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解耍灯味,读懂已是中年。
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陕南大地上,人们还是以在土地上刨食为主。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整天侍弄着各自的一亩二分地,一年到头都不得休息几天。那时候,电灯刚刚替代了煤油灯,电视还是稀罕的物件,只有少数几家在城里当干部的家庭才有。山民们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正月里,附近几个村庄的好事者便自发组织,张罗起“耍灯”来。
“耍灯”是当地山民们的一种祭祀活动,用以祈求新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般耍一年或三年,都在晚上进行,分片区,逐户耍,宁冒一村不落一户。
耍灯活动组织十分严密,负责人称之为“灯头”,一般由村镇有威望的人或者村干部担任。以狮子、龙、旱船、竹马、高跷和花灯组成,通常以各村为单位,根据每村的特色分派承担不同的任务,久而久之,就约定俗成,形成了固定的角色——舞狮村,舞龙村,花灯村,竹马、花灯村,高跷、旱船村等。
刚制作出的狮子、龙灯、花灯、彩船、竹马,此时只是徒有华丽的外表,还不具有神灵的特性。
出灯前,全体参与人员按照“灯头”的指令,齐聚乡里古庙的广场前。族长宣布古老的“点光”仪式开始,这时一对童男童女款款而来,走到台前,双膝跪地,双手托起老黑木碗,高举头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左手捋须,右手执笔,口里念着“咒语”,突然将饱蘸鸡血、烧酒和朱砂的大笔一挥,直奔狮、龙的眼睛而去。朱笔刚一接触,狮子和龙双眼怒睁,目光如炬,装在眼睛里的两个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子,直插天穹,接通了人间与天庭的对话……霎时,鞭炮齐响,锣鼓喧天,香裱燃烧后的灰烬随着火焰升腾、飘落,如梦如幻。
神灵附体,狮子、龙得以复活。接着,其他的灯依次被点化,所有的灯都具有了灵性。
“点光”结束后,由灯头高唱出灯的彩词,大家在公场进行了一次大的预演,紧接着就转向各家各户。
串户耍灯其实也很讲究,一般按照规划好的路线,由两个手持灯笼,头包红布的老者,挨家挨户提前通报:灯神快到了!问问主家有没有准备停当,显示对灯神的敬畏,这叫“报信灯”。随后不久,就有一对宫灯引路,后面跟着一对旗排灯(又称龙凤灯),进了院门,分左右靠在东家大门的两边,紧接着狮子就在众人的簇拥下粉墨登场,还有抬鼓的,打锣的,兔儿灯、虾蟹灯、海蚌灯等殿后。
接灯的主家马上设好香案,全家跪拜,焚香烧纸,鞭炮齐鸣、烟花(当地称花子)火光冲天,乐得狮子摇头摆尾,张牙咧嘴,满院狂奔。遇到调皮捣蛋的,也会时不时地把鞭炮往狮子身上炸,四个护狮使者急忙用刷子给狮子灭火,生怕炸伤了里面的人。偶尔也会有一些二愣子,一时兴起,手持烟花,一直对着狮子烧,这时候,护狮人的刷子就不是刷在狮子上,而是直接打在二愣子的头上,好事就又变成了坏事。
闹完狮子,就有“彩头”出场,他一手执灯,一手扶着狮头,边摇边给主家张彩,每说完一句,周围人就齐声说“好”。“彩头”喝彩是闹狮子的又一个亮点,一般由能说会道者担任,他眼光敏锐,环眼四顾,就能抓住这个家庭的特点,喝彩时有的放矢:有刚结完婚的,祝愿生个胖娃娃;有长辈的,祝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当干部的,祝愿步步高升;有升学的,祝金榜题名……喜得主家笑逐颜开。看到富裕的家庭,彩头也会故意三四遍地给喝彩,急得东家让女主赶紧给狮子拿贡品。看到这一幕,彩头如果还想继续,就有旁观者言语:行了!行了!差不多哩。于是,众人帶着在一阵哄笑声中离去,又赶往下家。紧跟后面的龙灯,它的接待的规格就没有这么高了,但人们依然很兴奋。
有些不顺当的家庭,就趁这个档口把狮子或龙恭请到家里,绕中堂转三圈,给它们披红、送蜡,祈求狮神龙神保佑,来年带来吉祥。
串户耍灯不能走回头路,不走交叉路。守孝服孝期未满三年的人家不接灯,其余家家都要接灯。
耍场子“耍场子”,这是每个村里的重头戏,属于一个综合性的舞台剧,也是压轴节目。通常,狮子和龙给各家各户拜年,接完灯的人家就陆续聚到村里的一个开阔地带上,看花灯,见老友,叙旧情。
这时划旱船的、踩高跷的、骑竹马的以及跳舞的魔女娃们,围成一圈,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吃着村里热情招待的平时很难吃到吃食,有柿饼、核桃、板栗,还有糖果等,而且还管够。有时候还可以在口袋里藏一点,偷偷地带回家分给弟弟妹妹们吃,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吃饱了的,补妆的补妆,对台词的对台词,纷纷在做出场前的准备。各色的花灯也凌乱地点缀在人群的四周,形式多样,有排灯、宫灯、鱼、兔子等动物灯、莲花灯、西瓜灯、鼓灯、聚宝灯、玉米花生灯,多达几十种,盏盏精巧别致,个个栩栩如生。昏黄的烛光在寒风里,忽明忽灭,远远望去,犹如天河里的星星,一闪一闪,宛如一个天上的人间。
不多久,一个火红火红的龙珠在漆黑的人群里缓缓游动,时高时低,时快时慢。突然,两条巨龙腾空出世,一青一白,在龙珠的引领下,一阵狂舞,上下翻腾,相互争抢,要保护自己的龙珠。随着龙的游动,龙尾巴不断扫打着人群,吓得人们纷纷后退,终于在场地上形成了一个被人群包围着的篮球场大小的圆形场子。相互追逐的两条巨龙,正在杀红了眼之时,另外一个龙珠也悄然出现了。其中一条龙一怔,似有所悟,很快,各自都找回了自己的心爱之物。打累了的青白二龙,就沿着人群,含着珠子,首尾相接,相伴而眠,形成一个挡住观众的屏障,静候狮子的出场。原来这就是第一幕“二龙戏珠”打场子。
耍场子的狮子是雌雄一对同时上场的。这时的它们,一改往日的霸气,显得温顺有余。或跳跃,或匍匐,或就地打滚,或摇头晃脑。时而双目对视,忽闪着一对铜铃似的眼珠子,似有千言万语;时而含情脉脉,耳摩斯鬓,以无声胜有声;最后,一个在前面狂奔,一个在后面猛追,经过一场耐力与勇气的比拼之后,终于,两个齐头并进,然后双双消失在了远方……此时的雌狮雄狮不就是一对青春期的青年男女吗,它们上演的又何尝不是人们对情与爱的追逐呢?
骑竹马和魔女娃粉墨登场。由七八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扮成英俊后生,骑着竹马,晃动铃铛,纵横驰骋。他们的身边是一群八九岁的魔女娃,个个打扮得玲珑剔透,在一群老者的歌声中载歌载舞。这是青春,是活力,是美好的未来,是两小无猜,是青梅与竹马。
最有意思的还是划旱船(旱船通常以竹子为骨,四面围缀上绘有水波纹的棉布裙,长度以遮住船娘子的脚为宜,船身有彩棚,并饰以花环,船娘子一般由男扮女装)。在一声长长的艄公号子声中,但见一个头戴草帽圈,身穿老生古装,脸着淡彩,口挂白色长髯的老艄公,划桨引船;身后,一个风姿绰约的小媳妇搭船回娘家,渡船随着他迈动的碎步,犹如在水面上徐徐划行。他们默契配合,船时起时伏,随着“波浪”旋转、颠簸,时而触礁搁浅,老艄公急忙跳下河中,一阵用肩扛、用手搬,排除了万难……船上的小媳妇始终一言不发,粉脸上一会儿喜悦一会儿惊恐。
船划得正酣,一个小丑登场了。他右手拿一把破蒲扇,左手拿一个旧手绢,鼻子被抹上白色的粉,在旱船周围来回跑动,扇动蒲扇,舞动手绢。他模仿这个村的某个人的语言和动作,不断地想去騷扰和挑逗小媳妇,老艄公路见不平,竭力呵护,在你来我往之中,观众终于看出端倪,不时地发出的阵阵笑声,身体前俯后仰。被讽刺的这个人也并不恼……这时,踩高跷的也入场了,一时间,大锣、小锣、鼓、挠、镲等钟鼓齐鸣,热闹非凡,一副步步高升的太平盛世。
民间有“偷花灯”一说。据说是新婚的小夫妻如果婚后还没有怀孕,亲戚或朋友,就去花灯场上踅摸,看今年哪一盏最漂亮,并暗暗定好目标。夜深,趁打灯人丢盹不留神或者上茅房方便的间隙,便以最快的速度拔起灯杆,扛着花灯撒腿就跑。奇怪的是,打灯人发现自己的花灯被偷,也并不着急,不喊也不叫,而是远远地相跟着,一直跟到主家屋里去。
此时的主家也明白是咋回事,便热情地拿出自家最好的吃食来招待。殷实一点的人家,还会摆上一桌好酒好菜,请打灯人一番吆五喝六。醉眼朦胧之后,主家千恩万谢,并承诺打灯人,说来年一定双倍奉还。打灯人其实心里也暗自欢喜:“丢”了灯,是因为自己制作花灯的手艺高,制作出来的花灯太漂亮,太出众。也有些懒惰打灯人,天天祈祷,希望自己的花灯能“被偷”,这样就不用每天再去熬夜打灯了,乐得个清闲,可偏偏就是没人相中。
偷来的花灯通常被挂在新婚夫妻的新房里。说来也真是奇怪,就在当年,偷到“宫灯”的竟然就生了男孩儿,偷到“花灯”的竟然也如愿以偿地生了女孩儿……人世间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充满了神奇与不可解释性,这也许就是人们喜欢耍灯的缘由之一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的宴席。灯会表演通常要持续到正月十六晚上,最后一个项目叫“摻灯”。这一天,天刚黑,所有参与耍灯的以及围观的,都又一次聚集到庙前的公场上。
公场的中央,人们用秸秆烧起一堆大火,大家围火而聚。时辰一到,一阵鞭炮声,舞龙、舞狮又开始一番铿锵有力的表演。突然,锣鼓声大作,只见舞狮者猛地将狮皮高高举起,奋力地扔进火堆,然后从火上跳将过去;龙灯上窜下跳一阵之后,也一头扎进了火海之中,接着,旱船、花灯、竹马……也都纷纷跳进大火,大家跨过火堆,便头也不回(据说如果回头就会恶鬼附身)的消失在夜幕之中了。原来,这是恭送请来助兴的狮神、龙神和星宿神们回归天庭。
伴着欢快的节拍,人们鱼贯而行,让火焰舔舐自己的身体,驱掉身上的邪气和霉气,祈祷着新的一年将鸿运当头,红红火火,无病无灾。这不禁让人想起“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在通天的火光中,各路神仙们纷纷上了天庭,各司天职;山民们又照旧开始了又一年的耕种和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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