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曾经说过,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在模仿艺术。看似本末倒置的唯心宣言,细细品来却不无道理,譬如城市和文学。城市或地域在成就一个作家的同时也在作家特有的叙述里沉淀自己的形象,一部出色的文本同时也成就了一个城市。此间的关系就如老舍之于北京,张爱玲之于上海,沈从文之于湘西。“触景生情”,所生之“情”正是那些凝固在实体风景里的文化传承,是一页页泛黄的残纸上流泻出的奇思妙文。
重庆,东经一百一十度,北纬三十度;位于中国西南部的长江上游,与湖北,湖南,贵州,四川,陕西等省接壤,是一座闻名的山城,它最突出的特点是地形起伏有致,立体感强。其市区坐落在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四面环山,江水回绕,城市傍山依水,层叠而上,既以“江城”著称,又以“山城”扬名。这些是对重庆形象而又具体的描述,然而从中却感觉不到它作为重庆的存在。品味一座城市,定是要透过白纸黑迹的。
住
建筑是一座城市的标志,从那些钢硬顺直的线条里,可以窥见城市的性格。在《山城回忆录》里,张恨水细细描绘道:“川东多竹,故构屋不乏以竹制。重庆又少坦地,故构屋又不乏制之吊楼。吊楼之形,外看如屋,唯仅半面有基,勉强立平地。其后半栋,则伸诸崖外。崖下立巨竹,依石坡上下,倚斜以为柱。”张恨水所谓的吊楼居乃吊脚楼是也,多建在靠长江或嘉陵江的两岸,依山而立。推窗即见汤汤江水向东奔流,抬头即听平街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声,间或一艘大型货船从此间驶过,长长的鸣笛声充斥整个房间。吊脚楼外是有一条蜿蜒的通向平街的石梯的。略微残缺的石板一块叠着一块,石缝问夹杂着青青的绿草,淡淡的红花。吊脚楼的木制地板一定是不平的,房间里的人动一动,地板就会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吊脚楼的木制阳台一定是堆满了陈年旧货,坏的瓶,破的罐,退色的藤椅;吊脚楼的木制栏杆一定是挂满了湿湿的布块,红的衣,蓝的裤,花花的被子。沿江岸拾级而上,你会看到吊脚楼敞开的门里的家居生活:或用炉子烧着简便的午饭,或在石梯上摆开洗衣的架势,或在狭小的阳台上惬意的搓着麻将。来到平街,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色: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拥挤而喧闹的车道,迈着急促却不失优雅步伐的时髦男女。一条平街线,却仿佛分割了时空。吊脚楼是重庆的“北京胡同”,“上海弄堂”,它记录了重庆的根,重庆的源,它是重庆的标志。建筑在吊脚楼上的重庆,永远褪不去它骨子里的幼稚和惰性。
张恨水在另一篇《重庆旅感录》中提到:“重庆因山建市,街道极错落之能事。旧街巷坡道高低,行路频频上下。新街道则大度迂回,行路又辗转需时。故下游人至此,问道访友,首感不适。但若都邮街会仙桥小梁子诸地,则崇楼夹道,上达五六层。其下柏油路如带一环,行人蚁聚,亦仿佛近代化之都市矣。此间地价不昂,而地势崎岖,无可展拓。故建屋者,由高临下,则削山为坡。居卑而高,则支崖作阁。平而不得开展,乃从事于屋上下之堆叠。屋向上叠,为楼为阁,人尽知之。向下亦云堆叠者,此则为蜀中之独特建筑。其法或沿坡支屋,逐渐斜下。或坡下做悬阁,其上架楼二三层,以超出地面。故他处出门必须下楼,而此地上楼乃得出门,亦为常事。骤睹此项建筑者,无不引以为怪。犹忆一次访友,门前朱户兽环,俨然世家,门启乃空洞无物,白云在望。俯视,则降阶二三十级处为庭院。立于门首,视其瓦纹如指掌也,不亦趣乎?”高楼大厦,每座城市必不可少的点缀,不同的城市有自己特有的高楼大厦。北京的高楼大厦重在一个“大”字,宽敞的街道,豪气的耸立着占地很广的大厦,最眼馋的是大厦和大厦之间还留有颇为大气的空间;上海的高楼大厦重在一个“高”字,高挑的身段,一个接一个密密的比肩而立。而重庆的高楼大厦重在一个“怪”字,如张恨水的描述,大厦的出口赫然开在楼的腰身部位。其实并非重庆所有的高楼都如此具有特色,也并非为了什么美学上的独创而故意如此,实乃这些高楼顺山盖的,腰杆上有个天桥直接公路,居民从半腰进楼,上可通天下可入地。高楼大厦的形成和城市面积与城市人口之比是有关联的。大厦耸入云端的华丽雄壮背后掩盖的是土地与人口的压力,竭尽所能的向上延伸的目的不是亲近蓝丝绒般的天空而是贪婪的对于空间的索取。北京的索取一如它惯有的神情,从容大气;上海的索取也充满了自身特有的精打细算;而重庆的索取是不顾一切的,看似毫无道理的行为里透露着小小的聪明。
行
提到江南水乡,则会想到穿梭于河流间的小船;提到北京,就会浮现出人力黄包车的画面;提到重庆却不得不说说滑竿。朱自清《重庆行记》有这样一段文字:“前几年到重庆,似乎坐滑竿最多,其次黄包车,其次才是公共汽车。那时重庆的朋友长劝我坐滑竿,因为重庆东到西长,有一圈儿马路,南到北短,中间却隔着无数层坡儿。……坐滑竿上下坡,一种是脚朝天,一种是头冲地,有些惊人,但不要紧,滑竿夫倒把得稳”,现在,滑竿只有在上下坡满大的景区才看得见。两根长长的包了顶端的竹子,中间撑着把刚好坐得下一个成年人的小藤椅,两位滑竿夫,一前一后,默契而灵巧上下坡地。坐滑竿是很有节奏感的,随着石级一步一颠,若手中再执把蒲扇,间或轻轻摇动,很是悠闲。
在重庆,自行车是很少见的,甚至连城市的公交道路也颇为开心的省略了小小的自行车道。这应当与重庆的地形有关:起伏太大。有人曾调侃:成都人骑自行车,顺顺当当到家门口便上锁,而重庆人骑自行车,在离家还有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时,就得费力的扛着自行车,走过漫漫石阶路,倘若车龙头一偏,“皮尔卡丹”便糊上稀泥了。虽然有点夸张,但自行车在重庆没市场的原因还是给点到了。
没有自行车,重庆人出门只有两种选择,两腿或四轮。步行在重庆有一个很幽默的叫法:乘11路车,取其并列的俩一字好像站立的两腿之形。这样一叫,连走路都归于了坐车,虽实际费用的还是人力,于心里却占了很大的便宜。四轮即汽车,公共汽车,小面包车,的士,私人轿车皆是也。外地遇见汽车接龙似的停于路中,那么多半是红灯亮了;在重庆则不然,铁打铁是堵车了。其中原因之一便是重庆的地形限制了公路的宽度,但更主要的还是重庆司机。重庆的司机们,其“钻研”的精神与技术是举世闻名的。只要看到前面有一点点可勉强容车子通过的空隙,就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胆量与技术,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如果交警不在附近的话。车子一辆一辆的挤拢来,气势倒是愈加壮观了,让对面来的车子体验体验阅兵式的感觉。不过直接后果便是堵得个水泄不通,寸步难移。这个时候,你就会听到不少的人说:“开一下车门……”开车门干什么?下去观察观察形势,再作一番形势判断,看是转用11路呢还是继续坐车。有了11路和公共汽车,走遍重庆都不怕。
要么是完全的克服地心引力自己做功,要么是完全的依赖外界动力进行位移的改变,独独缺了介于两者之间的借用巧力的自行车。两个极端,互不侵犯,和
谐共存,就像重庆这座城市,没有含含糊糊的地方,错也错得很落拓很率直。
吃
重庆菜系是属于川菜的。重庆的菜肴与四川的菜肴一样不在于菜本身,而在于加工和调配。重庆小吃也不在于小吃本身而在于佐料,重庆人吃重庆饮食似乎也不仅仅在于填肚子而更看重其中观赏,嗅吸。咀嚼,回味的这一过程。艾芜写故乡桥头的“豆粉儿”,却只字不提豆粉,倒是对小吃担子上的锅碗,佐料念念不忘:“摆的青花碗红花碗,亮亮的,晃人的眼睛。中间安置一个圆圆的铜锅,隔成三格,一格是糖水,一格是肉汤,一格是将有何别种东西煮的香料。锅侧边有一列小小的木架子,放碗红油辣椒和一小块油浸的核桃,一碗和辣椒炒熟的牛肉臊子,一碟切得碎碎的大头菜,一碟切得细细的葱花,另外一个是小竹筒胡椒粉子。这一切,看起来实在是悦目,在经江风微微一吹,散在空气里面真是香味扑鼻。”在所有的佐料中,最具重庆特色的便是“麻”和“辣”。所谓的“麻”,其实是指的花椒。椒,一种香树,屈原的《离骚》频频提到。用作调料的是椒的果子,青色,不规则小圆,表皮有很多突起,果实如葡萄一般成串生长,香味独特。或整个食用,或磨成粉末,起锅时洒于菜中,色香味俱全。花椒是不可单独食用的,需搭配着辣椒。辣椒,虽有椒字,形态与花椒大相径庭。辣椒一般成长条形,上圆下尖,通体绯红。熟悉的人都知道,辣椒的体形越小,则辣劲越足,所以重庆的火锅底料都是以小辣椒熬制的。
在重庆,火锅决不仅仅是一种食物,这锅汤被穷人吃,被富人吃,被老人吃,被青年吃,在家里吃,请客时吃,高兴时吃,不高兴时也吃,在它身上消灭了阶级的差别,和一些区别人与人之间的规则。它的形式与内容却始终是一种简单到极致的深刻:火烧锅,锅煮肉。而它却顽强而霸捍的统治着重庆所有人几百年以来的口味,让人欲罢不能,欲吃还休。和别处的火锅相比,重庆火锅更有阳刚之气。北京人吃火锅讲求原料精细,重庆人没有如此讲究,牛肉,猪肉都是大片大片的,白菜用手撕成整张,鳝鱼根本不要洗,连着血水就倒进锅里。重庆的火锅火辣辣,吃一口,又辣又麻又烫,但你还想吃第二口。正宗的火锅,十几样菜倒下去,在浓浓的汤里煮过,每一样菜却仍然可以保持本身的味道。重庆火锅讲究辣与麻,但它却非常注重诸味调和,使之具有辣而不燥,麻而不烈,进口味浓,回味醇和,不伤肠胃的特点。重庆还有一个怪象,就是越热越吃火锅,尤其是那种不太正式的火锅,所谓“麻辣烫”的小老板们一到天凉了就抱怨,说生意没有三伏天好,重庆人有色神经病,云云。说到原因。更深层次在于重庆这个城市的性格,重庆人的性情里。重庆人生活在高山大河中,已习惯了皮肉之苦,重庆人骨子里有一种“刺激欲”,而且服软不服硬,因此好逞匹夫之勇,对粗鄙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接近,这一点肯定是负面的,而正面就是不虚。不虚就是不怕,然而什么都不怕,也未必该称道。
谈
重庆人将聊天、讲故事称之为“摆龙门阵”。在重庆,摆龙门阵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茶馆饭铺,闹市陋巷,田间地头,到处可以看到侃侃而谈的人们。正如重庆一份颇有影响的杂志《龙门阵》之序言所描述的那样:“或则车笠旧侣,或则萍水相逢,机缘偶合,有心无心,触景生情,话发天籁,于是三三两两,自然而然,聊聊天,摆摆条,进而说说笑笑,又进而谈谈心,不知话从何处起,也无所谓如何收场。但觉过眼烟云,一阵清风,身心劳烦顿消,带来轻松愉快。”
龙门阵起源有三,一是来自薛仁贵征东的故事。《说唐后传》第十二回名曰“仁贵巧摆龙门阵,太宗爱慕英雄士”,讲薛仁贵根据玄女娘娘所赐无字天书摆出变幻多端的龙门阵,令唐太宗龙颜大悦。今以讲故事为摆龙门阵,大概取其阵势奇幻,以喻情节之曲折复杂。二是明清以来,重庆各地民间说书人常讲薛仁贵大摆龙门阵的故事,这类故事家喻户晓,于是一切故事都被“借代”作为龙门阵。有重庆民谣云“龙门阵,龙门阵,龙王老爷害了病,打发乌龟去买药,乌龟要听龙门阵”。这句是讲故事者对听众的一种戏谑和打趣。三是说重庆农村不少房子前面的出入口都有一个似亭非亭,似坊非坊的建筑,上绘龙形图案,称作龙门子或龙门口,农民常坐于此听老者讲故事,推而广之,一切讲故事都被叫做了“摆龙门阵”。
重庆话是很有滋味的:首先,特有的生动形象。比如“毛脸”一词。古有怒发冲冠,而重庆话则描述为整张脸面的汗毛都树立了起来,当然更是形象了。重庆人一般不惯于作长篇大段的理性陈述,他们的述说多半要结合对具体事物的描摹,当然描摹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有对事物情势做延伸想象,也有抓住事物某一细部进行特写,描摹有夸张式的,比喻式的。比喻的方式造成叙述的形象生动可以说是四川方言的重要特色。其次,重庆话粗直的野味留下深刻印象,因为粗直,重庆人的谈吐似乎也不辟淫秽,邪恶的比喻和陈述常常脱口而出。沙汀《丁跛公》引述了当地人对小城规模的形容“立在南门城楼上撒泡尿,就会撒进北门城边的茅坑”,《淘金记》里龙哥对“老资格”的袍哥林幺长子鄙夷不屑“他以为老,夜壶那么老,还要提过来窝泡尿”,在另一处,丁酒罐罐对何寡妇的屈服似乎很有把握“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多拿几个租金,她会连裤带也解了呢”,以撒尿表示轻蔑,以女人和性作为逗趣的话题,这似乎是传统中国人的通例。有意思的是,某些重庆人对此毫无遮拦,连含蓄的暗示也很少使用,随时随地,张口就来。重庆人的对话,使用的各种方言词汇,谚语,歇后语,包括最粗鲁的谩骂,最自以为是的提劲都渗透了丰富的幽默因素。重庆方言的首要魅力即在于他的生动形象性。这种形象生动性主要体现在它的词汇,句子的绘声绘色,表现在他善于在自由联想中自由取譬,将抽象的意义转化为具体的物象活动。在重庆,这叫“展言子”。与“京腔京韵”不同,重庆的言子重在写物达意的特别性,趣味性,而展言子展开的则是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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