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羞耻感和愧疚感都在骤然降低的年代。一个个夸夸其谈的我们,煽动着一群群窃窃私语的我们;一个个独裁的我们,奴役着一群群懦弱的我们;一个个违心写作的我们,迷惑着一群群掩耳盗铃的我们……我不知道,在王喜短短几年的创作生涯里,究竟有过多少形而上的思考。但我分明从他写下的一行行文字中,感受到一个年轻的诗人,却处处盈荡着无数个自我永无止境的辩驳甚至对峙,甚至格格不入,甚至反目成仇。换一种说法就是,弋吾在写作中,是个懂得何为羞耻,何为愧疚,何为宽宥,何为忍何为不可忍的那个狂狷之徒、清高之士、赤诚之子。
因而,王喜的许多诗歌几近于一次次孤绝的断舍离。断,是与那个陈旧自我的割袍断义;舍,是对那些纷扬言辞的舍旧谋新;离,是一个诗人在自己无数作品中的分崩离析、流离失所。作为一个六七年诗龄的写作者,王喜作品中俨然有一种难得与鲜见的品质,他没有沉溺在一种自我固化的情绪里,更没有刻意执着于某个题材、某样修辞、某些思潮中。王喜擅长从一桩桩一件件孤零零而乱纷纷的事件、情景、念头里,不断挖掘,最后缔造和还原成一首首千姿百态、各具风骨的诗歌。这样短短几年时间下来,王喜的创作俨然已经弯道超车,没有别人的痕迹与影子,实现了自我的塑造。诗集的第一部分命名为《触摸》,恰如其分,可以看作是王喜在以一己之力、一己之心,动用自己全身的感知细胞,以分行的形式,来书写着自己的“断舍离”。
在《陌生感》一诗中,可以一斑窥全豹,理解王喜对身外之物强大的“触摸”能力,“的确越来越没有信心,到底是/村子失望透顶,还是我/麻木无知,我们就像雪花落在枯枝上/失去了流水拍打石头/ 激荡的节奏,拖着疲惫的日子/走过慵懒的村庄/仅有的一块冬麦像依然坚守的亲人/一切都像掏空了靈魂/北风举起刀,我的脸上没有感觉/阳光穿在身上的坎肩/我无力偿还,低着头进村,低着头远走”。这首诗,以肯定句开始,却书写出一个背井离乡者彻骨的犹疑。没有信心、失望透顶、麻木无知、疲惫、慵懒、掏空了灵魂、无力偿还……当诗人带着这么复杂甚至破碎的情绪,返回到“陌生感”无比强烈的村庄,感觉到抑或说“触摸”到,雪花落在枯枝上,北风举起刀,也许“低着头进村,低着头远走”只能是这首诗歌唯一的、最后的结尾。我举例这首诗,并不是觉得它有多么高明或者完美。只是觉得,它能够代表王喜的写作中异质的、鲜明的个人特色。王喜不会像大多数的诗人一样,为了成全读者,而去修改自己的感觉。他懂得如何自如地切换第一感觉和第六感,让体验和超验交织起来,使得作品及物也及心。比如另一首《不要出声》,也是典型的王喜式书写。他打通了横亘在人与植物乃至大地之间的藩篱,使得生而为人的“苦”,成为无法出声也不该出声的一件微渺之事。整首作品一气呵成,正话反说,颇有佛家偈语的意味。“……想想黄连,揣着一腔苦水还想着……在深水中,在大火上榨出慈悲……想想桂皮树/剥得精光赤条/笔直地站着生出更多香/如果你实在想吼……面对大地的隆起”。没错,如果你实在是苦,王喜也理解,也会感同身受劝你吼出来,也希望你在面对大地隆起的地方出声之后,依然黄连般慈悲,桂皮树一样又笔直又香。可以说,在王喜的诗歌中,少见他看破与说破的一面。好像,他的写作,仅仅是一次次时而轻柔如抚,时而冰凉噬骨的“触摸”。但他所有诗歌里的触摸,不止是浅尝辄止、缩手缩脚的触碰,也绝非居高临下的抚弄。王喜是满怀着对周遭世界的真切与深沉,让自己置身在那些鸿毛与泰山之间,不停移形换影,他努力尝试沉浸其中,成为他笔下的一个个景象中的他者和它物。《守旧是一只鸟的春天》一诗,即为明证。且看:“没有暴动,没有抵抗,没有水火不相容的仇恨。//一只鸟守着破败的住所/如同守着春天/和春天补发的邀请函:花儿开了,你是否会来?……”弋吾有很多时候,仿佛一个甘于接受自己的“破败”,也“总是学不会接受新生的一切”的诗者,一如诗中所言,他把自己当作一个抽象的符号,不断迷失在自己写下的字里行间,然后“打开胸膛的春天”。在此诗中可见,他总是觉得,哪怕一只鸟的胸膛里,也潜藏着关乎人性或者道德的那些形而上。因此,王喜愿意无限接近,甚至与这些微细的、柔弱的、无名的、被忽视的事物结为同盟,甚至干脆就让自己消弭在万事万物的形迹之中。
“必须要通过研磨,才能够把一截腿骨做成墨棒”,王喜在《砚》中的这句话,也许恰可以当作他个人的精神写照。当他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铺陈在作品中,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不懈地消融和瓦解掉那个肉身的自己,幻化成为那一个个不可捉摸的模样了。是的,他正是通过这样艰苦的移形换影,来兑现他对万物的敬意与爱意。我总觉得,一个好诗人必然是深谙交织、混合、杂糅、黏连的人。而在弋吾的诗歌里,我深切地感受着他把我们都熟知的汉语,精妙地搭建起来,使得它们紧紧黏连在一起,成为有效而稳固的整体。诗歌,在王喜的笔下,不是轻飘飘写出来的,而是他精心设计,耐心建设,用心装修的一座宫殿,或者一个大千世界。“把粮食秸秆抚出琴音,或忧伤,或欢快,原野辽阔”,再次借用王喜的一句诗,来体会他的心境与胸襟。在写作中,他绝非一个患得患失的小我诗人,而是擅长将观察升华为体察与洞察,更擅长将肉身之我置放在无垠的时空之间,以此来揽镜自照,从而下笔描摹出那一个个飞翔的自己,爬行性的自己,转瞬即逝的自己。据我所知,王喜的写作,勤奋到几近于痴迷,但他又绝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诗人。他的许多修辞,别开生面又惊心动魄,他的许多意象,生机盎然又独辟蹊径。《我想要的冬天可能只是一座孤岛》,开篇就如决堤之水,气势十足,“没有名字。/如果有,一定是一场大雪,只有妈妈才配得上——这纯净”。我甚至觉得,这起句就足以独立成诗,而且足够有张力。当万物的艰辛苦痛,被诗人加持在自己的身上,那么,王喜一往无前的消弭和瓦解,又何尝不是彰显于万物,洞见于万物,昭然于万物。毫无疑问,替身边的人作传,为自己的心例证,是每一个诗人的天命所在。而在王喜这里,他是仁善的,更是睿智的,他知道感恩,更懂得如何去谢恩。他的一首首可歌可泣的诗歌,就是这么多年的鸣谢词、答谢书,更是他以一己之身,化为诗中那些纷纷扬扬、绵延不绝的书写对象。这绵密而踏实的书写,也昭示着王喜作为一个诗人正在走向成熟的所有标志——如何用物象,来传达心象;如何在形而下的现实中,徒手翻转出一个形而上的异域化境。正如我在前文所言,王喜的“断舍离”,是携带着与生俱来的愧疚与宽宥,与那个尘世中的自我不断辩驳,甚至不断对峙,才幻化成无数的新我。而幸运的是,断舍之后的王喜,依旧怀有赤子之心,也懂得报以歌咏之爱。
所谓冥冥,所谓天意,一个唤作王喜的诗人,对这个陈旧而熟知的世界,没有厌倦,没有离弃,更没有一丝丝愤怒与刁蛮。他只是用写作,将这一切横亘在自己命运里跌宕起伏的形而下与形而上,编织起来,成为他献给我们的鸿毛与泰山。
甚慰,共勉。期待王喜,或者弋吾。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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