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晓军将儿子出租给乞讨团伙挣钱,自己被判刑入狱。孩子的亲妈和姑姑都不愿当接盘侠,这孩子该何去何从?
烫手山芋:问题小孩无人认领
审讯室中的男孩,两手交叉放在腿上,腿前后摆动,带动椅子跟着晃,满脸不在乎。
他的头发微卷,头顶漂了一撮黄毛。那撮黄毛在头顶一跳一跳的,展现自己的特立独行。
男民警问话,女民警记录。他东张西望地乱瞟,不答正题,冒着青春痘的一张娃娃脸,被挤爆的痘印清晰可见。
一听到“常晓军”三个字,他直接跳起来,青筋暴露,审讯室的气氛一度凝固。女民警递给男孩一杯热水,在她的鼓励下,男孩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八岁那年,独立抚养他的爷爷突发脑出血,倒在工地上,再没醒来……从那以后,他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父亲从村小把他带到县城,因为学习跟不上,回回考倒数第一,父亲非打即骂,最后甚至把他租给地痞顺六子搞乞讨……
男民警一直靠在椅背上,摩挲着下巴,像想起什么似的眨了眨眼,问道:“只是讨钱吗?你们没干点别的?”男孩露出困惑与恐惧交织的表情,但立刻又收敛起来,回答道:“没有!”
“啪”地关上监控录像,助理琳子噘着嘴对高辉发牢骚:“这就是当事人常泽文,跟小混混似的,谁愿意接盘啊?姑姑和亲妈肯定都不愿意养。”高辉是北京市郊区法院的家事法官,负责审理离婚、继承等与家事相关的案件,主要任务是做好调解。此刻,面对眼前这个烫手的山芋,他皱起眉头,先拨通了男民警雷子的电话。
“常泽文好像隐瞒了什么吧?”他开门见山地问,对方半天没出声,明显愣一下,小声嘀咕着:“那小子贼着呢,鸭子嘴撬不开。”
放下电话,高辉挠了挠眉角。家事法官一年手上要办上百个案件,法院对他们的调解率要求高,这个案子调解成功很难,但眼下没别的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庭。
一周以后开庭调解,双方都没有律师。孩子妈妈付笛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席白裙飘飘欲仙,只是脸上蒙着一层灰。姑姑常思琪人长得瘦小精干,脸上架着黑边眼镜,脚上穿一双恨天高,走起路来“噔噔”带风。孩子不愿进法庭,被安排在了隔壁的监控室。
“孩子是我亲生的,我也想照顾,可是身体不允许啊……”孩子妈妈付笛可怜巴巴地望向高辉,又看看对面的常思琪,“只好辛苦姑姑了……”常思琪一听,撇起嘴说:“你可别这么说,法官还没判呢。”
接过付笛的诊断证明,高辉从医生潦草的字迹中仔细分辨她的病情。三年前,付笛得了肺癌,术后基本恢复,但不能正常上班,现在辞职在家。
常思琪来来回回翻看那张病情诊断书,终于露出獠牙,当庭指责付笛:“为人父母,抚养孩子天经地义,这么多年,你非但一分钱没出,连孩子的面也不见。”付笛脸色煞白,根本接不住对方的话,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出抚养费。”
高辉见付笛肯出钱,接着追问:“你愿意补交这几年的抚养费?”付笛两手交叉着,低头思考片刻,点头表示同意。
努力争取双方和解,这是家事案件的常规思路,高辉开始当和事佬,转向原告做工作:“孩子一直没见过妈妈,熟悉起来也要过程,为孩子着想,你来照顾孩子,让被告出钱怎么样?”常思琪却拼命摇头,执意要将孩子推给付笛。
双方僵持不下,高辉迟疑了一下,继续调解:“你俩肯定也同情孩子,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的原因,一定都愿意照顾孩子,对吧?”两个女人各怀心思,低着头没有吱声。高辉的心猛地被抽打一下,两人的表情就是答案:谁也不想抚养孩子。
眼见两人和解无望,高辉做了几下深呼吸,最后无奈地开口说:“行了,你俩都拿不定主意,但孩子是未成年人,必须由监护人抚养。既然你们都不主动,我只能征求孩子意见,只要他说愿意跟谁生活,按照法律规定,就可以判给谁。”
屏幕的光亮起来,高辉切入孩子画面,直接连线监控室里的常泽文。画面切进来,男孩正冲着屏幕发呆,高辉叫了几遍,他却一句话也不说。
孩子的脸颊僵硬,直勾勾盯着屏幕,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我要去孤儿院!”听见孩子的话,高辉头上直冒汗,故作镇定地再次提问:“常泽文,你有妈妈还有姑姑,不符合条件去孤儿院。快,告诉大家,想跟谁生活?”
被问急了,常泽文就冲着话筒大声喊:“我谁也不要……就要去孤儿院。”喊声伴着话筒的刺啦声,大家下意识捂住耳朵。他的话刚停,屏幕一闪黑屏。常泽文一怒之下砸了控制室,一阵混乱过后,他竟然逃跑了。
几名法警追出去半天也没找到常泽文,高辉怀疑他躲在了哪个角落,回到监控室查看监控。监控显示,他先躲在一层的厕所里,从厕所后窗跳出去,然后从法院后面的墙头翻了出去。
回放的时候,高辉发现常泽文在调解开始后,始终注视着调解室里的一切,尤其是付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手链,手链一端拴着一张小照片,手链在常泽文手中被攥了很久,他一直直勾勾地望着那张照片。
听到妈妈得了病,他站起身紧张地盯着屏幕。听到姑姑和妈妈互相推来推去,谁也不要他,他耷拉着头,像一只丧家犬一样颓然地坐了下来……
追根溯源:妈妈、姑姑各有难处
常泽文跑后,两位当事人急得团团转,高辉却去见了另一个人——雷子警官。
“还没追踪到,他没有開手机。不过,他跑不远,你回去等信吧。”他一句废话都不想说。高辉刚起身,雷子又叫住他,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自我安慰:“跟您透一句,别着急,顺六子可不只是搞儿童乞讨,他还犯了贩毒之类的其他事,常泽文是关键证人,我们比您还急。”
出门前,雷子摸了摸鼻子,假装不经意地说:“如果您能劝劝孩子指证顺六子,那我就要谢谢您了。”然后望着高辉,意味深长地笑着。
案子还没理出个头绪,却又绕进刑事案件里,高辉眉头一皱。似乎为了让高辉宽心,雷子眯缝着小眼笑道:“只要刑事案件有头绪,您就不愁抚养权案不好判了啊。”
雷子堆着笑递给高辉一根烟,他用手挡了回去,直白地拒绝他:“他要是真犯事儿了,咱们依法判。这要是让我去套孩子的证词,你想都别想……”
孩子失踪后,付笛一遍遍打听孩子情况,而姑姑常思琪却一次也没问过。综合条件考虑,姑姑应该更具有抚养条件,高辉决定去孩子姑姑家走一趟。
按照常思琪留下的地址,高辉按下门铃半天没人开,助理琳子“嘭嘭”敲几下门,过了好久,常思琪才出来开门。
她穿粉色格子睡衣,头上戴着帽子,还架了一副墨镜,慌慌张张的,半边身子挡在门口,没打算让他们进去。越过她的头顶,高辉发现屋里有摔碎的玻璃杯,书桌被推倒,场面一片狼藉。
常思琪故意挡住他们的视线,嘴上吧嗒吧嗒像炒豆子似的说些感谢的话,身体则很诚实地把他们往外送,就差下逐客令了。
高辉挠挠头,尴尬地说:“孩子一直没有找到。这次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常思琪回头望望屋里,语速很快地说道:“稍等一下,我家太乱,一会就好。”然后迅速地关上了大门。
片刻,换了一身裙装的常思琪缓缓开门,不情愿地把他们请了进去。她的帽子和墨镜没摘,一股廉价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刚坐稳,高辉助理就开门见山地问:“说说你丈夫的情况吧?”常思琪被问得一愣,茫然地望着高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微笑着点点头,温和地说:“这件事对判案很重要。”
常思琪犹豫片刻摘下了帽子和墨镜,她的额头一片瘀青,左眼肿得像个包子,只剩下一条缝,眼泪从那条缝里挤出来,所流之处一片微红。
陆陆续续的叙述中,高辉方才得知,原来常思琪一直拼命读书,从农村考上省城的大学,大学毕业时,她没考上公务员,只是合同工,而她丈夫是她的同事,两人谈起恋爱,还利用家里的关系,帮她转成正式编。
没想到,两人开始准备结婚却遭到家里强烈反对。婆婆公公看不起这个从农村来的丫头,而她丈夫因此跟家里闹掰,辞去家里安排的工作,出去做生意。只是运气太差,做什么都赔本,最后欠下一屁股债。
催债的人天天上门,常思琪感觉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得知付笛名下有套房子,丈夫最后想到通过起诉付笛要钱。他们不让孩子指证顺六子,也是怕孩子牵扯进刑事案件。
高辉无奈地叹口气,心想姑姑这情况,照顾孩子也有困难,看来只能寻找其他办法了。
一个月后,孩子还没找到,付笛却找到高辉,强烈要求成为监护人。
一阵子没见,她的脸又小了一圈,脸上化了浓妆,脸色红润得有些突兀,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向高辉,说想抚养孩子,她的声音比之前更无力。高辉挠挠后脑勺,抬眼疑惑地望向她。
“我的病复发了。”她眼神空洞,平静地望向他,“医生说……只剩下最后几个月。”说完,她呆呆地望向别处。她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然后坚定地说:“我想补偿儿子,将名下唯一的一套房子留给他。”付笛努力挣扎着说完,想得到他的肯定。
高辉点点头。面前的女人一直想控制住情绪,见他没有接话,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年轻时不懂事,被常晓军哄骗,生下常泽文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结婚证是后来补的。常晓军没个正经工作,有了孩子还是玩性不改,不是喝酒打架,就是追别的女孩。孩子还不到两岁,他有了别人。我实在忍不下去,丢下孩子跟他离婚。我不是没回去看过孩子,偷偷回家看过两回,见孩子爷爷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心里才踏实。”
见她平静下来,高辉伸手拿出一个手链放在桌子上,问付笛认不认得。付笛将手链拿在手里左右端详一阵,惊喜地望向他:“是我的,好多年前的呢。”
“那天他从法院逃跑,我在控制室捡的。”高辉漫不经心地说着,付笛脸上闪过一丝雀跃。
把孩子抚养权给付笛,圆她一个心愿。高辉在心里反复斟酌,如果常思琪的丈夫知道房产要过户给常泽文,会不会跳出来抢孩子?高辉不知道继续调解还有没有意义。孩子失踪一个月没下落,比起判给哪方抚养孩子,他更不放心的是孩子。
三天后,雷子警官突然联系高辉:“常泽文被抓,他犯事儿了。”
一念人间:绝症母爱捞起问题少年
在监控证据面前,常泽文承认自己送过快递,但不知道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也从没打开过。刑事案件进一步调查中,男孩被关进看守所,抚养权案只能结案处理。
為了办结件手续,高辉在看守所见到了常泽文。他身上少了戾气,那撮黄毛被剪掉,头发被理成利落的短发。
高辉把手链拿给他,说道:“手链是你丢的吧?我先存着,你出来找我拿。”他瞥一眼手链,倔强地说道:“扔了吧……我不需要……”
高辉没有回应他,而是给他讲了一个年轻妈妈的故事。常泽文知道高辉在讲他妈的事,安静地听着,试着去理解妈妈丢下他的苦衷。
故事后来有了转折,高辉告诉他那个妈妈得了绝症,只剩下几个月时间。她现在想补偿对儿子的亏欠,准备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他。
“你说,那个儿子会怎么做?”高辉故意抛出问题。
常泽文红着眼睛,自顾自地说一句:“那个儿子进了监狱,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声音很微弱,就像没有说出来。
“如果你认罪服法,政府会从轻判决,可你……”高辉想让他说实话,为了打动他,又将手链递给他,上面有常泽文小时候的照片,是他妈妈拴在手链上的。
常泽文把手链攥在手里,左右看看,突然手开始不停地哆嗦,然后,坚定地望向他说:“我没有贩毒,你相信吗?”
高辉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常泽文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他说:“我是被冤枉的,那是顺六子指使我干的,我只想……想骑那辆车……”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13岁的孩子还只是孩子,为了这些小恩小惠,他被顺六子利用,成为作案工具。
高辉心里很忐忑,结案报告还躺在文件袋里,只要拿出来办手续,案子就可以即时了结。他忍心吗?
手里的文件袋被高辉藏在身后,迎着常泽文信任而坚毅的眼神,他笑着安慰他,案件还在调查,还有,他妈妈和姑姑都在等他回家。
案件转至检察机关批捕,雷子警官急匆匆找到高辉,拍着他的肩膀笑着问:“见了常泽文,是不是问出真相了啊?”
高辉翻了个大白眼给他,说:“现场监控看只是送快递,没有跟其他人接触,你们就认定是孩子作案吗?”
雷子点起一根烟,抖了抖手上的烟灰,笑笑不再卖关子,直接告诉他:“证据不足,解除嫌疑……”
高辉听了马上跳起来,握住雷子的手,顾不上跟他再说什么,急匆匆赶到医院。
医院里,付笛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高辉跟她说孩子已经洗去嫌疑,马上就可以出来。她鼓了鼓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声,只好点点头,然后又疲惫地闭上眼睛,一串泪水从她的眼角流过。
她拿给高辉一张纸,纸上有个手机号码,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妹妹”。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高辉懂了,她要把孩子托付给自己的妹妹,孩子的小姨。
付笛第二天就撒手人寰,母子没有见上最后一面。葬礼上,常泽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憋了很久,终于喊出那声“妈……”
高辉拍拍他的肩膀,将拴着母子头像的手链交还给他,并希望他化悲痛为力量,以后好好做人。丧事刚办完,听说付笛把房产留给孩子,姑姑、姑夫急匆匆跑到法院找到高辉。
高辉第一次见常思琪的丈夫,稀疏的头发被梳成规矩的三七分,穿一身笔挺的灰色西服套装,料子不算上乘,衣服却被熨烫得一丝不苟,戴金边眼镜,脸部轮廓平坦,眉眼细长,表情僵硬,不苟言笑的样子,大概四十岁上下。
常思琪刚要张嘴就被他拦下,男人将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孩子妈妈去世,我们有能力照顾他。不过,这孩子不听话,法官最好把这事儿从法律上确定下来。”
早料到两人会来找自己,高辉将付笛生前的遗嘱拿出来推到两人面前,他俩吃惊地对视一下,不明所以。
遗嘱上,清清楚楚写着,房产留给常泽文,但孩子的监护权和房产的管理权都交给了孩子的小姨。本就是中学教师的小姨,非常同情孩子的遭遇,经过几番协商,最終愿意承担监护责任。
男人终于坐不住,扯开嗓子嚷起来:“你们法院这是帮对方做假,居委会同意监护证明,我也能搞来,你早怎么不说?”
见他还要闹,高辉急忙示意法警把他请出去,他嘴里一直骂咧咧,整齐的西装被扯出褶子,变得皱巴巴的。一旁的常思琪尴尬得手足无措,高辉伸手示意她先安静坐下。
高辉犹豫了一下,告诉她:“常泽文很担心你,你要先照顾好自己……”她一听红着脸低下头,用力握住手里的杯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高辉听说,一直不愿意离婚的常思琪彻底死心离开了那个男人。常泽文也被安排在小姨的学校里读初一,接受全封闭式住宿管理。孩子给高辉发来一张穿着校服的照片,他咧着嘴笑着,笑得很灿烂。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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