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米在扎紫镇看牛打架时想起了叔叔,因为上去拉牛的农民太像叔叔,当牛角挑翻农民时,他立马推开也凑到窗口来的迈碧,给远在宜城的叔叔打电话。他好长时间没有和老人家联系了,事实证明这个电话打得非常及时,叔叔过得不好,自打婶婶被一粒五香花生米卡住喉管导致脑缺氧成了植物人后,他一直情绪低落,上星期在厨房滑一下又闪了腰。夏米晓得那个滋味,他受过伤的,不要说天天躺床上屁股睡痛,想垫个气胎做不到,就连喝口水也没人管,想到这些,夏米就难受得直淌“猫尿”。夏米知道叔叔现在只能指望他了,这是明摆着的,叔叔和婶婶虽然相好几十年无奈自己没有生娃,而夏米两个哥哥又都非常糟糕,一个从戒毒所出来直接去了牢房,另一个开车带女人兜风下了悬崖至今瘫在医院里,至于远在渣植的小弟夏柚嘛,一向不讨人喜欢,没声吞气不晓得想哪样。夏米知道自己虽然毛病不少,但他真诚,父母在世时老是担心他以后吃亏。
夏米当即对迈碧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要抛弃她回宜城老家,不得办法,为了叔叔,他必须改变生活作出牺牲。夏米拼命推开迈碧的爪子,死婆娘想要拔掉他的地麻雀,这也太过分了。夏米最后把在小煤窑挣的辛苦钱给了她,他也不再需要每天喝鲜羊奶,卖掉门口拴着的羊,一顿搞光,大屁眼光棍上路。
夏米不断想象和叔叔见面的情形,他肯定叔叔会用高兴得走样的声音表示当初不该听婶婶话赶他走。夏米当然不会和叔叔计较这个,他会告知老人自己是吊着农用火车的门拉手沿甸阳线一路风雨进宜城的,身上裹着猪屎味迫切要进卫生间冲洗,他还要建议叔叔以后二十四小时打开热水器,反正婶婶如今四脚朝天一样管不了。他会安慰叔叔不要担心他进厨房,他一定小小心心不会搞得锅朝天碗朝地,叔叔一向节俭勤劳,破破烂烂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抹碗的布不能揩筷子。至于老人存钱搞哪样他不想啰嗦,总之那点积蓄足够他伺候叔叔一辈子了。叔叔会宽心地笑,老人身后窗外是密密麻麻的灯火。
可是傍晚的宜城东并没有那片灯光,夏米奇怪熟悉的楼群咋个会黑糊糊地藏在街道后面,而且房前屋后——嘟噜——嘟噜挤了好多人,这让夏米不安,借了公用电话打给叔叔,表示可以理解老人激动的心情,不过找那么多人埋伏在楼道里要给他惊喜就过了,他实在怕被人拉扯,还是快点开了灯。电话那头叔叔声音急得厉害,半天夏米才搞懂,有人拉下宿舍总闸,废了B栋二哈家电饭锅刚煮开的米,二哈找上A栋章超保家要求赔偿,章家前几天曾为自己布线拉过总闸害二哈撞壁吊个青包。章家这次高低不承认,两家为此先吵后打直至砸坏总闸,有人报警,两家挖沟阻止警车来抓人,不料挖爆了水管。夏米这一下彻底明白,自来水公司冒火断了水源。
叔叔气喘吁吁中夹杂着滴答声,夏米猜想老人家另一只手提着尿壶,方向反了,尿飙到地上,还弄湿了手。立马叫叔叔夹住尿等他上来,电话那头喊不要来。夏米知道叔叔一向严肃不愿有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劝说几句,回复声淹没在涌出楼房的人声中,无电无水,大家只能奔附近小吃店。夏米直骂自己反应慢,叔叔肯定饿得遭不住。他叫叔叔等着,自己去小吃店端碗面上去。到了店门口才想起身无分文,不管!
小吃店在马路对面,砖木房子,涂得又红又黄,像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店里挤满了人,屋外道上也安放了桌子,好多张嘴嗍着不同碗里的辣鸡面、炸酱面和香辣素粉,沾满红油的无数嘴唇翻上翻下,唧唧喳喳,主张抓哈章两家,敢吊歪,关上二十年再说。哎,哎,有人指出,要不是破瓜烂枣的住户们不交物管费气跑物管员,哪里会有今天的事?呼噜呼噜,宿舍楼里走来一群婆娘,提了水壶和锅到小吃店接水,饭可以不吃,脸脚的卫生是要保持的,不然咋过办,天又热,汗水八颗八颗地淌。不忙不忙,小吃店员工上前告知,接老板通知,要水可以,一壶五块,一锅十块,不兴讨价还价。
哽呢轰隆,一阵雷声滚过后,屋后又是贯城河哗啦啦的流淌声。
有人拍打夏米的肩膀,叫他不要挡着人家过路。夏米非常恭敬地侧过身,一股子说不出的卵味让他盯上了过去的女人,他喜欢看成熟的女人,目光跟着她走,她边走边呸呸地吐着板栗壳,猛一停,说:
呀,又没得茄子。
员工甲懒洋洋地说,那个不好吃嘛。女的说你懂个屁,老板特意点的。多吃茄子,可以避免血管堵塞。员工提了刀去削茄子。
夏米有点后悔给她让路,他最讨厌有来头的人,特别见不惯她撇着嘴在门前转半圈,一巴掌拍向蹲在一旁捡葱的员工乙,说你不要装死,听到没有,饭煮粑点,今天老板牙齿有点痛。夏米已经决定不再看她,偏偏她又捏着鼻子朝他叫。
夏米并没有认为自己有哪样不对,他无非是抬起脚让一条狗舔他沾着屎的鞋底,女人的叫声使他暴烦,这让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员工小丁更是跑过来吼令他去换双鞋再来,不然臭跑了客人要他负责。夏米很不高兴,像抽陀螺一样转过员工小丁,让他看清女的已经进屋,不要再学她尖脆脆地讲话,听清了,他不负责,也不想走,下一家小吃店离得远,天闷闷的恐怕要下暴雨。员工小丁还算懂事,不再坚持要他离开。但光是这还不够,夏米要求他快去煮面吃了好走,不然叔叔会着急。员工小丁满嘴答应,一去就不来了。夏米又找别人,他讨厌所有员工都敷衍他,只说不动,连问几次,员工丙才吊着脸强调先付钱再吃面的规矩。夏米就摸出迈碧家空调摇控器——喂,老大,带半斤钱来小吃店。员工才喊煮面。
噼里啪啦,暴雷打得吓死人。
夏米跟着人们往屋里跑,眼看窗口还剩一个座位,他拼命朝前挤,脚下地砖油滑,他东倒西歪,手中面汤四处乱洒,他连连喊让——大家纷纷捂住耳朵,不得办法,在扎紫镇讲小声了人家听不见。夏米咯咯笑着刚要落座,又被那个女的拉住,那是她的座位,她刚从卫生间回来。夏米搞不懂她为哪样总和他过不去,他可不是很讲道理的人,加上四周全坐满了没地方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要坐, 女的也犟,硬是死死拉着他的衣服不让坐,一拉二扯,面汤飙到她袖子上,女的暴叫起来,说是她新买的休闲装。夏米不以为然,顶多是脱下来帮她洗,宜城出的肥皂一洗就干净。女的红了脸要掐他,夏米恍然大悟,连忙道歉,不得想到你的衣服里面是光胴胴。大家哄笑起来,夏米却是实实在在挨了她的一个“地格爪”,在大腿上,骨定浸血,夏米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估计女的这下该消气了,他看见她脸上有占上风后的笑。夏米心安理得地再次要坐下,听见她的鼻音,忙又站起来,她却扭开脸不理睬他。夏米想这可不能怪他,他不能老是谦让,干干脆脆坐下了,吃一口面,又看她一眼,她也正看他,夏米收缩半个屁股,要她合伙坐那张条凳,起初她不愿意,撑了半天仍不见有空位才勉强坐下,跷起二郎腿,两背一碰,忙又分开。夏米剥了大蒜丢进嘴里呱呱地嚼,鼻涕眼泪一起冒出来。
女的烦他响亮的喷嚏,说你能不能——
夏米一起身,条凳一翘,女的跌坐地上,夏米非常抱歉,他确实不是故意整她,他是要去打那只爬上窗台的猫,他讨厌风吹着猫毛飞到他脸上。拉她起来时头又撞着桌子,滑稽得很,他忍不住哈哈地笑。背上挨了一拳头,唉哟,又遭踩一脚,好痛哦,咦,他警告女人适可而止,她不买账,他说莫非要搬石头打天?她随便他玩哪一路,来高接高。员工们过来劝解,夏米放她一马, 男不和女斗,稀里呼噜吃面。
可是女的却诡诈兮兮开始拨打手机,她用的可是真手机,能听到对方讲话。夏米虽然不怕她会叫人来找他麻烦,不过还是留着心,对方叫摔哥什么的,她问他下班不得?自己在小吃店等他。
员工甲贴他耳边说,摔哥是一个草包,原先经常来这里推销啤酒,不怕的。夏米边听边捉一只蟑螂丢进碗里,拉回员工甲来看,要求赔偿,称自己肚子痛得马上要打滚,医药费少不了的,不然大麻烦。员工甲慌慌张张问女人是不是她搞的,女人夸张地扭过身子背朝他们。夏米不准他打搅女人,是卫生问题。员工甲轻声央求不要声张,答应免费重新煮面,再加卤鸡蛋,保证吃完再送一碗让他带走。慢点!女的愤怒地拉住员工甲的袖子,说你是老板你做主?赔了本扣你工资。员工甲甩开她高喊老罗收碗。
一个勾腰驼背的死老鬼走过来,端走残汤剩面,三两下吞光,滴汤漏水,胡子亮晶晶的。
女人拒绝老罗给她端面,她厌烦老罗那一脸一手红色骚疙瘩。换人后,她又喳起来:讲了多少遍,我的这碗面不要放葱蒜的嘛,葱蒜刺激肠胃对皮肤不好,咋个不用脑子。
员工们叽叽咕咕,最后推举老罗去劝女人将就点喽,不要作怪,鸡巴皮肤那么粗糙,没有必要保养。夏米笑老罗, 说自己怕怕,经常被女人掐一爪。捞起袖子让大家看,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大家鼓励他拿出勇气,女的原先也在店里打工,后来虽然成了老板的高级保姆,但是已经失宠,老板经常吼她。老罗硬着头皮上前,女的哼一声鼻音,老厮儿立马一动不动,乖乖地按女人的吩咐戴上白色工作帽,然后吼问其他员工,老板今天要的配菜,咋个一样不得?酸莲花白、酸豇豆、萝卜和红辣椒,每一样都要。还有,女的说,她喜欢隔壁烟薰火燎的烤豆腐,去端一盘来,烤得焦黄的那种,中间切开灌上辣椒水。
员工出门还在骂,死逼吃辣椒不怕刺激脾胃。
一屋子人哄笑。
女人沉了脸盯着盘里的泡菜,夏米估计她气坏了,好不容易抬头,却说,
还差酸豇豆。
夏米忽然觉得她有点好玩,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心理素质好,如果是,她就太适合去射点球了。他认为和她有相像的地方,可惜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一点,从见面到现在他和她一直呛着,何况他的第二碗面已端上来,他要吃完了快走。夏米叮嘱自己老老实实专心地吃,面条淡就淡点,将就将就,因为酱油瓶偏偏在她手里,她正往每一碟泡菜里倒,尝一尝,然后又倒,这时手机响了。夏米不反对她跟摔哥通话,只是千万不要不愉快,吊着脸,最后把酱油瓶猛地往桌上一蹾,酱油从瓶口飙到他手上,这就让他不爽了。可是根本没有他抗议的份,她只顾对着手机叽里呱啦,越讲越急,似乎是摔哥临时有事不能来,这让她很不安逸,一阵急风暴雨,对方还是推三推四,女人忽然改变腔调,一再央求,好说歹说,对方终于答应。她放下手机,嘿嘿一笑,拿起筷子,很乡土地在碗边连敲三下,放到夹肢窝揩一揩,插进面碗里一搅,口一张,一撮面条嗍进嘴里。夏米忽然觉得非常亲切,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向她笑笑,她的一只手就伸过来。从他跟前拿走酱油瓶,用完后“乓”一声放下,这次酱油飙到他脸上。夏米当时并不怎么生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认真吩咐员工小丁端一碗酸萝卜老鸭汤来,不要放盐。这让他有点悲哀,看来自己晒得和酱油颜色差不多了。悄悄抹去脸上稀点点,安安静静等员工端来赔偿面好走人。她却不安分,叽呱叽呱嚼面,呸呸地吐着辣椒皮,忽然拍他一巴掌,要他缩回脚,人家端鸭汤来了。她真的下劲,他的手背都红了,还没有想好是否给她看看,她却嫌鸭汤油太多,呼地一吹,汤飙出来,烫得夏米龇牙咧嘴,这一次他真的鬼火直冒,端了鸭汤全部泼到地上。她一声喊叫,一脚踢在他穷骨头上,夏米一定要扇她,不然他就不是夏米。一扬手,他真的奇怪,明明没有碰着悬吊的电灯泡,竟然“乓”的一声爆碎,黑暗中一屋子人鬼吼鬼叫,女人声音最大,她怕客人趁机偷东西,她要报警,大家笑起来,一堆碗筷和碟子哪个要。
夏米可不管碗筷,他在暗中绕开哗哗作响的排水道和杂乱的男腿女脚,寻到女人,憋着嗓子警告她不要惹祸,对方黑得很,经常被派出所抓去压在大门板下脸贴着地念保证书的。
灯重新亮起来。
女的眼光远远地投向他。
员工丙要夏米抬一抬脚,扫走地上的碎玻璃,忽然问,桌下包是哪个的?夏米也奇怪,桌下咋个会冒出一个包?
女的叫员工丙不要打岔,她拍着巴掌对所有员工说,刚才老板来电话,估计至少要停三天水,大家一起行动把卧房腾出来接待客人,什么哪个的床铺最干净不能动,偷奸耍滑不舒服的一律开除。员工们瞪大了眼睛,说真的还是假的?又在这里指手画脚。她说有本事你们就不听。大家才动起来,喊老罗动作快点,把捡来的纸壳折叠好明天卖给收荒的。女的又叫:客人走后再收拾。
夏米盯着移到椅上的那个包,女的一翘屁股遮住,让开时包已不在。
喂喂,窗外围墙上冒出一颗人头,要求来一碗大排面。前屋电话又响,说是派出所巡夜饿了立马送五碗面去,多加脆哨,还要鸡杂。屋角桌子边年轻小妈数落孩子,乖,你数学考得不好,才得81分。孩子说那是过去的分数。小妈笑了,问现在呢?回答59分。啪!一个响亮耳光,接着是小娃哭声。
咪——窗外有人唤猫。
夏米拍着桌子问员工丙,我的面呢?
员工丙连连跺脚,认为夏米太得脸,不要他赔偿灯泡就够意思了。夏米毛焦火辣,要对方讲明一二三,不然要抄铺。再次摸出“手机”,喂——开车过来,多来几个人。员工丙顿时熄火,喊:煮面。
女人一阵咳嗽,咳得怪声怪气,夏米盯着她,新灯泡下她嘴角闪过一抹诡笑。
屋外又是一阵雷声滚过,客人们纷纷离去。
女的换到另一张桌子去等她的食物。
店里一下清静许多,夏米忽然觉得今晚有点好玩,尤其是外面飘过的歌声让他开心,肯定是醉鬼唱的,沙哑、走调,但这不打紧,关键这本地老歌让他想起还是小崽的那个年代,想起早先这块地上那些木板房和弯来拐去的巷子,四周大片摇晃的包谷,不由跟着唱:哥在上街喝烧酒,妹在下坎吃槟榔……女的又坐回来,隔桌看着他,脸上表情让他非常舒服,夏米知道自己歌声迷人,要不是父母穷,他早进了艺术院校。张开嘴巴还要唱,她摆手叫他打住,尽管她很喜欢这首本地老歌,但更关心他的情况,这让他不太习惯,多多少少有点结巴地表示现在想赞助他进艺术院校已不现实。他不喜欢她打断他的话,讲都没讲完,他有一大堆被埋没的话要说,可她只问他从外地来?姓甚名谁?还奇怪,姓虾?死盯着他。
是夏。对,来看亲戚。
他搞不懂女的咋个突然激动,一下站起,嘴唇哆嗦,摸出手机,喂——出门一会儿返回,恢复平静。他问是不是摔哥又不来了?她说你偷听?小心我拿竹签锥你手指。夏米怕。她笑起来,拍一拍他肩膀,说:稀汤。他似懂不懂,莫非是讲煮面?他讨厌稀的,少放汤。
啪!她双手一拍,打死一只尖嘴蚊。
夏米一下觉得女人诡诈,不晓得在搞哪样名堂,不过他才不想去细琢磨,只要面端上来他带走,这里房子塌下来砸死人也不关他的事,他对这个卵店不得多少好感,觉得员工也是个个讨厌,煮碗面去半天,他要去催一催,刚迈步,女人说还没有好,先前去看过,那狗杂种根本没动,凑在一起“捉怪噜”。夏米看着她,忽然怀疑就是女的吩咐员工不给他煮面,她见不得他得半点好处。夏米警告她,你卖蓑衣我卖蒜,各走各的路。女的会装憨,惊问他哪样意思?他懒得和她啰嗦,正要出门,和外面进来的厮儿撞在一起,让他不高兴的是,狗日的不仅不道歉,还推开他直朝女人奔。怕不会哟,夏米认为今天就算老子脏兮邋遢,也不能这样被人打整,他一定要修理一下摔哥。追上两步才要伸手,女的一声尖叫,倒把他吓一跳,原来进屋的不是摔哥,叫包小二,东门扫渣渣的。
包小二称摔哥有事来不了,参军去了。女的差点呸他一脸口水,她绝对不信,摔哥多大年龄还当兵。包小二解释就是吃公家饭,烦她还不懂,说,就是进去了,下午去超市偷了几瓶酒,现关在看守所,起码十五天。包小二叫她把东西交给他带走。女人从桌下拎了包交给他,催他快走。包小二却要她一起去潇洒一回,上“樱花浴城”洗个澡,这个天干打雷不下雨,闷一身汗,浴城安逸哦,连洗带捶背按摩几十块搞定。一边伸出爪子在她肥腚上摸一把。
慢点慢点,夏米揉了半天眼才确信没有搞错,这可让他开了眼了,干精精瘦壳壳的包小二搞人高马大的她,根本是耗子尾巴涮油罐。
女人骂包小二短命厮儿,我又不是鸡,这个摸来那个掐去。包小二嬉皮笑脸表示摔哥才不会生气,女的也笑,拉着他,突然脱了鞋拼命抽打。包小二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互相抓扯,包掉到了地上,哗啦一响,员工们跑进来,一阵惊叫过后,七八只手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桶油几块肉,两包黑木耳,摔碎的瓷器和鸡蛋。大家跳起来,谁偷的,这是害我们遭扣工资。女人先声明不关她的事。大家就揪住包小二,搜走身上一百多块钱,一阵拳打脚踢后放他走了,鼻青脸肿的包小二临出门点了女人的水,员工们转向女人,吓得她一闪身躲到夏米身后,T恤下一对大波抵着他的背,一鼓一鼓的。夏米就是那个时候动的心,他好久没有搞女人了,虽然迈碧天天在身边,但一挨近她就尖叫,总怀疑他身上有跳蚤。迈碧一向装淑女,真的是装,弹的那点卵子琴让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半年前明明是她勾引他,完事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硬说是他在她杯里下了春药,毁了她的家庭。搞得他以后一直鸡巴不硬,还缩短,原先长长的,玩大号时要拿竹签做架子支起, 免得垂到粪坑里。他绝对没有添油加醋。现在下边又有了感觉,咋个不兴奋嘛,得脸兮兮地回身抱住女人,转对员工们说,他可以证明东西是包小二偷的,小厮儿是吃不成豆腐反诬陷她的。员工们奇怪他俩先还吵架这么快就搅到一起,有人悄悄提醒夏米,她诡计多端你可要当心。夏米才不听这些,他自己常走歪门邪道,根本不怕。他叫员工快点把面端来好走人。员工们散去后,女的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叫他不要信这些人的鬼话,这里人人嫉妒我,你想嘛,我穿的是丝质睡衣,天天牛奶水果不断,不信你看。把一双手伸到他眼前,好白,一点老茧都不得。顺便摸一摸他的脸,该是光滑滑的?所以招人恨嘛。她说员工们一直想整她,每次来不是少这样就是少那样,今天又是,来半天了,点的饭菜也没送来,故意拖延时间,想害她遭老板骂。说着说着眼圈发红。夏米怕看“猫尿”,劝她打住。她笑了,手又放到他肩上,顺着肩下走,他提醒脏,她无所谓,只认为他穿带图案的大红衣服有点搞笑。夏米有自己的道理,他还是单身,镇上待久了,要吸引宜城人眼球,就要穿鲜艳点。她拍他一下,觉得他好玩,又诡诈,拿一个假手机哄鬼,不要慌,她才不会点水。又叹口气,说在她看来,他到宜城低调一些好。夏米也承认,自己的样子太匪气霸气不可一世,一般女人会怕。她摇头,正儿八经指出他顶多像车站后面批发鱼的。夏米连忙闻闻自己,认为不对,没有腥味,倒是觉得她像饲养过什么似的。她说他狗眼还尖,过去随父母搞过养鸡场,问你原先呢,跟你爹妈干过哪样?夏米捏一捏她的手,悄声说:
卖虾。
两人咕咕地笑,相拥着重又坐下,他想亲她, 面对的却是突然变冷的脸。
对夏米她说,先帮她把老鸭汤钱付了,她现在不是店里人,吃东西要埋单的。她叫他不要抠后脑壳,另外,店里的青椒肉丝盖饭还可以,干脆再来一碗小肥肠米粉两个人分。夏米说外面稀里哗啦的是不是下雨了去看看。刚要起身被她拉住,说是试他的,看他是不是真的对她好。
夏米嘿嘿地笑,抓过客人落在桌上的烟盒,空的,揉做一团,扔出窗外,屋外有人骂扔你家先人板板。女的按着他不准动,从裤包里摸出烟请他抽。夏米疑惑地斜看着她,问是不是有难处?见她不言语,又问为哪样偷?她要他小声点,左右看看,咬牙切齿,说这是报复,原先老板对她很好,答应以后小店由她掌管(夏米认为男人哄女人上床前都这样),最近却悄悄通知家人来取代她,她愤怒,要把店内偷空。夏米却断定她一定和老板有一腿,得寸进尺和摔哥勾搭成奸惹毛了老板才要赶她走。夏米拍掉腿的上烟灰,他不赞成偷,叮叮当当找不了多少钱,被抓住划不来,要想留下,除非她做一件能让老板改变主意的事。
“改变主意?”她重复一遍,笑一笑,忽然脸红。
他也笑,说,又打雷了,要下雨。
她说是的,要下暴雨。
他看着窗外黑糊糊的楼群,劝她以后不要再在这里做了。他要日她,娶她,他也该成家了。弯下腰去捡掉地的筷子。喂,喂,女的拍着桌子说搞错不得,我同意了没?夏米抬头时鼻子碰着桌子角,他捏住鼻子擤了鼻血一甩,女的慌忙埋头躲开,他接着说然后一起伺候我叔叔。她咯咯笑着,递给他纸巾,顺势戳一戳他额头,问,你叔叔是搞哪样的?听了他的回答后直眨眼,她可不相信他还会照顾老人,比如腿肿咋个办?夏米吐掉烟屁股,说要看咋个肿?一种是血脉不通,要活血化淤,吃丹参滴丸。如果肿得油光水滑,就是肾有问题。夏米非常佩服自己竟然能够让她听得连连咂嘴,实际上他一样不懂,他是从迈碧老公上班的镇医院听来的,当时他从马场镇汤毛子兽医站过来,那天汤毛子治死了人家一匹马,差点被打断两条腿。夏米并不担心自己是否会听错,反正照顾叔叔是凭爱心,病急了,可以扛起来往医院一送。
女的赞同后,还是想不通,她不甘心就这么放过老板,她要他和自己一起偷,就一次。夏米不干,不是油滑——砰!他拔掉桌上钉子装进裤包,他要把它钉在叔叔家厨房里挂水舀子。再有一截铁丝就好了,叔叔家拖把老是脱落,当然,需要绑一绑的还有木桶。只有他知道,叔叔一直保留旧式木桶,用它装了洗菜水冲厕所,他坚持不准用水箱里的水,不然要气三天,反复念叨水价已经涨了两毛钱。女的问他多久没回来了?他说好多年,总算回家了!滋——一泡口水飙出老远。房门乒里乓啷,又有客人陆续到来,一连声喊热呵,要员工打开电扇,过道那边飘来冷冷一句:
坏了!
她被油烟呛住,一阵咳嗽,制止他帮她捶背,叫他快点赶狗,免得在桌子下撒尿。夏米一脚射去,狗尿差点飙到员工丙身上,他正把他的面端过来。女人拉住员工丙,说光有饭盒人家咋个端走嘛,去拿一个塑料袋来。员工丙“哼”一声拿来套上。夏米附她耳边说先走了,明晚在这里等她。女人不干,既然都住附近,就一起走。夏米又坐下,问,老板咋个自己不来吃?她说近来老板玩得鲜,在家里上网。夏米问几点了?她看看手机,说快七点半了。夏米心里“咯噔”一下,他不能再等了,叔叔看完新闻联播一定要熄灯休息,这是雷都打不动的,可不能让老人家饿着肚子睡。女的说不忙,人是会变的。一边指给他看,员工小丁已把她的东西端上来,用托盘盛着,杂七杂八好多样。女的先数核桃,一共五个,汤两碗,素汤是饭后喝的,消化半小时后吃的水果也备齐了,共六样,每样一片。女的说老板名堂多哦,一三五吃鲫鱼,二四六吃筒子骨,还要求拍开骨头浇上一点醋。边说边埋头嗅一嗅。夏米叹息叔叔没有这个条件,女的表示不要紧,只要有你就可以。夏米心里暖得要命。
客人在喊员工,打半斤枸杞酒来。
又有人要牙签。
夏米催她快走,女的说再等等,还差蛋清和药水,用来洗脸泡脚的。夏米骂鸡巴老板啰嗦,他不奉陪了。女的突然面色痛苦,起身朝屋后走。他惊问她去哪里?女的一声不吭。远远的房屋后门响了一下,才知道她是去了厕所。夏米想走又实在不放心,只能跟去屋后,一边大声建议尿频尿急就吃三金片。门那边女的骂他要死,她又没得妇科病,夏米让开过来的食客,同时说服自己,现在回家吵醒叔叔反而被骂,索性晚点,抱着下水道爬上五楼,从厕所跳进去,熟得很,原先捣蛋被家人剥光衣服锁进厕所,他就是借助下水道溜走的。
屋后过道非常诡异,走两步灯就灭了,要不时敲打墙壁才行,而且气味难闻,土灶上大锅里煮着猪大肠,员工用火钩在里面搅,钩了煮好的肠子扔在地上,盖上油腻的大毛巾。夏米打着喷嚏迈过猪大肠,拉开过道顶端房门,悬挂在门上的扫帚落下来,砸在他身上,马上有人过来拉住他,告知要一个一个去,还有,店里规定,客人上厕所要交费,对方坦承不能不精打细算,那么多客人一人冲洗一回要用多少水。另外,厕所没有灯,需要打火机的话, 两块钱一个。夏米一屁股甩厮儿一个踉跄,自己跨上嘎吱作响的木走廊。
雷声震得屋檐吱咕吱咕响。
门一开,女的从厕所出来,才走两步又返身进去,再次出来,奇怪好好的咋个拉肚子。问夏米有无感觉?他说不好意思,胃口太好,敌敌畏都能消化。她疑心老鸭汤有问题,狗日的这些员工,老板不在,简直无法无天,她早听说员工在客人碗里放泻药,然后再把从社区医院偷来的止泻药卖给客人,一条龙服务。哎哟,她肚子又痛,一猫腰再次进去。员工过来告知夏米不要听她的,一向装鬼。夏米推开对方喊快去拿药来,不然告你们开黑店,一边拉下拉链撒尿,员工赶来制止不了,猛地一踩地上木板,盖子翻起来,“嗡”,一大群蚊子从下面河沟里飞上来,吓得夏米张开双腿一跳,那个姿式肯定滑稽,惹得对方哈哈大笑,又呸呸地吐掉飞进口的蚊子。夏米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小瓶子,交给走出厕所的女人,她看也不看就扔了,还骂他憨,晓得是真药还是假药?
又有客人来上厕所,员工上去收费。
夏米拉了她就走,身后飞来两块砖头,砸在墙边锅上,咣咣啷啷地响,夏米返身要去找员工,女的抱住他劝他算了,她软软地靠着他,糟糕透顶,一步也走不动,要他送她回家。
两人离开小吃店,她可没忘了叫他端上托盘。
漆黑一片中,又是隆隆的雷声。
经过了无数相同的楼房,终于上楼到了她家。他问老板看见咋个说?她称自有办法。
屋里黑咕隆咚,有一股新家具的香味。女的搜走他的打火机,她要夏米换上她的拖鞋,她还记得他踩过屎。她的嘴唇刮得他耳朵好痒,要他踮着脚一直往前走,再左拐,把托盘放在平柜上。夏米小心翼翼,还是碰掉了茶叶筒之类的东西,赶紧蹲下身去摸一把,没有,索性趴下朝前摸,“咚”一下,撞到对面爬过来的她头上,唉——嘘,她摸着他头上的青包,叫他不要吱声,悄声告诉他已进了她的卧室,请不要发抖。拉他起来坐在床上,肩贴着肩,说,你真的想和我抒情?一张脸抵到他嘴边要他亲,不耐烦他咋个只晓得喘气,不要担心,老板肯定已经睡了。夏米太喜欢她了,说服自己,先日了再走。张开双臂抱她,却抱住一个枕头。她像鱼一样滑到他身后,叫他不要急,先脱了等她,她去洗一洗就来,说完很快消失。夏米兴奋得脱了衣裤躺在床上,呼吸着屋里的味道,他喜欢这股味道,陌生中又有一点点熟悉,搞不懂咋个回事。
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夏米激动地扑上去,唉呀一下僵住,手电光照着的竟然是叔叔。
夏米万分沮丧地穿着衣裤,一边责怪叔叔不该来,我马上回家的。忽又奇怪,问你咋个在这里?看着叔叔身旁的女人,说,是你通知的,呃,忽然毛发竖立,原来叔叔就是她的老板。夏米真有点魂飞魄散的感觉。半晌才尴尬地笑笑,说叔叔你的变化也太大了。
老人拿拐杖戳他胸脯不准靠近,气愤地说,就晓得他龟崽子回来没好事,一直就怀疑他咋个会热心来看护他,完全是冲着财产来的,还想搞女人。
女的双手捂脸呜呜地哭。
夏米急得直跳,比手画脚想要分辩,叔叔比他还急,一把拉住他,说,夜晚入室非偷即盗,我已报警,看在亲戚分上你快跑吧。夏米似乎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他可不想进去再尝被打得嗷嗷乱叫的滋味,慌慌张张朝厕所逃。女的叫一声追上来。夏米安安逸逸拉了她一起跑进厕所,窗口小,他要她先上,她不,他也不再谦让,上了窗台伸手拉她,女的却只顾抓住他的裤角,当他抱紧窗外下水道时,她扯回她的拖鞋。夏米顺着下水道往下溜,远远听见女的对叔叔说,终于可以证明我对你的忠心了吧。
夏米在楼房拐角处,遇见从渣植赶来的小弟夏柚,他说叔叔通知他来接管小吃店的。
夏米看着小弟消失在楼房里,他已顾不了去想,这一切是不是叔叔设下的圈套,关键是,他现在该去哪里?
滴滴答答,终于掉下雨点。
作者简介
何文,生于北京,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走过四季》,长篇小说《谁为谁停留》,获第二、第三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现供职于贵州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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