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到了“复课闹革命”阶段,语文课只讲毛泽东诗词。那阵子讲课时兴“启发式”、“问答式”,这位同事到乡村中学听课,课堂上讲的是毛泽东的七律《送瘟神》,首联为“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师生在课堂上又是怎样互动的呢?
师:“春风杨柳多少条啊?”众学生齐答:“万千条!”
师:“六亿神州怎么‘摇啊?”众学生齐答:“‘顺着‘摇!”
原来,那时农村没有正规语文课本,更谈不上教学参考资料,就是诗词原文,也是从广播中听写抄录的。像“六亿神州尽舜尧”这样的诗句,如果没有一点文化修养,是很容易听成“六亿神州尽顺摇”的。
毛泽东熟读古籍,对各种典故运用自如。如“六亿神州”这一句,就暗用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典故——孟子与贵族青年曹交对话,曹交问:“听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是这样的吗?”孟子说:“不错,尧和舜两位圣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孝顺父母、善待兄弟罢了(这是一切善行的基础),大家照着尧、舜的言行去做,自然就可以成为尧、舜了。”
很显然,这是孟子鼓励人们向善的话——孔孟之道最招人非议的,即拥护等级制度。孔子张口闭口便是君子如何、小人如何,让今天倡导“平等”的诸君感到别扭。其实孔孟也是讲平等的。例如孟子这一命题,认为任何人经过修炼,都可以達到至高境界,与圣人挨肩而立。换言之,即“道德面前人人平等”。
其实在两千多年前,世界上还没有哪种文明是主张打破等级制的,因此孟子的话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代表了最先进的文化。
马上就会有人反驳说:希腊才是古代先进文化的策源地,那里倡导民主政治,人家的祖宗可是比我们的祖宗强百倍!然而我也很想知道:当雅典的公民们在广场上辩论国是时,为公民牵鞍坠蹬的“小人”——奴隶们,是否也有发言资格呢?
相比之下,孟子的“尧舜”说并没有把“小人”排除在外。就是“君子、小人”不离口的孔夫子,一些言行也并不逊色于希腊人。他在鲁国做官,下朝时听说马棚失火,第一时间问:“伤人乎?”而“不问马”。——呆在马棚里的会是什么人?当然是马夫之流的“小人”;比起国君的八骏神驹,几个下贱奴仆又算得了什么?可孔子偏偏关心这几个奴仆小人,对马则不闻不问,尽管它们匹匹都血统纯正、身价高昂。
倒是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常听说有人因刮蹭了富人的“宝马”而被打。你能说今天从“宝马”上跳下来举手就打的人反倒是孔孟的“孝子贤孙”吗?——他们哪里配!
如何评价孔孟?当下有两种极端的意见:一种是把孔孟吹上天,认为读书人应当穿儒服、行儒礼、三拜九叩,高奏韶乐——不过这一派多少带有一点娱乐的色彩,大多属于作秀;而另一派却是十分认真的:他们把中国的落后完全归罪于孔孟,认为以孔孟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沉重包袱,不彻底批倒孔孟,中国就毫无希望!
民主是个好东西。对于呼唤社会公平正义、争取公民尊严权利,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但我反对那种绝对的观点,认为如不彻底否定传统,社会就不能进步。我以为这是偏激的,是不符合社会发展实际的——果树的改良嫁接需要有同质的砧木,刨掉原有的树木,再好的枝条也不可能存活。
因倡民主而反传统,看似一种愤青式的激进主张,其实稍一联想即明白,这并不是什么新思想、新创意。“反传统”的口号我们太熟悉了,已经喊了快一个世纪了;而到十年动乱时,破四旧、焚典籍,则达到无以复加的顶峰!
令人感到悲哀的是,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如此轻易地否定自己的祖先呢?在某些人看来,世界上那么多民族,跟我们相比,全都显得“私心”重重、保守狭隘、缺乏“自我批判精神”!其实,多数民族的历史没我们悠久,文化没有我们深厚;可是他们却要著书立说、修建博物馆,对传统大加宣扬、小心呵护,甚至甘于“护短”,真令我们这样有着足够历史可供挥霍的民族感到齿冷啊!
然而话说回来:一个轻易抛弃历史的民族,一个连血脉相连的祖先都可以轻易出卖的民族,要想在世界上受到尊重,也难!
【选自《北方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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