并没真正消失,是藏起来了,这符合物质不灭定律。烟雾的形状是神秘的,也是美丽的,从来没有一个画家能把它准确地画下来。

  夹在手指中的香烟是细长的,像这个青年的瘦长脸一样,他的手指也是细长的。细长的眼睛,细长的手指,他符合我的全部想象,那一刻,我甚至想到了一个很不像话的问题,他的那个东西是不是也是细长的?

  我处过的男朋友也是个细高个,就是把我甩了那个,他曾经很喜欢我,赞美我说: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这样的赞美让你心动,明知是假话也让你心动,让你每天充满希望,这样的赞美甚至让你漂亮起来。妈说,赶紧结婚吧。然而处了一段,他渐渐就没有了兴致,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终于有一天,我套出了他的心思:他遗憾我不是处女。王八蛋话说得意意思思,然而我听明白了。这是什么屁话?不是处女,你妈还不是处女呢。第一次我就不是处女,为什么才感到委屈?你还不是处男呢。

  做出这样的结论,前提当然两人得在一起,在一起睡过觉,这是必然的,不然无法求证。两人基本条件还算匹配,不做爱还等什么,还能等来什么?我的确和他睡过,同居过,也不是正式同居,大概居过七八次。不过说实话,虽然是和他做爱,我却是在独自品评做爱的感受——在这七八个回合里,每一次我都想起了谢捉谜。七八次之后,他指出我不是处女。我的确不是处女,关于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是处女与姐姐有关,这是后话。

  我没让他再委屈下去,把他放走了。其实那家伙条件还算不错,学理工的,是个工程师,单位是水电局,那地方福利很好,职工都分房子,单身也分,只不过面积小一些,还分这分那的,连卫生纸也分,我就是在他的两居室和他同居了几次,用了几包他分的卫生纸。可惜我不是处女,当然是他可惜。

  他妈的,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人的本质,我算看透他们了,他们没一个好东西,一个算一个。

  不过工程师人很干净,没有不良嗜好。

  身边的英俊青年说道,认识一下吧,我叫余京生。余京僧,这不是个和尚的名字吗?我暗想,这家伙一定说的是假名,他一点也不像僧人,他没那个气质,和尚不会来酒吧,来酒吧也不会说他是和尚。我没有告诉余京生自己的名字,我说,是余哥啊,幸会幸会,你要啤酒吗?我其实是有意回避告诉他我的名字。余京生说,生啤吧。挥手喊来了服务生,他自己要了一瓶,给我也要了一瓶。两人慢慢地喝酒,都不说话,四周的嘈杂压迫过来。先前的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一点也感觉不到酒吧的声音,那时的酒吧是安静的,现在则完全相反了,即便说话,你的声音也会淹没在别人的声音里,变成废话。然而这仿佛是一种提醒,提醒我来酒吧的目的,我是有备而来,我要惹是生非。我问这个叫余京生的青年,看到谢捉谜了么?我的口气是轻描淡写的,就像没话找话一样,好像我是这家酒吧的常客,常在这里混。余京生看看我,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问道,你找他?我说,也不是,随便问问。余京生说,啊。

  他这么回答让你摸不清头绪,但是我不再追问,我知道,如果再这么问下去就太愚蠢了,也很冒险,说不定这个余京生和谢捉谜他们是一伙的,我应该保持警惕,我有前车之鉴,那就是云霞,云霞如今在家乡的一家戒毒所,她已经在里面待了半年了。

  当初云霞的小超市生意很不错,雇了四个服务员还是忙不过来,云霞打电话让我来帮她,说反正你也没找到事情做,过来帮姐姐吧。不等我和爸妈表态,她又说,过来吧,不会让你白帮忙的,姐每月给你开三千块。爸妈有些不高兴,说,亲姐亲妹的,说的什么混账话?我知道云霞是在开玩笑,我愿意帮姐姐的忙,从地方上的一所大学毕业一年了,我一直没有找到什么固定的事情,闲得身体要长草了,已经长草了,就这样,我来了。

  更能打动我的是云霞那句话,北京机会多,有发展,发展可是硬道理呢。云霞的话是真理,这年头农民涌进城市,小城市混进大城市,大城市留洋出国,前赴后继又不可阻挡,这是时尚。和他们或是她们比,我够老实的了。小地方的确没机会没发展,小地方没法让人满足,大城市是X,小地方是句号,你在小地方就好像还没长大,一支烟的工夫就变老了。

  我是应招而来,应招女郎,也是慕名而来。应云霞之招?说不清,慕北京之名差不多。大,果然太大了,北京大得让我晕眩,我时常迷路,却又常常在陌生的马路上徘徊,我是自愿的。北京就像一个巨大的洞穴,你根本看不透它,它总是十分神秘,青年人没有不喜欢这样的神秘的,我也一样。实际上,我完全可以在家乡安静地活下去,继承妈和爸的一点财产和他们保守的观念,找个男人,和他生儿育女,平静而又平安地活下去,然而我还是来了。这个星球不是公共的吗?它理当有我的份额,包括举世闻名的北京,同样应该有我的一份,我愿意在北京成长,北京催我成熟,让我多长不少心眼儿。

  我不知道就在那时,云霞已经认识了谢捉谜。

  云霞有一帮小姐妹,都是喜欢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她们把那个叫舞蹈,叫艺术,当然,喜欢是先前的事,此后则是别无选择了,然而后来却靠“艺术”赚外快去了,到后来,赚外快成为唯一的想法,“艺术”放一边了,可是却一直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几个人当中云霞算是混得最好的,属于小老板阶级,她们基本都是打工者。其实云霞也不过是租着别人的房子开了超市,每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过是矮人中的长子。那个时候,云霞最奢侈的要求是买一辆车,当然不会是好车,能帮她进货出货跑马路就行。云霞也跟小姐妹们一样,到处为蹦蹦跳跳,为她们的“舞蹈”找买主了。在新环境混了没几天,云霞就明白了,她们的那一套也是商品,蹦蹦跳跳——能算得上商品就很不错了。

  云霞去第一家酒吧就碰上了谢捉谜。谢捉谜已经在这条酒吧街混了很久,有点小名气。他是个高个子,年纪不大也不小,肤色有一点黑,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和一双细长的手,人长得很英俊。他就坐在吧台的高凳上,手指夹着一支烟,两条长腿百无聊赖地晃动着。那一天,酒吧里人不多,天色还早,更多泡吧的人还在睡懒觉。云霞拿不定主意,她确定不了这个英俊的男人是不是酒吧的主人,她犹豫不定,也有一点自卑,除了体型还算说得过去,云霞只能算一个一般的女孩子,是那种走在马路上,不会有多少回头率的女孩子。这就有些奇怪了,一对亲姐妹,我却是漂亮的,对自己云霞绝对有自知之明,在家里,爸妈对我们姐妹疼爱是一样疼爱,但是他们看我更舒服——对于女孩子漂亮才是硬道理。

  谢捉谜站起来,云霞发现他个子很高,他慢慢走到她身边,问她,小姐有什么事情吗?云霞有些吃惊,表达显得语无伦次。谢捉谜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说,请这边坐吧。云霞随他坐下来,现在她好一些了。她在心里骂自己,你慌什么,他不就是英俊吗,他英俊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捉谜不是酒吧的老板,谁也搞不清他是干什么的,靠什么过日子,他成天泡在酒吧里,熟人很多,像个很有路子的人,这种人是大城市的产物,大城市像盛产棉花和稻米一样盛产他们。关键是云霞觉得谢捉谜有路子,不知道是她感觉错了,还是她感觉对了。那一天谢捉谜给了她一个电话号,说可以帮她联系联系买主。然而自此之后,云霞打了谢捉谜几次电话,一直没等来他的明确答复,他并不含糊其辞,总是让她等一等。云霞和伙伴们商量了几次,她们的结论是,明摆着这家伙是要她的代价。云霞问伙伴们,他要什么代价?要人还是要钱?她这么问已经有一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了,答案自在心中,她只不过是做一次求证。伙伴们说,那还用说,肯定是要钱。云霞心凉了一下,为什么不是要人呢?七嘴八舌,伙伴们又议论了一会儿,结果都没信心了。

  云霞还是想试一试,她给谢捉谜打电话要请他吃饭。云霞是在小超市附近的一家饭店请的谢捉谜。她让他来超市找她,她像陪着工商局和税务局领导一样领他在超市转了一圈,也像陪自己的男朋友,之后又陪着他去了饭店,有几个伙伴已经等在那里了。饭店与超市间,是不长也不短的一段路,走在路上,有很多人都在看她和谢捉谜,云霞知道,这一切与她无关,人们是在看她身边的这个家伙,知道是知道,她还是有一种满足感,她差不多就是在招摇过市,展示自己的成果。

  在饭店门前,谢捉谜突然说,哎哎,我说,这个饭你还是别请了。云霞问他,为什么?谢捉谜说道,你托我的事,我办不了,请也是白请。云霞说,办不了也要感谢你呀。让她吃惊的不是谢捉谜办不了,而是她回答他的那句话,那是她的心里话,她觉得自己很善良,甚至被自己感动了。那一天,大家吃得很高兴,都喝高了,姐妹们都认为谢捉谜人不错,正是女孩子或是女人们喜欢的那一类。云霞当着谢捉谜的面抢白小姐妹,她说,他不错什么,他是个骗子,是色狼。小姐妹们哄起来:色狼怕什么,我们就喜欢色狼。又说,你喝多了,你这是醉话。云霞说,是醉话也是真话。

  有一个小姐妹指出,他是色狼,你也是。

  得说云霞算是有一点眼光的,不久之后她知道谢捉谜根本不是什么酒吧的老板,连谢捉谜也说不清自己是干什么的。这话是谢捉谜亲口告诉她的。云霞问他,那你在那里干什么?谢捉谜说,等你呗。云霞说,放屁去吧。在骂谢捉谜的那一刻,她预感她可能和这个家伙上床睡觉,这是一个相当混账的预感,她自己也觉得一点不符合逻辑。

  余京生问我,你现在干什么呢?我不眨眼地说,开了一家超市。

  余京生说,哟,老板啊,看你就是个老板。又问我,那个姓谢的是不是个子又细又高,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我说,是他,对了,他长得有点像你。

  余京生又给我要了一客冰激凌,然后给我留下了他的电话。这家伙很会献殷勤,我正要吃冰激凌呢,接受男人献殷勤是女人的天职,我知道他有目的,如果他一点目的没有我反而不舒服,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一客冰激凌。余京生从吧台借了一支笔,一笔一画很认真地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我看着他,看着他强壮的脖子,暗骂,你妈的狗男人。

  酒吧安静下来了,甚至听不到那些窃窃私语。这样的安静下面往往藏着更多的蠢蠢欲动,人们各得其所,至少是暂时各得其所,因此你看不到有什么人来回走动。窗外闪烁着城市的霓虹,北京此时是粉红色的,像那些霓虹灯一样,你得承认,北京确实很漂亮。

  我见过谢捉谜,是我主动向姐姐提出见他的,我要扮演一个超级审查官的角色,我要好好审审他。在超市待了几天我就发现了问题,云霞差不多完全把超市扔给我了,我白天忙得一身臭汗,夜里就独自一个人睡在超市楼上那间小屋里。工资果然是每月三千块,一分不少,一分不多,伙食费单算,来前她可没这么说。云霞只和我在小屋睡了第一夜,此后就天天往城里跑,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常常是我一个人睡。先前我还乐得她不回来,我一个人睡惯了,剩下自己一个,我像在家里一样会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脱得像一条光溜溜的鱼,只有这样睡才舒服,和姐姐挤在床上就不行。如果在家,云霞也是神情恍惚,丢三落四,而且常常莫名其妙独自傻笑,我断定她的生活里有了另外的内容,那个内容一定是男人,一定的。云霞肯定和那个男人睡觉了,只有和男人睡在一起,睡过了,女人才会发出那样的傻笑。

  那天晚上,我问云霞,你为什么天天往城里跑,超市你还管不管了?云霞嬉皮笑脸地说,不是有你吗?我冷笑着说,有我?什么人勾引你了吧?云霞骂我,瞎说,然而只一会儿她就不打自招,情不自禁谈起了谢捉谜。她说谢捉谜这个人很有意思,也很有本事,说他要帮着她打理超市,还要拿超市抵押贷款,扩大超市的规模。抵押啊贷款啊,她说得轻描淡写,那个什么谢捉谜却说得很细节,像介绍一部热门电影,谢捉谜就是电影里的男一号,她甚至连他常穿什么牌子的鞋,常穿什么袜子都说给我听了。我却立即从故事里读到了险情,至少我觉得故事发展得太快了,因为太快所以危险,就像赛车一样,谁的车快,谁的危险系数就大。我暗想,哼,有什么本事,睡觉的本事吧,你他妈避孕套都忘记用了吧?我断定云霞已经和姓谢的睡过觉了,云霞的状态完全是和男人睡过觉的状态。我一点不客气地说,这家伙是个骗子,一定是,你把他喊来,我要见见他。

  第一眼看到谢捉谜,我暗吃一惊。如果看表面,两个人绝对不般配,不光不般配,而且差别太大了,云霞个子那么小,而谢捉谜又那么高,姐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谢捉谜却十分英俊,是英俊里还带一点颓废,带一点吊儿郎当,破落户养出的一个公子哥。特别是他的那张嘴,有一道温柔而又风流的弧度,用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这家伙就像一个极懂风情的遗少,和他比,云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丫环。我明白这样的家伙最有杀伤力,这家伙是个杀手,云霞完了。

  然而现在,我这个受骗上当的姐姐却小鸟依人似的挎着谢捉谜的胳膊,就像一个幸福而又满足的小妾。

  云霞说,这是我妹云朵。谢捉谜眼睛一亮,虽然那只是一闪,还是被我捉到了,我毫不怜惜地把它扔在了一边。这家伙一点也不掩饰他对我感兴趣,他对我大献殷勤,有时候,他甚至干脆把云霞扔在一边。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真是亲姐妹?话里已经完全是否定的意思了。我心知肚明,他是夸我漂亮,夸了我,也就等于贬低了云霞,这家伙坏透了。云霞在一旁起誓发愿说:我俩当然是亲姐妹,都是B型血,绝对的一奶同胞,都是吃我妈乳房长大的。我猜测,如果这家伙不是骗子,那他就是一个市面奇缺的钻石王老五——外表看,谢捉谜绝对是一个让女孩子感兴趣的男人,一百个女孩子,一百零一个会喜欢他。然而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王老五啊,很多女孩子甚至糊里糊涂就跟他们这种人上床了,说不定云霞就是其中的一个。以她的硬件条件,她干的是蛇吞象的事情。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的确有许多蛇吞象的故事,但是更多的小蛇却被大象踩在脚下,其实蛇是完全可以跑掉的,随便藏进哪个小洞不出来,大象绝对拿它没办法,蛇不在大象的食物链里面,可是,蛇爬出来了,而且爬到了平原上,山顶上,所以就有了蛇吞象的故事。

  那天,云霞请我和谢捉谜吃了饭,是一家不错的馆子,她让谢捉谜和自己挨肩坐,把对面的位置给了我,我从谢捉谜的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遗憾,那当然是因为我。吃饭时,谢捉谜常常把眼睛盯着我移动,眼珠不错一下地跟着我。他的眼睛黑中混着一点黄,狡猾中好像还有那么一点诚实和单纯,水汪汪的,在我眼中,那一点诚实也是色迷迷的,是真实的色迷迷,不掺假的色迷迷,是一浑混水,他的眼睛撕破我的衣服直抵本质。放了一般人早被他这么放电击垮了,我冷笑着想,少来这一套,来这一套本姑娘也不会上你的当。整整一顿饭我都保持警惕,警惕是警惕着,但是心里未尝没有一点得意,是得意中还带着一点点惊慌,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心理。不知道是不是谁的故意,那顿饭拖得时间很长,我提醒云霞说,该散局了吧?然而后者很快就伸腿松胯,喝得东倒西歪了,云霞的裙子一半卷起来,一半压在屁股下面,大腿全都暴露了,甚至露出一角粉色的底裤。她那狼狈样,让我都红了脸。过后我骂自己,你脸红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谢捉谜自然以此为借口留了下来。最后是我睡到了楼下,睡在了那张折叠小床上,而把楼上的小屋让给了他们。我当然不情愿,一开始就大喊着不同意,妈的,竟然让我充当红娘的角色,他们当张生和崔莺莺,在我眼前上演全版的西厢记。然而云霞醒了酒之后,腆着脸上楼求我了。云霞说,他也喝醉了。我说,他喝醉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怕是你喝醉了吧?让他睡楼下那张折叠床。云霞有一点无耻地说,不得我照顾他吗?我生气地说,你照顾他,你是要和他睡觉吧?云霞小新娘一样地说道,瞧你,就不能说得不那样难听。

  那个姓谢的家伙甚至等不及我下楼,就和云霞做爱了,我当时还在刷牙,隔着楼板,我听到他像打夯一样的嘿嘿声,听到云霞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声。两个人如此嚣张,如此神速地进入状态,给我的感觉像在表演,也像示威:他妈的,你们给谁表演,向谁示威?我把牙刷扔到了马桶里,咬着牙根骂楼上的那一对。这个婊子,这个傻狍子,我骂得最多最狠的当然是云霞。

  我一夜没睡好。夜里,那个家伙竟然下楼撒尿来了,而且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也许是我感觉声音很大。我紧紧合上眼皮,然而我还是看到他了,想不到他表面很瘦,肌肉却很发达,胳膊很长,两条毛腿更长,一条一条的腱子肉在上面滚来滚去,这家伙只穿了一个三角裤头,裆部顶起一个大包。流氓,太流氓了,我恨不得马上就把这家伙赶出去。明天就让他滚,滚得远远的,我在心里发誓。

  然而我很快就担心起来,现在怎么办,接下来他会干什么?这家伙会不会摸到我这里来,如果他摸过来,我怎么办?云霞睡得像一头猪一样,鼾声都传到楼下了,她也的确是累了,是撑饱了,这对狗男女差不多折腾了半宿,他们可是不清楚,我一夜也没睡好。如果现在这家伙摸到我的床上来,云霞一定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他把我强奸了云霞也不会知道,云霞脑子里根本就没这道警戒线,也许有,醉得忘记了。我竖起耳朵,听着拖鞋踢里踏拉,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震得我的耳鼓咚咚跳,最后还是踢里踏拉上楼了。

  他没有强奸我。

  第二天,我冷着脸对云霞说,太不像话了你们。云霞粉面桃花,果然一点就透,哧哧笑起来。谢捉谜眯着细长的眼睛,明知故问地说,怎么不像话,谁不像话了?我丝毫不给他面子,转过身体,把脸板起来。但是谢捉谜一点也不在乎,追着我又转到了我的正面,不依不饶地问我,你说谁呢,怎么不像话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调戏,他调戏我!我一口唾沫吐到谢捉谜脸上,骂道,你,就是你。

  云霞说,干吗呢云朵。事后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有些过分了,太激烈了,人家怎么睡觉是人家的事,和我是没有关系的,即使是与姐姐睡也一样和我这个妹妹没关系。谢捉谜却并不生气,他下楼给我们买早点去了,他又细又高的个子在早晨的阳光中显得很家常,就像一个老老实实居家过日子的男人,一点不像一个无赖,也不像骗子。

  我把目光收回来,问姐姐,你们总这样吧。

  云霞说,什么总这样?听不懂你的话。

  我说,你装什么糊涂,我是说你们总在一起睡觉吧。

  云霞说,这是第二次。

  我暗吃一惊,不动声色地问云霞,你真想让他把超市押出去啊?云霞懒洋洋地说,让他试试吧。我说,你信他?不待姐姐回答,我一针见血地说,他是个骗子,你就等着上当吧。云霞说,这年头谁能骗得了谁?就当他是骗子,他能骗我什么?我不回答姐姐,顾自说,等着,一会儿我试他一下。云霞说,试什么?我说,问他在你我之中选一个,他选谁?云霞说,还用试?我敢打赌,肯定是选你,你又漂亮又年轻,傻子才选我呢。

  谢捉谜拎着几根油条和一袋豆浆回来了,三个人吃早点。我说,快吃快吃,一会儿超市来顾客了。云霞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慢慢喝着豆浆,抬眼看着我。这个傻妮子,她还记得这个,记得打赌了,她是自信还是不自信?我会意地向云霞挤挤眼睛,用筷子一下一下点着谢捉谜,说,哎哎哎,姓谢的,问你一句话。谢捉谜说,什么话,问吧。我说,给我听好了,如果让你在我和姐姐之间选一个,你选谁?说罢,狠狠盯着谢捉谜,身边的云霞紧张得不敢抬头,她果然不自信。谢捉谜说,什么意思啊,考验我啊?是选妃子还是选情人?不管选什么,当然都是你。谢捉谜迎着我抬起眼睛。云霞拍手说,怎么样怎么样,我猜着了吧?我暗骂,混账!我知道我一定脸红了,而且有一点心跳。

  过不几天,谢捉谜没来,银行的信贷员却来了,是什么招商银行的。那家伙十分认真也十分内行地清查了超市的货物,上了卡又编了号,还把房子的租赁证明要过来看了,看着不像装的。云霞像个傻子一样屁颠屁颠跟着那个信贷员。这是谢捉谜安排的,是贷前检查,一切迹象表明,谢捉谜不是骗子。

  然而我仍然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又错了。贷款下来了,但是却打到了谢捉谜提供的什么帐户,一共四十万。这也怪不得谢捉谜,因为云霞没有账户,她的超市就是一出一入一本账,她懒得天天跑银行,也雇不起出纳员。

  现在,一个叫余京生的就坐在我的对面,我确信这家伙和谢捉谜一样,他就是另一个版本的谢捉谜。什么余京生,哪里有叫这样名字的?我看着这个地道的流氓,我恨死他们了。手里要是有枪,我一定亲手毙了他,我甚至想过去哪里买一把手枪,而且只带一颗子弹,我要让他饮弹自杀。

  隔不几天余京生果然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他碰上谢捉谜了。我问他在哪里碰到的,现在谢捉谜在哪里?余京生说,听说他就要去南边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去了。我说,你这不是雨后送蓑衣么,人走了你告诉我还有屁用?余京说,他过几天还回来。我暗想,又是这一套,又是给你下个鱼饵。

  谢捉谜俨然成了大功臣,云霞是超市的老板,他是云霞的老板。银行的四十万元,必须他签字才能支取,云霞连个出纳员也算不上。我现在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了,问云霞,说他正在张罗租房子。我又问,租房子干吗?云霞回答,不是要扩大超市嘛?

  我暗想,扩大超市?等着吧。

  云霞却撵我回家。我问她,为什么让我回去,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云霞说,你瞧谢捉谜那样子,他早晚要坏掉你。她竟也有这样的预感?到底是姐妹啊。我说,那你还跟他混?云霞说,我是我,你想前赴后继啊?我冷笑,说,我没那么傻。

  还不到半年,谢捉谜失踪了。谁也找不到,银行找不到,云霞也找不到他,最后,连警察也找不到他了。

  我们的超市果然被银行收上去了,人家找不到谢捉谜,收不回贷款,只能没收超市。我来前,抵押贷款差不多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了,银行和谢捉谜就是奸夫和淫妇,像云霞和谢捉谜的关系一样,那以后,谢捉谜兜里的钱就是银行的贷款,谢捉谜象扯算草本一样,一张一张地扯下银行的支票,那姿势漂亮极了,好像他是美国的什么大亨。我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然而云霞找不到谢捉谜,谢捉谜象他的名字一样成了一个猜不出来的谜语——他失踪了。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云霞吸上了那玩意儿,这是谢捉谜最初的目的,也是最后的一手,银行里的票子,就这样让他一口一口抽没了,想不到,最后这一手也让云霞学会了。

  抓他!我愤怒地喊着,好像自己是公安局的局长。云霞神情恍惚地说,抓他有什么用?钱早就折腾没了。

  四十万元贷款就这样打了水漂,变成了一缕轻烟。

  傻冒,糊涂!我骂了云霞一年,过后想:怨谁呀,这个世界没一样糊涂事不是糊涂人干出来的。

  一无所有的我们返回了老家。不久我认识了水电局的那个工程师,又是不久两个人分手了。即使分手,水电局的工程师仍然承认我的美丽,他痛苦地追问我,你的第一次给了谁?我回答,给了路上的一个傻子。工程师莫名其妙:什么路上?我咯咯笑,说,生活之路。

  我搞不懂我的贞操对他究竟有什么意义,贞操的意义是他自己的需要还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的贞操还有意义吗?我还常常想到如果姐姐离开这个世界,我还报不报这个仇。结论是,当然要报。我现在还忘不掉那种尖锐的刺痛, 问题是,谢捉谜还把我当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我找了侦探公司,我知道靠我一个人在北京这么找,再找一百年也找不到谢捉谜。那家公司叫福尔社会事物调查有限公司,门面很大,里面也不小,竟有好几个写字间,看来骗子不少,也说明受骗上当的人还真很多。接待我的人是个秃头,穿着中式罩衫,摇着一把纸扇,像个黑帮老大。我跟他说我要找一个人,旁边有一个小姐让我填了一张表格,除了我的联系方式,表格中有许多栏目都是关于谢捉谜的,比如职业年龄身高特征爱好什么的,然而大部分情况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肚脐眼下面有一颗红痣,我说,这有用吗?光头说,填上吧。我就在特征那一栏写上肚脐眼下有一颗红痣。表格填毕,秃头又拿出一张表格,秃头说,你把这张表格也填上吧。我看了一下,栏目中有一行叫标的,还有一行是付费,付费是标的15%。15%?那不就是六万元钱吗?看出我在疑惑,小姐说,如果找不到你说的那个人,退还50%。六万的50%,妈的,那也要三万块呢,我哪来那么多,三万块?我想去别的写字间碰碰运气,出了写字间,一下子看到了余京生。他问我,你怎么到这来了?我说,你怎么也来了?他笑笑,说,找人。你还是找谢捉谜呀?我说,是。他说,我给你找得了。我说,你自己那个不也还没找到吗?他说,那是两码事。我说,我可付不起15%。他说,看表现了,表现好,什么钱不钱的。我装不明白地问,什么表现啊?他说,聪明人干吗装糊涂,装你也装不像。我说,那我现在就表现一把,中午我请你喝酒。余京生说,要请也得我请你,我没钱,你也没钱,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现在都是男人请女人。我说,然后呢?他说,看表现看表现,你这个人啊,别那么深刻好不好?

  贷款到账那一天,云霞又请了一次谢捉谜,这一次是在小超市请的,她亲手弄了几个小菜,买了点熟食,酒管够,一瓶白的和无数瓶啤酒。我一个人坐在云霞和谢捉谜的对面,听姐姐边喝边向谢捉谜大谈她的生意经,姐姐谈得多,谢捉谜谈得少,基本是哼哼哈哈的,好像云霞是个大老板,他则是她手下的小跟班,或者反过来,他是大老板,云霞是小跟班。看样子,云霞已经完全沉浸在大干一场的喜悦之中了。扩大超市规模本来是计划好的事,我不知道姐姐哪来这么高的兴致。谈谈也不是不行,然而谈的一点不具体,都是空头议论,什么远景、今后之类的,抽象得要命。吹牛吹得差不多,云霞就一杯接一杯地和谢捉谜干杯。

  那一天我纯粹成了一个听众。我明白,云霞喝多了,我不能喝多,总得有一个清醒的。然而后来我也和他们碰起杯来,我也喝多了。

  此后又一天,谢捉谜拉来一车半新不旧的货架子,这儿那儿地指挥搬运工往下卸货,谢捉谜自己也跟着干,而且光着膀子,看着好像比那些搬运工还有力气,样子特别像一个普通而又诚实的劳动者,光着膀子的他肌肉发达,每一处都很发达。那一天云霞不在家,跟着一伙小姐妹走穴,卖“艺术”去了。我捧出几瓶矿泉水让他们喝,顺手递给谢捉谜一瓶。谢捉谜从我手中接过矿泉水那一刻,男人特有的气味和汗味挤进我的鼻子,熏得我有些神志不清,我感觉,我和他那样子,就好像一对干活儿的男人和他的小媳妇。

  就是在那一天,我不再是处女了。

  把空车打发走,谢捉谜跟着我进了超市,顺手拉上了卷帘门,我好像没注意他做的这一切,谢捉谜跟着我走进超市我也不知道,我还是神志不清,我甚至愿意就这样神志不清下去。然而谢种谜跟着我上楼我还是发现了,我问道,你又回来干什么?

  谢捉谜并不回答,突然就抱住了我,抱着我上了床。我当然明白他要干的事,他目的明确,目标也明确,他早有预谋,我踢他,挠他,咬他,我知道什么地方是他的要害,就是他的那个地方,对任何一个男人,那地方都是不堪一击,都是致命的,只要我给他一下,他立马玩完。但是我躲开了那个地方,我把两条长腿绞麻花一样绞到一起,和云霞不一样,这一次完全是一场战斗,十分激烈的一场搏斗,我早有预料,这是一场遭遇战,阻击战,不管是什么战,最后的战败者一定是我。

  果然,他还是进来了。云霞一张很大的照片看着床上的我和谢捉谜。

  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话,好像是一次强奸,他在强奸我。那个东西猛一下刺进我的身体,我先是感到强烈地挤胀,此后是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的身体缩成一团,过后又像一张弓一样挺起来,挺起来,但我还是没有说话,忍着痛,连叫一声也没叫。说实话,也不是十分痛,然而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从这一天开始,我不是处女了,谢捉谜成功地也可以说是漂亮地强奸了我。

  后来,他从我身上爬起来,抽着烟看我,看着我的身体,灌溉了充足的水分的我的身体,他呢,他身体的正面完全展开,像一幅质感分明的油画,我看见了他的肚子,两条长长的毛腿,他的生殖器就在我眼前晃荡,距离不到几公分,我甚至看到他身体上的一颗红痣。他这么无耻,我却奇怪地感到有一点害臊,替他害臊,也是替自己害臊,主要是替自己害臊,替自己不好意思,我去厕所处理了一下,顺便看了一眼镜子,里面的我面色红润,十分漂亮。回屋后,谢捉谜看我的表情十分惊奇,他那样子,像吃到了一只新鲜的水果。

  你还是——他说。

  我明天就告诉我姐。我说。话是这么说了,我却有一种崩溃的感觉,我觉得十分虚弱,想站却站不起来,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与姓谢的有关,也无关。谢捉谜是搂草打兔子,顺便就把我干了。我呢,说不清。

  云霞第二天回来了,回来的云霞像一个溃兵。走前那个中间人把握十足,说回来马上分钱给大家,结果钱是一分也没到手,吃喝住都是姐妹们自己掏腰包,白卖两条腿不算,还差一点跳脱衣舞,回程路费也是一分一分凑起来的。行前谁也没带钱,出去就是捞钱,还带什么钱?中间人一掌接一掌掴自己耳光,看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掴完耳光,姐妹们回家了。

  云霞把身体像麻袋一样扔在床上,骂道,累死了累死了,他妈的,上当了。谢捉谜平静地看着她,抽烟,吐烟圈。云霞说,死人啊,连句话也不会说?谢捉谜说,说什么,不去不就行了,不去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云霞说,废话。话一说完,马上就飞眼给谢捉谜。

  我坐着不动,我知道云霞要和谢捉谜睡觉,瞧她猴急的。我说,你净做赔本的买卖,心里说:你们都做了赔本的买卖。我没告诉姐姐自己和谢捉谜之间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告诉云霞,其实我想要说了,强奸那个字眼已经冲到我嘴边了,我又把它吞回去了。我对姐姐说,你不是累了吗?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想干什么随你便。

  云霞笑骂,臭丫头,脑袋一歪,睡着了。

  我指鹿为马,把朋友的一家超市指给余京生看,还把余京生领进去了,这个超市比当初云霞那个规模大得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溜溜达达,顺嘴就说出来了,像随便吐出一口口水一样。余京生在超市绕了一圈,停下来,十分感兴趣地看着一听啤酒的说明,我以姿势助说话,张牙舞爪跟一个服务员聊了一阵,就像老板和雇员说话一样,我和余京生距离并不远,也不近,余京生听不清我的话,只能看到我的姿势。这家伙头不抬眼不睁,一副对我们聊天内容不感兴趣的模样,看完一听啤酒,拿起同样的一听啤酒又看起来。我暗骂,装什么孙子?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本小姐一清二楚。

  出了超市余京生问我,超市从哪儿进货?我说,人家从哪儿进我就从哪儿进。他说,装穷装得挺像啊,我一看你就是个小老板。我说,怎么,还想空手套白狼啊?他说,这年头谁都不傻,套谁啊?套自个吧。

  这之后,余京生要带我去看拍电影,走了一半路又说不去了,说看别人拍心情不好,又领着我去听音乐会,不知道他从哪搞到两张票,还是甲票,揉搓得像卫生纸。我暗想,说看拍电影,突然又去听音乐会,我他妈说不定当了谁的替身呢。替身就替身,白看谁不看?这年头音乐会不是那么容易看的,关键是门票贵,顶吃一顿大馆子了。

  向晚的马路上人很多,有人脚步匆忙,有人闲庭信步。有几个维族人在叫卖烤肉串,戴着瓜皮小帽,留着小胡子,声音假模假式的,表情却同很多少数民族一样,透着一股实诚劲儿。余京生说,假的,除了胡子,都是假的,不能看表面。我说,是真的,以前有假冒,假的现在混不下去了。余京生说,现在真的也成假的了。

  我俩一路上讨论着真真假假,很快到了目的地。到剧场一看节目单,是爱尔兰的一个什么团,没什么名气。不光是音乐,还有踢踏舞和芭蕾舞。我和余京生混迹在观众之中,假装内行,也听也看,一开始是很冷静地看,后来也像情侣一样依偎在一起。前后排座位有很多这样的情侣,一对一对的,人家都很讲情调,看样子也都很有文化,气质高雅,他们并不搂搂抱抱,他们是暗中彼此依偎,这反而很有感染力。我喜欢这种有情调的地方,我是个学什么像什么的女孩子,接受能力好得要命,一句话,我愿意学习。我不想让身边的人看出自己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姑娘,这样的女孩子一点不值钱,这年头一个女的身边没一个男的,比不上街头拉客的妓女。我也学着情侣们的样子,稍微向余京生靠过去,做出一种依偎他的姿势,余京生接受了。然而姿势做久了也就真的靠过去了,肩膀是真肩膀,很踏实很惬意很温暖,那一刻我的身体竟然有了点反应。

  我悄悄对他说,这儿挺高雅。余京生说,钱,高雅是拿钱买来的,没钱你高雅一下试试,少一分钱,人家也不来你这儿演。

  我最有印像的是一段芭蕾舞,双人跳。特别是那个男的,身体叫个健美结实,演的是王子,样子也像王子,宽肩长腿细腰,基本就是男人的标本。我感觉,在一些人的眼里芭蕾舞是催眠剂,在另一些人的眼里,芭蕾舞是一种催情剂。我敢保证,这一场芭蕾舞看完,情人们回去后肯定要立即做爱,没有情人的也会千方百计找爱去做。

  台上的芭蕾跳得超级棒,舞姿和配乐一样行云流水,王子把天鹅托举起来的那一刻,我差一点就晕过去了,然而即使如此,一个细节还是让我记住了,那就是王子两腿间的大包,那地方在我眼里显得那样的巨大和夸张,夹在他的两条瘦腿之间,显得十分醒目。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呢?本来就是心知肚明,然而我还是提出问题给自己。余京生有没有那样的一个大包?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很可耻,却还是止不住想下去。

  余京生咬着我的耳朵,说,你比那个女芭蕾舞演员漂亮。我说,那当然。我明知他是恭维还是愿意听。毒药都是自己喝下去的,人就这么贱,这么便宜,两句话就蒙了。

  余京生说他毕业于一所艺术学院,学导演的,毕业以后一直没找到工作,他说他这一生就想亲自执导一部电影,但他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没有钱他就什么也干不成。我相信他没撒谎,那肯定是他经历的一部分,当然他一定还有另外一部分。我顺着他说,拍一部电影要多少钱啊,几千万几百万?听说拍电影很费钱,花钱像打水漂一样。余京生说,那叫大片,是大制作,我没那个野心,不管大小,让我拍一部就行。我说,你想实现你的导演梦?这年头导演比演员还多,不过你挺有理想的。余京生说,剧本早就写好了,感觉还不错,得个小奖没问题。他开始给我讲他的剧本,主要是讲其中那个主要人物,一个在京城里找生活的外省女孩。我想,余京生的样子的确像个导演,更像一个演员,他就像舞台上那个跳芭蕾的男演员,余京生的侧面线条更加硬朗,特别是他的鼻子,挺直得像个烈士。我问他,你要拍片,最少得多少钱?余京生想了一下,说,五十万吧。我捏了他一下,说,为了实现理想你去抢银行吧,现在的人不都这么干吗?余京生说,那不得进监狱?我说,你也该进监狱了。他说,说的也是,不然怎么实现理想?听说你还有个姐姐?我说,你怎么知道?余京生说,听谢捉谜说的,他说他跟你姐谈过恋爱。我说,那叫什么恋爱?是同居。余京生说,对对,是同居。

  春节我回家,见到云霞瘦得像个麻秆,走路直打哆嗦,还要爸妈扶着她。我知道姐姐撑不了几天了,人身上那点元气都让她折腾光了,谢捉谜加速了这样的折腾。姐姐还莫名其妙地怀孕了,要命的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谁下的种,我估计是谢捉谜的。爸和妈还偷偷商量,留不留下云霞肚子里的孩子,还商量要买一只奶羊,以备将来哺乳,羊奶比奶粉好,山羊奶比绵羊奶好。我恨道,什么绵羊山羊,还商量个屁?她死了,你们养活它?你们要是死了呢?我明白,云霞这样的身体,根本承担不了生孩子这样要命的任务,她早没那个体能,她甚至连月经也没有了——那是以后的事,不幸的是让我说中了。爸和妈老糊涂,他们这一辈子可能从没经见过这样的新生事物,一个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初的故事: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自己却不知道谁下的种,问题是她不是妓女,而是一个准成功人士,或者曾经是成功人士,老百姓眼中的女强人。

  谢捉谜一跑,云霞马上就垮了,垮得一败涂地,更要命的是她还吸上了那玩意儿。超市让银行收回去,没办法,我只好把她弄回了家。我想好了,往后哪也不去,不折腾了,就待在小城,守着爹妈和云霞老老实实过日子,再也不理男人了——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了——云霞的教训够我吃一辈子了,但是此后不久,水电局那个工程师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刚刚还发过誓,想不到我这样没志气,没脸皮。还是不久,工程师把我甩了。

  第二天,我就推着姐姐去市医院做人流,我告诉爸妈给云霞煨鸡汤在家等着。

  我的预感应验了,医院的医生说,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做流产?暗示云霞根本下不了手术台,他们明确表示不能承担这个风险,我明白医生们不愿意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勾当。

  我找到一家私人诊所,使了双倍的钱,那个黑医总算答应了。

  私人诊所的设备十分简陋,甚至就不能算什么设备,仅有的几件器械就像工地民工们的厨具。手术台是一张老式行军床,云霞就躺在那张行军床上。她轻得像一枚枣核,已经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只好帮着抬起她的两条瘦腿,并分开它们,私人医生在给器械消毒,我看着云霞那个地方,一会儿,那些器械就要从这里伸进去,就要毁掉一个从没见过阳光的小生命,然后,再把那个死掉的小生命从这里拖出来,扔进垃圾堆,最后成为肥料或土壤的一部分。真应了那句话,活着进去,死了出去,活着的再进来,死了的再出去,那是国民党集中营的一句话。有出去就有进来,前赴后继,物质不灭,循环往复,几万年也不过一支烟的工夫。

  和集中营不同的是,谁是毁掉小生命的凶手?

  横路进二指着杜秋说,就是他!现在我也同样毫不犹豫:谢捉谜,就是他!

  把云霞送回家,我先喝了一碗鸡汤,还捞出一只鸡腿啃了,云霞已经没力气喝鸡汤了。之后我又北上了,我要报仇。谢捉谜欠我三笔账,云霞,四十万元,还有我的贞节。我妈拦着我不让我走,她说,算了,别去了,钱要不回来,别再把你搭上。

  在地铁里,我和余京生应该分手了,在地铁里分手本来是很正常的,很多人都在地铁分手,在地铁里上演罗密欧与茱丽叶,然后互道再见,直到下一次成为陌生人。我和姓余的也在地铁分手,我觉得有一点遗憾,也有一点可笑,也许在地铁里分手就该遗憾,遗憾就很可笑,虽说不少电影都有这样的结尾,遗憾什么?遗憾是残存的那点月经。现在是晚上,晚上的地铁车站,凉爽宜人,一对一对的年轻男女很多,差不多都勾肩搭背,形单影只显得很可怜,这年头形单影只就像垃圾股,没有人愿意当垃圾股。有一对中年人好像受到了感染,其中的女人也把身体靠到男人身上,还回头冲男人妩媚地笑笑,吓了那个中年男人一跳,不过他还是勉强接受了。

  余京生突然问我,你找谢捉谜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余京生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让他骗了,一定是这样。我说,算你猜对了,他是我的仇人,不过他骗的不是我,是我姐。余京生叹道,这年头仇家越来越多了,又问,他都骗了什么?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说道,什么都骗了,我姐快死了,就是因为他。还有一句话我没说,他让我不是处女了。余京生说,啊?我说,啊什么?余京生,你一定知道谢捉谜的下落,说不定你和他是一伙的。余京生笑笑不答。我说,你不是答应替我找到他吗,告诉我他在哪。余京生说,我是要告诉你,可是你表现不好啊,说吧,你怎么感谢我?我说,随你便。余京生说,那你要怎么样谢捉谜呢?我说,杀了他。余京生说,看表现看表现。我说,陪你睡觉行吧。余京生说,真的?我可是说正经的。我说,看表现嘛,正经时我们说的不一定是真话,不正经时说的都是真话。

  余京生说道,别把自己说的那样勇于牺牲,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会为了别人跟我睡觉。我说,我是为我姐。余京生说,为你姐你也不会。我说,什么混账话,你说为谁我会?余京生不答。我又说,你呢,你为谁?余京生说,谁也不为,为我自己。我说,等我有了钱资助你拍电影行不?余京生说,太遥远了,我是个急功近利的人。

  我暗吃一惊:他什么意思,是绝望还是明白我没实力?既然明白,还跟本姑娘纠缠什么?我回答余京生说,跟你一样,我也急功近利。

  我们没分手,反而牵上手了,当了一把罗密欧与茱丽叶。我们坐上了同一方向的地铁,而且又进了同一个屋子,一路无话。进屋就上床了,好像合计好了似的,不过说实话,还真是没合计。

  只剩最后一件衣服时,我说,等等,给你,这是避孕套。

  余京生惊奇地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记得这个?挺冷静嘛。我说,骗子这么多,不冷静行吗?余京生有一点失望地说,戴上它让我有与世隔绝的感觉。我说,那看你怎么感受了。

  我冷静地看着他把避孕套戴上,我的样子完全像一个局外人。

  我第一次体验到那种叫高潮的感觉,第一次体验到它的猛烈,它的气势汹汹,它的持久。我对自己如此迅速达到高潮又这样持久十分吃惊,我是打算就这么冷静下去的,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任你妈的快乐逍遥,本姑娘岿然不动,此刻,我就要做一个身外之人,做一个局外之人,我在看一部电影,一部老掉牙的电影。然而身体却完全背叛了我,完全和我背道而驰,它兴奋得要命,不管不顾,就像一匹跑疯了的马。但是我是清醒的,我知道事情迟早要发生,我还知道,从始至终都是引诱,一步一步,早就设计好了的,以为我是个傻狍子,我还没傻到那个地步。让人惊奇的是,隔着避孕套、隔着这个世界我却兴奋了,我没有与世隔绝,我和人世肌肤相亲,我姐姐就要死了,我还在疯狂做爱。我恨这个人,可是我的身体却在融化。

  折腾了半天,他突然问我,哎,你怎么不说话?我反问他,这时候说什么话,有什么可说的?他说,说脏话。我说,我不会说脏话。他说,你不会说,叫两声也行。我说,我又不是动物。他说,会做不会说,不是动物是什么?我说,你放屁,你是动物,我才不是呢,我是人,我还知道报仇,动物不懂报仇。他说,动物懂这个,比如你咬它,它肯定反咬你。不过,有的动物你吃它,它也不会咬你,人其实还不如动物。

  处女对你有什么意义?我突然问余京生。余京生说,你怎么问起这个,没意义,无所谓。他反问我,对你有意义吗?我说,你无所谓,我当然更无所谓,你真的无所谓吗?你们男的都像你这样无所谓吗?余京生说,这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在乎男人的感觉?我没回答,我知道我在乎,我在乎他们的感觉,而且特在乎,活了大半辈子,我发现我一点也不现代,我跟所有的女人一样,是为男人活着的,我真的是为他们活着吗?

  有一段是我骑着余京生,他的身体竟然也有一颗红痣,那颗红痣藏在他肚子上几根体毛之间,在肚脐眼下面,男根的上面,近距离地看着它,那颗痣显得很大。我骂道,我他妈太粗心了。余京生问我,你怎么粗心了。你挺细心的啊。我说,你肚子上有颗痣。余京生说,这算什么,你身上也有一颗,人身上都会有的,只不过没注意罢了,人有很多地方不同,也有很多地方相同。我说,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暗想这家伙又在骗人,我的身体绝对什么也没有,云霞和妈妈不止一次夸我皮肤好,说我像精致的瓷器,身上连个斑点也没有。余京生说,怎么没有,就在那个地方,你自己看不到,我这就找给你看。我说,你找你找。余京生叹了口气,说,不找了,你的体形太好了,再找我又会控制不住,其实我是想控制自己的,可是它不听话,你明白这个它是谁吗?我说,不明白。

  此间他喝了一罐啤酒。

  此后他总是要喝一罐啤酒,在事情的中间喝。他用中指和拇指捏着啤酒罐,而把食指闲着,慢慢地喝,我觉得他那样子很有意思,像好莱坞的一个什么演员,我愿意看他喝酒。喝酒的同时,余京生还要慢慢地吸上一支烟,我也吸,他不用打火机,也不是,是先给我点烟,然后拿我的烟对火,烟头对着烟头,这样的点烟方式有点下流,像一种暗示。吸烟时,他和我并排躺着,常常是我的一条腿压着他的一条腿,或者是我拿脚丫夹他腿上的汗毛,明知夹不起我还是夹,一次又一次试验,一次又一次失败。也有时,我俩一声不吭,看着香烟腾起的烟雾盘旋向上,慢慢地扩张,扩张成各种形状,然后慢慢散去。烟吸完,他爬起来慢慢穿衣服,我看着他穿。他问我,不留我再待会儿?我把身体藏在被窝,只露一双眼睛,看着床上床下一堆我俩的衣服,其中的一条裤子的裤腿和袜子连在了一起,我笑,坚决地说,下次吧。心里却说,没下次了。

  望着余京生精瘦的背影从我的住处走出去,我又好笑有一点忧虑:这家伙什么时候能实现他的电影梦啊?但我马上告诫自己: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替别人忧虑,忧虑也是一种欲望。

  那些日子,我白天走街串巷寻找谢捉谜,晚上在网上钓鱼。我在西直门旧车市上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像个自行车运动员一样人不离车。这一段时间我把身体弄得很结实,人们眼中看到的我是个柔弱的女孩,实际上我的衣服里面藏着一个运动员一样的身体,我的腰腹越发柔软,相反大腿却很结实,小腿也一样,脚掌甚至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我绝对是一个健康的标本。现在,北京再也不会让我迷路了,我像熟知肚肠一样熟知它的一街一巷,一颦一笑,包括它某个地方的一只痦子,娘的,它唬不了我了。

  北京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看得出来,很多人都是外乡人,真不知道他们离开家乡来到遥远的北京干什么,我敢说这当中有一大半人没有北京户口。这些没户口的人眼神迷茫,更多的人却是一脸希冀,跃跃欲试——昭康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你还跳么?还跳。

  我在网上钓到很多鱼,大大小小的都有,男的女的也都有。对我来说,往往是前一天还聊得火热,相约这个那个的,过一天就忘记了,惹得他们到处乱窜乱找,但是我却从不和他们再联系。隔一段时间,他们也就不找我了,这年头,没一个人会吊死在一根绳子上。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忘记余京生了,我和他失去了联系。当我意识到这点反而有一点庆幸:忘掉他是正确的。选择忘掉也是正确的。

  但是有时候我也会暗问自己,官能满足之后,难道不会留下一点记忆?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余京生的确是淡出我的记忆了,但还没达到完全忘却的地步,忘记他的面貌,却还记得他的身体,我还记得他肚脐眼下那颗红痣。

  如果在马路走累了,我会找一条过街天桥,站到它的最高点,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看到你所能看到的这座城市,看到那些丛林一样的高楼和蚂蚁一样的人群,不管怎么说,北京还是变了,发展起来了。在过街天桥上我觉得很自由,向左能跑下去,向右也能跑下去,活腻了,还可以纵身跳下去,没有红绿灯制止你,一身轻的跳下去,你绝对自由。我该向哪边跑还是直接跳下去?

  我没跳下去,看起来我还没活腻,只要有选择就是没活腻,我不是一身轻,也做不到,不光我,绝大多数人都没活腻,都做不到,只要有口气儿。所以,很少有人从过街天桥跳下去。

  再次看到云霞是在视频上,是朋友提供的手提电脑。爸妈一边一个扶着云霞,就这样她还东倒西歪的,像喝醉了一样,云霞几乎不会说话了,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我这个妹子。她只笑,是淡笑、微笑、痴笑、傻笑、讥笑,可能是看透了一切,如仙如佛,但我知道,这个破碎的女子仍活在幻觉之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她还会那么干,她破碎了,她的欲望却仍是完整的。我跟云霞说话,她一句不答,回答的总是妈妈。妈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快了,就回。心里的答案却是,不回,就不回。

  从视频下来,我又有了力气和力量,力气和力量都是云霞给予的,我就像自行车的轮胎,云霞好比打气筒,仇恨就像轮胎中的气体。我骑着自行车又跑了好多天。有一天余京生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余京生告诉我他要走了。我问他要去哪里?余京生说,跟着一个剧组去拍电视剧,当场记。余京生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秋末,他的语气也像秋末一样老气横秋。我好像看到了余京生那低落消沉的样子,我心说,老套子,走就走吧,干吗告诉我?却听得自己在电话中说道,你想溜啊?你还没帮我找到姓谢的呢。话说过之后我就明白,说也是白说,而且我早就该明白,余京生不会帮我找谢捉谜,谁愿意找那样的麻烦?那纯粹是往枪口上碰,换谁谁也会报复。余京生不傻,他不会找谢捉谜,所以我的话是废话。

  也不全是废话。是自找麻烦。我搞不懂,人为什么愿意自找麻烦呢?不光是这个,人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比如危险,明明知道那是危险的,却愿意往里跳。

  余京生说,你真要找他啊?你是要找他还是要找我?我顺口敷衍地说道,当然要找他,也要找你。但说过之后,我发现我不是敷衍,我有一大半是认真的,我他妈真没出息啊。余京生说,谢捉谜现在是个废人。他告诉我,谢捉谜现在郊区的一个地方,他已经是一具骷髅了,你最好别去,我怕吓着你。

  去,为什么不去?

  我又和余京生联系上了。

  我不相信。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谢捉谜的废人模样,废人是个啥样子?在我的想像中,谢捉谜永远是无耻的,永远是一张风流的脸相,细长的眼睛,白晃晃的牙齿,淫荡的笑声。

  我要看看他怎么废了,看看他废成什么样,我要亲手废了他。

  余京生先来找我。他在楼下给我打电话,说,你下来还是我上去?我说,我还没化妆呢,你上来吧。他说,化什么妆啊?我哼一声,想,当然要化妆,我要以一个青春玉女的形像出镜,出现在谢捉谜面前,这很有意义,意义重大。娘的,生活就是比较,我要比死他,比死姓谢的。很多人都是被比死的,是比,比就是逼,比逼还有效。其实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我的眉毛画得像一条新蚕,弯弯的挑向鬓角,我化了很重的眼影,唇线也涂得十分性感,一副成功女人的模样,一副婊子的模样。

  我又在镜子里看见了余京生,是看见了他那细长的眼睛,他的眼神是惊讶的,是欣赏的,也是色迷迷的,至少我从中看到了色迷迷,我能从男人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到他的简单,男人有时是很简单的,有时候男人是一根筋。我对余京生说,你干吗呀,你眼睛像条狼。余京生说,你真会看,真有本事。他走到我身后,抱住我。我腰下面的屁股能感觉到一块凸起顶着我。

  我说,你别碰我!

  他竟真的放开了我,此时的他十分傲慢,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的眼睛,身体同样十分傲慢,同样胸有成竹。我几乎没有勇气看他,我在他的胸有成竹面前崩溃了,我败了,我听见自己怯怯地说,余哥你真生气了呀?他笑笑。我突然就一点力气没有了,我想哭,也真哭了,眼泪流下来了,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我甚至知道我哭的样子很漂亮,很美丽,因为那不是我装出来的,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你哭什么,你怎么这么没志气?同时我又在告诫自己,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突然就没有语言了,只有动作,速战速决,像拼命一样,也像打仗一样,和上一次或者前几次一样,动作是相同的,姿势也差不多是相同的,老生常谈。余京生的脸时不时和谢捉谜的重叠在一起,不光是脸,他们的身体难道有什么区别吗?这一切是这么熟悉!像一部默片或是动作片,像昨天一样,也像一日三餐一样。但又如同一剂兴奋剂,哪里是什么不碰,先前是肉贴着肉,有时贴有时不贴,有地方贴有地方不贴,后来就不是肉贴肉,而是肉撞肉,骨头撞骨头,撞得火星四溅。

  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肌肉结实,汗毛粗壮,反观我自己,叉开的双腿瘦骨嶙峋,汇合的那个地方一点也不好看,像一小块陈年的马肉,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已经兴奋了。快意钻进我的骨髓,让我颤抖,现在的我十分自卑,十分看不起自己,快乐让我自卑,每到这时我就自卑,强烈地自卑,每到这时我又特别想摸他,摸这个骗子的脸,他的手,他的胳膊和大腿,一切,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几乎无法控制,娘的,你没脸皮啊,你竟然这么没脸皮!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十分僵硬,看着就像一具机器人和一具什么造型。余京生问道,你怎么了?我叹了一口气说,不怎么。

  虽然回答了“不怎么”但问题依然存在:我又跟这个骗子上床了,还高潮了,“爱”已经做完了,我在心里骂自己,骂我又干了这样的事,妈的我怎么这么糊涂,我发现我一直在糊涂,我从来也没明白过,就像我搞不明白云霞和谢捉谜一样,我同样也搞不明白我自己,我跟云霞一样,比她还不如。

  后来,我咬着牙从床上跳下来,不看他。我又开始化妆,他光着身子喝酒吸烟,我浓墨重彩地化妆。化过之后,我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在谢捉谜面前,我一定要显得牛逼,我要把他比成牛屎。其中的道理前面已经说过了。

  然后我们坐一号地铁到苹果园,下车,坐的士,这样比较省钱。

  那个地方在一家度假村的后面,散散落落几处低矮的房子,稀稀拉拉的几根庄稼像谁的胡子,从度假村穿过去就看到了那地方。细雨中的度假村绿树绿草红楼,有清澈的小湖和游廊,有很漂亮的车,体面的男人和很漂亮的女人,这里展现出一种袖珍式的美丽,几乎不大像人间,但我知道这里是人间,是人间的天堂,只要花了钱,就可以买到你需要的,就可以当个天堂过客。然而度假村后面却十分破败十分安静,特别是在绵绵细雨中,安静得像一处墓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像不到天堂和墓地竟然就这么几步距离,而且彼此和平共处。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谢捉谜穿着一身长条纹的睡衣裤,躺在一张床上,形容枯槁,已经完全脱相了,样子像一个麻风病人或是另外一个人,他身体的某个部分好像随时就会像灰尘一样掉下来。谢捉谜没有认出我,他对我视若无睹,我还化了半个小时的妆!但他认出了余京生,他气喘吁吁坐起来,拉着余京生说,求求你,那地方太好了,让我去吧。谢捉谜弯身坐起那一刻,没系好的睡裤中竟露出了他的生殖器,影影绰绰,晃晃荡荡有气无力的,像一截垂下来的皮带。我想躲开眼睛却又躲不掉,我问余京生,他怎么了,他要去哪?余京生说,他这是致幻。我又问,他怎么变成这样,谁把他逼成这样,这样子了还幻觉什么?余京生跳过前两个问题,说,那还不明白?人永远是有幻觉的,到死都有。

  我俩一问一答,谢捉谜完全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听不懂,他撇下余京生,像一个老人也像一个僧人一样自言自语,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谢捉谜这个样子让我失望,是失望和失落,而且一点也不愉快,先前,来的一路上我的情绪十分饱满,肚子里装满复仇的快感。想不到这个仇恨的对像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那个谢捉谜么,我来这里干什么,复仇吗?向谁复仇,向这个枯槁和濒死的男人吗?当一个人在比较中落败时,你还向他复仇吗?那一刻,我想到了姐姐云霞,谢捉谜和云霞是如此的相像,他们都病入膏肓了,而且是如此的一致,好像约好的一样。

  我突然感觉十分空虚,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牛逼。我干吗穿了一身新衣服,干吗化妆?我甚至有一点害臊,不,是十分害臊。

  从荒村出来又穿过度假村,这里已经有一点夜晚的模样了,也许是度假村让我意识到这是夜晚,度假村是黑白颠倒的。十几个花花绿绿的女人突然从一条小路走出来,霓虹灯下她们的脸皮像京戏的脸谱,也有一点像浮士绘,她们一起哼着“让我一次爱个够”,听着有些歇斯底里。余京生突然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听她们唱什么了么?我说,听到了,她们是干吗的?余京生说,这还不明白?她们是爱的工作者。

  我和余京生穿越在霓虹之中,他先还有一点兴奋,很快又是一副漠然的样子。我问他,哎哎,我问你,你跟谢捉谜是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他的行踪?余京生说,你真想知道哇?我说,当然。余京生说,他是我的同乡,也是我的同学。我说,就这些?余京生说,实话告诉你吧,谢捉谜也是我的仇人,不过说来话长。

  这是个俗套子的故事,问题是,这样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谢捉谜是后搬到我们那条街的。我喜欢那个女孩儿,她也喜欢我,但是两年以后,谢家搬来了,形势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你知道谢捉谜是个吸引女孩子眼球的人,不光人长得有味,还有运动天赋,而且转过来之后,很快就成了我们那一条马路的头儿,这么说吧,这家伙就是运气和天赋都跟着他跑的那种人。几乎在他搬来的那一刻,我就失恋了。想不到后来我们仨都来到了北京。他之所以到北京来,是因为那个女孩子。

  他们都向往大城市,她和他一同来到这里。不过日子过得很不像样子,后来,他俩搞了一个美人计,让女的勾引一个成功人士。想不到只过了不长一段时间,她假戏真做,真跟那家伙了。我说,谁想出这么缺德的鬼点子?余京生说,这算什么鬼点子,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我说,学得够快的,到底是年轻人啊,后来呢?余京生说,谢捉谜把女孩子弄到他租住的屋子里,把她强奸了。强奸了?我惊异地喊了一声。余京生说,他把她捆起来,当着我的面——余京生长叹一声,我他妈也搞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又问,那女孩现在去哪了,还跟着那个成功人士啊?余京生说,也黄了,去东洋三岛了,那女子最恨日本人,却嫁了一个老鬼子。我不解地问,她干吗恨小鬼子?余京生说,她奶奶当过慰安妇。我的眼前现出一个小鬼子的模样,小个子,戴厚眼镜,仁丹胡,满嘴口臭,一副色迷迷的熊样,我问道,她恨谢捉谜不?余京生说,谁知道!

  阴谋与爱情的故事,或者反过来,是爱情与阴谋的故事。肯定是这样。果然是老套子的故事。这样的小戏人们早都看腻了,人世间却还在经久上演这样的小戏,每一个人还在当着这样的主角。

  我说,算了,不说他了,说说你。余京生说,我有什么可说的?我说,你不恨他吗,我指那个姓谢的。余京生说,原来恨,现在不恨了,是渐渐就不恨了,你呢?我说,我跟你不一样。余京生问,怎么不一样?我说,我也说不清自己。余京生说,你该恨他的,他害了你姐。我说,不知道,现在,我说不清是该恨他还是恨自己,再说,他现在这个样子,恨有什么意义?余京生说,说的是,不用你恨他,过不了几天,他可能就成了一缕轻烟,不光他,人早晚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从度假村出来穿过一条马路,有一辆卡车疯了一样开过来,我还沉浸在虚无之中,迷迷糊糊就往对面闯,余京生一手把我拉到身后,责备地说,你是看点路啊。我醒过来,抓住余京生的手,说,不是有你吗?怎么,你真怕我出意外啊?他有一点恍惚地说,真出意外就好了,就怕不是意外。

  这叫什么话?意外指什么,指出一次车祸还是指我和他的关系?这家伙在讨好我,我心里看得明白,他是装的,装的我也高兴,好吧,你装我也装。我说,你真要拍电影啊,你是骗我吧?余京生站定,看着我的眼睛,说,骗你是真的,拍电影也是真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在骗你吗?我说,你真聪明,余京生,我拿超市抵押,在银行贷款帮你拍电影行不?余京生冷笑一声,问,哪个超市,那是你的吗?

  我指着远处的楼群,说,就是那个超市。

  作者简介

  朱日亮, 自由写作,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刊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著作十余部。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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