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飞行于苍茫无垠、深邃浩瀚的秦岭之上，我首先看到的是如巨龙般绵延起伏的秦岭积雪。秦岭，我不知在终南山顶、腹地、脚下摸爬滚打过多少次，却未曾看到她的全貌，身在山中，谁也无法看清她的全貌。现在我飞行于秦岭之巅，看到的也仅仅是秦岭脊梁的一部分，云雾下的秦岭，群峦尽现，雄浑壮阔，使我心生敬畏。遥想年轻时曾带大四学生来秦岭实习，一花一木，一鸟一石都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学生提出一层层岩石的解理结构问题，我也要给做耐心细致地解释。而现在我置身于云端，我无法抑制对大秦岭的膜拜，云端上的秦岭充满神秘、诡异，在这片森林的海洋上，我的神情不由自主地飘逸了起来，原本对高山仰止的秦岭的美好印象与向往，变成一场巨大的恐惧，我仿佛从云端坠入秦岭深处，闭目静思，让飞机马上飞出这片峥嵘而又玄虚的空中时光。

　　秦岭，在地理学者的眼光里，终南山仅是关中湾距西安最近的一部分。她由西向东排列着西倾山、岷山、迭山、太白山、终南山、华山、伏牛山、嵩山等。大秦岭是走下青藏高原的昆仑山，昆仑山是走进青藏高原的大秦岭。大秦岭是中国腹心山脉，不仅统领着中国的南北，也统领着中国的东西。大秦岭肩挑着关中平原与成都平原。有高山就有积雪，有积雪，就有孕育生命的土地。

　　第一次观秦岭积雪，是在太白山，正值西安最炎热的季节，从眉县进山，汽车穿过一条又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最后沿着盘山公路至半山腰停了下来，开始徒步登山。与我们同行的有两位老者，皆军人出身，虽已退休，仍精神硬朗，叮嘱随行的年轻军人每人备一小瓶白酒，以备山上御寒。登山初还阳光明媚，登至上山腰中部，身边与头顶上的云直接变成雨打湿了登山者的衣服。一阵风吹来，冷飕飕的，似深秋的冷风，我们席坐石头，打开酒瓶，各自以饮酒而暖身。当我们登临秦岭主峰太白山时，眼前一亮，太阳在远处云层中喷薄而出，白云披上金黄色的霞光，云蒸霞蔚，似大海汹涌的波浪从山中袭来，主峰及周边的群峰披着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与浩瀚宇宙的蓝天交相辉映，这种美景、这种震撼，是何等强大，直令人终生难忘。“太白积雪六月天，拔仙绝顶插云端”，是对太白山主峰最传神的描述，是杜甫当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远远不能相比的。两首长者，几年后仍情牵梦绕于太白主峰的美景，只因年岁太高，只能留做美好的记忆！

　　沿着太白山下的每一条河，我们都可以追溯到她积雪的源头。水系的源头是高山、是峻岭。水流的归宿是山之末、山之尾。溯流而上，至河流源头，即是山脊所在，山岭所在，也是分水岭之所在。大秦岭是中国腹心的“绿色水库”，也是中华民族的生命源泉。

　　太白山不止一座高峰而是无群高峰，不止一个景区而是一群景区，不止一个保护区而是一群保护区。她不是一个独立的山系，而是大秦岭山系的最核心部分。“大秦岭以中华父亲山之位而笑傲天下群山，太白山以大秦岭主峰之姿而笑傲天下群峰”。

　　太白积雪，对多数人来说只能望而却步，而对终南积雪，人人皆可触手可及。在终南山，有幸认识一律宗法师本如，他在山上凿石为屋，在半山腰建有“律宗祖庭”“南山戒坛”等庙堂。本如动用企业家和民间的力量，在庙堂与山下公路间，架起了极为陡峭的电动索道，修行者、朝圣者皆可借索道上下，方便了许多。前年冬天，在律宗庭院蜡梅遍地盛开的时候，我们去拜见本如和尚，那天雪花飘飘扬扬地下了一整天，寺院被白雪装点得银装素裹，只有深黄色的蜡梅在寺院里寂静地开放，远处山林里偶尔有鸟儿飞过。本如法师养的两条黄狗静静地卧于茶亭台的中央，似睡非睡，看着过往的来客。我们带来了大量素食及关中米皮面皮，也冒犯带来茅台及牛羊鸡肉熟食，本如略表掩饰，便让他的师弟在室内的石头灶上燃起火来，室内柴火劈里叭啦响起来，烟火也星星点点弥漫于屋内，一时满屋里温暖了起来，我们将备好的菜置于八仙桌上，打开酒瓶，酌于大杯之中，便面对着漫天飞雪，对饮起来。临毕，本如送我一本画册《作狮子吼》和他的一本书画集《本如绘》，至今仍放在我的书架上。

　　终南山，积雪、大小峪、河道无数，是千年帝都制造出理想的生态院落。《诗经·秦风·终南》曰：“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亡！”

　　终南即与达官贵人、锦衣玉食的生活联系了起来。面对终南山，唐太宗李世民霸气、仙气十足，在《望终南山》咏道：“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诗仙李白《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直面自在隐者：“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大诗人王维《终南山》曰：“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面对终南积雪祖咏《终南望余雪》曰：“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道出了终南生态的绝美景致！

　　在终南山众多峪里，有一个峪叫道沟峪，原名倒回峪，这里相传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西汉末年，刘秀逃避王莽追杀，至峪前急中生智，倒穿鞋入峪中躲藏。当追兵至峪口，显见脚印朝外，又看巨岩壁立，即调师转回，此峪遂名倒回峪，也叫万军回。刘秀手足并用，爬过高岭入灞源，此岭即王爬岭。上马时曾踏过的石头即上马石，刻“光武上马之石”字迹，今残存。灞水青岗坪一巨松势若飞龙，刘秀爬上横卧树枝。在黄袍加身后，刘秀赐名“龙头松”。道沟峪山头终年积雪，水势较大。

　　大秦岭的积雪至天水段，更是一番奇景。天水人称麦积山，麦积山石窟坐落于西秦岭东段，小陇山林区崇山峻岭中，因山崖一峰突兀挺立，拔地而起，犹如农家麦垛，故名麦积山。顶端有隋代舍利砖塔，古老孑遗植物白皮松遍布塔周；悬崖绝壁上雕凿着1600余年来的209个洞窟7866身泥塑石雕及1300多平米壁画，为此麦积山石窟为中国四大石窟之一，有东方雕塑陈列馆之称。摩崖造像、凌空栈道与苍松翠竹、赤壁丹崖相互映衬，有麦积烟雨等神奇景观。深冬之季，大雪之后，更显其神奇与绝妙，麦积山冰天雪地，成为朝圣者的王国。去年隆冬，我们一行五人来到麦积山下，观光了简陋的“杜甫草堂”后，便下榻于同样简朴的私人会馆。大家在这寒冷的雪天里，分享着青稞酒和烤羊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秦岭在天水这里称之为“麦积山”。以“烟雨麦积，绝壁佛国”闻名遐迩。不少人觉得，麦积山不过是一座孤峰而已。其实不然，麦积山风景名胜不仅有麦积石窟，还有仙人崖、石门山和曲溪景观。仙人崖石窟更有山巍、水秀、崖俊、林密的山水画卷。麦积山向南是秦岭主梁，也就是在秦人先祖所居放马滩附近，即是现在著名的石门山景区，其壁立千仞、悬崖峭壁，一条小道连接南北两峰谓之石门。石门山的无限俊美，令天水人称其为小黄山。从小黄山再往南即是曲溪景区，河曲中山幽林静、雾缭粼粼、蜿蜒逶迤、美不胜收。

　　时光荏苒，我不知有多少次飞过秦岭，山顶与山脊的积雪每次都是那么透明，熠熠生輝于我的记忆深处。而每次驻足于大秦岭的脚下，总是大雪纷飞，天地浑然一体，独怅然而畏前行。秦岭山深如海，万物蕴藏其间，她顶天立地，势力四方，混沌磅礴，没人能够理解与把握。秦岭的积雪融化为水、为雾、为烟，又走向哪里去了呢？重峦叠嶂的山脊哪个是长江的分水岭？哪个又是黄河的分水岭？大秦岭的水，哪些流向黄河，哪些流向长江，我们还是不识为上吧！

　　江河万里，自得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