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冰

　　蔡晓萍突然抬起头来，对秦珊说，刚才在电梯里王姐问我，我们俩谁大。蔡晓萍占了便宜似的嘻笑两声，秦珊不答话，继续往杯里抓茶叶，转过头拿着杯子去接水，心烦地看着水流很慢地盛进杯里。蔡晓萍见秦珊不说话就不再吭声，笑容僵在脸上，不好立即收回，哗哗翻着早报。秦珊很认真地对着水杯吹气，热气扑满她的脸。她不痛快地想，这句问话无非传递了两种信息，第一，那些没有眼力的人认为她们差不多一般大。第二就是，她甚至看上去比蔡晓萍更显老。

　　整个上午秦珊一直沉着脸。蔡晓萍却没事似的，和隔壁办公室的小李嘻嘻哈哈了一阵，小李平时喜欢串她们办公室，这天上午来了一次却没敢再来。察颜观色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头就踱着方步回到自己坐位上去了。

　　中午下班，等蔡晓萍去食堂，秦珊关上门，对着桌上的小圆镜，把披散的头发紧实地扎个高高的马尾，脸上的肌肤跟五官立即上扬起来。

　　那天回家，秦珊的发式被丈夫嘲笑了好一阵，秦珊气鼓鼓问，我是不是老了？丈夫把秦珊的脸捧到灯下，仔细地看了看说，不笑的话，脸上一丝皱纹都看不见，怎么看都不像快六十的人嘞。秦珊被丈夫的话逗乐了，还拿我开心，今天都有人说我看上去比蔡晓萍大呢，你说，那些人都什么眼力？我三十九岁都还差一个月，她蔡晓萍整整比我大三岁半呢，是不是我看上去真的比她老呀。

　　就为这事把头发弄成这样呀。丈夫笑起来，别自寻烦恼。好了好了，赶紧想想今天吃什么吧。说完继续蜷在沙发上看闲书。

　　晚饭后秦珊边看电视边往脸上贴黄瓜片，临睡前又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舒展眉间的运动，一会儿把嘴角拉成一字，一会儿又把嘴撮成一个O字。这是一本印得很花哨的杂志上的教授教的提升面部肌肉的运动。

　　那夜秦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头发都花白了，她对那个头发花白的自己说，我都已经认不出你来了。她面对白发的自己显得很平静，像面对现实生活里的另一个人，那个白发的自己也表现出一种老人的慈祥。临近醒来的时候，蔡晓萍却出现了，脸上仍挂着那天上午的笑。整个梦相当平静自然。但第二天早上醒来，这个梦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个梦不知不觉在秦珊身体里生根发芽地滋长起来，她先是在镜子捕捉到了眼角的几根很明显的真性皱纹，假性皱纹是可以通过睡眠或眼部护理加以复原的，就跟真性近视和假性近视的差别一样。真性皱纹是生了根的，是被深深地刻在上面的。

　　心情不佳的秦珊不打算再理蔡晓萍。多年来，虽然蔡晓萍把自己几乎所有的秘密用来换取秦珊的友谊。但是秦珊一直不情愿别人认为她俩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秦珊刚来时和蔡晓萍不在一个办公室，当初秦珊对蔡晓萍的印象不怎么好，也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就不喜欢蔡晓萍身上那股子市民气。也不怎么和她多说话，按道理部门就两个女人，好歹也多少能找到些话题来聊的。但是秦珊却不愿低这个头，清高了好久，还是蔡晓萍三番五次主动接近，秦珊也就不好再拿架子。加上后来换了新领导，调整办公室时把俩人安排在了一起。鼻子处眼睛的，时间长了，总能找到些话头，比如街上今年的流行时尚，如何护肤如何保养。仅此而已。在秦珊眼里，蔡晓萍属于那种很“白”的女人，不读书都算了，连碟片也不看的，要跟她谈这些等于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所以秦珊从来在心里瞧不起蔡晓萍。原本这些都与秦珊无关，但蔡晓萍时常偷偷把秦珊当作模仿对象，女人在一起难免不自觉地相互模仿。比如说，本来蔡晓萍是个大嗓门，但和秦珊说话的时候，声音细得像蚊子在说话，让人受不了，秦珊竖着耳朵仔细听，也没法听清她要说什么，就不耐烦地说，大声点嘛。秦珊说话在别人看来轻言细语，朋友都说她温柔，其实她自己最清楚是气血不足。但蔡晓萍在电话里跟朋友聊天时嗓门大得走廊里都听得见，也不知怎么回事，到了秦珊这里，倒比秦珊更气若游丝。

　　本来秦珊也不是真生气，结了婚的女人怎么能跟没结婚的女人比呢。结了婚的叫女人，没结婚的永远把自己称女孩子。年纪再大也是女孩子。所以蔡晓萍在别人叫她时，总会强调说，叫我小蔡就好了。记得那次外省来人，单位所有人都去接待，领导发话让她俩给外省朋友敬敬酒，小李站在旁边给外省朋友介绍说，咱部门就这两个女生。外省朋友咋呼呼地说，还是女生哪？秦珊赶紧自嘲说，是呀，女生他妈呀。让秦珊真正生气的是，蔡晓萍居然背着她谎称她比秦珊小两岁。就是说比她自己实际年纪小整整五岁。胆也够大的。秦珊气闷地对丈夫说，是不是不结婚就能让一个女人的年龄静止不动。只有婚姻才会让时间流动起来，女人才开始衰老的过程。丈夫轻笑说，你不结婚试试看。

　　别人不说，秦珊自己倒没觉得老到哪里去，可现在别人这么一提醒，秦珊倒越看越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一头。不到四十，脸上的肌肉开始被地心引力往下拉。腰间的赘肉也突显出来。年轻时熬更守夜的，第二天照样光鲜着脸去上班，不需要往脸上涂抹昂贵的护肤品，现在别说熬夜，就是睡不足七、八小时第二天也会立即灰头土脸的，岁月真是无情呐。

　　秦珊有个年长她五六岁的女友时常失落地说，女人过了三十五岁就退出女人的舞台了。她当初不明白这话的深刻含义，等自己不知不觉走过这个年龄，才切身体会到这种惶恐和失?落。

　　秦珊感到不安，像如影随形的影子随其左右。就像有人将她最心爱的东西偷走一样的不快乐，此时在她心里，似乎已经把时光的流逝看作是个人的损失。

　　主编并不知道秦珊心里的这种损失，只是觉得她工作的效率不高，盯着每月必须完成的工作指标，末了生硬地加上一句，如果做不完周末加班。主编是个工作狂，恨不得没有休假日，恨不得大家与他一道以办公室为家。她们的报纸是副刊，以娱乐休闲吸引读者。主编有一双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慧眼，充满捕捉新闻和时尚的眼神，主编不懂怜香惜玉，却极在行官场和商场，对人心的把握自认为入木三分，甚至感到自己做着一份小报的主编真是委屈得很，但是再小的舞台也要把角色演好。这份报纸在他手中依然办得红红火火。

　　主编进门不等坐稳，就急不可待地说，你们都上网看了吧？最近瑜伽很火哦。

　　秦珊抬头看看主编。嗅觉够敏锐的主编已盯上市内第一家私人瑜伽馆。

　　主编说，这个馆的老板愿意出一笔费用来做广告。内容包括对整个场馆及瑜伽的相关介绍。瑜伽对于大众还很陌生。大家都道听途说，在这个时候做一些专业的报道对瑜伽馆来说很有利。他们愿意和我们合作。这个采访就由秦珊来做。

　　本来秦珊是打算推给蔡晓萍做的，主编说话是铁板钉钉的，主编执意让她做。这是工作，又不是请客吃饭。主编显然对秦珊的表现不满。

　　想想也是，这是饭碗，砸了饭碗饿着的是自己。情绪懒懒的秦珊玩着手里的一次性水笔，无奈地说，我先准备一下。

　　对瑜伽的印象，是小时候在电视里，一个迎着海风的女人，说一口古怪的普通话，脸上涂着两砣腮红，颈项戴一串花环，把身体扭来扭去挺吓人的。当时对这东西根本没在意，只是电视里天天播，想不记住都不行。只不过那是离自己生活极远的事情，没想到，事隔多年，瑜伽竟从电视里跑出来，成了时尚。隐隐激起了秦珊的好奇。

　　瑜伽馆老板是个清瘦的女人。腰背直挺挺的，像被贴在墙上似的。一袭飘逸的白色衣裤，打着双盘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表情温和地接受秦珊的采访。瑜伽馆老板姓陈。秦珊便叫她陈老师。

　　所有有关瑜伽方面的知识都是临时在网上搜来的，在一问一答中也还没丢脸。

　　报道出来，主编满意地给秦珊发了奖金。秦珊并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她仍懒懒的，好像整个世界都欠她似的。心里阴郁着，连她自己都烦。她也想努力调整心情，回到所有的秩序里来，但是心里的阴郁隐隐作祟，总是一次次将她拉回那情绪中去。她开始心神不宁，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意义，又想多做些事情来弥补这种情绪，但是刚一起头，又立即堕入虚无中?去。

　　现在，让她觉得愉快的事情，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记不得是从哪天开始，她突然有了嗑瓜子的嗜好。想想从前，她对嗑瓜子有种没道理的厌恶，特别看见嗑瓜子的男人，手心里捧着一捧瓜子，边嚼边吐的样子，她就立即对这个男人心生厌恶。嗑瓜子本身没什么，但是人在嗑瓜子的时候，脸上那副慵懒的打发时光的神情，就像成天织毛衣的女人一样让她心生厌恶，她一直想，决不能让自己成为那样的女人。现在，她却控制不住地对嗑瓜子着迷。不仅是想吃，她甚至觉得已经发展成了心理上的抚慰和依赖。如果哪天加班晚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本来心里还阴郁着，突然想着回到家坐在白色地毯上边看电视边吃瓜子，她心里就立即感到惬意得很。

　　没想到瑜伽很快就风靡了这个城市，应该是风靡了整个世界，网络、电视、报刊杂志都能见到相关瑜伽的报道。甚至大量的瑜伽书籍成为书店里的抢手货。瑜伽就像一场台风迅疾地刮进每个角落，立即成了大众健身健心的时尚运动。

　　秦珊也感受到了强劲有力的瑜伽风，有了那次的采访接触瑜伽的经历，秦珊多多少少对瑜伽有了些许熟悉，只不过没有亲身体验，但对瑜伽的功效和作用还不算一无所知。所以，她看着那些文字介绍，瑜伽可以修身，减肥和延缓衰老。全是能够满足所有女人愿望的效果。秦珊怀疑，这么急功近利的、哗众取宠的说法究竟有没有道理。

　　那天在办公室，秦珊趁蔡晓萍不在，悄悄给瑜伽馆的陈老师打了个电话，有点吞吞吐吐地问道，我有个朋友想练习瑜伽，托我问问瑜伽是不是能减肥，能延缓衰老？

　　陈老师在电话那头平淡地说，瑜伽有这些功效，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只有亲身体验了才会明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陈老师不明确地、坚定地告诉她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蔡晓萍或许觉察到了秦珊的情绪，但她不会明白秦珊心底的那种失落感，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只不过自那之后，两人都在有意回避着什么，最多是说一些工作上不得不说的话，剩下的时间里，她们都低着头，专注地忙着自己手上那份似乎是必须马上完成的，急不可待的事情。

　　春天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过渡，夏天就匆匆地来了。

　　那天，蔡晓萍穿了件灰色砍肩小T恤，秦珊一眼就看见了蔡晓萍几乎脱胎换骨的变化。

　　多年来，在秦珊眼里，蔡晓萍虽然个头在南方人中算是理想的，但显得壮实而笨拙。就连穿衣服的风格也在偷偷模仿她。秦珊喜欢简约的休闲牛仔裤T恤衫，或是毕挺严肃的职业装，蔡晓萍总是偷偷地模仿，包括颜色的搭配，使秦珊心生腻烦，所以有一次看见蔡晓萍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齐腰外套就说，你个高，这样穿显得你的臀部那块特别突出。但蔡晓萍也是个固执的人，越这么说她越要把那突出的地带凸显出来。似乎是要告诉秦珊，我自己又看不见。秦珊便再也不穿和蔡晓萍一模一样的那件齐腰外套。

　　这个夏天蔡晓萍的变化真让人感到震惊。整个人看上去修长了，从前她不是这样的。秦珊回忆去年夏天蔡晓萍的模样。秦珊不明白一个人如此迅速地变化，是通过怎样的手段把自己打造成这样的？

　　秦珊这才发现，蔡晓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看报了，她手里正翻着一本印刷精美的瑜伽杂志。

　　秦珊继续打量蔡晓萍，想必蔡晓萍是发现了秦珊的打量的，不过她头也不抬地继续翻看杂志。两人都不说话，隔壁的小李踱着方步进来，走到蔡晓萍的面前说，我女朋友也想学瑜伽呢？你在哪个馆练？

　　此时小李的话或许正合了蔡晓萍的心意。她故意不看秦珊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堆。

　　第二天秦珊就决定到陈老师那里去练瑜伽，一出手就花了两千八百元办了个年卡。

　　回家对丈夫说起这事，丈夫并不赞同她的这个想法。

　　算了，你不知道吗，练瑜伽的人都神神经经的。

　　但这个陈老师看上去蛮正常的，长得普通，但气质非常好。她看上去我还以为没结婚生孩子呢，那身段真是太魔鬼了。猜她多大？比我还大一岁，可看起来比我年轻至少五岁呢。从前我不明白这都是因为瑜伽的缘故，现在才恍然大悟，秦珊失落的说。

　　秦珊的情绪变化就像一个人丢失了心爱的物品又失而复得。

　　秦珊激动地说，陈老师说瑜伽能减肥呢，真的可以延缓衰老呢。

　　是延缓呀，我还以为瑜伽可以让你不老呢。是炼丹术就好了，可以让你一直年轻下去。如果不是，又何必去练。

　　懒得和你说，下辈子让你做女人。

　　随你，不过千万别练得走火入魔呀。要那样，我的后半生就惨了。

　　这又不是迷信，瑜伽是科学，一套完整的生命科学。你懂不懂！

　　练习的过程并没有秦珊想象得那么简单，几次课下来她都累得直叫苦，但是看着台上陈老师令人羡慕的身段，她咬咬牙，一脸的狠劲，像一个勇往直前的勇士，每次练习完之后，模样简直就像跟谁撕打了一番，满脸通红，汗流如柱。

　　秦珊一有空闲便在网上查找各种瑜伽的知识，特别是那些延缓衰老的体式。

　　功夫自然不负有心人。秦珊发现自己的变化，首先是从前两尺二的腰减到了一尺九，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结果。接着是脸上松驰的肌肉也不知不觉地紧实起来，面色红润有光泽了。好久不见的同学见了都说她，你是怎么保养的，怎么一点都不见老呀。

　　秦珊心底的喜悦开始蔓延了，从里到外，整个人都沾沾自喜的。陈老师说练瑜伽贵在坚持。她坚定地想，坚持一定会有更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发生的。

　　那天，秦珊在网上看见了一个让人惊叹的体式。一个美国人把头放在地上，双脚笔直地指向天空。她看下面的体式名称：国王的姿?势。

　　真让人费解。

　　第二天课后，秦珊就让陈老师也做了个“国王的姿势”。

　　陈老师轻巧地把自己头朝地脚朝天倒立起来，干净利落又稳定。秦珊简直看呆了，啧啧称奇。陈老师说，这是瑜伽体式中很著名的体式，一般我们把它叫作“头倒立式”，而“国王的姿势”是西方人赋予的。它能提高我们的记忆力，延缓衰老，使所有的内脏器官年轻化……但是自己不要在家里做，得由专业的教练指导才能练习，自己尝试的话很危险。陈老师又笑说，不过只要坚持练习，每个人都能做到，上海有一位老人，六十岁开始习练瑜伽，现在他七十岁除了那些弯曲扭转的动作能轻松完成，“国王的姿势”照样能做。

　　所有学员都见识了这个“国王的姿势”，大家纷纷谈论，觉得欧洲人的这种叫法比头倒立式这个名称更能体现它的神秘感。大家议论到后来都有点蠢蠢欲动，不过没有人真敢尝试，一边压压腿一边谈论一下聊以自慰。

　　秦珊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真的能提高记忆力，能延缓衰老？那就是一种驻颜术了？

　　一般人可以这样理解，也能通过它达到驻颜的目的，这是肯定的。陈老师平淡地说。每天坚持练习“国王的姿势”，我们的记忆力会得到提高。特别是做完这个体式之后，接着进行狮子式的练习，脸上的皱纹可以减少甚至消除。效果显著。

　　秦珊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像一个淘宝的人，在千辛万苦中，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地找到了藏宝图。她甚至认定陈老师一直在卖关子，如果不是她在网上看见，陈老师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把这个秘方交出来呢。

　　“国王的姿势”就这样在秦珊心里扎了根。她甚至认定，“国王的姿势”就是“葵花宝典”。她相信了时光是可以逆转的，也是可以抓住的。她找到了这根救命稻草。就像一个被判了死期的绝症患者，找到了那剂重获新生的良药。

　　但是找到了，如何实现也不是马上就能办到，不是一片药吞到肚里就行的事情，她得到了这个秘方，但如何把这秘方变成“药片”吞到肚子里，这是需要训练的。她忧心忡忡，同时又急不可待。她在家里偷偷学着陈老师，用手把头扶住立在地上，只是两只脚怎么都挣脱不了地心引力，重得直往下掉。整个身体只能呈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立在地上。秦珊不甘心，只要一想起陈老师轻巧的把自己立在地上，心里的冲动便无法抑制，但试了好几次，重心都已经全部到达头顶了，可两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有几次因为急迫险些从后面翻倒过去，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跟别人的不一样，做法和步骤都没错，可为什么两脚就是不肯遂了她的愿。这样的尝试在越来越多的失败之后，她有点心灰。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因为不停地把头顶放在地上来回试验，头顶的那块都磨掉了不少头发，显得有点秃，不仔细看的话也不太引人注意，可丈夫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但丈夫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只是小心翼翼的问她，你是不是缺锌了？这种问法让秦珊摸不着头脑，说你才缺锌。丈夫是个心细的人，第二天就赶紧买了几盒补锌的冲剂放在秦珊的包里，还交待她说，记得按时吃。秦珊坚决不肯吃，丈夫只好说，你头顶上秃了一块。拿镜子放在秦珊头顶上，让她从前面的另一面镜子里去看头顶上的镜子，秦珊才慌了神，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因为练习头顶地的缘故。丈夫又气又笑说，当真要练哪？

　　秦珊说，当然要练。别人可以立起来我为什么就不行？我又不傻。丈夫说，你还不傻呀，把自己弄成这样了。秦珊心里狠狠地发誓，总一天，一定要让自己倒立起来。

　　那天陈老师教了一个体式叫做“叭喇狗式”。将两腿打开，然后将头放在两脚之间的地面上。陈老师解释说，这个体式具有“头倒立式”的功效。一般初学员都可以练习。秦珊心里不屑地想，这怎么能跟“国王的姿势”相比呢。

　　“国王的姿势”几乎占据了秦珊内心的所有领地，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幻想自己头顶地地像根柱子一样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对于别的体式练习她都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但那些体式怎么也不能替代她心底的国王。她认定那是一个挑战她身心，并超越身心的体式。那是一个令她有着质的飞跃的体式。

　　秦珊从网上把“国王的姿势”下载到电脑桌面上，让那个头朝地脚朝天的人立在整个屏幕上。就像一个人在用头走路。让碟片中人一动不动地立在屏幕上。然后盯住那个人，恍恍惚惚地感到自己已经被悬置起来。

　　秦珊一遍遍读着网上对这个体式的介绍：使人体所有的各系统上下颠倒。使脑细胞充满活力并得到强壮，增进人的心智能力和警惕机敏。涌入大脑的血流增多对松果腺和脑下腺有益——从而对全身的健康有益，有效地消除失眠和记忆力衰退等症状。

　　秦珊在文字的末尾加上这样几句：整个人倒置起来，使内脏器官完全背离地心引力，使身体与整个世界，与时间背道而驰。

　　头顶那块秃掉的地方又开始长出新头发的时候，秦珊心底又一次涌起了对“国王的姿势”的向往。秦珊在心里为“国王的姿势”作准备，就像一定要攀越的一座山峰，没有绳索也要前往。她不再嗑瓜子，不再为蔡晓萍的事不高兴了，她甚至觉得蔡晓萍挺可怜的，独身于某些人来说是主动的，她是有能力来支撑这种选择的。但蔡晓萍不是，她是错过了可以结婚的时间和对象，她的独身是被动的，是命里注定的。她是看不到自己命运，也不能为自己今后的处境找到出路的。想到这些，秦珊甚至开始同情起她来。

　　所以，她想，如果蔡晓萍再主动和她说话，她一定好好待她，到时她一定要问问蔡晓萍，能不能做“国王的姿势”。

　　一个周末的午后，丈夫单位一个朋友的父亲过世，匆匆地打来电话告诉秦珊今晚可能得在那儿守夜，让她自己吃饭。秦珊一人在家无心做饭，随便弄了点吃的，就在网上无所事事地东逛西看。这时，那个“国王的姿势”再次在她大脑里回旋着的时候，这种冲动再次滑过，但心里仍隐隐的惧怕，摸着头顶那块已经长出新发的地方，发狠地想，也就是掉几根头发，再说不也重新长出来了吗？这样一想，心底的这个念头在大脑里滑过就再也挥之不去。她重读着对这个体式的详细步骤，几乎已经完全背了下来。

　　开始时臀部落在脚跟上，两掌放在大腿?上。

　　两手十指相交。

　　腰部以上向前弯下，将相交的两手及前臂置于前面的地板上。

　　继续向前弯腰，使头顶挨着地板，后脑勺正好紧靠交叉的手指，臂部相应抬起。

　　将脚趾轻轻撑住地面，将两腿慢慢伸直，使臀部抬起至最高点。

　　将两足趾踮地，向头部靠拢，使臀部更加推向头的上方，脊柱伸直近似与地面垂直。

　　当身体平衡稳妥时，缓缓将膝部弯曲，将两脚从地板升起来，膝部仍弯着。

　　把弯曲的双膝尽量靠近胸部，呈曲膝倒立姿势。

　　在上述姿势稳定的基础上，小心缓慢地将两腿渐渐伸直，直至全身呈完全垂直的倒立姿?势。

　　紫色的瑜伽垫安静平整地躺在地上，秦珊赤脚上垫，跪在垫上，像个朝圣者一样跪拜在她心里的国王面前。心里默念每一个步骤，身体随着步骤步步往前，像在黑夜里摸索，每一步都完成得很成功，她朝着心底的“国王”步步逼近，像在接近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她的身体已经呈曲膝倒立姿势。就是说，这一次的尝试应该是一种超越了的，她的脚已经离开了地面，同时头顶也非常平稳地立在了地上。那种把整个世界倒过来看的感觉开始进入她的视线，屋里的电视机，沙发，茶几，电冰箱，无一例外地都全部被“悬挂”在空中，她突然想到一个场景，电视上那些魔术师就是这样做的。现在她就是自己的魔术师，她要不依靠任何障眼法真实地把自己悬置起来，让身体通过自己的魔法重新年轻起来，让时间从她的身边往回走，就像水往高处流。

　　最后一步是，稳定重心之后慢慢将两腿完全伸向天空，使身体笔直地头朝地立在地板上，完成最后的动作。

　　那一刻秦珊太兴奋了，在没有人的帮助下，一步步地接近成功，只差最后一步，她就能抵达心底的那个目标，她甚至感觉到体内的五脏六腑，像一台被重新启动的机器，生气勃勃地运转起来。

　　身体开始摇晃，手臂没有力量帮助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她并没有立即停下来或是调整好重心，而是继续摇摇晃晃地将腿指向天空，身体开始失去平衡，接着，整个身体顷刻间砸向地面。

　　身体坠落的瞬间，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传出来。并不感觉痛，只是再也不能动弹，仿佛一切都在那刻凝固。

　　虽然电话离秦珊只有一步之遥。

　　秦珊突然想起最后一句提醒：为防止意外发生，如独自在家中练习时，请将电话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