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养的鹩哥昨天还好好的,起码在我的眼里是活蹦乱跳的样子。尽管这几天天气快速降温,但当我将满满一盆清水放进鸟笼里,素有洁癖的它还是习惯地跳进盆子里,左擦擦右洗洗,神情愉悦地洗了一个澡。但今天一早起來,大事不妙了,它萎靡不振地站在笼子的底部,毛发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双脚一直在颤抖着,就像风暴中一枝即将被折断的树枝。情急之下,我连忙上网去查找原因,说这种症状就是冻着了。我急忙打开笼子,把鹩哥抚在手中,希望为它添暖。按照网上的提示,妻子手忙脚乱地冲泡了葡萄糖,试图给这只可怜的小精灵增加能量,只是我们所有的努力终归徒劳,仅过20分钟,鹩哥就死在我的手里。儿子噙着热泪,一直埋怨着,都说天气冷,不要让它洗澡,你偏要,昨天晚上那么冷,你还留它在阳台,为什么就不将它放进厅里呢?一个曾经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的手中黯然离去,令我同样伤感。
这只鹩哥是半年前一个好友赠送的,据说养了一年左右,差不多懂得说人话了。父亲对它非常的喜爱,有几次不无得意地同我们说,他一进门,就听到鹩哥叫他“爷爷”,言下之意,是鹩哥同他尤为亲热。鹩哥真的会叫“爷爷”?我不以为然,但看着父亲那信誓旦旦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的。前些天,父亲要回老家去了,走之前还勤叮咛细嘱咐,总担心会饿着他的鹩哥,让我一下子买了五包专用饲料,说这鸟胃口特好,要多给它吃的。这么多饲料正常可以吃上四五个月了。只是饲料一包尚未吃完,鸟却死了。
每种生命,都有必然的长度,这当为我们平时所说的寿命吧。老死为寿终之意,东汉的刘熙在《释名·释丧制第二十七》一书中写道:“寿,久也,终,尽也,生已久远,气终尽也。”《庄子·盗跖》一书将人的寿命长短分为上寿、中寿、下寿,100岁以上为上寿,80岁为中寿,60岁为下寿。各种动物的寿命也是长短不一,猪能活20年,牛能活30年,乌鸦能活100年,乌龟是寿命较长的动物之一,能活数百年,昆虫的生命普遍较为短暂,故而有了“朝生暮死”一说。鹩哥正常情况下也能活10多年,但我们家的这只却在两岁的年龄就划上了休止符,相较于人的生命长度,这恰如一个人在10多岁的豆蔻年华就夭折而亡,这一变故是那么的突然,怎么不让人心痛呢?
妻子对我说,鸟笼丢了吧!剩下的几包饲料也丢了。她不想睹物伤怀。我走到了阳台,没有回应她。今天的天气确实有点冷,南方的冷,虽然没有北方冰雪的凛冽,但那种潮湿黏腻的冷却是钻心入骨。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大堂伯,他去世那年也才65岁。平时看起来身健体康、容光焕发的他,突然变得像一堵松松垮垮的墙,仅在瞬间就土崩瓦解,他得的是脑梗阻,毫无征兆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往年,父亲每个春节从深圳回老家,都会给他添上一双新鞋或者一件新衣,知道他爱喝酒,还送了他几瓶好酒,但新衣鞋他舍不得穿,酗酒如命的他更是每次只倒一只杯,浅酌慢饮,品咂回味,总担心好酒被喝光了。听父亲说,大堂伯去世后所穿的寿衣、寿鞋都是他往年买的,还新的,另有一些新衣却是丢弃或烧掉了,剩下来的几瓶酒也一样倒进纸钱的烟火中。这是故乡与离开的亲人告别的一种方式。但听了妻子的话,儿子说,笼子丢了干吗呢?到时再买一只新鸟回来。是的,再买一只鹩哥回来,陪着它长大,看着它慢慢变老,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那该是多么幸运多么幸福的事啊!只是这又何其难呢?
聊起“老死”这一话题,在医院工作的朋友老王解释,老死当为无疾而亡,一个人变老后,各个器官都进一步衰老,功能变弱,突然停止工作,就像老化残旧的机器设备一样,会在无法预测的某个时间突然就停下行走的脚步。对于他的观点,我是比较认同的。当今,人的寿命已在大幅度增长了,在国内人的平均年龄超过70岁,最长寿的国家日本的平均年龄已有82岁,像我大堂伯,才60多岁就去世,这肯定不属于老死的。我的祖父得病十多年后去世,算是久病不愈,我祖母因病卧床两年,最后,病重去世,这种情形也应不属于老死的范畴。祖母在去世前,嘴里一直想说什么,但她却无法表达了,不能在子孙的面前老死,也是一个老人的遗憾。
每个人的一生,无论长短,都会有与死亡交手,擦肩而过的过程。我两岁时,曾发一场高烧,听说当时都休克了好一阵子,母亲哭成泪人,以为我小命不保,好在村医妙手回春,终得死去活来;四岁时,我自个在池塘里的浅水区玩水,没想到水底藏有一个深坑,脚下一滑,掉进去了,我当时尚未懂得游泳,心想着这下子可玩完了,但一阵惊慌失措的挣扎,没想到竟回到了安全区,并且自始懂得游泳。我二弟读小学五年级那年的一个夏天晚上,他在老家的平楼上乘凉,因为觉得楼板太热,半夜时,自个睡到了30厘米宽的围栏上,在睡梦中一个打滚,从围栏上摔了下来。这条围栏,我也睡了无数次,睡的次数比他多得多,但摔下来的却是他,不过,二弟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围栏下面拉着一条晒衣服的铁线,在这铁线的缓冲下,他只是摔个半死。村里人都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另有一个弟弟,却没那么幸运,在三岁的时候,掉进了淹不死我的那口池塘,死了。来到这个世上,想来谁都曾死过那么几回,只是有的阎罗王收了,有的却最终没有收留,故而只在鬼门关上走一遭罢了。谁愿意那么轻易死掉呢?
相比于人,一只普通动物的老死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没有见过一只老死的飞鸟、一只老死的昆虫,就是在村子里,我甚至没有见过一只一头老死的牛、马、羊、猪、鸡、狗,它们无论在人的面前表现多么顺眼、多么勤劳、多么忠诚,它们最终还是无法逃脱被人吃掉的命运。当年生产队里最老的一头牛,在它年老体弱后,很快就死于屠刀下。人们一边砍肉,一边骂道,这么厚的皮,怎么吃呢?这是一头家畜的命运,它不但奉献了自己一生,就连骨头都奉献出来,还被人家嫌弃。老虎是兽中之王,雕是最凶猛的飞禽,但在人类猎枪面前,它们都难得全身而退出。人类的老死虽然同样不易,相对却已是简单得多。他们最大的对手就是自己,对生命缺乏足够的敬畏,对病毒没有足够的认知,都可能走上不归路。
作家陈文曾有《人一点一点地死》一文,文中写道:“人绝不是一次病死的。在他未病之前,一定是那里坏了一点点,这里坏了一点点。然后,一点点加起来,就病死了。人有了一种坏习惯,很难改,这种坏习惯累积起来就会把人置于死地。”
这让我想到了一些嗜酒如命的人,烟不离手的人,喜欢暴饮暴食的人,起居无时、纵欲无度的人,一些不良的生活习惯,一次次伤害着他们的肝、喉、肾,以及身体的这个那个部件,最终积重难返,病入膏肓,被活活地将他们从人生之途扯了下来。
某天,有一个女孩在朋友圈里聊起了自己养了15年的一只狗。小狗在这样的年龄已是相当于百岁老人了,这只曾经聪明、可爱、活泼的小狗与岁月一起变老,也变得迟钝、无神、呆板。小女孩希望能陪着它老去。从她的信息中,我感到了一种爱的付出与回馈,也看到了生命与情感的挣扎。季节有轮回,日月有交替,人间有生死,也必有悲欢。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幸福的女孩,这也是一条幸运的狗。
真希望有更多的生命得以终老。我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选自《红豆》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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