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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词典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21015
刘燕成

  

酒壶



  祖上好酒。父亲的那只青花瓷酒壶,就是曾祖父遗留下来的。

  酒壶内壁的白瓷,有微小的凸粒,那应该是酒垢,但在外壁,青色的纹路清晰可鉴,瘦细的青色花朵,层叠有致,稀落的叶,绿绿的,亮亮的,更显花的繁茂。但父亲是极少有心思观赏这酒壶上的花纹的,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往酒壶里灌酒,客人来得浓的日子,一日内就要灌上好几趟,直至客人喝到偏脚离开了酒席,方才罢休。

  父亲好客,就连走村串寨的补锅匠、劁猪匠、捡瓦人等手艺人,父亲也要当作贵客,挽留进屋,烧几个家常小菜,舀满酒壶,围坐在老屋客堂内的八仙桌四周,与他们豪快畅饮。我们常常是在父亲与客人都醉离了席,方才偷偷地溜到了酒席上去的。在那杯盘狼藉里,我们依然可以寻到一些残酒,或是在酒碗里,或是在酒壶内。当然,酒碗内的残酒,我们固然是不感兴趣的。

  轻轻地,揭开酒壶的圆盖,看见壶里面倒映的有一张自己的脸,便就断定,酒壶里一定还有酒。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酒壶屁股往碗里倒酒,果不然,那淡黄色的酒汁,足足倒了半碗出来。我们开始猜指喝酒,或是“老虎棒子鸡”,或是“十五二十”,约定酒律是中指喝酒,不许耍赖。怕挨父亲的骂,我们的酒令声,低若蝉吟。我的酒龄,若是从这个时候算起,已是有三十年之久了。

  平日里,我们做得最多的家务,怕就是给父亲提着青花瓷酒壶灌酒的事儿了。将一根细软的塑料管,一端插在酒缸内,用嘴猛力吸另一端,待到觉察得有酒流到嘴里,便立即将这一段软管放进酒壶。这就是灌酒的活儿。自打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就越发喜欢喝酒了。哪怕是在劳作的田地里,远远地,便可发现那只青花瓷酒壶,在田埂那端,倒躺着。更多的时候,父亲给酒壶系了绳,上山干农活时,就吊在屁股上。待得累了,渴了,便取下细细地咂上一口。邻居细妹老奶,最见不得父亲饮酒,每每遇得父亲屁股上吊有酒壶,她便会朝父亲冷冷地讽笑出几声鼻音来。父亲倒是更有趣,对着细妹老奶说:满娘,要喝一口不。“我才不喝你那尿壶里的马尿哩”,细妹老奶每次都这样斜眼回答父亲。

  父亲喜欢把酒壶放在神龛上的香火边,用鲜红的辣椒棒,堵住壶嘴,防止酒汁过气。村庄里一些喜欢饮酒的人,借口来走访父亲,见得屋里没人,便取下神龛边儿上的酒壶,偷上几嘴。酒量大的,一次就要饮去父亲的半壶好酒。回屋,父亲发现酒壶变轻了,便说:出屋的时候,壶盖上的青色花朵,是向着阳开的,但现在,是朝西了。父亲因而猜出有人动了他的酒壶,并且,饮了他的酒。一日半夜里,父亲听得老屋背的草丛里有呼噜声,便蹑手蹑脚轻声走上去要看个究竟。原来,是细妹老奶的女婿老泥鳅,盗喝了父亲的半壶酒,才走了距老屋二百米远样子的路,风一吹,就醉倒在路坎下的草丛里了。这不,老泥鳅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父亲的酒壶。父亲轻轻踢了老泥鳅一脚,见他立马蜷缩成一团,没死,便才放心抱他回屋,路上还大声地骂:泥鳅鬼,喝酒可以,但不能带走我的壶。此时月光正明,父亲背着老泥鳅,一边走一边发笑。不知是父亲的笑声还是骂声,弄醒了酣梦中的我。

  许多年过去了,我在父亲的床底下看见了那只青花瓷酒壶,厚厚的尘粒盖在壶壁的花瓣上,壶嘴里的那個辣椒棒,轻轻一捏,就成了粉。我在想,这酒壶,怕就是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了。父亲苦闷的时候,是它陪伴着他,父亲高兴的时候,也是它陪伴着他,它不单单是祖上留下的一件旧物器,它是父亲的至交友人。

家犬



  老屋最右端的那个屋角,原先是放有一堆干稻草的,草上铺置着一块旧毛毯,从木楼门槛的泥土路望上去,便可看见毛毯上一条毛色油亮的狗,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大老远,盯着你。

  若是第一次来到这老屋,必定会迎来这狗的一阵狂叫。认不得的人,狗怕,唯恐对它怀了恶意。父亲拉开木门,从里屋走了出来,也不管狗如何叫喊,只与来客热情地说着话,寒暄着。此时,狗自知无趣,便歇了声,摇着尾,舔着客人的裤脚,跟着进了屋。下一次来屋,狗见了,便会大老远地跑来,接客。

  狗崽儿得三个月方才算得满月狗。狗就是满月那天,被亲戚给送了过来的。大人们都说,“猫来穷,狗来富”。父亲倒也是期待着富贵的日子快点儿来临。狗来了,我们一家人都欢喜。狗倒也乖好,它终日跟在父亲身后,一起上坡,一起下地,一起出门,又一起晚归。狗五个月大时,就可以独自上坡追赶山林里的那些野生动物了。野兔,野猫,野鸡,野羊儿,甚或是野猪,它都给撵出来过不少。老屋对面的羊岭界,常有野生动物出没,父亲在那里种了几分苞谷地,可还未待得种儿发芽,就给这些野生动物吃了精光,固然是少有收成。自打狗与野物几经激战之后,苞谷就逐年有了产量。那年在羊岭界种苞谷的父亲,曾被野猪伤过,一条血口,从颈部破到背脊梁。事后父亲说,若是没有狗,他就没有命了。

  父亲爱狗,他总会将狗从山林里撵出来的野味儿,一大半分给狗吃。我们都没有在家,打工的,出了门打工,上学的,出了门上学,加上母亲去得早,老屋空落落的,剩得父亲和狗在那里。没有伴儿说话,父亲就与狗说。父亲喜欢吹唢呐,往日,若是隔壁邻居有了红白喜事什么的,除了要叫上父亲去写对联外,还要请父亲唱酒歌和吹唢呐。这些年,村子里许多旧俗都没有了,或是简化了,但父亲依然喜欢唱山歌和酒歌,喜欢吹唢呐。一个人在家,父亲将山歌和唢呐唱予吹予狗听。

  那些年我正在外地上大学,每年假期回家,狗却还记得我。我和父亲拉家常时,狗就蜷在我们的裤腿下,甜甜地眯着眼,细听我们的笑声。夜里,我们要关门休息了,狗总有许多的舍不得,它一个劲地抓我们的房门,希望我们把门打开。久久地不见有人开门,方才离开,跑到那干稻草堆上的旧毛毯里,守夜。

  夜里稍有动静,狗总要起身探个究竟,狂吠一阵,待弄得水落石出,感觉没了什么事儿,方才跑回自己的圈儿里,静静地躺着。父亲出门,去村庄相邻的湘西那边,给人家唱酒歌或吹唢呐,狗也跟着去。父亲到外地亲戚屋走亲,狗也是要跟着去的。可一到了夕阳西下,夜幕渐浓之时,狗懂得兀自回家来守屋。次日天麻麻亮,又起身去接父亲。父亲说,狗是他的贴身保镖。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是多么喜欢这句话。许多时候,我总是在想,一条狗,它能够如此忠诚于我的父亲,许多年了,没有嫌弃我那个家的贫寒。守家,看屋,追捕猎物,陪父亲说话,静静地听父亲的歌和唢呐……它承担了许多本应我去承担的义务。

耕牛



  牛一旦被父亲套上了农具,牛就不再是活在牛世间了。

  牛总是走在父亲的前面。一大早,父亲起了床,跑到牛圈口,把门闩一一拆下,他要放早牛了。可是此时,牛还躺在父亲前夜铺下的草堆里,舍不得起床。父亲便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牛。牛匍匐着身子,虔诚地,跪地而起。

  牛是年前的冬季来到我们家的。父亲总是说,这么多的地,这么宽的秧田,没有牛,是种不下去的。可是家里穷,而牛到底是赊了账买回来的。

  父亲买牛的目的很明确:耕犁田地、出售牛犊。一句话,即是用牛来养活我们全家人。牛开始不懂农事,不听话,脾气暴躁,常常我行我素。父亲有丰富的育牛经验,他砍来一条长长的竹竿,套在牛鼻上,然后给牛犊拴上一具假犁或者假耙,只用了三个早晨,就把牛教得贴贴服服的,要它左,则绝不往右。至此,一头牛,它是再也回不到牛世界里去了。

  稻谷收割完以后,牛又得下地了。它已经懂得父亲的心事,和父亲一起,大踏步走着,在走进稻田的入口处,牛乖乖地兀自停了下来。父亲于是给它套上农具,有时还偷偷地跟它说一些话,牛装着听不懂,使劲地摇着耳朵,静静地鼓起了下地前的力气。可是我的父亲,大声吆喝着,喊骂着,要牛快一些,更快一些,把那原本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给早点了结。

  牛在干硬的水田里拉犁,犁声嚯嚯嚯地,从泥土深处传出,牛明显觉得实在是太费力气了,若是要一早晨的光景拉完那活儿,父亲是有点儿苛刻牛了的。牛开始抽着粗气,唬——唬——唬——我正藏在那野岭之顶的板栗树上,趁着牛在犁田的空当儿,去偷吃那香甜的野板栗。目光穿过那淡黄的板栗叶,穿过那挂满板栗果的光枝条,我发现了牛。它粗粝的呼声徘徊在山谷,但父亲的吆喝明显比牛的喘气要大了许多。撇多——嘿——撇多——嘿。好不容易听到一声“咓”,牛停了下来,父亲也停了下来。牛唇之下正是一抹枯黄的干草,烂躺着。牛伸出紫红的舌子,轻轻一卷,草就被卷走到了牛嘴。牛反复地咀嚼那些草,似乎是永远也吃不完的美味一般。有时候,牛仅仅只是为了一棵草,也要跪下身子,探出头去,努力地摘下。

  第二年,我家的牛宝宝到底是顺顺利利地降生了下来。这是牛的头胎崽儿,父亲高兴得不得了,给了牛三个月的产假。牛宝宝大概一周岁时,得了一场大病,瘫痪在圈里了,起不得身。牛横着泪水,用唇,一次次轻轻地舔牛宝宝的身子。牛宝宝三岁未满,就被父亲卖到了邻近的湘西那边。此后很久的时间里,牛一直都无精打采的,它总是会默默地站立着,痴痴望着湘西那边,不时发出痛苦的喊叫。牛一定是想念牛了。

  许多时候,我想到牛,想到牛那痛苦和难舍的模样,就安静不下片刻的心绪来。我吃的粮食,凝结了牛的汗水,我求学十余年的學费里,凝聚着父母的心血,也凝聚得有牛的心血。我不管走在哪里,遇见牛,我就像遇见了自己的衣食父母。

过年



  除夕那日,尚未见天亮,父亲就起了床,从老屋瓦廊下生锈的旧犁头旁取下镰锄,摸索着朝屋外走去。睡梦里,我听见了父亲走过窗前的念叨声:“三十丫(夜),扫戛纳(垃圾)。”

  数百年来,村庄里流传着除夕之夜大扫除的传统习俗,父亲更是对这一习俗特别在意。廊前屋后,堂上梁下,都是要打扫得干干净净才放心。老早,父亲就备好了打扫卫生用的工具,还给我们每人购置了过年穿的新衣服和开春后上学用的新书包,以及过年用的炮仗。离春节尚早,我们却已在父亲那里嗅到了过年的喜气。

  过年时,春联是肯定要写的。只读到小学五年级的父亲,却写得一手好字,村庄里许多人家的春联,都是父亲写的。父亲去帮人家写春联时,总要叫上我去做帮手。磨墨、裁纸、撑纸、拉纸、折联、晾联、贴联,这些活都让我一个人做。父亲写春联时,不许人出声,只听得八仙桌下的炭盆里,发出了火苗细微的声音。我站在父亲的正对面,双手托起春联一端的两个角,平稳地站着,屏着气,不敢随意走动,也不敢随意言语。待得父亲用热开水泡软的毛笔蘸了墨,轻轻一挥,写完第一个字,做出让我往后拉纸的手势,我才敢将身子微微往后挪一小步,同时将双手撑着的红纸稍稍往后拉动。“停!”父亲突然叫住我,他又继续蘸了墨,写下一个字。

  贴联是我最怕的活,一是因为我从小方向感就特别差,二是因为我特别不喜欢贴联的糨子黏糊糊的感觉。父亲举着棕皮刷,在旧年的门柱上打好了早先煮熟的稀饭,然后提着晾干了的对联,站在木凳上贴春联。我则在离门柱两米开外远的空地,吞吞吐吐地朝正在贴联的父亲喊:“好像要再贴上去一点,好像要往右一点……”弄得父亲左右为难。

  父亲特别喜欢炮仗,哪怕年景不好,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年货之一。村庄里的孩子们眼见着年关就要到了,便成群结队地逐户拜起早年来。大人们馈赠的礼物当然要数炮仗是最好的了。夜色未深,就见村庄上空突然间升腾起一道光,“嗦”的一声穿过树梢,在逐渐泛黑的夜色里“啪”的一声爆响,盛开出一朵耀眼的烟花来。此时,父亲正坐在老屋门槛外的檀木树下笑嘻嘻地说:“那炮仗是我买来的,肯爆,是好货。”

  除夕之日,进屋和出门的那条山道,便成了父亲的主要劳动场所。山道上落满了黄黄的竹叶,枯败的野草躺到了路边上来,破碎的青石板横在路坎上,一些野草苗从路边的粪土里抽出了枝叶。似若这一路的乱象,只有这年关才抽得了空去收拾。2007年的4月,父亲去世了,这是我一生无法忘记的痛。然而,我也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村庄过年了,我知道,那山道一定是越发不堪收拾了。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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