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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太太和长妈妈

时间:2023/11/9 作者: 杂文选刊 热度: 9659
唐炳良

  鲁迅在《父亲的病》一文中,提到父亲的去世是在一个早晨;这时,“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一再催促他。于是,童年鲁迅便一遍遍地大叫“父亲”,直到他咽气为止。

  鲁迅的父亲去世时,周氏四兄弟都在场(最小的弟弟后來夭折)。多年后,周作人和周建人都曾指出,让他们大叫“父亲”的人,并不是衍太太,而是长妈妈。鲁迅在另一篇文章《我的父亲》中也肯定,让他叫“父亲”的人确实是长妈妈,而非衍太太。既然如此,鲁迅为什么要把长妈妈“换”成衍太太呢?

  衍太太和长妈妈,一个是鲁迅父亲周伯宜的叔母,也就是鲁迅堂叔祖父周于传的太太;一个是“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都是鲁迅在童年时就接触并熟知的女性。

  可以说,对这两个人,童年鲁迅概不喜欢。岂但不喜欢,甚而是反感的。

  先说长妈妈。在《阿长和〈山海经〉》这篇散文中,长妈妈是立即就能引起鲁迅不快的:“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此外,就是讨厌她的“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指头,在空中上下舞动,或者点着对方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假使漫画家丁聪还活着,让他依据鲁迅对长妈妈的描绘画一幅漫像,一定绝顶生动。

  衍太太呢?就不那么好说。在《琐记》这篇散文中,童年鲁迅的直觉是“异样”。衍太太和她的丈夫看春宫图,明明鲁迅还是个孩子,她却偏要把春宫图塞到鲁迅的眼前:“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几个孩子在空地上打旋子,衍太太明明是鼓励的,还从旁计着数,“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过来,她便接着说:“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

  鲁迅记述童年生活的散文,艺术上存在着一种“对话”关系,即成年鲁迅和童年鲁迅的“对话”。童年的直觉是一回事,成年后的判断可能是另一回事,但也可能是一回事。在《琐记》这篇散文中,鲁迅说到父亲故去之后,也还常到衍太太家里去,“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次正说到这里,衍太太便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鲁迅说母亲没有钱,衍太太就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还给他出主意,说:“到大橱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童年鲁迅虽然听着这话很“异样”,“但有时又真想打开大橱,细细地寻一寻。”不料此后不到一个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他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鲁迅因此写道:“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

  对长妈妈,鲁迅在《阿长和〈山海经〉》中也有一段入木三分的描述。长妈妈常对童年鲁迅讲起“长毛”(太平军)如何如何可怕,还说:“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童年鲁迅认为长妈妈是安全的,因为她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哪里的话?”长妈妈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要炸了!”这里是说,在长妈妈这样的下层劳动妇女的意识里,自己的私处是很“晦气”的,这“晦气”所产生的破坏力量,甚至能使攻城的大炮变为哑炮,“再要放,就要炸了!”童年鲁迅因而十分惊异,原来长妈妈还有这样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

  我认为,从“对话”的意义上说,成年鲁迅和童年鲁迅对衍太太的印象完全重合,逼近真相。对长妈妈,则存在认识上的差异。认识完成后,鲁迅是沉痛的。

  《祝福》中的祥林嫂,灵魂是沉重的,长妈妈的灵魂或许比祥林嫂还沉重。

  此外,衍太太的丈夫周子传,名字中并不含一个“衍”字,鲁迅为什么称她“衍太太”呢?这是由于,周子传去世很早,鲁迅文中提到的衍太太的“丈夫”,其实是一个叫周衍生的族人。周衍生独身未娶,衍太太图的是现世享受,两人便住到了一起。周衍生是鲁迅父亲周伯宜的同辈堂兄,比衍太太原先的丈夫周子传小了一辈,这样的族内乱伦,连童年鲁迅也看得懂的。“衍太太”这个称呼,便是作为晚辈的鲁迅,为子传太太起的一个“绰号”。

  鲁迅在《琐记》一文中说:“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鲁迅所说的“S城人的脸”,应当也包括衍太太的脸。

  在《阿长和〈山海经〉》的结尾,鲁迅流露出异常深沉的感情,写道:“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最后一句是:“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这才是鲁迅真正的声音。我每次读到这里时,眼里总有点潮。如果要我在衍太太和长妈妈之间做一个选择,选择其中一人做我母亲的话,我只会选长妈妈。事实上,我们的母亲那一辈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一点长妈妈的影子。

  鲁迅有一个痛心的记忆,就是不该在父亲弥留之际,还一遍遍地叫着“父亲”,使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让他这样喊的人是长妈妈。然而鲁迅,终于还是把长妈妈“换”成衍太太了,——我们应当“容忍”鲁迅的“不实”,在一篇纪实的散文中,做了这么一点点“改动”。

  【原载2010年第12期《雨花》本刊有删节】

  题图 / 背负心灵 / 托德·戴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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