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老去,竹笋却不分昼夜地刺破地表,将她从梦中惊醒。它们就在她的床下,一直都在。我听得见竹笋的声音。外婆说,和下雨声不同,像几个人躲在柜子里嗑瓜子,很吵。这不是外婆的幻想,竹笋挣脱黑暗破土而出的瞬间,是有声音的,我听见过。但接下来就是外婆的幻想了。地菩萨在替阎王爷捎话,说我活得太久了!外婆撩开被角从床上坐起来,很奇怪她是平静的。不忌讳谈论死的老人,是真正的老人。
我趴下来,将头探进床下,清点竹笋的数目。我要把外婆床下的竹笋全部铲除,这是今晨母亲交给我的任务。母亲说,它们长得太快了,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竹林。床下的竹林?我被这种想象迷住了。
有八棵竹笋。从不被阳光和雨露临幸,它们仍然是翠嫩的。我看到最大的一棵早已变形:为了适应床与地面有限的高度,它镇定地弯下腰,蛇行在那里,腰以上的部分紧贴着床板,头已经钻进了板缝。我把手伸进去,够到了不高不矮的那一棵。它比我想象的要坚挺。我拽了四五下,它依旧顽强地攫在地上。
我早该请人把房子后面的竹林连根伐掉,这样它们就不会长到我床底下来了。外婆责怪着自己,给我递过铁锹。我将铁锹对准一棵竹笋割去,忽地心里一颤。当然不会有血流出来,但我却在想象中看到血花四溅的景象。我觉察到,两个月后的现在,我连铲除一棵竹笋都会心生畏惧。
后来,我是说,那个下午铲完竹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躺在外婆的床上做噩梦。这些梦之后始终困扰着我。我担心它们会一直绵延下去,贯穿我的一生。那是些疯狂的梦,疯狂极了,很吵。
我坐在镇卫生院的方凳上向医生倾诉那些噩梦。医生微笑地看着我,像看着失散多年的儿子。也许小镇的上午太冷清了,没几个人会来这里看病,他很难得地把倾听当成了享受。我觉得他不该只是微笑。他要是能适时皱一皱眉头,会让我觉得他在与问诊者感同身受。难道不是吗?夜里,我看到竹笋在我的血管里发芽,以奔跑的速度生长,顶穿我的皮肤,呼啸着向阳光游去,瞬间变成一根竹子。成千上万的竹笋同时从我的血管里启程,最终我变成竹林深处的一个核、一个营养源,母亲再看不到我,小镇再看不到我,阳光再看不到我,我在竹根们贪婪的吸收下,“咯吱吱”地被分解和离散,以无数微粒的形式零落在竹林深处。那是一片飞速膨大的竹林,房屋、桥梁、马路、天空、人,纷纷被它撞倒之后覆盖。世界变成了一大片竹林,我在它的内层,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我提醒医生帮我推想这梦境背后藏匿的玄机。我说,是不是我血液里有什么病毒?这会不会是病毒在身体里复制的征兆?人看不到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事,但感应得到,是身体在向我的意识呼救吗?
医生终于瞪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他说,你跟你父亲小时候长得一样。去年冬天我给你做过体检,然后你就去当兵了。嘿!我和你父亲是初中同学。我说,请你帮我分析一下,我是不是得了绝症?医生说,镇上去年走了四个年轻人,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去了山东,一个出去没半个月就给调到了上海,我就是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难道是四川?你去的是四川对不对?他终于对我产生了兴趣,目光熠熠生辉。听说死的人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你去前线了吗?告诉我到底死了多少人。我说,我就是那个去了山东的年轻人。你快点给我一个答案吧,我真的得了不治之症吗?对了!我给狗咬过一次。当时没来得及打狂犬病疫苗,难道狂犬病病毒在我身上发作了?医生急切地把头向我支愣过来。我懂了!你的部队在山东,但是地震发生后你去了四川。我知道的,解放军这次倾力出动,几万大军一个猛子扎进了震区。我来想想:一条狗被你从废墟里抱了出来,它却把你误当成死神,咬了你一口。而当时,你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子里,找不到医疗队,或者,我再想想,对!时间紧急,你要赶往另一个救援点——后来嘛,你淡忘了这件事:因为目睹太多的死亡,你疏于关心自己,于是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注射过狂犬病疫苗,是这样的吧?我愕然望着他,觉得他是个神。他沾沾自喜地笑了。那些天电视里全是这事,没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我喃喃地说,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呼地站起来,像电视上那段时间里人们常见的那样:一个领导握住一只刚刚还抬着担架的手一你受苦了,孩子!他说。我看到一滴泪毫无过渡地就从他眼眶里掉了下来,落向桌面上的处方筏。纸面上迅速有一坨水渍扩散开来,像朵陡然开放的竹花。我心惊肉跳地瞪着那纸,却见他还在用目光中的同情继续那些在我听来全无必要的抒情。我却只想知道我现在到底怎么了。我真的会得狂犬病吗?他警醒似地松开了我的手,用力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傻孩子!看你吓的?我来告诉你。你肯定不会得狂犬病。就算没有及时打疫苗,但只要在没发狂犬病之前打上,就不会得那病。我给你多开几剂疫苗,八针行吧?把它们打够了,就绝对没事。我仍然疑虑重重。要不你给我抽血化验一下吧。他再次掐我的脸。狂犬病病毒靠血样是化验不出来的,我用二十六年的医龄向你保证,你只要按我说的补打疫苗,就百分之百没事。我还是不甘心,万一我还染上别的病了呢?他开始不耐烦了,这使他变得像一个特别正常的医生。你要还有什么病,去年体检能过关吗?
棍子一只脚搭在地上,上半身不安分地压在山地车扶手上,呼喝我快点出发。他尖刻地说你还是这么磨蹭,难道在军队这口大熔炉里锤炼了几个月后,你这块软泥坯仍然硬不起来吗?我说你不也一样,还是那么个嘻嘻哈哈的鬼样子。我听说和我同时入伍的棍子也去了前线,只可惜前线太过广大,我们没能上演一次他乡遇故人的滥戏。真奇怪他竟然比入伍前更狂放了。我们按约定的计划骑行到水泥厂外面后,他跳下车把裤子褪到膝弯,颇具表演性地对着水泥厂方向的高空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水泥厂寥落的院区里有三个戴着安全帽的人正举头望着原料库,研究着什么。他们仿佛听到了尿滋向空中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向这边转过头来。棍子说了声操你妈,提起裤子就开始拿烟抽。
我们坐在与水泥厂紧临的马路边,望着前方那四幢高高耸立的原料库闲扯。棍子说,我救了三十五个人,你呢?我关心的是细枝末叶,反问他诸如突然挖到一只手、余震来临之际仍在废墟下面忙碌着的感受。棍子拒绝向我描述,他认为说那些简直无聊到了极点。我顽强地重复我的问题。棍子烦躁地站起身,向水泥厂大门走去。我跟上去。棍子停下来,指着原料库中央那幢同样高大的异形转窑对我说,我们不是从小就想爬上去看看吗?现在水泥厂跨了,再也没有工人来阻拦我们了。今天我们比赛爬高怎么样?我抬起头,眺望前方,一阵惊恐在心里电行而去。我像已经爬上去了似的,头晕目眩了一刹那。棍子已经跑进院落,身后落下一连串鄙夷的笑。
转窑的异形柱近看更为变形,我专注地扬着头,望着它向天扭去的样子,脑海中关于竹林的噩梦复苏了。这使得我莫可名状地被深深刺痛。棍子靠在窑底,目光里满是挑衅。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思绪的凝固,慢慢就觉得血液里有虫子开始爬动。虫子们很吵,使我
的血液沸腾。我睁开眼,竟在朗朗清空下看到了竹林飞速繁衍的虚幻场景,它们像隐在肉眼范围之外的多维画面,诱使我内心失控。棍子已经爬了一人高,回头嘲笑我。不远处戴安全帽的人发出了惊呼。我腾地向上爬去,忘我地攀登,很快超过了棍子。我们一鼓作气爬了十几米高。棍子忽然在我的脚下认输了。他喘着粗气吼叫着说,算了,我们就坐在这儿聊天吧。我将存留了十几年从无机会抖露的挖苦一股脑儿地泄向棍子。棍子讪笑不迭,根本找不到申辩的词。
我坐在高空,下意识地向棍子细致描述困扰我的那些噩梦。我说,即便我知道医生的话是正确的,却仍无法控制噩梦。现在,不仅仅是噩梦了,夜里我很少能够睡着。失眠让恐惧钻了空子。就这样,恐惧占据了我的生活。你知道吗?我瞪大眼对棍子说,并不全是那两个月里目睹的死人们的样子使我恐惧,更主要的是死人们给我带来某种提醒,那更使我恐惧。我听到死去之人向我发出这样的提示:你也会死的!你也会死。我会死!这是事实,可我以前从来都可以忽略它的存在,现在我不能了,不能了,完全不能了。
我听到窑下的脚步声,戴安全帽的人已经聚集到下面,怒声呼喝我们下来。棍子说,我们下去吧,别玩了。我感觉身体从未有过地轻灵,不自觉地摸索着柱子,向上攀爬不止。竹林茂盛,我看到自己化身为它们的养料,一种失重感令我迷醉。窑下的人越聚越多,仿佛留守在镇上不曾出去讨生活的镇民们全跑过来了。我俯身凝望棍子惊骇无语的样子,攀爬的欲望更甚。救护车在马路上出现了,拐了个弯进了院门。我看到人们在地上铺设气垫。我跳了下去。
我并不想自杀,绝不想。一开始就不想,爬上后也没想,永远都不会想。实际上当我爬到足够高的时候,便开始不知所措。我必须往下跳,这是我顺利回到地面的最快方式。可人们却惊恐万状地盯着我,他们说,这三个月前废弃的破厂早该炸掉了。你看!今天终于有人爬上去寻死了,还两个!戴安全帽的一个人鬼吼着说,我们今天就是来实地考察的。要不了一个礼拜,镇上会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这破厂便会从世界上消失,永远消失。
五金店里两个女人坐在一条椅子上头对头地闲聊,母亲经过那儿时,头往外的那个女人高声岔开话题示意头往里的女人停止说话。母亲佯装什么也没感觉到,向她们笑笑走了。身后传来她们重拾旧话题的兴奋的嗓音,母亲突然怒不可遏,急步穿过马路到庙里去了一趟。
从庙里回来后母亲向我详述她偶遇两个女人的经过。她说,这不是第一次了,自打我从水泥厂的转窑上掉下来的那个下午开始,镇上的男女老少迅速把我当成了议论的焦点。母亲不能忍受眼下铺天盖地针对我的那些可能的羞辱之辞。但她并不责怪我,既然我是她的儿子,我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才是最该关注的。母亲在供台上跪拜了一分钟,净手上了一炷香,拉我坐到如来佛像下。她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将那些噩梦和后来的失眠第一次向她和盘托出。我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今我已经喜欢上了失眠后思维极度活跃的状态,一到夜里,我几乎是怀着激动和向往,主动将思绪集中到一个入口,开始思索生与死的命题,最终以恐惧的到来结束这场思索。我对母亲说,我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并不是我愿意失眠,愿意沉沦于那些不该沉沦的问题,是我没有办法。
母亲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跑到供台上,拿了一本翻得边角起毛的书,回坐到我身边。她说,我教你一个办法。我以前也失眠,但现在好了。你看!就是这个,经书。我只要一失眠,就赶紧背经文。根本不用等到把它背完,我就会睡着。很有效的。你先把它背会,睡不着的时候闭着眼慢慢背它,我保证你马上睡过去。
我扔掉了那本书,像对待一个刺猬。我说,我怎么可以背这种东西。太可笑了!我从小就学会了要厌恶它。你不能用这种不靠谱的东西来蛊惑我。就算我永远睡不着,失眠至死,也不要接受它。母亲表情失落,捡起那书,捧着它,当个宝似的,诚惶诚恐地将它归位。屋外响起了知了的长鸣,很吵。母亲用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忧心忡忡地说,那你怎么办呢?医生救不了你,你又不让菩萨救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恐惧来得愈加频繁,我几乎要变成它的忠实信徒了。现在不仅仅是噩梦之后、失眠之中我要面临它,白天——我是说许多时候,我站在清朗朗的白日下,它们亦会袭击我。有一天上午,我依照母亲的吩咐去房后翻地,忽然间地里跳出一束塑料花。我盯着它,战栗不止。那是我七岁时丢失的。我从新疆来的姨父那里得到它,一年后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为此我还懊恼了几十天。现在它冲破时间的束缚出现在我眼前,还是那么妖冶,比真正的花更加美艳。所不同的是,此刻它被一条健硕的树根牢牢抓住。树根分解出粗细不等数条根须,环绕着它,扼住它,它与树根连为一体,仿佛它是从树根身体里诞生的一个彩色肿瘤。我蹲下来,用力扯开树根,拔出它,对着阳光打量它。恐惧重锤一般,击中了我。我扔掉假花,掉头跑向屋里。
母亲从蒲团上直起身,走向供台将燃着的木香插进香炉,双手合十,默诵着她日日默诵的经文,尔后轻缓地睁开眼,回身看到了我。她脸上是我见惯的沉静和清明。我向她讲述那死而复生的塑料花。母亲深深凝望我,慢慢地摇摇头,从我身边走开了。风从门外吹进来,撩开供台上的那本旧书。我看到密密麻麻不易辩识的那些字,它们也不卑不亢地回盯着我。时光静立在周围。我走近去,眯起眼睛打量那旧书,揣测它促使母亲内心安宁的玄机。邪恶的塑料花顽强地矗立在我的脑海里,现在它是一张与我的命运休戚相关的最后通碟。我想,如果我再不赶紧找到一条出路的话,便死无葬生之地。我长久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内心的煎熬。
就是在这天夜里,我终于获得了一种神奇的入睡方式。半夜里,我打开灯,从包里拿出我的本子,有意识地翻看。里面记录着那两个月里我遇见过的许多人:死去的、受伤的、安然无恙的人们,还有他们简单的生平,我早已牢牢记住了这些与我发生过密切关系的人。我把书放回原处,关灯上床,回顾着那些人的名字。随着我的默诵,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张张人脸。脸们像帷幔上的图案,静静地浮现和隐去,渐渐将我带入某个安宁的幽深之境。就这样,我睡着了。睡得很深。竹笋的吵闹声、知了的鸣叫,所有喧嚣,都不复存在。第二日醒来,我感觉嘴角流出的口水都是甜的。我惊诧地回味着昨夜的沉睡,暗自欣喜。
水泥厂爆破的那天,棍子一大早就敲开了我家的门。他的兴奋异乎寻常。我说,虽然今天镇上要发生一桩大事,但也不至于把你激动成这样。棍子说,镇上都要发生大事了,你还蔫得跟毒日头下的倭瓜叶似的,所以你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我回击他,说,你才是块泥巴,你是块没心没肺的臭狗屎。我们狂热地互相诋毁着,来到了水泥厂外的马路上。那里聚集了几百人,留守在镇上的人几乎都过来了,没有人愿意错过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也许小镇生活太平淡了,人们对于亲自目击一场事件的欲望蓬勃得过了头。水
泥厂院子里快步奔走着从县城来的十几名专业爆破人员,他们在货库和转窑下埋炸药,拉着电线撅着屁股往院外走。院门口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几名武警战士。有两个彪形大汉从院门里冲出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人群奔过来,挥舞着手里的电棒,驱赶围观的镇民。他们说,都走开,回自己的家去,该干吗干吗去,围在这里想给炸死吗?
人群缓慢地向后缩退了几米,但人们依旧顽固地保持守望的态势。他们把这一天当成了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全镇大聚会。有些人显然很久没见过面了,喜不自胜地握着对方的手上下打量。更多的人三五成群围成一个圆圈,向水泥厂方向顾盼着防止错失今日事件的某个细节,一边七嘴八舌地谈论那些永远不会改变的话题。他们说到镇上一个三十岁不到的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千万富翁,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谈论者一脸的艳羡。在另一堆人群里,几个人在争论该去县城买房还是在镇上自家的宅基地建房更合时宜这个问题。一个女孩孤零零地抱臂穿行在人群中,我听到身边有个朝天鼻的男人在尖声鄙薄她。她是卖的,以前在广州,现在听说去北京了。旁边的人赶紧凑过去。你买过她?挑起话题的那人连连摆手。你作贱我?找死啊?人们哄然大笑。我突然犯了耳鸣。耳朵内部有个小锤咚咚在那里敲击着似的,令我的耳朵胀痛,进而我的头昏了起来。我抬头看天,觉得这一天和每一天没有不同,但那么恢宏的喧嚣还真是百年难遇。我看到维稳的工作人员已经增加到五名,现在他们不耐烦了,真的做出了要把电棍戳到人身上的样子。镇民们还是恋恋不舍,只作小小的退缩。院场的喇叭里在喊:再过十分钟,爆破就要开始了,请大家赶快远离,到安全区域去。人们不得不往回走,叹息着亲眼目睹爆破的不易,散落到镇子的各个角落。
棍子却坚定地站在爆破人员划定的危险区域内,赖着不走,还非得拉着我陪他。后来真正的围观者就剩下了我们两人。但我相信别的人都躲在四面八方看着这里。理所当然,电棍及它们的主人号叫着过来驱赶我们。棍子傲慢无礼地跟他们陈述可以不走的理由。被缠得发怒的工作人员挥起电棍往棍子身上捅了一下。棍子耸动着双肩咯咯地笑,像被挠了痒痒一样,但马上就呲牙咧嘴地失声痛叫。我们开始向远处奔跑,一路上棍子还在嘴硬,他说,老子那么吓人的事都经见过了,还怕被炸死?操你妈。我们跑到了农贸市场的围墙边,这时爆炸声响起来了。我记得很清楚,棍子这时才像被电击了那样,猛地定立在原地。一声轰鸣之后,又来了一声,紧接着是连绵不绝同时出场的爆炸声,几分钟后,整个小镇万赖俱寂。棍子举头眺望缓缓上升的尘灰,魂不守舍地向围墙靠去,软得像一根煮熟的面条。我不识时务地走过去讽刺他。我说,看来你胆子并不大啊,平时装得跟个大象似的。棍子砰然直起身,瞪着我说,都怪你!你知道吗?自从那天你跟我讲了狗屁竹林后,我夜里也睡不着了。我惊讶,但内心里却因棍子变成了一个与我同步的人而窃喜。我更加不识时务地向棍子推荐我几天前刚刚掌握的抗失眠奇方。我说,你不是救过三十五个人吗?你列个名单,把它背会,夜里一失眠就背,有效得很。棍子说,你别恶心人了,这么矫情的事也做得出来。我说,这不是矫情,是自救。我骗你就给炸死。棍子这时候其实早已不像我素常见到的棍子了,我竟然未在意这一点。他说,去你妈的狗屁妙方。我绞尽脑汁地寻找更缜密的话去说服他。我说,其实只是一种方法而已,我们都需要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方法让自己入睡。如果你觉得我的方法不妥——就像我觉得我母亲的方法对我是不妥的——那么,你可以去想一个适合你的方法,总之你必须找到一个方法,否则你将永远失眠下去,烦躁下去,痛苦下去。棍子将我推倒在地,狂奔着离开了我。我听到马路咚咚的回响,感觉整个镇子都在抖动。
棍子顺流而下,被激流中的一块巨石挡住去路,停在那里。他还没来得得肿胀,但很快就会。镇上的人再次全体出动,沿着江边的马路你追我赶往前跑,最终在棍子停下的岸边一致停止奔行。发电厂巍峨的拦水大坝横亘在远处,棍子就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我静立在人群中,看棍子的父亲和舅舅呼喊着奔下堤岸,用一张渔网去捕捉棍子的尸体。棍子的母亲跌坐在马路边哀嚎,迅速有人围上去真挚地劝说她。我觉得棍子之死与我有关。如果我懂得语重心长、步步为营,诱导他在赴死的念头产生前掌握对抗失眠的方法,他现在可能还嘻皮笑脸地站在我身边。棍子太急躁了,而我忽略了他是个急躁的人。
镇上的人站在堤岸上议论纷纷,及时表述对这件事的看法,根本不顾及在场的死者家属。一个女人说,棍子死得太不值了,如果在先前的两个月里,他死了,棍子家里至少还可以得到一笔优抚金,享受烈士家庭的体面声誉,而棍子本人,将会万古流芳。现在这样死了,算什么呢?不仅人财两空,还难免落下骂名。我觉得自己在生气,这令我警惕。我闭上眼睛,下意识地背诵起那个名单,快速地背。背完一遍,我发现内心的烦躁仍未清除干净。我又背了一遍,中途背不上来的时候,我灵机加上许多我从前生活里特别熟悉的人:我的小学老师、同桌,我喜欢的某个亲戚。尔后,我感觉到内心彻底安宁了。我睁开眼,静立在这个夏日的午后,看人们显示他们的聪明劲。我觉得他们太理性了,理性,是这个世界充满失眠者的最大原因。我匆匆穿越人群往家里走,觉得自己光芒万丈,而身后的人黯然失色。几个月前,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但现在我已经高高立在云端之上。
母亲又到庙里去了一次,这次她是专程为我去的。她担心着我,怕我走棍子的路。她向庙里的和尚求了一条云片糕,命令我立刻吃完。她说,这不是云片糕,是菩萨的护佑,吃了它,魔鬼就无法附体,你将安全度过各种险境。我吃了云片糕,同时为母亲的说法哑然失笑,沉默不语。我不想同母亲分享我已经获得入睡良方的秘密。就在这一天,我得到了部队令我停止休假的电话。有一个地方山洪暴发,将一个村庄埋到了地下,更多的人被困在洪水之间,急待营救,我所在的部队必须迅速赶赴灾区救援。
离家前我到外婆那里去了一趟。床下又新长出三根竹笋。外婆无可奈何地将铁锹扔到一边,去给我煮海带排骨汤。她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去铲除这些东西了。说不定竹笋是菩萨的使者呐,它们在床底下为她站岗放哨,保佑她长命百岁。她慰藉着自己。我像那天一样,趴到床底下,审视竹笋们。由于刚刚出土,它们更显生机勃勃。我爬起来,脑海中出现万千竹笋奔涌出土层的壮丽景象。外婆已经把汤做好了,米饭是更早前煮好了的。我们把饭桌支到了竹林里,享受这安静的午餐。我对外婆说,如果你还是嫌这些竹笋太吵的话,隔天就搬到我家去,与我母亲同住。正好离异的母亲也需要一个伴。外婆不说话,想必她早已把独居当成了一种习惯。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单独面对自己,不需借助他人就能坦然生活,安然入睡。我想外婆比我更懂得这一点,所以我猜,尽管她总是牢骚不止,但她并不真正把床下的竹笋当回事。后来,我是说那个午后余下的时间里,我安详地坐在外婆的面前,望着她满脸的沟壑,无声地笑了。风穿过竹林,不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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