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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皮鼓上的新疆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1908
江 子

  1

  我总怀疑我的前世是一个北方人。不然,为什么我一见到北方广袤的大地、荒凉的意境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泪?我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俨然北方人氏。我喜欢马、大漠上的落日和长云拖曳的天庭等等北方的风土与天色。我的性格里有北方特有的率性、孟浪、决绝,这让我在湿漉漉的小心眼的南方,常常感到孤单、无措甚至格格不入。我对那些精雕细琢的古诗并没有特别的偏好,可一读高适、岑参的边塞诗,我的血脉里就会发出哧哧哧的响声。——我的血统里是否有来自北方的基因?我是否是一个遗落在南方的北方孩子?

  九月,我来到了新疆,与我所居住的南方城市相隔万里之遥的、大西北的新疆。当我在飞机上看到沙漠、戈壁滩和天空中飘荡的羊群一样的云朵,我仿佛是一个回到了故乡的游子。那真称得上是大地的大地,相比新疆,山脉拥挤高楼成堆的南方,仿佛就是供人玩耍的盆景。当越来越多的城市在追名逐利的游戏中变得嬉皮笑脸松松垮垮,新疆依然执拗地保留了古代大地的原貌。它有一副类似古代精于狩猎的男子粗野的体格。它的沉默中有一种亘古的永生的意味。我愿意相信这里的空气有浓酽的酒气——刮过新疆土地上的大风,应该像一群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行走的酒鬼,而如果风要小一些,肯定就是它刚刚小酌归来。在这样的大地上生活的人们,该有着怎样的生死观念和荣辱爱恨的情感方式?怎样迥异于南方的饮食、婚葬、宗教和艺术?——这无言的广阔的让我敬畏的谜一样的大地呀!

  ——我接受诗歌的邀约,来到了边塞诗歌重镇新疆。我获邀参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举办的新边塞诗会。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感觉:这次旅行是一次灵魂的还乡之旅。啊,诗歌!人类文明史上的王冠!早在少年时,我曾为诗歌失魂落魄。我头发冗长,双目灼灼,嘴唇紧抿,状如鬼魅,可我的内心充满了圣徒一样的情感。时至今日,我依然对诗歌怀着最初的热情。我经常抱着一本诗歌杂志在办公室楼道的阴影处或广场的花坛边读一个下午。而如果读不到一首好诗,我会感到悲伤。看到诗坛到处充塞着口水诗、垃圾派和下半身写作,我竟然感到自己遭到了羞辱,因此悲愤莫名。而旨在重续中国古代诗歌传统、重建中国当代诗歌秩序的新边塞诗会,在孕育过古代血气淋漓的边塞诗歌(中国古典诗歌非常重要有力的组成部分)、绮丽的边塞文化风情里诗情激荡的新疆召开,对我无疑构成了诱惑。在诗会上,我见到了我仰慕的新边塞诗歌代表诗人杨牧、周涛和章德益。他们充满雄性张力的诗歌曾经让我血脉贲张!我还欣赏到了一台非常棒的边塞诗歌朗诵会。当身着维吾尔族服装的男性朗诵者在灯光下用草原追风般的嗓音诵出“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我宛如被闪电击中,身体在黑暗中战栗。我又听到我的血脉里燃烧的哧哧哧的声音……当然,也听了杨牧、周涛等人的诗作朗诵。在盛大的舞台上,汉语诗歌传统中最具力和美的诗歌宛如火焰在燃烧,在传递……在诗会上,我对古今边塞诗歌表达了我最虔诚的敬意。我说,如果没有边塞诗歌的存在,中国诗史将会是多么的苍白。当诗歌被放逐,我在这里重新找到了她的原乡。汉语诗歌传统依然被这块美丽的土地精心保存。屯垦戍边,既是新疆人面对国家的使命,也是当代真正有艺术良知的诗人面对诗歌的责任。让我们用手中的笔,不断开垦诗歌的土地,守卫汉语诗歌传统的边疆……

  2

  葡萄是高热的吐鲁番盆地向天空供奉的圣洁的水滴。那一粒粒绿色透明的葡萄里面,有曾经繁华的交河故城里深入简出的官邸夫人遗留的炎热午后的清凉梦境,和街市转角处戴着朴素头帕的吐鲁番少女对爱情的羞涩幻想。它珍藏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在大风中的坚忍、热念和温软情怀。它还珍藏了这个民族的手指敲打在马皮鼓沿上发出的声音,节日里盛装的人们身体舞动时衣饰碰撞发出的声音,马车穿过马路的声音,以及隐秘的爱的言辞。它是吐鲁番从荒漠里捧出的液态的玉,灰烬里的珠宝,火焰里的金属,是饮入喉咙里的酒汁和从喉咙爆出的动人歌唱。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习惯紧抿着嘴唇(他们有一张扁而宽阔的嘴唇),似乎唯恐一张嘴就会不慎倾倒出身体里珍贵的水流,可是他们是多么地喜欢歌唱,和舞蹈。那是饱含热度的舞蹈和歌唱,而吐鲁番一切艺术,无疑都饱含太阳这一辉煌的精神之父的精血。每一粒葡萄都有一颗小小的坚硬的籽核,这使得每一粒葡萄都像一个小小的、圣洁的、供奉着神灵的教堂。那颗小小的籽核,珍藏着吐鲁番的历史记忆,以及他们的爱情、生死和禁忌,还有维吾尔族内心的静谧。无所不在的葡萄连接成吐鲁番一条地上的与地下坎儿井呼应的河流,细听,似乎有哗哗的水流声在向天空呼啸而去……

  3

  在布尔津河畔的夜晚,一盏路灯、一台简陋的双卡录音机和一块小小的空地就构成了让身体跳动的舞台。我看到一群人在舞蹈。他们中有年近七旬的体格肥胖的老太太,有状如铁塔的中年汉子,有看起来未婚的青年小伙和少女,也有三五岁的小女孩。我不知道他们是维吾尔族、俄罗斯族、乌孜别克族、塔塔尔族、锡伯族、柯尔克孜族还是哈萨克族人。我只知道,他们都是恣意的舞者。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音乐的节奏下,他们快意地扭动着身体。他们的身体,似乎不再是身体,而是天庭飘荡的云团,辽阔的大地行走的羊群,旁边淙淙流淌的布尔津河水,还有草原奔跑的骏马和野狼(而小女孩就是母亲身边顽皮而无辜的马驹、羊羔和狼崽)。他们的舞蹈里有一种边疆特有的难以言传的风情、韵律,一种源自久远的风度和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生活日久自然而然形成的世袭的胸襟。即使再肥胖的身体,舞动起来都显得轻盈,飘逸,有着硕大的云团在天庭飘荡的华美之姿。——他们好像是走在云朵里。他们在歌唱,在用身体歌唱。他们歌唱的嗓子是他们的整个身体。

  许多游客加入了他们的舞蹈。我尝试着跟随他们一起舞动。可我发现我的肢体是僵硬的。我无法让我的身体舒展自如。我悲哀地发现,我的身体是带着枷锁的。哦,谁能为我砸开锁链,让我尽情享受着舞动的一刻,然后怀抱梦想和云朵在风中入睡?

  4

  在喀纳斯湖畔的一座小木屋里,穿着蒙古族服装的女子在向我们介绍。她说她的祖先世代以狩猎为生。而现在,狩猎已被禁止,她和她的弟弟就在此小木屋里生活。为游客讲解和表演。她用蒙古语言唱了一首祝酒歌,又唱了一首民歌。她费力地讲着汉语,口音中有太多我们陌生的成分。她的弟弟——同样穿着蒙古服装的瘦高男子,一会儿急匆匆走进来,一会儿又像风一样地出去了。他一言不发,像影子一样无声。

  小木屋的墙上挂着狼、豹、狐狸等动物的标本和狼皮。还有鸟铳、弓箭和刀。那些被掏光了内脏的动物一个个趴在墙上,俨然活物。女子说,弓箭和刀是她父亲的遗物,而那些动物是她父亲曾经的猎物。——她反复说到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否就隐形在我们中间?

  被她称为弟弟的年轻人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管子。

  那根管子似乎是由产在当地的一种灌木的枝干加工

  制成,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截普通的芒杖,表面粗糙不规则,一头大一头小,中间似乎有没有来得及修理的节。女子说它叫“苏尔”,是一种乐器,来源于她父亲的创造,她父亲死后,现在全世界只有他弟弟会吹。——这样一根管子,能够吹出什么样的乐声?

  被称为弟弟的人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他像吹箫一样竖起了管子。他屏息垂目,如深夜独坐。他含住了苏尔,然后嘴巴张开,舌头不断地弹动,音乐响起了。

  ——那是一种从腹腔甚至身体更深处发出来的诡秘的音乐,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沙哑的低吟,接近于沉默。那种低低的类似于呜咽的声音,有着奔腾的马群蹄下的寂静、刀尖上的初雪、穿过毡房细缝的风、鹰在天空翅膀擦过空气的滑翔、遥远的狼嚎、草丛中最微小的昆虫的振翅、广袤的大地深处的哭泣等等纠缠在一起的滋味。那种声音无疑是男性的,是草原雄壮的男子最深处的悲鸣,是无边的草原上行走的一个衰老不堪的男子面对死亡的轻微言辞,是孤独的盲诗人在白桦树的阴影下发出的对永生的咏叹。

  我几欲用双膝仆地叩头的姿势来倾听这种乐声!

  乐声没了,吹苏尔的男子似乎耗尽了全部的精血,扶着木板踉踉跄跄地去了。

  音乐依然在回荡。吹苏尔的男子,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过他的一句话!

  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捕获过豹子和狼的蒙古汉子,那个从灌木丛中发现音乐的老者。他是否继承了他父亲的相貌?

  5

  疾驰的汽车窗外沉默而奔腾的西北大地呀,你用辽阔的胸膛承载着胡杨树、红柳、白桦林和棉花的生长,万物在你的身体上安详偃卧,并繁衍生息。你在极处与天相接。你承载了永生,生命在你的怀抱中只是须臾一瞬。你让万物臣服于你内在的秩序和节奏。你是一个庄严而温暖的母体,与隐匿的神灵结为夫妻。当人间的精神原乡逐渐沦丧,你依然保留了史前的原貌。当道路越来越拥挤,人群越来越喧嚣,你依然珍藏了这个世界最初的安静。

  那世袭的尊贵的广袤的神圣的北中国大地呀!我为成为了你怀中的婴儿而全身战栗。你接通了我源自久远的回忆。我其实是一个来自旷野的孩子。我的身体里曾经镌刻了旷野之上天空星象的图案,花开月落,电闪雷鸣,雨水淋漓,四时轮回,昼夜更替,都在我的身体上留下隐约的印迹和回声。因为自然我懂得信仰和敬畏。我遵照四时的万能秩序,扼守先人遗留的美德,传承手艺和民俗,热爱诗歌和艺术。可是是什么损害了我,让我变得轻薄、自大和虚妄?是什么让诗歌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那源自大地的善、悲悯和爱为何日渐稀薄?美被奸淫,崇高被嘲讽,远离大地的我们,成了丧失家园的弃儿……

  那酡红的夕阳急速向无垠的天边去了。

  6

  我想写写新疆的动物们。

  [喀纳斯的湖怪]据说有不少人说看到过它,说它大约有十多米长,在水面划过疾行,留下了让人猜想的水纹。还有人不失时机地拍下了它出现时的影像。这种事情通过媒体一再放大,成为人们向往不已的潜藏于喀纳斯湖湖深处神秘的不明生物。而没有任何人真正见过它。事实上,真正的喀纳斯湖怪是不存在的。它是一个悬念,一个由喀纳斯的美丽衍生出来的幻像,一个习惯浪迹天涯的人眼中的美丽的错觉。正如人们相信迷人的令人敬畏的旷野必有狐精,奔涌的云团里必是仙人行走,老去的先祖必有魂灵,这一幻像的出现正好与喀纳斯湖的美丽、神秘对应。喀纳斯湖,正是适合产生奇迹的地方,湖岸上玉女般的白桦树,蓝色的有如丝绸般华丽柔软的湖水,倒映在湖面上的白云,不远的山顶上覆盖的积雪,草甸上的羊群,还有,那宛如絮语的轻风……应该有一种与喀纳斯的体积和神秘气质相契合的生物做这一风景的主人。

  [马]在喀纳斯湖畔安详地吃草的马。在举着高高的放羊鞭的牧羊人骑下迎风伫立的马。夕阳下投了长长影子的普式野马……马构成了大西北平原上动人的雕像,使新疆大地的海拔增高。素食主义者、旷野上的长跑运动员……它有奔跑起来跃动的鬃毛、高傲的头颅和身体近乎完美的弧线。它是力学和美学双重意义上的杰作。在中国文明史上,马已经成了一个精神的代名词,它意味着野性、俊美、速度、耐力、忠诚、独立,意味着血性、英雄和阳刚之气。据说就有一种汗血马,奔跑起来流着红色如血的汗水,最适合用来作为战场上为国披甲血迹斑斑的英雄的隐喻。而古代的英雄,都骑着彪悍、雄健、发着阵阵嘶鸣的马匹。陈亮与辛弃疾分别时斩马相送,成为英雄相惜最为经典的诠释。马革裹尸,是最为壮烈豪迈的英雄葬礼。而相比其他种族的马,新疆准噶尔盆地南缘的吉木萨尔县建成占地9000亩全亚洲最大的野马饲养繁殖中心的普式野马的形象要显得古远、深沉。它的鬃毛短,头部大而钝,腿短,尾毛也短,表情一如远古祖先,显得模糊,暗淡。普式野马依然保留了类似于古代人类氏族社会或封建王朝的习性:通过决斗产生头马,头马成了马群的皇帝或者说部落首领。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头马依靠不可思议的嗅觉辨认种族,会把生下来的来自异群精血的小马杀死。——这多像是一种古老文明里类似于祭祀的神秘仪式。普式野马,曾与恐龙一同生活在6000万年前的广袤大地,它的雄姿曾伴随旷野的风飞驰……而现在,它们已经成为濒临灭绝的物种。在吉木萨尔县的野马饲养繁殖中心,我看到几匹栅栏里的野马,就像几个落寞的、面目模糊的老者。铜色的夕阳光,将它们雕刻成古老的雕像。

  [骆驼]驼铃是一种细碎的、孤单的、伤感的、与远方有关的声响。它是送别,是羁旅,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惆怅。而悬挂着驼铃的骆驼却体积庞大,相貌丑陋,比一个驼背的老人更加不堪。它的体格,似乎是来自于造物主的惩罚,承担了某种人所不知的罪行,成天背负着重物在缺水的、气候险恶的沙漠中行走。它四足屈跪趴卧的姿势,仿佛是在天神面前乞求饶恕。而这种充满了原罪感的庞然大物,有一双婴儿般无辜的清澈的眼睛,和与它的体积极不相称的细碎的步履。它奔跑起来,就像一个害怕摔跤的被追赶的小脚女人那样。它的眼神里有一种生怕打搅了谁的羞怯,和无辜受罚却甘心认命的哀伤。在喀纳斯湖的神仙湾岸边,我有幸与一匹白色的用于游客合影道具的骆驼相遇。当我与它静静对视,它柔软清澈的目光却像刀子,向我逼视。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了一阵阵战栗……

  [鹰]驯鹰的人不准任何人将相机对准他的鹰——如果不给照相费。鹰在他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臂上站立,扑腾。那黑色的鹰锁翅如石,展翅,大翼如云天。嘴如钩,爪亦如钩,目光犀利如判官。驯鹰的人竟也有鹰一样凶悍的目光。他抓住了试图拍摄的朋友的衣领。我的朋友,亦是一个身体强壮的男子,经过努力才得以挣脱。

  我们暂时告别了鹰,越过一片草原,去看阿拉泰地区南部的石人。那驯鹰的人迅疾奔跑着追了上来,仿佛鹰从空中坠地扑向猎物。他怀疑我们中的一个未经他允许拍摄了他的鹰。他又一次抓住了我的朋友的衣领,挥起拳头砸向他的身体。他个子不高,但出拳凶狠,利索,蛮横无理,直到朋友挣脱跑开。一个长期与鹰相伴的人,在他驯鹰的同时,是否也被鹰驯化?突然的侵犯,使我们瞬间陷入了混乱。

  我们从石人景点返回。驯鹰的人抬起手臂,将鹰举过头顶。鹰扑腾,展翅,发出沉闷凶狠的吼叫,仿佛睥睨万物的王者。周围的空气顿时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漩涡。早晨的阳光打在鹰的身上,似要为他加冕。

  我感到委屈,甚至还有点怨恨……这新疆天空中的王,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我们一眼!

  7

  我们坐在车上,看天边的夕阳。那夕阳酡红,苍凉,呼啸着向地平线驶去。天地之间空空荡荡。博格达峰峰顶沐浴着神圣的镇静的雪光。

  我们坐在车上,忽然一起喊:“一,二,三,”那酡红的夕阳在地平线上弹跳了两下,就从天边急剧隐没。天空依然有几抹绯红。可世界在瞬间变得无比庄严和沉寂。我想,那绝对就是史前的沉寂。

  8

  在吐鲁番与坎儿井出口相接的旅游商品市场上,我买了一面马皮鼓。马皮绷着的鼓面,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鼓沿镶着十几个银光的锁扣,用黑白相间的三角形牛角镶边。——绷着鼓面的马,是一匹怎样的牲口?它是雌是雄?它的性子是烈还是绵?它是否为追赶一朵天空中的彩云,在新疆无边的大地上恣意驰骋?是否有太多颠沛流离的记忆,几经辗转才来到了低洼的吐鲁番?一路上,我肆意用手指击打着马皮鼓。我毫无节奏的击打声在新疆的大地上响彻。

  ……我走下飞机,重新回到我生活的南方。我有了瞬间的眩晕。我听见我身体里的新疆的阳光一阵晃动。我闻到了我从皮肤的毛孔里散发出来的羊膻味。新疆却远了。一阵莫名的悲伤袭击了我。

  我从行囊里拿出马皮鼓。我想试着在南方的大地上敲打马皮鼓。这样我就可以让新疆在我的指尖逗留。可马皮鼓的样子让我惊悸:它变了。它的紧绷的鼓面这时凹陷了下去,让我联想起一个陷入哭泣满是皱褶的失形的身体。马皮鼓,你是怎么啦?

  一起走下飞机的朋友说是南方潮湿的缘故。而我执拗地认为,马皮鼓是有生命的。那做了鼓面的马的魂灵,此刻是否因找不到返乡路而悲鸣不已?

  ……马皮鼓又恢复了原状。我把马皮鼓悬挂在我的书桌前。我让它陪着我。只要我瞧一眼它,我的声息就与心中新疆的影像对应。有时候我会弹拨它。只要一敲打它的鼓沿,那广袤的尊贵的永生的新疆,就会呼啸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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