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苏怀孕的八个月里丈夫都不在身边,两个人只能靠电话联系。唐苏每天都要在电话里向丈夫报告自己的情况和肚子里孩子的情况,还要催他赶紧给孩子起名字,有时还把电话听筒放到肚子上让丈夫听孩子的声音。但唐苏一次也没提过让丈夫回来陪她的话,尽管她很希望丈夫马上就能够回来。她不急于让丈夫回来有两个想法,一是丈夫的工作实在太忙了,他能够每天抽出半小时和她通电话已经不容易了;二是她觉得自己的怀里正酝酿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要让丈夫在谜底揭晓的那一刻才回来,这样她得到的成就感会更大。
自从唐苏怀上孕后,身体上就有了明显的变化,腰粗了,腿胖了,更明显的还是在嗅觉和味觉上,平时食量很小的她变得食量大增,就连以前她最讨厌的蚕蛹也变成了美味。她的鼻子也变得异常灵敏,无论从哪里发出的一点异味都逃不过她的鼻子。有一次唐苏的母亲给唐苏送小孩用的小衣服,一进门,唐苏就噤着鼻子问,妈,你身上怎么这么腥?唐苏母亲想了好半天才说,刚来的路上看到个卖鱼的,围着瞅了两眼,知道你不爱吃鱼就没买。
嗅觉的异常灵敏对唐苏来说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对很多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就有了重新的认识,原来它们都有着不易察觉的独特味道和气息,自己被无数种味道、气息包围着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种种的味道都能立即勾起她对自己从前的某个生活片段的回忆,就有很多几乎被自己遗忘了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唐苏掐指一算,丈夫同自己最近的一次亲密接触在半年前,也就是丈夫出差前的晚上。唐苏想丈夫的时候就把他的衣服拿出来翻一翻,叠一叠,她就能从衣服上嗅到一种气味,这种气味能让她想起他的样子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美好细节,并且让她感觉与丈夫的离别只是昨天的事,很近很近。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唐苏的肚子已经大得撑不住了,走路变得很艰难,但是她坚持每天都到外面遛几圈,大夫说这样有利于生产。外面正好是秋阳娇艳,空气恬淡,让人心情无比愉悦。唐苏走累了就在公园里的木椅上坐一会儿,看看花草,想想未来的宝贝儿会是什么样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心里总会生出一种满足来。这时她又发现自己的想象也会产生出味道来,这种味道非常熟悉,是丈夫身上特有的那种味道,有点像一种长得很粗壮的树,热乎乎的,让她有一点倦意,有一点懒散,还会生出一点冲动,让她有一点脸红心?热。
听人说手机的辐射对胎儿有害,唐苏就把手机藏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没什么事情基本不用。这样就不能每天和丈夫通话了,该说的话都是让母亲转达给丈夫。这的确是挺让人难受的事,有些悄悄话就不能让别人转达了。再忍一忍,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见面了,自己和丈夫见面,和出生的宝宝见面,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唐苏一想到这些就会禁不住微笑起来,那种笑就像在阳光下静静开放的花朵,娇艳又恬静。
进入秋天以来,早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早起的草叶上已经可以看到露珠了。医院要求唐苏住院,因为随时都有可能临产,唐苏也感觉自己已经像个熟透了的瓜,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落地。于是她开始着急了,在这个时候丈夫应该回来了,她不愿意自己在被推进手术室前看不到丈夫的脸,那样她会心里不塌实。母亲说已经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也说马上就会见面了。但是病房的门口始终不见丈夫的脚步声。唐苏甚至在有意的忍着,让宝宝别急于出来,一定要等爸爸回来。眼看着预产期已经过了两天,丈夫还是没有露面,宝宝似乎也很有耐心。
这些天唐苏已经吃不下东西,因为肚子里已经被宝宝撑得满满的,留给胃的空间几乎没有了。她每天只能喝一些粥或者牛奶,喝下去后又马上会吐出来。经过大夫的反复检查后,大夫说看来有一些情况,胎儿已经成熟,如果不尽早手术的话胎儿恐怕会因窒息出现生命危险。大夫的意思是马上对唐苏进行剖腹产手术。这下唐苏心里慌了,自己从小到大还没在身上动过手术刀。这时候她开始恨起丈夫来,都这种时候了,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应该回来了呀!
手术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唐苏仍然没有看见丈夫的身影。她被放到手术台上的时候特别想哭,但是她忍住了。医生看出她很害怕,因为她的身子在不停地抖。医生说你不用害怕,现在这种手术非常普遍,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医生给她打了麻醉剂,过了一会儿问她,怎么样?有感觉吗?唐苏觉得自己的胸部以下像已经不存在了,就像绑在身上的包袱,没有知觉,睡意也渐渐地袭来。医生对护士说可以了……
唐苏觉得那一觉睡得特别的香,简直香到骨头里了。醒来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袋子,瘪瘪的搁在那儿,显得有点破落。母亲的脸伸过来,说你醒了?你生了个女孩儿。
唐苏轻轻点头,微笑了一下,说,他爸爸呢,回来了吗?
母亲说刚才打了电话了,他有事回不来,我告诉他了。
唐苏又点点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了出来。他给孩子起名字了吗?唐苏问。
母亲想了想说,他说他还没想好。
唐苏摇了摇头。她的动作是在心里完成的,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反映到身体上。这时母亲把她的孩子抱过来让她看。孩子的脸是粉红的,褶褶巴巴的,看上去像个小老太太。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丑?唐苏微笑着说。母亲说你刚生下来时还不如她好看?呢。
十天后,唐苏出院了。出院的时候正赶上下雨,雨点下着下着就变轻了,变成飘飘扬扬的雪花。雪花在地上站不住,就又变成雨。唐苏抱着孩子坐在出租车里,给丈夫打电话。电话里只有嘟嘟的声音。如果这时候丈夫会陪在身边的话就不会感觉这样冷了。唐苏眼望窗外,心里一片潮湿。也许人家说得真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生孩子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对每个丈夫来说也应该是最重要的事情。除非……除非这个女人在丈夫的心里像一片羽毛一样轻,像空气一样透明。唐苏越来越觉得冷,而且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秘密揭晓了,丈夫没有回来,她梦寐了好久的时刻因为丈夫的缺席而平淡无味,甚至充满了伤感。现在唐苏冷静了。是不是女人一做了妈妈就成熟得像秋天的水一样,宁静又冷漠。但是唐苏知道即使现在丈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自己同样会控制不住自己。自己会怨恨丈夫吗?有一天她又从衣橱里拿出丈夫的衣服,把脸贴在上面闻他的味道。但是这次却没有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再闻,还是没有。她抬头站到镜子前,愣的对自己的鼻子看了好久。她明白了自己这些天茶饭不香的原因,她的味觉、嗅觉都不再像从前一样灵敏了,失灵了。她慌了,丈夫的味道好像在一点一点地飘散,她不但不能再从他的衣服上收集到,而且对飘散的味道也无法挽留,这让她觉得自己突然和丈夫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远,而且越来越远。
好在,那种味道还没彻底散尽的时候,丈夫回来了。
唐苏面对盼望已久的丈夫竟会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丈夫热热的脸颊迅速冷却。她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在丈夫进门的那一刻突然感到了一种陌生,这种陌生源于自己嗅觉的失灵。她无法判断是丈夫身上的味道已经改变了,还是自己根本捕捉不到了。那是种让她感到亲切和安全的味道。没有了它,她心里没底,心里会发慌。
丈夫说现在好了,总部考虑到我刚刚有了孩子照顾我,把我调了回来,不用再天南海北地跑了。
唐苏说是啊,现在好了。她仿佛躺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这种错觉让她越来越吃不消。有很多的婚变都是先从感觉上开始的,这是个可怕的预兆。这由不得她不去想丈夫这些年总在外面跑的经历,他能忍住吗?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一个已婚男人长时间不和自己的妻子亲密一下,他在生理和思想上都会动摇。男人跟女人不同,男人生来就具有不安分的天性,男人是善变的,女人却能够守着一个信念坚持一辈子。于是,唐苏开始注意丈夫的细节,他的举止动作,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穿着打扮,结果的确发现了很多细节上的改变。丈夫对自己的仪表非常注重,内衣、汗衫几乎一天一洗,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每天出门上班之前还往身上淋一些香水。唐苏对香水的味道已经不很敏感,但是却敏感他的动作和“香水”这两个字。有一天她趁丈夫不注意,偷偷检查了一下他的旅行兜,在里面她发现了一根很细、很长的头发,她断定这是女人的头发,而且是个漂亮女人的头发。但是仅凭这一根头发就断定丈夫有了外遇显然有点牵强,也很容易让丈夫敷衍过去。在这方面唐苏知道自己经验不足,所以她向自己的好朋友阿莲请教。阿莲的婚姻很不幸,但不幸的婚姻却让她练就了一双识别男人的眼睛。阿莲说苏,这种事情要看他对你的感觉怎样,一般男人在外面有了这种事,开始都对自己的老婆出奇的好,但那是故意装出来的,经常心不在焉,你家那位有没有这种迹?象?
唐苏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说不准,反正我自己感觉他变了。
哪变了?阿莲问。
以前他的味道没有了。
他有没有对你过分殷勤?
这好像没有,但是他比过去爱打扮自己?了。
阿莲用侦探一样的眼神看着唐苏,说他在你身上有没有激情?
唐苏脸微微一红。我现在还不能做那种?事。
阿莲笑了笑说这我倒忘了,不过即使做不了他也会表现出来的。
唐苏说,他整天忙工作,好像顾不上想这种事。
阿莲想一想说,不如做个实验,我就是用这个办法来证明我以前那位有外遇的,很灵?的。
唐苏瞪大眼睛看阿莲,什么实验?
阿莲很神秘的在唐苏耳朵上耳语了几句。
唐苏惊讶地说这种办法亏你想得出来,也太过分了吧。
阿莲说有时候对付男人就需要这样,你没有我了解男人,男人是很可恶的。
唐苏不得不承认阿莲的高明,她的办法自己永远也想不出来,因为自己没有她有经验,经验往往都是从教训中得来的,所以她非常同情阿莲。难道自己也会像她一样的不幸吗?唐苏在阿莲走后独自跟大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好久,后来她退缩了,对自己不自信了,不敢看镜子里面的自己了。阿莲的办法用起来很简单,也肯定会很管用,但是结果就可能会很复杂,有可能复杂得让自己无法承受。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该怎么办?唐苏一连问了自己十几遍这个问题。
唐苏想了很久,决定试一试。
唐苏开始每天在丈夫上班之前偷偷地在他的衬衫上弄上一些奶渍,这样丈夫的身上就总会有一种奶酸的味道,这种味道在自己闻起来很舒服,别人就会觉得不舒服,甚至会觉得他很邋遢,同时也在告诉别人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就像动物在自己领地上留下自己的味道。开始唐苏的心很忐忑,他怕丈夫会察觉,即使丈夫不发觉,他的同事也会发觉的,即使同事不发觉,他的那个人(如果有的话)也会发觉的。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后,丈夫居然没有发现,唐苏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当她每天迎接丈夫回来闻到他身上的奶酸味的时候,她的心里便会生出塌实感和满足感。她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这当然不是阿莲教她的那个主意,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挺聪明的女人,那就继续同情阿莲吧,她有时候很傻。
很快她“解禁”的时候到来了,那天她美美地洗了一次澡,很仔细地把身体每一个角落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又打了很多沐浴露,浑身都透着清香。丈夫的表现她在洗澡的漫长过程中就预想过了,事实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在办事之前她做了一点小小的准备,把丈夫穿过的衬衫放在枕头旁边,丈夫翻身上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把衬衫蒙在了自己的头上。丈夫没有问,也没有拿掉它,很体贴、很温柔地说,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暗香,好吗?
唐苏慢慢把衬衫从头上揭开,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作者简介:
万胜(1972-),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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