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侏儒更矮的人
每个人都觉得他走的路是一生中最长的。
一辆残疾车,是自己用木板钉的,像我们小时候钉的那种滑板,没装轮子,装了四个拳头大的轴承。这辆车上,站着一个人的半截身体,如果以整个身体来衡量一个生命,这是一个已经死掉了大半的人。
两条腿,是齐大腿根儿被一辆大东风牌轧掉的,为救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但小女孩家里却根本不认这件事,女孩的父亲其实亲眼看见了,看见那辆大东风牌离女儿的生命只有四米来远了,就是想刹车也刹不住了。女孩的父亲在瞬间感到了绝望,他没有冲上去救自己的女儿,他可能是吓傻了,也可能有一种可怕的清醒,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死,可他自己更不想死。然而这个残酷的父亲竟被上天格外眷顾,这时一个汉子突然冲了过来,把他的女儿猛地推开了。瞬间这汉子又猛地往前一扑,他上半截身子成功地扑出了死亡的边界,却把大半截身体扔在那儿了。
是否有人亲手埋葬过自己的尸体?
又是否有人亲眼看见过自己的尸体被埋?葬?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肯定是一个。在经历了这样的一次埋葬之后,他变成了一个比侏儒更矮的人,现在他看上去就像繁华大街上的一小堆垃圾了,浑身落满了灰尘,脸上结满了泥垢,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残疾的味道,仿佛那个巨大的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永远都在流脓流血。他不是不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但他离地面太近,也可能是这个世界太脏。每个人从身边走过,就会有尘埃扬起,又落下。有些尘埃是看不见的,但落在他的身上就看得见了。我有时还会看见扫街的人把灰尘呼呼地往他身边扫,就像根本没看见他,就像他也是一堆垃圾。这是他无法逃避的。他没有足够的高度把脑袋探出这些尘埃之上,也没有一种可以逃出这灰尘的速度。我感觉他在加速,那辆用木板钉起来的残疾车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然而那可怜的只有拳头大小的轴承依旧缓慢地转动着,这样的加速,只是加大了他摇晃的幅度。哪怕一把竹扫帚卷起的风,对他都是一次狂风,风刮得他睁不开眼,灰尘呛得他拼命咳嗽。但他很少往地上吐痰,那痰一定裹满了灰尘,他知道有多脏。也许他不想这个世界弄得更脏,他宁可把那口脏痰使劲地吞进自己的肺腑,宁可让自己更加恶心。
现在他已经驶进了城市的一角,那辆木板钉起来的残疾车停住了,尘埃也开始跟着落定。此时他已是满头满脸的灰尘,这反倒使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他用半截身体笔直地站在高出地面三寸高的残疾车上,仿佛是用胸脯站着。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垃圾,他那件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旧军装在告诉每一个人,他曾经是一个军人,一个战士,哪怕从这生命的残骸上你也会发现他的身体可称完美,肌肉发达,身材高大,他曾有过两条挺拔的充满了阳刚的长腿。尽管这两条腿早已埋葬,可这种气质保留下来了,那种挺拔的力量,那种对生命的执着,依然在这木板上站立着,感觉就像用整个生命屹立着。
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在人们的眼里他就是个乞丐,他也的确是个乞丐,他在向每一个人伸手。这只手一旦伸出去,一个战士甚至一个英雄的形象便迅速地变成了旧事。很多人甚至根本就不相信他曾舍身救人,政府为什么不管你?那个小女孩家里为什么不管你?时下街头的骗局和乞丐的花招都太多,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会上当受骗了。
戏剧性的惊险场面难以再现,他也从未讲过,也从未感到过伤心、委屈。没有泪,还常常笑。但是那只手臂一旦伸出,就显得格外的倔强和固执,他很少缩回来,仿佛已不属于他的身体,像是偶然伸出来的蘖枝。我后来发现他是在瞄准什么,他是在做一个扣扳机的动作。我感觉到了他内心的仇恨,整个世界都在拒绝他,都在欺负他,他瞄准的或许不是某一个具体的脑子和心脏,而是这个世界。这是他惟一可以选择的复仇方式,如果真的有一把枪。
但没有,他的手是空的,没有钱也没有枪。他已经打听过了,一把枪要一万多块,他要先讨到一万多块钱,然后才能买到一把枪,然后再以百发百中的子弹给这世界带来一次小小的震撼,他力图震撼一下这种看上去十分吵闹却像死水一潭的生活。
不知是什么时候,这辆用木板钉起来的残疾车连同那半截身体一起消失了。他的消失和他的出现一样,并没引起太多的注意。或许你脑子里偶尔会有根神经动一下,感觉你时常路过的地方少了点儿什么。到底少了点什么呢?谁也不会往深里想。很快,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多了一个躺着的乞丐,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单,看上去奄奄一息。她旁边跪着一个孩子,小声地啜泣着,但没有眼泪。我很少看见流泪的乞丐,而乞丐总是以各种方式让别人流泪。然而这种明显的表演却无法打动我,我还是若有似无地惦念着他,那个比侏儒更矮的人。
几个月后,他果然开枪了。他注定是要带给我们一点震撼的。他射下了全国残运会的一块铜牌。这块铜牌虽不足以震撼世界,但的确让这座城市感到了一次强烈震撼。很多人都在电视里看见了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它曾经蒙上了这座城市的灰尘,而现在已经洗得很干净了,露出了英俊的甚至还有几分帅气的骨骼。他,真是步行街上那个把手伸得长长的乞丐?吗?
就是他。
在大街上呼喊和爬行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世。
没有人想知道。
他们在大街上艰难地爬行,而路对于他们不是以里程计,而是一寸一寸的,每往前蠕动一寸都如垂死般挣扎。他们的身体也差不多都被判了死刑———高位截瘫。这是上苍对他们最残酷的刑罚,所以他们必须呼喊,不是为了让每一个直立行走的人听见,而是要让上苍听见,这是他们惟一可以选择的方式,既是生存也是发泄,上苍让他们活着,却让他们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他们惟一还能动的就是脑袋,有的手臂还有一点残存的力气,即使如此,也只能靠身体的五分之一拖动整个身体,这让他们的身体拖得很长很长,身体成了脑袋最沉重的负担,脑袋和脚隔得越来越远,而每挪动一寸的距离也被无限的延长了。
每次听见他们如嚎叫一般的呼喊,我就浑身感到一种纠缠不清的刺痛。我甚至很庆幸自己的身体还保持一种痛感,还不会对这个世界毫无感觉。而他们真的毫无感觉了,哪怕从钉子和碎玻璃渣上爬过去,他们也不会感到疼痛,但会有血流出来,那是从静脉里流出来的血,已经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血。
天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得寒冷起来。很多人都迅速地躲避到了屋檐下,或匆匆逃回家中。但他们无法逃避。一个正常人在几秒钟之内就可以走完的路,他可能要用几个小时。他们爬行的速度再快,也不会比一只蜗牛快多少。他们只能等着大雨降临在他们遍体鳞伤的身体上。如果碰上更加寒冷的天气,他们甚至会和大街冰冻在一起。因此,他们总是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做出比较极端的动作,他们不但发出一声声嚎叫,还用手绝望地拍打着大街,仿佛要引起一点震动。但他们竭尽全力制造出来的一点点声音很快就被狂风撕碎了,吹走了,那个拍打的动作就变成了一种单纯的动作,没有任何声音的配合,如同发生在年代久远的无声影片里,让人感到难以理喻。
有人开始给他扔钱,但扔过去的几张旧巴巴的毛角子一下就被风刮走了。你如果真的想要给他钱,哪怕是很小的毛角子,你就必须深深地俯下身,这样才能把钱递到他手里。一个人如果不降低自己的姿态,再廉价的施舍也是多余的。这样的人尽管很少,但是,有。只要还有一个这样的人,他的眼里就会透出发亮的东西,不是因为看到了钱,而是终于又看到了一张人的面孔。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人类的真实面孔了,他的头抬不起来,视线无法到达一个正常人脑袋的高度。如果你不主动低下头,他是看不见你的,只能看见无数腿和脚,从他的脑袋两边走过,纷然而又杂沓。这是他的人间,他就在这纷然又杂沓的脚步中活着,挣扎并且呼喊着。
我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自我年满三十岁之后,我已知生死不过是瞬间的转化。而这座城市也的确有许多像这样露宿街头的人,尤其是这些在大街上爬行和呼喊的人,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爬进过哪一个家里。他们没有家。但他们肯定会有父亲和母亲,但有的父母亲一旦发现他们生下了一个永远只能在地上爬行的孩子,就把他们遗弃了。我不知道一个人从婴儿爬到长出胡子要在这人世间爬多久,从生爬到死又要爬多久。死有时甚至是让他们站起来的一种方式。我亲眼看见过,一个冻死在街头的瘫子,被城管人员拽起来时浑身僵硬,可以靠着墙壁站立。两个城管队员把他抬走时,硬梆梆的,像抬着一截木头。在他被抬走之后,凝着一层白霜的街边上仍保持着一个人躺过的形状。你看不出这是一个瘫子躺过的,还是一个身体健全的人躺过的。或许,在上帝面前只有死亡是平等的。
风很大。我感到风向突然变了,直对着我吹来。我紧抱着双臂,以这种方式抵挡难以抵挡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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