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生长在山野的树,移居城市安家落户,摇身一变就是城里的树,无论是身价、地位、见识都与深山荒野的树截然不同,它们植根街道旁、高压线下、居民楼间、机关院内、公园之中、苗木基地,当然有的只能蜗居在一钵一盆,融入城市的五光十色,与高楼同伴,与喧嚣共处。
早年城里也有树,那是城市的风景,比如槐、榆、椿和其它杂树,或在街边,或在院落,或在门前,没人在意,没人嫌弃,树身高大,枝繁叶茂,藏着鸟窝,挂着藤萝,覆盖一个院落,遮蔽几户人家,槐花、榆钱、椿芽……是美食,枯枝落叶是柴禾,给城里居民带来一树冬秋春夏。城东就有两棵山麻柳,几人牵手合围,那是城里的老门老户,经历了几朝几代,目睹了小城的世事沧桑,但是苍天不佑,不知是何年何月,雷电劈了主干,市民剁了枝桠,后来心空朽烂,野火中烧,火焰如炬,这株百年老树就这样寿终正寝。春风吹来,树根上又冒出了几株新枝,嫩绿茁壮,可惜在施工中埋没了后继有树的希望,只有城北的几株松杉处于城区边缘,幸运活到了今天,已经成了神树。
人类天生就有模仿性,趋同性,追求完美,追求品位,旧城要改造,街道要拓宽,弄成棋盘式的格局。当然,那些占道的老树、杂树包括古树在劫难逃,相继倒在刀斧之下,于是迎来了法国梧桐落地生根,成就了展示生机的舞台。法桐属阔叶速生树种,成活率高,不几年就长成双手合围的大树,灰白色的树杆挺立街道两旁,手掌形的叶片密密匝匝地堆在树枝上,青绿苍翠,荫及大街小巷,那是小城一道简约风景,染绿一季春风,清凉一个夏天,象这样的街道,这样的树下,适合摆个书摊,让知识氤氲出智慧的绿意,也适合独坐树下消暑纳凉,一杯清茶闲看人行车往,两本旧书静读春去秋来。那时,有不少城市都对法桐格外偏爱,一条条宽阔的林荫大道,粗壮的枝桠如同巨大的手臂伸向街心,蔽日隐天,我就在某个城市见到一株高龄法桐,挺立街道旁,大楼前,身材魁梧,枝叶婆娑,树下立碑勒石:“法桐,学名三球悬铃木,落叶乔木,树高可达35米,世界著名的庭荫树和行道树,被誉为‘行道树之王。1936年春,某农职校教务主任鲁炳章先生从母校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首次引进法国梧桐100株,成活98株,现仅存此1株”。回望一眼这位80多岁的梧桐,它是幸存者,不知可有凤凰来栖。
久而久之,小城对法桐颇有微词,嫌弃它秋来落叶太多,风吹果球扬灰,街道又要再一次拓宽,小城的树又要易名更种。随后,各种花木相继在小城登台亮相,展示着自己的独有的魅力,玉兰散发着浓郁的芳香,连同春光一起挤进居民的门户。一夜春雨,十里樱花,人在花中行走,楼在花中矗立。小河两岸,碧柳染江,摇曳着春天的娇嫩。桂花用时间的黄金把城市装点出芬芳。樟树长年穿着正装,苍而不艳,挺起傲慢的头。这些树很快就在城里安身立命,有的竟然活得有模有样,气度不凡,令同类羡慕不已。
大树进城,先要高位截肢,剔掉枝桠,只剩下一个树桩,然后缚之草绳如緾绷带,捆上夹板,带一坨故乡的土,树根末稍还留在荒野,留在故乡,也留下了无尽的牵挂。无论是立足街市或是落户公园,先撑起支架,挂起吊袋,输上营养液,如一个垂危的病人。三四年功夫,好不容易在城里水泥地面扎下了根,缓过神来,抽枝长叶,顶起如伞树冠,蓬勃向上,显露出成排成行的阵容。经历车流滚滚,人来人往,灯红酒绿、霓虹缤纷,它们开始习惯,开始适应,与城里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嘈杂的世界里。进城的树还是那副面容,还是那些名字,当然也有改名换姓的,俗称变成学名,比如白果樹进城叫银杏,女儿红叫石楠,冬青树叫女贞,马柳光叫南紫薇,如此等等。
本是山野普通的树几经捣腾,身价倍增,不知不觉开始摆起了阔,直挺着腰板,高昂着头,一脸的正经,盛气凌人。人靠运气、树同样靠运气,那想到才伸了几个春天的懒腰,刚刚张开拥抱的手臂,就有人搭上梯子,带上手锯,提着砍刀,开始锯枝、剁稍、斫桠,不几天功夫,那些树全部弄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年年春天都要遭此劫难,本想出人头地的树彻底断绝了上进的念想,只能掩面而泣。时间久了,城里的树都灰头土脸,强忍着噪声、废气、雾霾、移植、碰撞带来的痛苦,有的竟然弄得遍体鳞伤,一点也不象在山林里那样光鲜,它们开始怀念故土,怀念山林生活,问询过往春风,家乡还好吗?同伴还好吗?还是那青山绿水吗?原来它们生长在深山荒野,头顶蓝天白云、太阳月亮,脚下是大山溪流,鸟兽相伴,山花怒放,云罩雾生,风吹绿染,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想长多粗就长多粗,想长多高就长多高,一坡一岭,一梁一沟,成林成片,叶落归根,籽落发芽,群落层次丰富,自成阵势,无拘无束,那是一片自由的天地。
山野也挂牵进城的树,不知道城里人是否能善待它们?树是城市的点缀,楼是城市的森林,山野才是树的家园。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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