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普通教师,教过幼儿园,也教过小学,退休后还工作过几年。我还清楚记得我读幼儿园时有一回母亲在舞台上扮演黄包车夫的情景。我当时很好奇,她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套破衣裳,破毡帽,腰里还扎了根草绳。母亲出场的那一刻,我心里一颤,活生生被那扮相吓到了。
母亲从小家境不好,她告诉我她读的是浒墅关蚕桑学校,住读,不要学费,半夜要起来给蚕喂桑叶。记得曾见过母亲在蚕桑学校和同学的合影,可惜现在弄丢了。毕业后为生计,她当了小学教师。解放后,二十多岁时,好学的她又考入苏州新苏师范,成了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
母亲对她的工作是很投入的,晚上除了备课还时常在家自制教具,这当然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园林沙盘,用硬纸板、筷子和算盘珠子做的亭子特别精致,亭子的顶上还用墨笔画了瓦,十分逼真,还有做了假山、树、小桥等,现在已不记得是用了什么替代物。反正那天我异常兴奋,在一旁也忙个不停,上下上下,当着小助手。
二十多年前,十全街的老邻居钱教授去世,他的子女编了一本书,也送了我们一本。翻看的时候,发现其中竟然有几页是我母亲写的家校联系本影印件,上面有每天的评语,写得非常仔细。钱教授的大儿子是我妈妈幼儿园时的学生,这么有年代感的东西,也难得他们还都保存着。我自己也是当老师的,看到这些评语,从心底里觉得母亲真了不起。
文革中,母亲转教小学语文,由于普通话比较“夹生”,她就让做我小老师,那时我大概才四、五年级,给母亲当老师,那就是当老师的老师,心里是很受用的。我不仅帮助他纠正咬字不准的地方,还会提前帮她在语文书上注上拼音,然后她就一遍遍照着读,直到读熟为止。这也要感谢我幼儿园的张老师和小学田老师,她们是当时少数几个普通话非常好的老师,为我打下了扎实的拼音基础。
从小我很依赖于母亲,她小心呵护着我和妹妹,她不准我去游泳池,不准我学自行车,这让我颇有些不满。后来我是去尹山湖住校时学会了游泳,在天平山劳动半年学会了自行车,看来,走不出妈妈的视线难以长大啊!到了冬天,母亲早早地要我穿上臃肿的棉袄,为这母子间经常产生分歧,有时我的执拗把她气得掉眼泪。吃饭的时候,她始终觉得我吃菜少,不断提醒我吃饭不要说话,多吃菜,看我不领情就干脆往我碗里夹菜。那时候对母亲的这种关爱似乎也不那么接受,现在想起来,这是多么的不懂事。
那个年代,物资比较匮乏,想偶尔品尝一下苏州特色小吃也都不容易。为了吃到苏州很有名的方糕,母亲要起大早到观前街黄天源排队给我们买回来吃。有一次母亲用公用电话打回家,让外婆赶紧带着我们去吃“两面黄”,她已经占到座位了。金黄松脆,油香扑鼻的两面黄真的好吃,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味道。
那时候不像现在家长整天追着孩子的学习,母亲对我的学习好像并不怎么管。母亲经常对人说我的数学启蒙是从自学的。这话一点不错。那时我们家有一挂钟,挂在深褐色的板壁上,挂钟下放一张八仙桌。我很小的时候会爬上桌子,站在挂钟面前一边听敲钟,一边认识了数字。可母亲对我劳动习惯的养成倒是很重视,经常跟我说到邻居家哪个哪个孩子勤劳,会做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所以我四五年级时就和邻居家比我大两岁的男孩一起去凤凰街菜场买菜。每次回来,母亲都会对我大加夸奖,说我买的菜好,会精打细算。我记得那时五毛钱的菜已有荤有素,够全家六个人吃。被母亲一鼓励,我积极性就更高了,买菜、买米、买煤都是我的活,等我长大些,还去卖自来水的人家买水提水。这个活有一点累,一分钱四桶水,分两次,手臂酸酸的,男孩子要面子,中间还不好意思歇,只能咬牙坚持,因为硬撑着,身体都歪了。
母亲为人善良,工作又勤奋,和同事都处得很好。那年父亲被学校要求全家去苏北下放,因为外婆一直身体不好,母亲很着急,她找到学校领导诉说困难,要求予以照顾,学校很快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我们全家才没有被下放,但母亲还是主动提出去五七干校劳动。母亲从干校回来,小小的身体又黑又瘦的样子,至今仍会浮现在我眼前。
晚年的母亲有一段幸福的时光,她身体很好,和父亲两人经常四处走走,邻居都很羡慕这老两口的恩爱。后来父亲眼睛不好,又因病几次住院,都是母亲照顾着。那次父亲在附二院住院,高大的宽敞的门诊大厅里,我突然发现人流中的母亲显得特别的瘦小,她匆匆的脚步似乎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我才意识到一直照顾着这个家的母亲已经到了需要我们儿女去照顧的年龄了。没过几年,母亲不慎摔倒骨折,医治后,行走不方便了。即使这样,常常在小区路上看到这样的情形:母亲坐在轮椅上,父亲推着她。母亲负责指方向,母亲成了父亲的眼,父亲则是母亲的腿,两位老人相互扶持着,走着他们最后的人生。
后来又有几次摔跤,母亲终于再难以站立起来,脑子也糊涂了,终日地不说话,大小便失禁。为了不影响我们的工作,父亲请了住家保姆。每逢双休日,保姆休息,我和妹妹轮着去照顾父母。每次去我去能看出她的高兴,他会低地地说一句:“你来啦!”有时还会说一两句“你衣服多穿点”之类的话,吃饭时偶尔还会记得给我夹菜。晚上我给她洗脚,她会说“你可以上电视了“。最令我惊讶的是有一次白天陪她看电视,看到屏幕上播放介绍屠呦呦的内容,我就对母亲说,这是中国首位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母亲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一副木然的表情。到了晚上,当我把她扶上床盖上被子时,母亲突然笑着开口说:“你也可以得诺贝尔奖了。”我不解地问:”什么诺贝尔奖?她说是“孝子诺贝尔奖”。说完,她又恢复了木木的表情,而作为儿子的我心里却难以平静了:母亲已经基本毁损的大脑思维系统,竟然还能完成如此高级的信息迁移,真是个奇迹。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当儿女仅以滴水相报的时候,母亲竟把它视为涌泉,甚至是大海。我明白了,母爱的伟大在于不求回报,即使意识已几近沉睡,生命已成微光,那种骨髓深处的爱,那种与身体浑然一体的坚执,它依然会透过魔障,绽放出令人惊叹的光芒。
孝子诺贝尔奖,这是母亲生命最后时刻给予我的最高的褒扬,可我真的受之有愧,儿女对于母亲的爱,怎样也只是滴水。母亲在世时,我因为工作,也有时因为懒惰,没能尽可能多地陪伴于母亲身旁。如今母亲已去天堂,再多的遗憾都已无从弥补了,唯有将一份愧疚寄托于绵绵哀思中了。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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