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忽然间又闻到了那已久远的味道,黄昏时由青草、干草、甚至是腐草与农药混合交错在一起的气味,江南平原一隅,东九岸旁,那就是我故乡的气味。
现在我要把记忆中的这种气味进一步调动起来,然后循着它走回过去生活中的那些黄昏。黄昏里我的寂寞与沉默,我的母亲,我的惊恐,我的懵懂的、并且需要侧耳聆听的少女光阴……就像——普鲁斯特借助了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回到——故乡……
那些黄昏总是在说着地震。村子里的人没有谁不在心理上和行为上都做着防范。比如白天尽量少在家里呆,中午不睡午觉,夜里睡觉把床挪到村子里靠老树近的空地上。我从来都不说怕,那个字被我深深地藏进了心里。因为,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即使不地震,母亲也已是如此没有安全感。她把这种情绪不可避免地深深传染给了我。从她的眼睛里我长期看到的都是忧虑、警醒与恐惧,就在她的这样的眼神里,我度过了整个的少女时光。然而,我从来都不说怕。
在由明堂(意为天井)隔开的单独灶间的小阁楼上(这样的阁楼专门用来堆放柴草,并不住人),母亲在上面劳作,我则在底下将一小捆一小捆的新收麦秆递给母亲。我们都不说话,只是沉默着干活。
就是在那一天,在我抬头踮脚又一次将麦杆捆递给母亲时,我发现她堆好的那些麦秆在抖动,接着就听到碗橱里的碗都在响了。我刚说了句,好像不对啊。母亲就唤我乳名冲我大喊,快往外跑。然而我没往外跑。我在阁楼的下口处扶住那架多年的木梯,让母亲快下来。碗橱仍在摇晃。母亲下来时的速度就像一道闪电,然后她拉起我的手向门外奔去,那是另一道闪电。户外还未收拢的青草或干草铺晒的青砖地上,已坐满了人。我记住了那个黄昏的气息与躁动的热浪。
在一本蓝色的笔记本上,那天我看到自己用稚嫩的汉字这样写着,今天终于真的地震了,这样的事,但愿不要再发生……
是的,这样的黄昏又一次告诉我们,不管生活是多么艰难灰暗而又看不到亮色,但我们仍然渴望活着。
说又一次是因为,其实在地震之前的另一个黄昏,我就知道自己对生的留恋了。但在那个黄昏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里,自杀两个字确确实实像美丽的鲜花那样吸引过我,我真实地感到自己曾一步步向她靠近。直到那个黄昏,我平静地告诉母亲,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想跳河死了算了。那时的我十三或者十四岁。我莫名其妙就想跳河。我并不知道伍尔夫,也就无所谓要去学习或模仿她。只是记得当时,母亲在听完我的想法后愣在那里,既而她起身拉着我就向门外走,嘴里边说,你不想活了,我还没说不想活呢,我活着是为了谁呀,你一颗芝麻还没发芽呢(这是母亲的原话)……
母亲被我当时的想法气疯了,她拉着我一直拉到西边的河埠,并毫不犹豫地推我下河。我听到自己开始尖叫,来自真正的恐惧。就是在那个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实并不是死。我只是想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出类似死一样的东西。
在那个黄昏里,我又不顾羞耻地向母亲求饶,告诉她我想活着。母亲马上抱住了我。我这时才隐约感到,她那虽然一直在推我的手臂,其实,从来都未曾松开。
那样的心酸画面。生活给予我的成长中的私人往事。
上述的黄昏就这样自然地悬浮在了更多的黄昏之上。在更多的黄昏里,我时常在寂寞中沉默,时常侧耳谛听着,对于我来说还年轻的光阴流经村庄。我看到自己有时在隔开东九与村庄间的湖岸旁行走,一直走到它的尽头;有时,又在裸露着麦茬的田间静坐。这时,我又可以在另外一种距离里观察我的村庄,村庄上那个女孩——敏感,孱弱。
也记住了飘荡在村庄之上的人间炊烟,感觉它们美丽。它们来自空旷的田野一一稻草、麦秆、各种自生的草类,这些庄稼的尸体呵,此时,它们又在我熟悉的那些灶间,被村庄上母亲们的手,在火焰的灶膛内,又一次送回天去。
奔跑
又一次无意间发现它的时候,是在一个清晨,在那个古老宅院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旁。站在五月的太阳头里,我有一种被暗暗击中的感觉。因为看见蛇果。它有着似乎要啼血的红,长在衬托着它的绿色椭圆叶片之上。一些时时都想掩藏的东西、仿佛在那一刻被一种无声的呼唤牵引而显现,那样软弱和真实。
感到它也在端详着我,我们一起追忆着曾经的相识。我不告诉任何人,我知道它的家族在我故乡。这么一说,我的故乡也就成了它的故乡。这是我们共守的秘密。我们曾经一起在那儿生长。
故乡更多的人叫它(蛇果)蛇吃杨梅。据说那是蛇的美食。先前还是悄无声息的,在五月,忽然有一天发现它已那样稠密地盛开,像谁在那里施了魔一样。感觉里蛇果有着无法言说的神秘。它的红也有着说不出名字的妖艳。
被施了魔的蛇果就长在通向桑园的湖滩旁。那是一条桑园与家之间最近的通道。这时,东九边桑园里的桑椹已熟得发紫了,紫的就要发黑,黑的瓜熟蒂落都掉到地上了。在地上的一部分又已变成白色。
对变白的桑椹,我们都清楚地知道,那是给蛇吃过的,蛇吸掉了桑椹的颜色。蛇们是那样自由地在桑园的门槛上进进出出。白的桑椹看上去有些恐怖,但这种恐怖情绪早已给树上的那些诱人桑椹抵消掉了。透过十几年的时光,在记忆中的桑园,它们仍然那样吸引着我。尽管在当时一次次的前往中我常常感觉,桑园的寂静与肃穆有着葬礼般的深深沉重。
我们当然不能像蛇一样出入自由,桑园是有人看着的,不许外人随便进出。但我们可以偷偷摸摸,可以最大限度学蛇一样尽量悄无声息。
这样的白天,几个人最终大着胆子进去了。去到桑园,桑椹是采了一些,远远地听见有狗的声音,凭经验知道是看林子的人带着他的狗来了。我们立马转身跑,来不及了,狗的追击已在身后越来越近,它迫使我们最终跑上了湖滩边“蛇果道”。我看见我们的脚狠命地抬起又落下,在那处绿叶红果的、带着邪恶之美的家乡草原。那里的某一处一定潜伏着蛇,一定不止一条,那条道平时是没有人走的。然而在那一刻我们别无选择,在桑园与家之间,向着家的方向。除了向前奔跑。
我看见了确实存在过的这样一幅画面,上半部分是低矮灰白而又让人感觉郁闷的六月天空,下半部分是散发着异美的绿叶之上的红色蛇果,一双女孩子的穿布鞋的脚在上面奔跑。这样镜头就不断切换,蛇果,女孩奔跑的布鞋,后面有追赶的狗。像电影里的快景一样。
接下来,女孩跌倒了,她看见自己没入了蛇果的草原。
镜头在这里定格。
在我面对已有多年不见的蛇果时,我似乎还能听见,那遥远的天空之下,自己没人蛇果时因为恐惧而发出的那一声尖叫。奇怪的是那只追逐我们的狗,它在我跌倒以后无条件地放弃了我们,转身往回走去。
记住了近在咫尺的、曾在我嘴角鼻下的蛇果艳红。并且再也无法忘怀。从那里起身,远远地听见,记忆里,村庄上母亲在喊我回去。
这样的经历,也是我成长的过道。
家族里的女人之一
那个家族里的女人,我的曾外祖母,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老了。连嘴唇上方的肉都已皱在一起。甚至让人无法去想像她年轻时的样子。
去看她要走我在那时认为有“天边”那么远的路。从一个村庄到家族里的女人之一。
去看她的每一次,总是要哭。好像那里有我储藏的泪水。另一个村庄。所花的时间大约就是早饭后七八点钟的样子开始走,中间最多歇五分钟,走到那里刚好是十一二点钟吃饭时间,后下午一两点钟再走回家,到家天差不多断黑。
不变地,每一次从见到她的那一瞬开始,我就想流泪了。为她的一双像粽子一样的小脚以及她浑浊的失明双目,还有很聋很聋的耳朵。莫名地,我能够感受到从那里传递出的苦楚与伤悲。常听外婆说,曾外祖母年轻时要多标致就有多标致呢。她的一双眼睛是哭瞎的,在她27岁那年曾外祖父就两眼一闭,扔下她和一双儿女不管了呢。那时外婆五岁,她的哥哥也才七岁。曾外祖母有一双我见过的最美的老年人的手,小小的,又那么修长,白,软若无骨。就是那样的一双手,她多少次抚摸过我少女的脸,额头,肩膀,手,手臂,然后她都要大惊小怪地说我胖了或是瘦了。这是很多年里我们见面时的不变环节。她拉我坐在她的床沿上。对着她的耳朵,我大声地叫她“太舅婆”,拿出带给她的桃酥放在她手里,给她吃。她吃着,那一刻我们的周围寂静。看着她的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一双眼睛,我的泪水在无声中又落了下来。
曾外祖母的卧房里有着不变的檀香味。她还有一串别人从寺院帮她带回来的佛珠,更多时候,她的活动空间就是在她的床沿上,整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地坐在那边,她盘弄着佛珠,谁也数不清她念了多少个阿弥陀佛。有人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无比高兴的。她面部表情最大的特征是笑时像哭,而哭时却又像笑。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样的她的表情。我不得而知,那是否是她多年念佛所得的大境界。
被她念了无数次的阿弥陀佛,曾外祖母并不知道怎么写。给她一大一小两样东西,她能用手很快地摸出来,却也不知道大字怎么写。在不去看她的日子里,我们也会在家说到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她有一次给哥哥的“赠言”,她摸着哥哥的脑袋,叫着他的名字说,你上学要上上好哟,长大了去做毛主席。还有一个我们喜欢说的就是她的“特异功能”,她有一种直觉能够非常准确地判断天是否要下雨。几乎是在每一次的下雨之前,她总会拄着拐杖站到门口,嘴里说着让我来看看天,好像要下雨了呢。而且能说出要下的雨是大是小。说着那些的时光似乎还是愉快的。那时还似听大人们说过,眼瞎耳聋人的心特别灵,可能是跟天界有相通呢。
然而这些都没有改变我见到曾外祖母时的泪水。她已是那样的老,小小的,秀气。我实在抑制不住。尽管在后来离她孤寂的青春年华已远的日子里(也许那时她要抚养一双儿女还来不及去体验她的孤寂),她又有了三个孙子,四个重孙。然而我的眼泪还是为她。在那些我走过的遥远村庄,一定曾有人看见过我红肿的双眼,是的,那是在看望曾外祖母的回家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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