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上,秦祺就像是一个谜,又像是一道风景,不经意间就引起了全车人的兴趣。特别是那几个和秦祺年龄相仿的带着孩子的母亲,她们简直是在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秦祺,她们不明白秦祺的身上怎么会有那么一种优雅而又略带忧郁的气质。这种气质好像一诗,一排音符,轻轻一触便跳荡出一阵美感。这种气质是她们那些在家里只知道埋头挣钱,实则很粗疏的老公们所根本不具有的。她们看着秦祺感觉很新鲜,也很开心和舒服。
旅游团是从东京入境的,五晚六天,一路向南,最后住在九州的豪斯登堡。说起来参加这个旅游团来日本,很有些偶然和突发奇想。那天秦祺又和女儿婷婷生气了,这之前秦祺的心情原本不错,他的一幅题名为《静》的作品,刚刚在摄影大赛上获得了一等奖。晚上秦祺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酒楼欢谈畅饮。摄影是秦祺教学以外的唯一爱好,因为这个爱好以前他还多次受到黎玉的揶揄。现在,这个一等奖让他终于有了一种成就感,让他久已空荡的内心有如枯木逢春般获得了些许慰藉。在酒楼曲终人散时已经很晚了,秦祺回到家,家里一如既往地冷清。女儿还没有睡,女儿给他拿出一张期末考试成绩单让他签字。秦祺看着成绩单,渐渐地有些眼晕,也有些愠怒,持续了一个晚上的愉悦情绪正在急遽地变得冷却。女儿再有一年就要中考了,可是现在的成绩却和年级平均分差着三十分,这样的成绩进重点高中是连想也不用去想的。他不怕女儿学不好,他苦恼的是女儿不和他交流,女儿和他渐行渐远。曾经,女儿的学习是很好的,可是一进入初二不知是怎么了,成绩像是坠上了铅块似的一路下滑。女儿不迷恋网络,没有不良嗜好,虽然漂亮,也并没坠入早恋,秦祺百思不解女儿的学习为什么会退步成这样。和以往一样,对话很艰难,也很不愉快,这种艰难和不愉快似乎在他们之间已经成了定式,重复过无数次。秦祺在成绩单上签字时,手有些哆嗦,心也一阵悸动。他勒令自己冷静、克制,可是他却感到自己从骨子里呼地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难受,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些冷,有些孤寂,他内心里空极了,也苦极了。
黎玉是十二年前离开他们的。那时正是春天,一个容易产生童话的季节,秦祺的世界却一下子晦暗下来。那时女儿才刚刚三岁,女儿张扬着小手,不知道崇尚华丽的妈妈就要撇下她远去了。黎玉很漂亮,是一个漂亮而又喜欢追逐华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的生活轨迹注定充满了变数。秦祺并不记恨黎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品位,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追求,你永远不能用一种道德标准去要求形形色色的人。黎玉现在和她的法国丈夫居住在巴黎,他们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着相亲相爱的生活,从这个角度看黎玉并没有错。错的是他和黎玉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却鬼使神差般地结合在了一起,那么最后的分道扬镳其实就是命运的必然。
夜风裹挟着丝丝雨意一阵阵地吹进来,天上划过了几道闪电。给女儿签完字秦祺头枕着双手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怔怔地看着屋顶的莲花吊灯。暑假就要开始了,不论老师还是学生,他们都对即将开始的暑假充满了期待。教研室的老师们早就在筹划暑期旅游线路了,他们问秦祺去哪儿?秦祺说去哪儿?秦祺摇摇头说你们看我那个宝贝女儿,平常连一句话都懒得跟我说,我能带她去哪儿呢,我总不能大暑假的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去旅游吧。现在,秦祺看着客厅顶上的莲花吊灯,吊灯似乎幻化成了一处处他曾经去过的风景名胜。秦祺又想起了老师们热烈议论的暑期旅游的事,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秦祺平素不太喝酒,刚才喝了点酒,大脑皮层的活跃使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脑际不知怎么竟轻轻地响起了山口百惠的《秋樱》,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隔一段时间就要听上一遍两遍的。这首歌在脑际的响起让他有些激动,也有些冲动。秦祺起身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搜索了一阵,秦祺便看到了旅行社新推出的几条热点旅游线路,有欧洲的,有澳新的,还有韩国日本东南亚的。教研室的一个老师去年去了新西兰,回来说那里是好山好水好无聊,秦祺想既然这样自己不能去那里,去了那里,多半自己会更感到空寂无聊。东南亚他以前带女儿去过,对韩国呢又没什么感觉,欧洲线路需要的时日太多,好像别无选择,他只能去日本。秦祺侧一下身按响了边上的音响,山口百惠的《秋樱》像溪水一样低回流淌起来。在决定去日本后,秦祺突然感到一阵心跳,惶惶的,好像又喝了一杯浓烈香醇的酒,脸上漾起一丝温热。雨下起来了,刷刷的,把夜衬得很静。干吗老那么苦着自己,秦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长吁了一口气。女儿对自己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拒绝,自己呢,照顾好她的生活也就行了,也就问心无愧了,完全没必要事事围着女儿转,当然,如果女儿这次愿意和他一起去旅游更好,如果不愿意,那么他自己去也没什么。秦祺这么想着,情绪又好转起来,对即将开始的日本之旅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果然,婷婷听说爸爸要带她去日本旅游,只是愣怔了刹那,没有犹豫就说出了不去两个字,这是预料之中的,也是没有办法的,秦祺怜爱地看着女儿说,那……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叫奶奶过来陪你,或者你去奶奶那里住,总之,你要吃好了。婷婷不耐烦地说,您就放心去吧,我饿不死的。
二
汽车接近豪斯登堡时,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从阿苏山到豪斯登堡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一过程中全车人都睡得东倒西歪。秦祺也睡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醒了,然后一边戴上耳机听着《秋樱》,一边看着车窗外碧绿有致的田野。
中午是在草千里吃的饭。那儿的风景真美呀,那种风景以前只在电影和画报中见过。坐在餐厅里凭窗看过去,当然更好的方法是走出餐厅置身外面欣赏。一片堪称辽阔的绿草原,就像海面一样延伸舒展。草地连着远处的矮山,在草地上怡然闲适摇尾啮草的是几头黑牛黄牛和花牛。草原以前见过,但是像这么丰美浓绿的草原,平生还真是第一次看到,秦祺早早地吃完饭来到外面,对着草原举起他那架沉甸甸的相机。
怎么会这么绿呢,是不是和日本老下雨有关?
秦祺放下相机,旁边站着母子俩,那男孩胖胖的,六、七岁的样子,他的母亲娉娉婷婷的,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少妇。秦祺说,一定和雨水多有关,要不就枯萎了。
胖男孩仰脸看着秦祺说,我掂过你的相机,特沉,又说,叔叔你怎么老听一首歌?
秦祺看着胖男孩愣了一下,他很快明白男孩是在说什么了,他说,对,我喜欢那首歌,我的MP4里只有那首歌。
男孩的母亲爱抚地摸着男孩的头说,又问了,你老那么多问题。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却看着秦祺说,怎么没和夫人孩子一起出来呢?
秦祺想了想,如实地说,我女儿不爱跟我一起出来。他还想再解释一点什么,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一路了,他从客人们看他的目光里,能感到客人们的疑惑。无非是想知道他怎么是自己出来的,他的夫人呢?他的孩子呢?客人们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恶意,如果他们明确问了,他会明确地说,时至今日,离婚早已不是一件难堪的事,但
是现在话到了嘴边,秦祺又懒得把它说出口。
汽车在豪斯登堡入口处停下了,导游办理入园手续时,秦祺和几个客人走下车,活动着酸软的筋骨。这是海边,尽管天很热,却有湿润的风一阵阵吹来。旅行社发的行程手册上说,豪斯登堡建于1992年,面积有154公顷,光开凿的运河就有6公里长。这里的建筑和景物配置都是模仿荷兰的,是亚洲最大的主题公园。导游发放入场券时,郑重而又诙谐地说,在这里我们把门票叫做护照,一进人大门也就意味着走出日本,来到了荷兰,我相信豪斯登堡之旅,肯定会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秦祺先还不觉得,但是在乘车驶向饭店的途中,他不知不觉地就被眼前如梦如幻的景致吸引了——尖尖的红色屋顶,挺拔翠绿的皂角树,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悠悠驶过的马车,人工河上随风浮动的烟火游船……。孩子们欢呼起来,导游由衷地说,在这里尽情地玩吧,我保证你们会流连忘返的。秦祺发现岂止是孩子们,他自己也已然是童心复归了,他不时惊喜地探身看着窗外,然后又恋恋不舍地坐下,简直比孩子们还要跃跃欲试。
从入园开始到后天一早离开都是自由活动,秦祺安放好行李,匆匆洗了下脸,就迫不及待地背上相机走出饭店。不知道去哪里,没有目的,但是所看到的每一处景致都让他盘桓沉醉了良久。渐渐的,天光暗下来,豪斯登堡的游乐设施大都在夜幕降临时停止不动了,而紧接着的是晚场的各种活动,又在火热的氛围中次第展开了。世界集散市场上,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假面晚会演出隆重开场了,非洲乐手们的表演热烈奔放,激情四溢,让人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想跟着鼓点舞动起来;不远的橘子广场上,探戈和桑巴的节奏正时而欢快时而激越地响着,南美艺术家们的表演,令观看的人们热血沸腾,喝彩声不断。一节终了,又一支曲子开始了,一个比秦祺还要高上半头的金发女子,似乎带着一股加勒比海风,笑吟吟地从广场中央径直走过来,她抓住了秦祺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秦祺带进了广场中央。这是一个艺术家们与观众们互动的节目,大家不分国籍,不分肤色,手拉着手欢快地喊叫着,蹈动着,欢笑声好像带着回声,一波一波地向着远处的海上飘去。
肚子咕噜噜地一阵鸣叫,中午为了贪看草千里的美景,秦祺并没吃多少饭,现在真的有些饿了。他来到比萨饼店。店里食客不多,很安静,这种安静让秦祺的情绪从刚才的亢奋状态中沉静下来。一旦沉静下来他突然就感到空落极了,也惶恐极了。从入境开始,随着行程的不断向南,他的空落感和惶恐感也在一步步加剧着。那种感觉完全是第一次赴约时的感觉,有期待,更多的却是不安。他问服务生这里离长崎远吗?服务生说不远,开车一小时吧。秦祺说是吗。服务生又说,先生您最好快点吃,今天橘子广场上有盂兰盆节的焰火表演,十五分钟呢,棒极了!秦祺说哦,谢谢!
比萨饼做得很好,松脆酥软,秦祺却吃得有些落寞,有些无滋无味。快吃完时餐厅外面蓦地亮起一道五色光焰,焰火晚会开始了,坐在餐厅里都能听得见焰火升空和盛开时霍刺刺的响声,也能听得见广场上的人们的欢呼声。秦祺的情绪却没能随着焰火的升起而升起。他来到广场时,焰火晚会已经快结束了,他只看到了最后两束焰火,真的很好看,夜空变成了彩色,显得瑰丽而幻怪。焰火消下去很长时间了,深邃的天空中又亮出了一盏盏晶莹的星星,秦祺依旧痴然地仰脸看着,他很焦灼,初入豪斯登堡时的快乐情绪已经消失殆尽,一种无法抵御的烦躁正从内心里袭涌上来。
三
那是十月,北京最好的季节。夜里下了一场透雨,天空真的是被洗过了,天很蓝,云也很白,太阳热辣辣的,一列旅游大巴车按序停在了天安门广场。二十年前,遇有特殊活动时,旅游车在公安警车的安排下,可以暂时停在广场。那时秦祺刚刚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他的第一项工作便是按照和旅行社的约定,带领学校日语系四年级的学生,参加日本九州青年访中团的接待。就是在这次活动中,他认识了清纯俊美的佐藤真理。
佐藤是一个俏伶伶的女孩,有些瘦,在秦祺负责接待的小组成员中,佐藤算不上活跃,但也绝不是呆板暮气的那种。佐藤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声音不高,有时尾音会拖得很长,燕语莺声的,更显出娇甜可爱。观光游览时,佐藤总喜欢跟在秦祺身后,不时提一些问题。有一次,那是在琉璃厂荣宝斋的外面,他们俩聊着天,佐藤忽然看着秦祺笑起来,笑得很由衷,也很欣慰和幸福。就他们两个人在场,秦祺不明白佐藤为什么看着他笑,他的脸红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秦祺是一个文质彬彬且又容易害羞的男子,这样的男子的脸上呈现出窘色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佐藤看着秦祺,她的眼神丰富起来,脸上有些灼热,心也惶惶地颤动了一下。她紧抿着嘴,似乎在用力镇静着有些激越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佐藤想起了秦祺是学日本文学的,问秦祺喜欢谁的作品,秦祺说川端康成,他喜欢川端康成的《雪国》和《伊豆的舞女》。佐藤忽闪了一下好看的眼睛,脸上放出光彩,兴奋地说,秦祺也喜欢《伊豆的舞女》吗?我非常喜欢这篇小说呀!说完这句话,她又连说了两遍非常喜欢!非常喜欢!那天他们聊得很开心,话题随意宽泛,直到客人们三三两两地从荣宝斋出来,他们的聊天才被迫终止。秦祺看出了因为聊天的被迫终止,佐藤的神情上现出了深深的失望。那种失望的神情在秦祺的眼里楚楚可怜,他想安慰安慰佐藤,他感到了对于佐藤,自己也似乎浮生出一股温馨朦胧的情愫,他奇怪他怎么会浮生出这么一种情愫。
还是在天安门广场,几天前秦祺他们在这里迎接了九州青年访中团,现在访中团就要离开北京回日本了。临上车前佐藤拿出一盘磁带,郑重地交给秦祺说,这是山口百惠的,里面有一首歌叫《秋樱》,在日本已经流行过了,不过她很喜欢,希望秦祺也能喜欢。秦祺道着谢,他的手有些抖颤地接过磁带,他看见佐藤的眼睛红了,她一定还想说些什么。上车时佐藤匆匆回了一下头,脸上已经盈满了泪水。秦祺的心里也酸极了,他踮起脚隔着车窗玻璃找寻着,他想向佐藤挥挥手,可是直到旅游车开出了天安门广场,他也没能看到佐藤的身影。他的心空落下来,那种空落的心情伴随了秦祺好长时间。
晚上秦祺听那盘磁带,《秋樱》果然很好听,动听的旋律中似还隐隐弥漫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歌词有的听得真切,有的听不真切,大意是在说一个女孩出嫁前的心情。那盘磁带成了秦祺的至爱,他主要是听里面的《秋樱》,旋律响起时他便好像看见了佐藤,佐藤正表情真挚声音柔婉地向他诉说着什么。
佐藤真理给秦祺寄来的邮件是在两个星期后到达的。那是一本精装书——昭和文集第五卷。打开来第一篇小说就是《伊豆的舞女》。书很新,泛着幽幽的墨香。佐藤在信里说她喜欢这篇小说,是因为这篇小说把情窦初开时的少女的神韵写活了。然后她说她已经离开了福冈,回到出生地长崎当了一名教师,目前正在考取驾照,她希望秦祺尽快给她回信,她正热切地等待着
秦祺的回信。秦祺看着佐藤的信,还有那本厚厚的昭和文集,他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这封信传递出的信息再明确不过了——佐藤喜欢他。可是,他正在和黎玉谈着恋爱,他喜欢黎玉,黎玉也喜欢他。感情的事可不是寻常小事,得赶紧给佐藤写封回信,说明情况。然而,让秦祺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在写文章上挥洒自如的他,这一封信却写得既漫长又艰难。三个星期过去了,这封信依然没有写成,没有写成的原因还是因为黎玉的存在。他喜欢黎玉,这是真的,可是跟黎玉在一起他总感到很累,是心理上的疲累。黎玉心气很高,是一个总想生活在社会顶层的人,他跟不上黎玉的思维和节奏。他和黎玉在一起时常常觉得自己没有了,不在了,身子是自己的,脑子却换成了黎玉的。他不能预测他和黎玉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很多时候他感到他和黎玉像是站在了一列快速下滑的火车上,他既不能控制它的方向,也不能让它加速减速或者停下来,他只能听凭着这列火车惯性下滑,走到哪儿是哪儿。
秦祺的第一封信还没有写完,佐藤的第二封信寄到了,这次秦祺没有耽搁,他在佐藤的第二封信里读到了更加炽热的文字,感受到了更加热切的氛围和期待。尽管和佐藤的相处总共才四天,但是秦祺看出了佐藤是一个率真的女孩,对这样的女孩必须待之以百分之百的真诚。写信时秦祺的心里既复杂又矛盾还痛苦,他委婉地表达出了一个不想说而又不得不说的意思。把信投进邮筒前,秦祺踯躅犹疑了好长时间,他知道一旦把信投进邮筒,也就意味着他和佐藤关系的结束,可是从心里说他并不想让这种关系结束。特别是每当他和黎玉因为一些事情意见相左,甚至有了不愉快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佐藤,佐藤会像黎玉那样想问题吗?肯定不会,这时他便会陡地涌起那种无法抑制的对佐藤的强烈思念。
佐藤的第三封信写得不是很长,她祝秦祺幸福,并恳切地希望秦祺不要忘记她。秦祺读着信,他看到了佐藤言语间的无奈和失望。信纸上有几处被水洇湿过的痕迹,那一定是佐藤写信时流下的泪水。秦祺的心颤动着,他攥着信,他久久地凝望着远处的夜空,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佐藤!佐藤!佐藤!清丽、娇俏而又略显几分孱弱的佐藤,在以后秦祺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地出现了好多次。
四
吃过早饭,秦祺又回到房间。他先是愣怔地在沙发上默坐了好一阵,然后又百无聊赖地一头仰倒在床上,从床上坐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烦躁地转了两圈,他又坐回到了刚才的沙发上。他心里涌满了对佐藤真理的思念。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二十年前佐藤寄给他的三封信,那上面有地址,也有电话,可是又能怎样?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后的今天,电话号码是否有变不说,就是没变,贸然打过去,不觉得突兀和荒唐可笑吗?可是……可是……,明天就要回国了,如果不是出于对佐藤的强烈思念,出国旅游干吗非选择日本不可呢。秦祺狠狠地捶了一下大腿,不胜愁苦的样子,想站起来,又颓然地坐下了。
从窗外射进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变换着位置,快要照到他的脚上了。阳光明晃晃的很刺眼,也似乎是在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莫非一直就这样郁郁寡欢惆怅落寞地坐下去吗?秦祺叹了一下气,无奈也是毫无兴致地站起来。他自我解嘲地说怎么像个不成熟的孩子,想象是想象,憧憬是憧憬,想象和憧憬真的可以变成现实吗?把一切埋在心里吧,别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消磨时间了。
既不能叫上一辆出租车去找佐藤,也不能打过去一个电话,而这两种方式在他看来都是切实可行的,实际呢,秦祺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实施这两种方式的信心和勇气。明天就要走了,还是赶紧利用不多的时间好好看看豪斯登堡吧。从昨天进入豪斯登堡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异常地喜欢上了豪斯登堡。秦祺喜欢海,他有过在三亚海滩悠然独坐三个小时的记录,什么也不干,怡然看海,那真是一种享受和陶醉呀,而建在海边的豪斯登堡,对他来说真像是一个梦中情人,他昨天看到了这个情人的晚妆,它的夜晚的风采,而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情人,她的白天和夜晚肯定是不一样的。
沿运河一路走一路看,风光很好,却依然提不起秦祺多少兴致,快一个小时了,他的相机的镜头盖还没有打开,干脆去海滨垂钓园坐坐,这么想着,秦祺便转而向北。胖男孩和他的母亲从特伦高塔那边走过来,胖男孩指着秦祺说,妈妈你看,秦叔叔在那儿呢。男孩的母亲说,真的嘿!他们迎着秦祺走过来。
男孩的母亲说,你在这儿呢,有一个日本人在饭店等你呢。
秦祺说,等我?一个日本人?
男孩的母亲说,对呀,是等你,我们回去取望远镜,出来时看见咱们领队和一个日本女的说话,领队问我看没看见你,我说没有,这个时间肯定在哪儿玩呢。
秦祺忙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女的,说完这句话秦祺的脸就红了,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可笑了,女的就是女的,还什么样的女的,人家知道是什么样的女的,人家知道你正望穿秋水般地苦苦思念着一个叫佐藤真理的女人吗?问过话,秦祺并没等男孩的母亲回答,连忙说我先回去看看,就迫不及待地朝着饭店的方向快步走去。
大厅里空荡荡的,秦祺来到前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房间,问是不是有一个女的来找他,服务员说是,刚才还在这儿,一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吧。
秦祺回头看了看,没有看到什么人,是不是佐藤真理呢?应该是,秦祺认识的日本人不多,他的班上曾经有过两个留学生,都是东京人,不过要真是佐藤那可真是出现了奇迹,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呢。秦祺满腹疑虑的走出饭店,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急切地想豪斯登堡可是太大了,我该去哪儿找呢?
是秦祺吗?
随着声音的响起,秦祺侧转头,他看见了佐藤,佐藤已经快要走到他的近前了。秦祺有点晕,他睁大眼睛看着走过来的佐藤真理,没错,就是佐藤!真是佐藤!佐藤的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声音有些发颤地叫着,秦祺,真是秦祺呀!秦祺懵懵懂懂的,却是很惊喜地叫着佐藤!佐藤!他迎上几步,他们的四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攥在了一起后,有那么片刻,他们惊讶地端详着对方,竟谁也说不出话来。
秦祺依旧觉得恍如梦中,一点也不真实。他看着佐藤,佐藤的脸颊因为兴奋而红红的,眼睛温润潮湿。她注视着秦祺说没变!秦祺没怎么变!秦祺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经不年轻了,偶尔都有白头发了。佐藤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呀,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不过……秦祺还是显得很年轻,太好了,真是秦祺!
秦祺想起来光顾着高兴了,还没问佐藤生活得怎么样呢,他看着佐藤,温情脉脉地说,佐藤,一直都很好吗?
佐藤紧抿着嘴,用力点了下头,可是她的眼泪却扑簌簌地委屈地滚落下来。将近二十年了。佐藤并没有发胖,在中年女人中依然属于娇俏秀美的那种,说话也依然有时拖长了尾音,一如二十年前那样娇柔可爱。秦祺看着落泪的佐藤,心里涌满怜爱之情,他的胳膊抬了抬,差点揽住了佐藤。
佐藤用手帕擦着眼泪,难为情地说,对不
起,见到秦祺太高兴了,所以才……。然后她神情无比专注地看着秦祺问,秦祺呢,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秦祺听到来自佐藤这样柔声的问候,心里不由地一阵酸楚,这么多年了,和黎玉中途离异,他一个人带着女儿不容易呀,又当父亲又当母亲,艰难的时候过去了,女儿大了,可是女儿却对他充满了排斥和拒绝,有时他真有孤身一人的感觉,想想都令人心寒!秦祺的眼眶也红了,但他抑制住了,他不知道是该回答好,还是回答不好,他按照日语的习惯毫无底气地说出了一句托福。
佐藤看着秦祺,像是看出了什么,想了想,说,明天还有半天时间,是坐下午的954回北京对吧?
秦祺说是。他惊诧佐藤怎么把他的行程了解的这么清楚,连航班号都说出来了。佐藤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她意识到刚才的泪水肯定濡花了眼影,说,请等我一下,我去去洗手间就回来。
秦祺等在饭店外面,他来来回回地走着步,当然不是因为烦躁,而是由于激动、兴奋和奇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幻想着这次来能见到佐藤,真的就见到了佐藤,这简直比大海捞针都难呀。不知道佐藤现在生活得怎样,是一个人,一直未婚,还是和自己一样,家庭解体成了两半,当然,更有可能是人家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这么一想,秦祺又惶惶起来,是怕被恋人拒绝的那种心慌。
佐藤出来了,重新施过妆的佐藤清丽绝俗,楚楚动人。秦祺说,快点告诉我佐藤,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佐藤笑着说,命运,命运,因为我和秦祺有缘,命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佐藤像个淘气的孩子,看得出她兴奋极了,也开心极了,然后她说,你还记得本间吗?个子比我高,说话挺快的。
秦祺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女孩,但是关于这个女孩秦祺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他说,是总跟你在一块的那个女孩吗?
佐藤点着头,对,就是她,她现在在福冈的一家旅行社做计调,中国来的旅游团到了九州大多都是他们那家旅行社接待,本间是负责订房的,她手里有所有客人的名单,看到了你的名字,还有年龄,估计是你,就给我打了电话。
是这样!秦祺自语说,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由衷地感叹说,那也够悬的,如果小林不在旅行社工作,或者她忽视了我的名字,我这次来就见不到你了。
那也见得到,有缘总归能见到。佐藤快活地说,我一早就出来了,本来能在八点以前赶到饭店,那会儿客人大都还没出去呢,不想遇到事故堵车,急死我了,还好,终于见到了秦祺!
秦祺摇摇头,又摇摇头,他简直快被巨大的幸福和兴奋击倒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感谢着命运,当然,你也可以说它是一种巧合,一种偶然,但是每一种偶然里不是都蕴涵着必然吗!
见秦祺不住地摇头,佐藤诧异地说,怎么?秦祺不会因为我来找你而不高兴吧?
秦祺抑制不住冲动,他抓住佐藤的手说,你在说什么呢佐藤,我出国旅游选择日本,就是为了能见到你呀。当然,我的想法太天真,太可笑,可是今天的结果说明我是来对了呀,这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你还记得《秋樱》吗佐藤,你最喜欢的那首歌?
佐藤专注地看着秦祺,点头嗯了一声。
秦祺把耳机递给佐藤说,你听佐藤,这么多年了,就是这首歌一直在陪伴着我呀。
五
秦祺本来想约佐藤到房间里坐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好好谈谈彼此现在的情况。佐藤说那样不好。佐藤说秦祺好容易来到了豪斯登堡,我应该带你好好看看,我们一边看一边说话吧!秦祺说那也行,这里真是太美了,从看见它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这里。佐藤说,你们一定去了东京的迪斯尼乐园,这里可是比迪斯尼大两倍呢,那边有一家爱巴咖啡屋,环境很好,咖啡的味道也很纯,一会儿累了我们就去那里坐坐。秦祺说好!又不由自主地说,只可惜我的女儿没跟我来,要是来了,她也肯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佐藤侧脸看了秦祺一眼,她的眼神充满了探究,意味深长,她一定在想秦祺为什么只提到了女儿,而没有言及夫人?秦祺当然读懂了佐藤复杂眼神后面的意思,他郁郁地说,我离婚了佐藤,十二年前就离了,女儿一直跟着我过。
佐藤的脸上毫无反应,好像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停了一下,她说,是那个高挑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秦祺想起来了,佐藤是见过黎玉的,那会儿他正和黎玉谈着恋爱,当时佐藤虽然没问,但是她肯定看出了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秦祺说对,那年她也参加了九州青年访中团的接待。
佐藤说,日本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新潮、漂亮,喜欢时尚,但是……也许……这样的女人和秦祺并不适合。
秦祺无声地叹息一下说,她现在在巴黎,你说得对佐藤,每个人有每个人喜欢的生活方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人和人在很多方面是不一样的。
佐藤说,秦祺的女儿现在多大了?
秦祺说,十四,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佐藤哎了一声说,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呀。
说完这句话,佐藤忽然静默不语了。
秦祺注意到了,不知不觉的,佐藤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见到他时的兴奋,佐藤表情凝滞,似在默想着什么。秦祺问,佐藤一定和自己的儿子很融洽吧?
佐藤没说话,却是很由衷地点了下头。
说到孩子,秦祺既无奈,又郁闷,他说,我不行,我的女儿和我越来越离心,我们简直都没法沟通,对她我真是有点失望了。
佐藤停住脚步,不能这样说秦祺!她的神情看上去认真而严肃,关键是……秦祺,要理解女儿,不要总想着让女儿理解你。特别是这么大的孩子,他们开始有自己的心思了,也许你觉得这么多年了,自己带女儿很不容易,可是反过来说,女儿那么早就没有了母爱,她同样也是很不幸的呀,所以秦祺,要想法走进女儿的内心。
秦祺似瞳非懂地看着佐藤,佐藤说,比如我们都很喜欢《秋樱》这首歌,可是我们要想让孩子们也喜欢这首歌,就是不现实的,现在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这首歌。也就是说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世界,有孩子们的所思所想,有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我们凡事要多从孩子们的角度想问题,而不能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想法和做法,这样才不至于使孩子们和我们疏远。
秦祺听明白了,佐藤是说要最大限度地给孩子们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而不要什么事都大包大揽。其实细想一想,他给予女儿的都是关心都是爱,并没有过多地参与女儿的什么事。
佐藤看出了秦祺在想什么,她进一步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秦祺一定太喜欢女儿了,同时又觉得她很可怜,所以就要给女儿无微不至的关爱,可是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爱,有时反而让女儿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对不对?其实孩子们一天天在长大,他们并不希望总是被父母像小孩子一样的呵护。说到这儿,佐藤的表情又暗下来,感叹着说,孩子们在一些方面是不幸的,不过有我们这样的家长,他们又是幸运的,那时我就看出来了,秦祺是好人哪,唉……。
佐藤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秦祺感到佐藤似乎有很重的心事,那是什么,他又不好贸然地去问。
大村湾畔,雪白的沙龙游艇像一只优美矫
捷的海豚,在辽阔的水面上疾倏穿越,后面激起了两排碎银般的浪花;更远处,一群白色的水鸟正在欢叫着忽上忽下翻飞追逐嬉戏。秦祺看着眼前的景象,禁不住说道,真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所在呀。
佐藤的眼神有些僵直,怔怔地说,是的,他也很喜欢这里,那几年我们每年都要带儿子来一两次豪斯登堡。
海风吹来,佐藤额前的头发有些乱,她用手捋了捋,然后看着远处的海面,像是自言自语,实则是在说给秦祺听,她说,我的丈夫已经去世七年了!佐藤摇摇头,不相信似的,她的眼里泪光荧荧,沉浸在了往昔的回忆中。
……他开车出事了,那是黄金周前,本来我们计划去东京旅游的。他遭遇了车祸,头部受到重创,昏迷了四个星期后去世了。我们的儿子浩治那时才七岁,他跟他爸爸的感情特别好,他看着怎么也叫不醒的爸爸哭哑了嗓子。他爸爸死后浩治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本来特爱说,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的浩治,整天一言不发。有时他在家里写着写着作业,突然就眼泪汪汪的,我知道那是在想他爸爸了,我看着浩治的样子心都快碎了……,佐藤说着,双手捧着脸哭出了声,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秦祺轻轻叫着佐藤!佐藤!冷静些!佐藤努力平抑了一下激动的情绪说,我想老这样不行,他会愁出病来的,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他爸爸临死前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孩子已经有了抑郁症的症状。要摆脱这件事的影响,一是把家里的家具摆设变换一下位置,营造出一个新的环境,二是最好有一个和他爸爸类似的男人走进浩治的生活,并被浩治接受。当然这是很难的,因为这个男人他也要被我接受才行。为了让浩治尽快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努力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我告诉浩治,爸爸不在了,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我们要振作起来才行。我从不在浩治面前唉声叹气,那样只会加重浩治的难过和哀伤;浩治喜欢踢足球,他爸爸生前老陪着他玩,我也带着他去踢足球,那一段时间我身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整个球场上陪着孩子踢足球的母亲只有我一个;浩治对玩具车的拼装感兴趣,我一下子买来两台,和浩治比赛着组装,一玩就是几个小时;为了改掉浩治因他爸爸去世变得孤独的性格,我带着他去看各种展览,去参加各种社会公益活动,鼓励他在学校积极配合老师的工作,现在你再看吧,佐藤的脸上呈现出无比欣慰的表情说,什么时候你见到浩治就知道了,他现在跟一个正常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已经走出了那件事情的阴影。
秦祺随着佐藤的叙述,也很欣慰地长吁了一口气,他取出一张纸巾递给佐藤。这是一个美丽、善良、且又无比坚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令他感动,也令他钦敬,他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
佐藤接过秦祺递过的纸巾擦着泪眼,她眨了眨湿润好看的眼睛,看着秦祺再一次显得难为情。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种且羞且怯的神情在秦祺的眼里妩媚极了,也可爱生动极了。秦祺看着佐藤,心里盈满了对佐藤的绵绵爱意。这种爱意让他陶醉,也让他惴惴不安,他嗓子有些喑哑地说,一切都好了佐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佐藤说是的,她点了下头,脸上重又现出明媚。秦祺不知道佐藤是否理解了他话语中的意思,那就是他深深地爱着她,他要对佐藤还有她的儿子负起一份责任,他迫切地希望和他们母子同忧共喜,共同撑起一个家的蓝天。
一辆邮递马车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悠悠驶过,豪斯登堡的游客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些。佐藤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说,都这会儿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说吧秦祺,你想吃什么?豪斯登堡有44个餐厅,应当能够满足你的口味吧。
秦祺并不饿,他心里已经被果真见到佐藤的兴奋和喜悦盈满了,佐藤说你要是还不饿,咱们先去喝点咖啡吧,反正豪斯登堡的餐厅随时去,随时可以吃。
秦祺说,那也行,刚好咱们去那儿休息一会儿。
佐藤快活地说,就去爱巴咖啡屋吧,上个星期我刚带浩治去过,对了,你还没坐过豪斯登堡的古典出租车吧,走!我们坐它过去。
六
爱巴咖啡屋时髦而漂亮,窗几明净,一切都显得美仑美奂。他们坐在玻璃窗前的双人座位里。佐藤问秦祺喝哪种咖啡,秦祺说喝佐藤喜欢的那种就行。咖啡很快端上来了,像是新磨的,苦悠香浓,冒着热气。
秦祺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放下,然后静静地看着坐在面前的佐藤。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后的今天,佐藤已是一个举止随意平和且又款款有度的女人。黎玉当然也漂亮,但黎玉的漂亮有些热烈而张扬,佐藤呢,更像是一幅淡淡的山水画,清新纯净,意蕴无穷。秦祺自觉不是一个善于把握命运的人,否则二十年前,他明知他与黎玉的婚姻多半不可为,而又听之任之地为之,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婚姻,变成了一杯难以吞咽的苦酒。那以后他又见过几个女人,可是总也找不到感觉。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在赴约之前他总会想到佐藤,尽管有时佐藤只是在他的脑际里一闪而逝。他知道那是二十年前的短短四天的接触中,清纯、俊气而又和善幽洁的佐藤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无法从记忆里忘却佐藤。
你知道佐藤,那首《秋樱》一直陪伴着我,一边听我就一边想起你,想起我们在天安门广场分别时的情景。
说起那天的分别,佐藤的面颊绯红,现出一丝羞赧,说,没办法,我那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回到日本的第三天,电视里转播北京国际马拉松赛的实况,我在人群里找啊找,也没找到秦祺。
那以后,又去过中国吗?
没有,去过新加坡泰国,还有韩国,就是没去过中国,不是不想去,是因为中国有秦祺,所以我不去。
佐藤说得很真诚,一点没有戏噱的成分,秦祺很感动,也很感激,他说,北京的变化可大了,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你去了一定会吃惊的。
佐藤说,知道!知道!我当然知道了,这里的电视报纸经常有关于北京的报道,不过那年的非典太可怕了,真为秦祺担心呀,对了,秦祺的通信地址变了是吧?
秦祺愣了一下,可不是吗,二十年前他留给佐藤的地址是家里的,现在那一片旧楼早就拆了。他说,啊,早就不是了,我原来住的那一带已经变成了大型商场和高档住宅区了。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佐藤说,这上面什么都有,伊妹儿的地址也有。
佐藤双手郑重地接过,一边看一边说,我说呢,非典时我太担心了,这里的电视滚动报道,大街上见不到人,只看见一辆辆的救急车在跑,就给秦祺写了一封信问问情况,那是五月份吧,后来说地址不详,无法投递给退回来了。
秦祺心里暖融融的,他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佐藤,还惦记着我。
佐藤说,那当然了,因为你是秦祺呀,所以我才惦记担心。
她看着秦祺,目光温润真挚,又说,这么多年了,秦祺一个人带着女儿也真够不容易的。
秦祺说,离婚后我把母亲接过来了,那时女儿还小,是母亲帮我度过了难关。
佐藤说,即使那样,也不容易呀,要记住秦祺,女儿再怎么长,对于我们来说永远是个孩子,对孩子永远不能失望,你刚才说都对女儿失
望了,那是不对的。
秦祺说,有时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她学习成绩下滑,我们又不能沟通,不过你说得对佐藤,要给孩子们最大的空间,即使是爱,也别爱得让他们透不过气来。
佐藤愉快地笑了,说,就是这样,我是一个老师,虽然是教小学的,但是在把握学生心理方面,可能并不输给秦祺,不许再说对女儿失望的话了。
秦祺也笑了,说,好,我听佐藤的。
自己随口说出的话,竟让佐藤这样挂心,秦祺不禁想起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和人生追求,谁也不要去指责谁,但就携手人生而言,肯定有一个人是最适合你的,现在,我的这个人,她就是佐藤呀!
秦祺又轻啜了一口咖啡,有点凉了,佐藤说我给你续些热的吧,秦祺说不用了,佐藤说那好,喝完这点咱们去吃饭。
他们在荷兰渔村区吃的饭,是海鲜,清淡鲜美,但秦祺并没吃出感觉。将近二十年了,秦祺始终也没忘了佐藤,二十年后的这几个小时的短短相处,他发现自己对佐藤竟是那么地充满了爱恋和依恋,自己再也不想离开佐藤了。佐藤当然也没有忘记他,这从佐藤的话语中已经得知,问题是他们的关系依然处于朦胧状态,依然覆着一面薄纱,该怎样揭去这面薄纱,让一切清晰起来呢?关于未来,秦祺的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想了许多,他甚至想到了他们今后的生活,是住在长崎?还是住在北京?他迫切地想和佐藤说说这一类问题,但显然此时此刻由秦祺说出这个问题,又显得过于急切和唐突了,因为事情好像还没走到那一步。更主要的是,对于他们关系的发展和走向,他并没有听到佐藤明确地说出什么,他不知道佐藤到底是怎么想的。秦祺满脑子思考着这些,神情上很有些心猿意马。为了不让佐藤失望,秦祺竭力吃着,可是细心的佐藤还是看出来了,她说可能我点的菜不合秦祺的胃口吧?秦祺说不不,我吃了很多,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们在餐厅待了很久,出来时已经四点多了。佐藤笑道,我们把午饭和晚饭连在一起了,夜里秦祺不会饿吧?
秦祺说,不会,我真的吃了很多。
又到了橘子广场,昨天晚上这里的焰火绚丽夺目,秦祺看着升腾盛开的焰火,心里涌满了对佐藤的思念,现在他竟真的跟佐藤在一起了,不过此时此刻见到佐藤后的兴奋似乎正在消退,或者说兴奋正在转化为焦躁和不安。
秦祺又看了一下表,都过了四点半了,从豪斯登堡到长崎一百多公里呢,夜里开车不安全。他想让佐藤早点回去,可是他又不想离开佐藤,明天就要回国了,他和佐藤的实质问题还没有谈呢。秦祺心里矛盾着,神情上落寞着,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了走,秦祺还是说路上挺远的,佐藤早点回去吧。
佐藤说,也好,今天秦祺也一定累了。
佐藤虽然心细,却并不知道秦祺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秦祺是为着什么事在闹心和不安,她把秦祺的落寞当成是秦祺有些累了。往出口走时,佐藤还在给秦祺介绍着沿途风景,秦祺点着头,却并没听进去多少。他们一直来到佐藤的轿车旁,秦祺因为心慌意乱,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颤。佐藤就要回去了,他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佐藤,他对佐藤的爱溢满胸间,却并没有表达,这一别,以后他们就只能通过伊妹儿联系了,可是对于情感的表达,有什么能比亲口说出来更鲜活和生动呢。在佐藤伸手拉开车门的刹那,秦祺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佐藤!
佐藤转回身,她的眼睛温婉而晶亮,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谁也没说话。慢慢的,不知佐藤在想什么,她的脸上又现出了红晕,似有所悟地缓缓说道,那时我就看出来了,秦祺是一个心底透明心地善良的人啊!明天上午你们是在福冈的BEST电器商场附近自由活动,我在BEST电器商场等你吧,那里还有大丸等几个大型商场,我陪你在那里买买东西。
秦祺如释重负般地长吁一口气,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只是从长崎到福冈还挺远的呢,你还得特意赶过去。
那不算什么,开车很快的,如果浩治没事,我带他过去,你见见浩治,他有些地方像你,我是说气质。
秦祺说,那好,明天见佐藤,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许开快车。
他亲切地用了一个命令式,然后就看着佐藤熟练而灵巧地把车开出车场,驶上主道。
七
洗过澡,秦祺半躺半靠地倚在床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奇妙了,也太美好了,他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像在回忆一部精彩影片的精彩情节。然而想着想着,不安的感觉又浮生出来。就像爬山,好像要登顶了,可是细看,距顶峰还有好长好长的距离要攀登,还有许许多多的沟坎要跨越。这么多年了,佐藤一直没有忘记自己,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要说到重组家庭,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的儿子会同意吗?因为丈夫的过早离去,他对儿子倾注的母爱,已非一般的母亲可比,她一定要考虑儿子的感情和想法的。再有,毕竟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人的结合,不细想还好,细想的话,或许真有许多不易克服的困难和无法解决的细节,比如工作,比如孩子等等。到后来也许他们的关系只能停留在朋友的层面上,彼此有好感,相互喜欢,却再难往前走一步。想一想白天佐藤说的话,似乎处处透着克制和理智。是不是她早就预想到了种种困难,所以才极有分寸地把握着他们的关系?
秦祺心意烦乱,有一种备受煎熬的感觉。他喜欢佐藤,二十年前,短短四天的相处,他就知道他喜欢上了佐藤,尽管那时他正和黎玉谈着恋爱,而现在呢,他对于佐藤的喜欢早已上升为爱。佐藤的善良、坚强、俊气,这些就像一只温馨柔软的手,无时无刻不在轻拢慢拨着他的心弦。自己无意间说出对女儿心灰意冷的话,竟引来了佐藤好一通的谆谆教诲,对女儿婷婷她一定会柔情似水的。秦祺好像已经看到了佐藤和女儿的融融相处,看到了他们四口之家的和谐美好的未来。他不能没有佐藤呀,可是……关键是佐藤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秦祺侧动了一下身子,把自己彻底扔在了床上。不行!他又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不能再这么煎熬自己了,要给佐藤打一个电话,既然深爱着一个人,那么直接向她表露心曲并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也许会被婉拒,婉拒就婉拒吧,像现在这样魂不守舍如坐针毡的样子,秦祺认定自己这一宿是睡不了觉的。
他站起来,还没走到写字台前,电话却激越地响了起来,真是心有灵犀,一定是佐藤到家了,怕他担心,告诉他一声。秦祺紧走两步伸手拿起电话,里面的声音斩截利落,清脆爽快,是秦祺吗?我是本间,还记得我吗?
是本间,那个说话速度很快、总爱笑的本间。他来日本的消息就是本间告诉佐藤的。
秦祺说,记得,那会儿你老跟佐藤在一起,总爱笑。
电话里面又欢畅地笑起来,本间说,佐藤刚给我打了电话,秦祺你要照顾好佐藤呀。
秦祺答应了一声是,又说,可是……。
本间说,可是什么?
秦祺说,我是喜欢佐藤,就不知佐藤是怎么想的。
本问的声音又高了几度,你不好啊秦祺,连这也感觉不出来吗,要是我的话会立即说出喜
欢这个词,佐藤有时是很含蓄的。从上次在北京分别后,她就一直没有忘记你,当然结婚那几年,她也一直对丈夫很好。你知道吗秦祺,在回九州的船上因为想你,佐藤还在哭哪。
秦祺握着话筒的手心慢慢浸出了汗,说了一句是吧。
本间说,当然是了,秦祺,我和佐藤是好朋友,打电话时不一定,但是我们聚会时佐藤总要提到你,说不知秦祺现在怎么样了,你一定要娶了佐藤知道吗?
秦祺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兴奋极了,立即说,我没问题,我当然很愿意,就不知佐藤那边……
本间的语气都有些烦了,说哎呀秦祺,完全不用担心佐藤那边,她那么特别特别地喜欢你,不,是爱着你。
秦祺说,那好,我马上就给佐藤打电话,明确告诉她我要和她结婚!
本间快活地说,这就对了,快点说吧,你不说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有佐藤的电话号码吗?
秦祺说,有,佐藤给我了,这么晚了,你还没下班吗?
本间说,加班了,不过已经可以走了,好了,快点给佐藤打电话吧!
秦祺放下电话,心咚咚地直跳,记忆里这么激动和兴奋的时候还真是不多,这是一个期待了许久的神圣的时刻,幸福的时刻,他终于可以向心爱的人说我爱你,我们结婚吧这样的话了。秦祺按下佐藤家的电话号码时,就像二十年前在天安门广场接过佐藤给他的磁带一样,手又有些微微的颤抖。
电话响了几声,然后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肯定是浩治,秦祺说,我找一下佐藤真理。男孩说请等一下,叫道,妈妈,你的电话,找你的。约莫五、六秒后,电话里响起佐藤亲切柔婉的声音,秦祺说,都到家了佐藤,路上好走吗?
佐藤说,好走,非常顺畅,秦祺夜里不会饿吧?
秦祺说,你别担心,我不会饿的,本间刚刚给我打了电话。
是吗,说什么了?
秦祺兴奋却又是一字一顿地说,佐藤,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电话那边一阵静默,秦祺禁不住开始紧张,开始慌乱,接着他听到了佐藤低低的啜泣声,秦祺对着话筒急切地叫着佐藤!佐藤!佐藤显然在努力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又静默了一阵她才说,秦祺的这句话,让我等了这么多年呀!
秦祺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的嘴唇不自觉地吻在了话筒上。
佐藤说得也很慢,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秦祺是佐藤的,我谁也不给!
秦祺完全被巨大的幸福陶醉了,他对着话筒大声说,佐藤,我爱你!你觉得我们结婚会有什么障碍吗?
佐藤说不,任何障碍也没有,真的,我太幸福了。
秦祺说我也是,那,明天你还要开车,我们今天先到这里,你早点休息吧,刚才那是浩治吗?
佐藤说,是浩治。
秦祺说,明天带他去福冈吧,我见见他,你知道吗佐藤,我班上的男生可是都跟我很融洽呀。
佐藤甜蜜地说,我知道的,因为你是秦祺呀,我太幸福了,晚安,秦祺!
八
飞机跃上云层的刹那,机舱里的光线一下亮起来。秦祺静静地仰靠在椅背上,他没有再听那首《秋樱》,这之前的听完全是出于对佐藤的思念,而现在呢,他的手已经和佐藤的手紧紧地牵在了一起,两颗心也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胖男孩的母亲坐在秦祺的边上,她饶有兴趣地问,你和那个日本女的好像早就认识?秦祺说是的,然后秦祺讲了他和佐藤真理的故事。男孩的母亲吃惊地睁大眼睛说,竟有这么巧的事?这可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女的挺漂亮的,不过你也挺有魅力的,结婚时要是想得起来我们就打个电话,我们给你凑凑热闹。秦祺说谢谢,你这么说了,那就算定了,到时我一定通知你。
BEsT电器是一家很大的电器商店,秦祺在那儿给婷婷买了一个新款ipot。佐藤说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没有的话咱们去大丸吧,那是一个大型综合商场,离这里不远。
往大丸去的路上,秦祺和浩治聊着天。这是一个颇具书卷气的男孩,彬彬有礼,谈吐得体。而且浩治很喜欢中国历史,这也正是秦祺的兴趣所在,他们兴味十足地谈论起了《三国演义》里的各个人物。佐藤既听不懂,也插不上嘴,被冷落到了一边。
到大丸了,佐藤说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不爱逛商场,你们去咖啡厅等我吧。浩治说不,我去书店转转,咱们约一个时间吧。浩治离开时秦祺不禁感叹地说,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太了不起了佐藤,他哪像一个曾经有过轻度抑郁症的孩子。
佐藤给婷婷买了两件上衣,那是她详细问过了孩子的身高和体形后买的,佐藤说希望婷婷能够喜欢。秦祺说她一定会喜欢的,我也应该送浩治点什么才好,可是在这里买什么都是日本产的。佐藤说就是,他只喜欢书,你下次来……。秦祺说我知道了,我买些英文版的中国历史书,让浩治既学了英文,又看了历史。佐藤赞许地说,这样最好!
飞机正点抵达了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和几拨客人照过纪念相后,秦祺叫上一辆出租车回到家。
昨天给婷婷发了短信,告诉她今天到家的大致时间,秦祺进门时婷婷正在准备晚饭。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菜,都是婷婷做的,这很难得。婷婷说本来爷爷奶奶要来的,姑姑她们学校组织去北戴河,带着爷爷奶奶去北戴河了。秦祺说那你这两天在哪儿吃的饭?婷婷说奶奶走时给我做了几个菜,热着吃呗,爸今天我可没炒菜,炒了您也不爱吃,我给您买了玉青鸡和熟食,拌了两个凉菜,这俩热菜是剩的,我奶奶做的。秦祺说行!行!很好!很好!
吃过饭,秦祺给婷婷拿出了ipot,婷婷看了,说了句真漂亮,也并没表现出过多的欢喜,倒是佐藤给她买的那两件衣服,让她高兴得不得了,穿上以后在客厅的落地镜前反反复复地欣赏着,打量着。到底是女孩!秦祺心里说,他说,婷婷我记得你不是一个注重穿戴的孩子呀,怎么这两件衣服让你这么高兴?
婷婷说,您净说了,我长这么大谁给我买过衣服,您老让我姑姑带我买衣服,她那眼光,买的衣服我能穿,她也能穿,能好看吗!
秦祺一阵歉疚,女儿很少说出不满,可是女儿也确有她的不满呀,女儿在这样的单亲家庭里真也不容易,尽管自己尽心尽力地呵护关爱着她,可自己毕竟不是她的妈妈,很多方面不可能想得那么细致。
婷婷一边收起衣服一边说,想不到爸您还这么会买东西!
秦祺说,这哪是我……我是让团里的客人帮着我挑的。
婷婷说,我说哪,明天我就穿上它。
秦祺没敢说是佐藤买的,女儿并不知道他的这段跨国恋,知道了,说不定会兜头浇上一盆冷水呢,现在的孩子,谁知道他们怎么思考问题,真那样的话可就糟了。
晚上八点,秦祺准时坐在了电脑前,这是他和佐藤约定好的时间,他们每天将通过互联网进行联系,日本那边已是九点,不能再晚了,再晚了会影响佐藤的休息,尽管佐藤说过不管多晚,她都会等着秦祺的伊妹儿。
父亲母亲是三天后从北戴河回来的,吃饭时秦祺跟他们说起了他和佐藤的事,当然,那时婷婷不在场,婷婷去英语夏令营了。父亲很开通,并不觉得这样的结合有什么新鲜和不妥。父亲说日本这么近,从北京飞到乌鲁木齐还三个多小时呢,到日本连三个小时也用不了,来去方
便得很。倒是母亲显得疑虑重重,母亲说你们干吗非要住在日本,你在大学当老师,这么好的工作,你又有那么一套大房子,你的三室两厅不够她们母子俩过来住吗?秦祺说不仅仅是居住这样简简单单的问题。
结婚以后住在日本,是秦祺和佐藤近来反反复复商量后决定下来的。住在北京当然可以,北京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北京,现在的北京在许多方面已经不输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一流城市。问题是佐藤不会中文,真要来到中国会在找工作和生活上有很多不便。而秦祺就不同了,他没有语言上的障碍,这样他到了日本就没有什么非克服不可的困难。关于工作,佐藤已经帮他联系了几处,一个是在中学教授中文,一个是在一家商社里当翻译,此外佐藤知道秦祺的书法很好,上中学时就在大赛上获过奖,还帮他联系了一个在私塾教书法的工作。这些都是佐藤来北京后轻易不会解决的。秦祺决定住在日本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长崎是一个港口城市。秦祺喜欢海,对海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住在长崎他就可以不时看到大海了。秦祺现在唯一担心和不安的就是婷婷对这件事的态度。说对女儿心灰意冷和失望,那不过是气头上的情绪化语言,他自己清楚他有多爱女儿,多在乎女儿。如果女儿反对这件事,纵然不会阻止这件事的成功,也会在秦祺的心里重重地打下一个结。
母亲说,你不用过于担心婷婷反对这件事。这孩子挺懂事的,你不在的这一个星期她好极哪,有条理极哪。上午写作业,下午会同学,晚上又是看书写作业,而且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好接触,我看这孩子是让你给管的,管得太死了。
秦祺说,也许是我管得太严了,处处大包大揽的,佐藤也这么说我来着。
从日本回来的这段时间,秦祺和女儿还真是挺融洽的,可就是不能提学习,一提学习婷婷就会不耐烦,就会冷冷地说您别管了,让我自己学行吗。秦祺不敢再说,再说姑奶奶就有可能情绪变坏,然后他们的关系又退回到从前。可是女儿的学习总是忽好忽坏的,对于这么一种状态,秦祺又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父亲说,还真是的,是得考虑婷婷的态度,她那么小就没了妈了……。
母亲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人她妈活得好好的,现在在巴黎呢。
父亲说,对婷婷来说那还不跟没有一样,所以婷婷跟她爸爸的感情特深,你别看她有时跟你顶嘴,现在的独生子,有几个没逆反心理的。她要听说你结婚走了,说不定会受不了,会更感到孤独,真得考虑孩子的情况。
秦祺不禁摇摇头,该怎么跟婷婷说呢?
父亲想了想说,这件事你别跟婷婷说,让我跟你妈找时间,气氛好的时候慢慢跟她说吧。
秦祺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但愿婷婷能理解,其实就她读高中的这三年我们分开,三年后我就可以把她接到日本读大学了。
九
不单是秦祺,佐藤现在最担心的也是婷婷对这件事的态度。她知道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造就了一代小皇帝。报纸上说他们从小就被娇生惯养,独立性差,自我意识强,有的上午刚领结婚证,下午就领离婚证,这虽是极个别的例子,也足以说明了这一代孩子的个性有多强。让佐藤欣慰的是,浩治对秦祺的感觉很好,他喜欢秦祺的文气、大气和静气。浩治不时在佐藤面前提起秦祺,当然,佐藤也不时在浩治面前提起秦祺,佐藤的提是之于将来的必要的铺垫,而浩治呢,他完全了解妈妈的心思,他的提就带着一种温馨的用意,让佐藤听起来既甜蜜又欣慰。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婷婷整理完学习用具,拿着佐藤给她买的那两件衣服来到秦祺的房间。婷婷的脸上毫无表情,毫无表情也就是一脸严肃,秦祺的心里咯噔一下。婷婷说,爷爷奶奶都跟我说了,这算是别人送我的礼物,您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我接受不接受还是回事呢,您这不是骗人吗!
秦祺说,是这样婷婷,你并不知道有佐藤阿姨这件事,贸然告诉你太突然了,我是想让你慢慢知道,并没有骗你的意思。
可是我干吗要平白无故接受一个不认识的人送我的东西,我知道她是谁呀!
婷婷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秦祺说,婷婷你这么说话太不礼貌,人家是一片好意。
好意!好意!我说您怎么现在对我不闻不问的,一到八点就坐到电脑前,比上课都准时。
秦祺哭笑不得地说,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再说这也没影响我对你的关心,我也没对你不闻不问呀。
婷婷委屈地哭起来了,行,三岁时我没了妈,现在又没了爸,谁都不要我了,我真是孤儿了,我去我爷爷那儿住行了吧,给您腾地方,省的您多余我。
秦祺看着一脸泪水的女儿说出了这样的话,心都快碎了,他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说,婷婷,你不同意,我还可以再考虑,你别说爸爸不要你呀,你自己知道爸爸有多爱你,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呢!
婷婷用力甩着手,显然她不想再跟爸爸谈论这件事,她哭泣着说,您干吗,攥得我手都疼了,我得回去睡觉。
秦祺说,你这个样子,爸爸心里得多难受,咱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秦祺松开了手,婷婷抹着泪三两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撞上门,任秦祺怎么叫再不出来。秦祺淘了一条热毛巾在门外叫着,婷婷你开门,给你毛巾,爸爸等着呢,快点,听话啊!
哒地一声,屋里关了灯,秦祺知道这一晚婷婷再不会出来了,他拿着毛巾怔怔的,心里怅惘极了。电脑上,秦祺和佐藤的短信联系刚刚进行了不到一半,他还没回复,佐藤的短信又过来了,问秦祺是不是不舒服,十几分钟了,还没见到秦祺的短信。秦祺心烦意乱的,连打了几个字都不顺利。他告诉佐藤婷婷明天就要开学了,他要帮助婷婷整理一下东西,今天先到这里。佐藤很快发过来短信,说孩子开学是大事,叮嘱秦祺帮助整理东西时要细致一些,要有耐心。
秦祺想到过婷婷也许会对自己的事情有看法,却没想到婷婷的反应竟是这么强烈。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不能让女儿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啊。
第二天秦祺来到父母家,说了昨晚婷婷对这件事的反应。父亲说所以这要有一个过程,有一个婷婷慢慢接受的过程,她跟着你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是她的靠山,主心骨,你一走对她来说好比天塌了,她能不反应强烈吗。秦祺说婷婷是没见到佐藤,见到了她就知道了,佐藤是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女人,看一眼就知道的,她应该会喜欢上佐藤的。所以,父亲说,这要有一个过程,你学校那边的事怎么样了?秦祺说随时可以辞职,工作已经有人接了。
下午秦祺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让他既熟悉,又陌生,让他很吃惊。电话是黎玉打来的。黎玉说她在北京呢,住在中国大饭店,想见见秦祺和婷婷。秦祺说我当然没事,可以见你,不知道婷婷愿意不愿意。黎玉那边沉默了一下,似在想什么,说你劝劝她,我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如果实在不愿意来,带几张婷婷现在的照片过来好吗,我想你们。秦祺说我尽量吧,争取让她去见你。
黎玉离开他们以后来过几个电话,有两次回到北京要见秦祺,秦祺正在忙着别的事情,既没时间,也没情绪,就没见。现在他要和佐藤结婚了,既然黎玉想见他,他觉得还是见见黎玉为
好。
婷婷放学回来,依旧紧绷着一张脸,像是遇到了什么化解不开的愁事。秦祺给她做了糖醋鱼、炒鳝丝、炝炒土豆丝和酸辣汤,每一道菜都是婷婷平常最爱吃的,连米饭都是用上等好米加进一些糯米蒸的,母亲说过婷婷喜欢吃这样的米饭。秦祺不能再提他和佐藤的事,这件事只能由父亲母亲慢慢地向婷婷说明解劝。秦祺也给佐藤发去了短信,简要说了一下婷婷对这件事的反应,让佐藤耐心等一等,他相信婷婷最终会接受这件事的。佐藤发过短信说,我们是家长,一定要理解孩子的心思,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想问题,要有极大的耐心。
吃饭时秦祺问婷婷糖醋鱼好吃吗,婷婷嗯一声,秦祺问什么,她都只是嗯一声,一副厌烦透了的样子。婷婷越是这样,秦祺知道他就越是要多和婷婷说话,不能让这种沉闷的气氛在家里延续下去,那样对婷婷的成长极为不利,再说今天还有黎玉的事要跟婷婷商量呢。他说,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婷婷你猜是谁的?
婷婷不说话,秦祺说,这个电话和你有关,你一定得猜,真的婷婷,我没和你开玩笑。
婷婷抬头瞅了秦祺一眼,不耐烦地说,日本的!
秦祺说不对,是你妈妈来的,她在北京呢,住在中国大饭店。
婷婷冷冷地说,还不如日本的呢!
秦祺苦笑了一下说,你别这么说呀婷婷,她毕竟是你的妈妈,她想见见你,说想你,说不定是想把你接到巴黎去。
说完这句话秦祺就后悔了,这句话显然要引起婷婷的误解。果然婷婷的眼里又汪上了泪水,说,您用不着这么往外推我。
秦祺懊悔极了,懊悔得直想狠狠地扇自己一个嘴巴,我真是一个笨蛋,怎么说着说着就引起孩子的误解了,他又赶紧说,你妈妈以前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你还小,八、九岁吧,我当时就明确告诉她了,婷婷是我的,她哪儿也不能去。
婷婷轻蔑地哼了一声,秦祺连忙抽出一张湿纸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婷婷,婷婷接过,擦完后放在一边说,我没误会您,谁还不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
秦祺说,你这么说就是在误会爸爸,你妈妈她可能在北京待的时间不长,定的是明天下午五点,那会儿你已经放学了,能去吗?去不去完全在你。
婷婷不假思索地说,不去!我没她这个妈,也没……她的话只说出了一半,另一半在嘴里含混着,犹豫着,想了想,却终于没有说出来。秦祺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黎玉是要随丈夫去上海参加贸易洽谈会的。她从巴黎飞来北京,然后去上海,她的丈夫先去的日本,办完事后从日本直飞上海,然后两人在上海会合。和十几年前相比,黎玉显得稳重成熟了许多,也雍容优雅了许多,尽管已是人到中年,却自有一番中年女人的韵致。坐在中国大饭店的一层酒吧里,秦祺和黎玉相互端详着对方,都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你终于肯出来和我见上一面了,在国外这种事情很多,并不是离了婚大家就老死不相往来。
没有那个意思,你知道我黎玉,有时很任性,不想勉强干我不想干的事。
你还是心里对我有怨气。
秦祺摇摇头说,十几年前你选择离开的时候我就说来着,咱们俩都是好人,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看咱们班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要多世故有多世故,滑得了不得,只有你不是这样,就冲这一点,我一直觉得你很好。至于生活方面的事,咱们俩要真过到现在,可能谁都会喘不过气来。
黎玉笑了一下,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用纸巾擦着嘴角说,秦祺,除了我丈夫,你是我最敬重的男人,某些方面你比他还要强,你别误会,我和我丈夫的生活和感情没有任何问题。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他是对妻子最好的,有过一次出轨,被我教育了,再不敢了。毕竟在那样的社会,那样的社会氛围,有些事情虽然不能容忍,却也是可以理解的。
秦祺说了他和佐藤的事,黎玉不易察觉地冷笑一声说,我就知道!
秦祺说,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可并没怎么着,我们连联系都没有。
黎玉说,你不用说了,作为女人我当然能感觉出来了,也许你不觉得或是不愿承认,我跟你说,认识佐藤以后你在对待我上就是变了。
秦祺一脸的委屈。
黎玉摆一下手说,咱们不说这个了,那么多年了还扯这个干吗,你要是去了日本,婷婷怎么办?
秦祺说,这也是我现在头疼的,最好的办法是她在北京上完高中,这期间一边学着日语,然后到日本上大学,我们也就能在一起了,现在就去日本,一句日语不会说,得先学语言,最少要耽误一年,对婷婷来说太不划算。
黎玉仔细看着手中婷婷的照片,说,这孩子越长越漂亮了,她有的地方像你,特别是眼睛,有的地方像我……
秦祺看见黎玉的眼睛红了,她竭力眨了几下,泪水还是溢了出来。
你一走,黎玉的嗓子像是堵住了什么,哽咽着说,咱们两个都不在她身边了……可怜的婷婷!
秦祺的眼睛也红了,沉郁地说,这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我可以至少一年回来两三次,可是毕竟不能天天在她身边照顾她了。
黎玉仰望了一眼高高的厅顶,长叹了一口气,从挎包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装精美的方盒说,这是给婷婷的化妆品,法国最好的,这是给你的表,这封信是给婷婷的,你一定交给她。她要是愿意去法国留学,我给她办,现在去就行,留学的费用我都给她准备好了。不愿意去,什么时候结婚了,给我发个短信就行,我给她把钱汇过来……
黎玉摇摇头,说不下去了,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秦祺也流下了眼泪,他颤声说,我会告诉婷婷的,孩子不容易,咱们尊重孩子的选择吧!
十
秋风吹起来了,早晚已经有了丝丝寒意。秦祺到学校给婷婷开家长会,会后又向班主任老师了解了一下婷婷近来的情况。老师说秦婷婷这个孩子灵气十足,就是有时学习上过于情绪化,喜欢的科目就学得认真,不喜欢的科目就一点都不想学,这一点需要克服,不过整体上看,秦婷婷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素质很好。秦祺由衷地说,是老师教得好,带这个班带得好,婷婷说过她喜欢老师,喜欢班里的氛围。老师很欣慰,说,婷婷是个很细心的孩子,我们让学生写过一篇写自己父亲的作文,我看了婷婷的作文都快落泪了,一看她就对您的感情特深,我在班里念那篇作文时,不少女生都哭了。秦祺的心颤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粗线条了,对孩子的感觉和理解真是太不够,太迟钝了。自己老是觉得孩子和自己越来越离心,逆反心理越来越强,实际呢,看来并不是这样。这也说明了婷婷听说自己要结婚去日本的消息后,为什么会反应那么强烈了。秦祺说孩子学习的忽好忽坏一定和我有关,我对孩子的关心可能太细了,老觉得孩子可怜不容易,处处想为孩子多做点,这样可能反而引起了孩子的反感,影响了她的学习情绪。老师笑起来,说,也许是吧,现在的孩子都希望有更多的独立空间,只要孩子知道上进要强,不妨松一松,让孩子自己去独立思考发挥,尤其是像婷婷这样比较灵气的孩子,她可能不太喜欢别人处处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秦祺的脸红了,这也正是佐藤说过的,即使爱也别让孩子有种透
不过气来的感觉。细想想,从开学到现在两个多月了,自己并没怎么过问婷婷的学习,她最近的几次考试不也挺不错吗。秦祺没有告诉老师他可能不久要去日本,这样的话还是临走时再说才好。
回家的途中,秦祺绕道邮局取了佐藤寄来的包裹,那是两件毛衣,一件是他的,一件是给婷婷的。毛衣很雅气,但秦祺没敢立即拿给婷婷。自从那次婷婷哭过之后,秦祺没有再跟婷婷提过佐藤的事,可是他却感到了婷婷的一些细微变化,以前很多事都是他给婷婷干,现在都是婷婷自己主动去干,秦祺知道婷婷是在有意地锻炼自己,是在做着他离开她的准备。还有,婷婷和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客气甚至拘谨,这其实是一种生分呀,女儿在慢慢地把他当成外人,意识到这一点,秦祺心里难过极了,也酸楚极了,婷婷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舍不得离开婷婷,婷婷还小,婷婷是需要他的呀。而另一方面,秦祺对佐藤的思念又日益加剧着。佐藤隔几天就会在短信里询问婷婷的情况,其实也是想知道婷婷对他们的事的态度有了什么变化没有。每当看到这样的短信,秦祺心里就是又着急又矛盾又无奈。他无法给佐藤一个满意的答复,有时他甚至无助地想,婷婷现在要是高中毕业了该多好啊,他就可以直接带婷婷走了,去日本上大学,他们住在一起,这些烦恼也就都没有了。
星期天的上午婷婷去上中考辅导课,秦祺一边收拾房间做饭,一边放着《秋樱》,婷婷回来时,山口百惠的歌声依然一遍遍地在房间里缭绕着。吃饭时婷婷突然问,爸,您什么时候走啊?
秦祺一愣,说,去哪儿啊?
婷婷瞅了秦祺一眼说,去日本呀,找您那个……佐藤去呀。
秦祺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你现在一心一意搞好你的学习就行了。
婷婷说,我爷爷奶奶都跟我原原本本地说了,爸,老这样是不行,您也该组成一个家庭了,再说你们又是那么有缘分。
秦祺笑起来,说,行了行了,小小年纪还缘分缘分的。
婷婷说,我跟您说正经的哪,就是走的时候您一定得把生活费给我留足了,我可不想找别人要钱,即使是我爷爷奶奶,我也不想找他们要钱。
这一点你放心婷婷,爸爸会安排得井井有条,尽量不会让你感到有丝毫不方便。其实也就是你现在是初中毕业,要是高中毕业就好了,咱们一起走,你到日本上大学,咱们在一起,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婷婷说,我才不去呢,您到底什么时候走啊?这边工作都辞了,我爷爷说那边都给您联系好了工作了,我们老师说了日本是高度竞争的社会,找工作也不容易,您可留心工作没了。
秦祺说,走倒是随时可以走,就是……我还得跟佐藤商量。
婷婷诧异地看着秦祺说,怎么还商量?你们不是早就决定结婚了吗?
秦祺说,是啊,我们的事是早就定了,佐藤也盼着我早点过去哪,问题是你这边。
婷婷说,我爷爷奶奶都说了,您一走我就住到他们那边去了,再说北京还有我姑姑哪,她又对我那么好。
秦祺摇摇头说,生活上我不担心,只是……你要中考了,这是人生的又一个关口,我和佐藤都怕我一走,对你的学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尤其是佐藤,每次都问你的情况,对你的事看得很重。
婷婷默默地吃着饭,好一阵没说话,但一定是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说,佐藤阿姨真的那么关心我吗?她又没见过我。
这是婷婷第一次称呼佐藤为阿姨,秦祺听了心里又舒服又高兴,说,当然关心你了,既然我们结合了,她就觉得对你有一份责任,所以很在意你的事。在日本的最后一天,我们在福冈的一兰面馆吃的面,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面馆,她听我说过你爱吃面,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说,婷婷要是在就好了,她一定也喜欢这家面馆的面。
婷婷有些感动,说,爸,您赶紧过去吧,别不放心我了,要不佐藤阿姨那边想您想得该着急了,我的事我能处理好,到时咱们每天晚上也是短信联系。您今天晚上就给佐藤阿姨发短信吧,说您马上过去。
秦祺说,我再想想吧。
婷婷对他们这件事的态度的转变让秦祺很高兴,尽管婷婷最近的一系列举动,已经预示着这一天迟早会来,然而一旦从婷婷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让秦祺兴奋不已。他把婷婷的转变告诉了父母,父亲感叹地说,我早说过婷婷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么些日子了,她也在做着你离开后的心理准备,你就走吧,佐藤那边也在等着,这种事不要拖,婷婷的事你就放心吧,有我和你妈呢,再说还有她姑姑呢。
晚上秦祺在短信里详细说了婷婷态度的变化,也就是婷婷对他们的事情的认可,并说了婷婷的学习最近非常有进步。佐藤说太好了!太高兴!我们期待着婷婷的认可,期待了这么长时间啊,我们的结合不会让任何人产生不快了,而且婷婷的学习还有了进步,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浩治也盼着秦祺早一点过去呢,两个半拉的家庭就要组成一个非常圆满的家庭了。秦祺说婷婷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期中考试了,他打算陪完婷婷的期中考试,这一段时间刚好买买东西,做些准备。佐藤说那样最好。
发完短信,秦祺拿着佐藤寄来的那件毛衣,来到婷婷的房间说,这是佐藤阿姨给你寄来的,好几天了,怕你不要,一直没敢给你。婷婷放下手中的笔,接过来打开,欣喜地说,哇,真好看!秦祺说,你喜欢,这就行了,佐藤阿姨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婷婷说,替我谢谢佐藤阿姨,其实……爸您太粗线条了,那两件衣服我早就从您的柜子里拿出来,放我柜子里了。秦祺说是吗,他快乐地用手杵了一下婷婷的脑门说,你呀婷婷,我都快让你给我弄糊涂了。
星期一了,再有两天秦祺就要飞赴日本了。星期一的晚餐是走前他和婷婷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为了让婷婷高兴,秦祺精心炒了几个婷婷爱吃的菜,不想婷婷放学回来神情异常沉郁落寞,一副极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期中考试没有考好?秦祺算了一下时间,最后一科是上星期五考的,今天是星期一,应当出结果了。吃完饭婷婷果然拿出了一张非常不理想的成绩单,五门主科,其中三门考了八十多一点。婷婷是重点中学重点班的,这样的成绩显然偏低。秦祺嘴上安慰婷婷别着急,也别灰心,他自己心里却沉重得像是系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要走了,他不忍心说出让女儿不高兴的话,签字时他说,要紧的是婷婷,找出做错的原因,不能老在一个地方出错。然后他开始检查婷婷的几科卷子,一处一处地帮着婷婷分析。晚上在短信中,秦祺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对婷婷学习的担心和焦虑。佐藤问是不是婷婷的期中没有考好,秦祺一一报上了婷婷的各科成绩。佐藤那边好长时间才发过来短信,说千万别指责孩子,要多鼓励她,也许正是因为你要走了,孩子分心才没有考好。秦祺说放心,我不会指责孩子的,并告诉佐藤明晚在父母家吃饭,姐姐一家也来,回来会很晚,就不发短信了。佐藤说好,有什么事就直接手机联系吧。
从父母家回来已经九点多了,秦祺把要带的东西又检查了一遍,婷婷默默地陪在一边。他们的话都不多,秦祺是在想着婷婷的学习,当然还有他要走了,对婷婷的依依不舍使他的心情很沉重;婷婷也一样,期中考试的成绩让她很糟
心,而爸爸明天要去日本了,尽管是好事,可是毕竟不能天天见到爸爸了,想起来她就像心里堵着什么东西,难过得喘不上气来。整理完东西,秦祺说明天要起一大早去机场,婷婷早点睡吧。婷婷嗯了一声,却仍盘桓在爸爸左右,不想离开。秦祺忍不住问婷婷,婷婷你说,这次没考好是不是和爸爸要走了有关?婷婷想了想说,有吧,有时上课,不知怎么思绪就跑到您那儿去了,不过您别替我担心爸,我知道原因,会注意的。秦祺不禁叹息了一声说,我们要是在一起多好呀,老师说你是一个灵气的孩子婷婷,智力没有问题,就是要注意学习别情绪化,各科学习要有条理,该背的一定要背,有时候看一百遍也不如认认真真地背两遍。婷婷点着头说,我知道的爸,您就放心吧!
去机场的时候天还黑着,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秦祺和婷婷坐在出租车的后排上。秦祺紧紧攥着婷婷的手,他不说话,婷婷也不说话,婷婷的头始终朝向着窗外。秦祺感到婷婷的身子有些微微地颤动,可能是在流泪。他轻轻叫了一声婷婷,又叫了一声婷婷,婷婷没有言声。车过了收费处,机场大楼已经赫然在目了,婷婷突然捧住脸趴在腿上哭出了声。秦祺说你别这样婷婷,你这样让爸爸还怎么走啊!北京有爷爷奶奶姑姑哪,他们会照顾好你的,你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婷婷哭得呜呜的,秦祺难过地揽着女儿,一边给她擦着泪水,一边哽咽着安慰她。
要进海关了,婷婷催了爸爸几遍,秦祺都说再待会儿。他搂着婷婷的肩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说,婷婷,再怎么说你还小,要听爷爷奶奶和姑姑的话,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婷婷点着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已经有些肿胀,她说爸……您也照顾好自己,听说那边比这边累。
秦祺说,放心吧婷婷,爸爸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一进去你就赶紧回去吧,还能赶上第二节课。
不!婷婷坚决地摇摇头说,我跟老师请好假了,我要一直看着您的飞机飞走。
秦祺还想再说点什么,婷婷催促他说,爸快点进去吧,这么多人,办手续一定时间长,多保重!爸!
秦祺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海关,该拐向柜台了,他向婷婷挥着手,他看见婷婷紧紧捂着脸,捂着脸,他叫了一声婷婷!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人很多,秦祺怅惘无神地排在队列里。他心里想着婷婷,精神上一时疏忽走神,前面的人已经移动了,他还在原地站着,后面的人提醒他跟上,他歉意地点了一下头。正要往前走,身上的手机响了,是佐藤打来的。周围太嘈杂,秦祺拖着行李走出队列来到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佐藤说秦祺我考虑了两天,打这个电话之前才决定下来,能听见我说话吗秦祺?你那边好像很乱。秦祺说你说佐藤,我听着哪。佐藤说秦祺,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干吗要在乎这么几天,几十天呢,婷婷需要你,她就要中考了,你从小把她带大,没离开过,她对你的感情和依恋我是可以想象的,别让孩子痛苦了,你不能离开她,就是离开,也不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孩子升学的紧要关头。我想好了秦祺,你今天别过来了,好好陪陪婷婷吧,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日本这边将有一个星期的长假,我带浩治过去看你们,你说呢秦祺?秦祺犹豫着说,可是……我都到机场了,票也早就买好了。佐藤说不过是两千块钱的事,不能退就算了,学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明年四月才开学呢,中国春节的时候你带婷婷过来,那时我再带你去见校方,熟悉情况,你看好不好?秦祺说,那也行,婷婷确实哭得挺厉害。佐藤说是吧,她没离开过你,现在又正是需要你在身边的时候,她期中成绩下滑说不定就是和老想着你要走有关。我们结婚是好事,但是要因为这件事给孩子造成痛苦,我们会不安呀。秦祺真的很感动,他说你真好佐藤!我听你的,新年一定带浩治过来,我想你佐藤!我爱你!佐藤那边的声音颤颤的,我也想你秦祺,我爱你!快回去吧,别让孩子难过了,告诉婷婷你先不走了,别忘了晚上短信联系。
秦祺合上手机,愣怔了一下,就拖起拉杆箱大步向外走来。大厅里依旧人群熙攘,秦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挤了两圈也没见到婷婷。他想到婷婷说过的要一直看着他的飞机飞走,他来到机场大楼外面,一眼看见婷婷正孤零零地背对着大楼,怔怔地看着远处。秦祺一阵心酸,一阵惊喜,他大叫着婷婷!婷婷!向着婷婷奔过去。婷婷回转身看见了爸爸,她叫了一声爸爸,就朝着秦祺扑过来,一下扑到了秦祺的怀里,吃惊地说,您怎么出来了?秦祺找婷婷找得额上浸出汗,有些喘,他舒匀了一口气说,佐藤阿姨来电话说你要中考了,正是关键时刻,咱们俩又没分开过,这个时候我应该留在你身边,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不应该在乎这么几天,几十天,她说新年她带浩治来北京看咱们。婷婷笑了,高兴地说,您不走了?那工作怎么办?秦祺说,日本学校的新学年是四月开始,不着急呢。婷婷说,是不是佐藤阿姨知道我期中没考好,替我担心了?秦祺说,正是,她说也许正是因为你老想着我要走了,分心了,才没考好。婷婷自言自语地说,谢谢佐藤阿姨了,爸,快给佐藤阿姨打个电话吧,告诉她……。秦祺说告诉什么?婷婷的脸有些红,说,告诉佐藤阿姨,就说……我——爱她!秦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兴奋又欣慰地说,佐藤阿姨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她说过但愿你能接受她这个妈妈,婷婷,这个电话还是由你来打才好,佐藤阿姨才会更高兴。婷婷愉快地点了下头,说好!然后她郑重而又虔诚地从爸爸手里接过了手机。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