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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水底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53
蒋军辉

  

1



  那一年我因游手好闲在局里引发了众怒,被发配到了南湖街道派出所当民警。所长看着我龇牙咧嘴,琢磨该把我往哪儿打发。我牙疼。他说。我知道他有些犯难。我在局里无组织无纪律出了名。我除了是一名警察,还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喜欢到处去参加活动,所以经常请假,领导批没批准不重要,反正招呼我已经打过了。

  要不桃源路口那片归你管?所长说。南湖街道在城郊,刚由南湖镇改设。桃源路口那片刚由邻乡划入,还没落实人手。

  是。我敬了个礼。所长看看我,有些惊愕。他没想到我这么爽快。

  桃源路口在桃源路和百嵩路交界处,四周都是田野,散落着几片村庄。此时是春天,遍地金黄的油菜花,蓬勃,壮丽。此处是城区通往虞西、虞东的咽喉口,又为城乡接合部,治安事件多发。不远处的田野上,一个干枯残缺的稻草人在风中瑟瑟抖动,几只麻雀肆无忌惮地停在它的上面,往它头上拉屎。

  我打算去辖区内几个村庄走走,先开车去普济寺找智能和尚,最好能见到我的前妻李小萌,她在寺里做居士。普济寺在东山下村,号称建于隋朝,智能和尚拉了几个本地老板出资,刚新建了大雄宝殿,很有一点气象。我在寺院里逛了一圈,寺里香客很多,却没找到智能和尚,也没看到李小萌。开车拐上一条村道,几只土狗在跑来跑去,又听见念佛的声音,透过车窗看见一个晒谷场上正在做佛事。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坐在圆桌边,袈裟闪着金光,他面前堆满了红包,一个个老太太还在给他塞红包。他拿着勺子大口地吃着东西,对老太太们爱理不理。正是智能和尚。我摇下车窗按了按喇叭。智能和尚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理我。七年前智能和尚还叫王高辉,开了一家半死不活的装潢公司,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借钱,说是已经把公司关了,打算去外地找个寺庙做和尚。我说你他妈的有病。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不就是失恋吗?这么多年还走不出来。我想他也许是想到外面散散心,就借给了他一万块钱。三年后有人告诉我,普济寺来了一位得道高僧,香火很旺,到普济寺求佛许愿很灵的。我跑到普济寺看热闹,看着这个高僧很面熟。我喊了一嗓子:王高辉!和尚缓缓走了下来,合掌道:阿弥陀佛,老僧法号智能,施主里面坐。

  我开着车在几个社区和村子逛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桃源村社区服务中心门口。刚出车门,桃源村的书记老田正好从楼梯上下来,见了我,说,马警官来得正好,百丽河又淹死人了,一起去看看。我上了他的车,他一踩油门,车冲出了服务中心。几只鸡“咯咯”尖叫着飞扑到路边。找死啊,他骂道。妈的,已经淹死两个了,晦气。老田铁青着脸说。我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在山边村道行驶,沿途看见山坡上一片片桃树,已经结了指甲大的桃子。路边溪水湍急而明亮,流经一座石桥,流入百丽河。河边围了一群人,死者已经被捞上来了,浮肿,仰躺在草地上,右眼睁开成一条缝,左眼深陷下去,是个独眼龙。尸体刚浮上来,被一个种田农民发现了。不远处河岸边有一处草丛被滑出一个伏倒的缺口,也许死者是从这儿滑下去的。缺口边扔着一根鱼竿和一个普通的塑料水桶。钓鱼的时候滑进水里,然后被河妖缠住了。有人说。自从去年王一鸣在这条河里淹死后,村里就流传着河里有河妖。估计是水草缠住了腿。我说。我知道这条河段地形复杂,河底长满了半米多长的水草。

  夏天的时候清理一下河道。老田说,要不要报警?

  我就是警察。我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我打电话给我们所长,半个钟头后,所长驱车赶到,和他一道下车的还有刑警队的王队。王队勘察了一下四周,拍了几张照片,又查看了下尸体。怎么这么巧呢?就这么滑下去了,好好调查一下吧。他对所长说。

  从桃源村回来我去了一趟梅子家,路上顺道进超市买了一袋米,几袋香肠和一刀猪肉。梅子租住在西横河小区,是老旧的拆迁房。你不能餐餐吃方便面和速冻食品。我把米放在地上,把香肠和猪肉递给她,说。对面的房门打开了,伸出一颗脑袋,光头,贼溜溜的细眼,是房东。你是她什么人?能替她交房租吗?三个月没交了。他说,我转身进了对面屋子,替她交了房租。

  总得让小柯去念书啊,他不去念书我怎么找工作?我不工作哪来的钱?梅子说。我进了屋,摸了摸小柯的脑袋。小柯正在转魔方,没理我。他是自闭症儿童。王一鳴活着的时候,送他在道墟一家私人办的特殊儿童学校待过一年,一个月学费三千块,每天的学习内容是“左手举一举,右脚跺一跺,右手举一举,左脚跺一跺”,梅子陪读。后来梅子觉得这样的学校纯粹是骗钱的,就不去了。她听说我和特殊学校的校长李伟明熟,想通过我把儿子送去特殊学校。李伟明倒是给面子,让我们带着孩子去面试,他找了几个专家在会议室里对小柯进行了测试,那天小柯表现得很烦躁,不太肯配合。测试完了,李伟明摊摊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们只收聋哑儿童。那你瞎折腾什么劲。我说。我们拒绝一个孩子都得有充分的理由。他说。我儿子难道不是特殊儿童?梅子说,她的声音尖利。从特殊学校出来梅子很绝望,说,我该怎么办呢?这个该死的王一鸣,把孩子扔给我,自己倒是走得轻松。

  我给了梅子一点钱。走出小区,我给智能和尚发了个微信:秃驴,你骗了那么多钱,能不能给梅子留一点。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微信发出的声音,他转过来一万块钱。我说,你不会亲自交给她!过了好久,他回复:我给她,她不会要的。

2



  去年四月的时候,王一鸣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去普济寺看看王高辉吧,这么多年的朋友,好久没见了,聚一聚吧。傍晚我赶到普济寺时王一鸣已经在了。两人在智能和尚的房间里喝茶。和尚正在向王一鸣讲茶道,王一鸣却心不在焉的。我屁股一落座,王一鸣说,人到齐了,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宣布。我和智能和尚都看着他。

  你们相不相信报应?王一鸣说,我的报应来了。他突然浑身发抖,哭了。他把一叠医院检查单放在桌子上。我和和尚各拿了几张翻看。胰腺癌?我惊愕地问。

  晚期。厂里体检时发现的。王一鸣说。我年轻时胡作非为,现在遭报应了。

  赶快去治啊。智能和尚说,钱我们给你想办法。

  我有几万存款。我说。

  不用了,治不好了的。我家里情况你们都知道的,我得给梅子和小柯留一点希望。我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这个决定我是深思熟虑的,你们不用劝。我翻过日历,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我打算晚上在百丽河给自己举行河葬。我死后,看在多年朋友分上,我的老婆孩子请你们照顾一下。还有,不要告诉梅子我生病的事,不要让她内疚,宁可让她恨我,骂我不负责任抛下他们不管。

  我和智能和尚没有再劝,我们知道劝也没用。我不知道这段日子王一鸣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忧伤地想,如果我的人生也走到了这样的绝境,我该如何选择。也许我也会勇敢地走上相同的路。我们三个一起默默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的事情。晚上十一点钟,王一鸣站起来,说,你们两个送我一程吧。我们走出普济寺,那是个晴天,月亮明亮,没有风。王一鸣在前面走,我和智能和尚尾随着。到了百丽河边,王一鸣挑了个地方,说,就这儿吧,和尚,你替我念段经吧。又对我说,要不,你给我唱首歌?我说,唱什么歌?他说,就唱“我们是害虫”这一句。

  和尚“嗡嗡嗡”地念起了经。我唱道: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快哭了。

  王一鸣走下河里,淌了几步,水就到了肩部,他回过头看看我们,又走回来了,他走到我面前,说,老子这是投河自杀,你唱得这么喜庆干什么?你就不能悲伤一点。

  于是我自认为悲伤地唱着。

  算了,老子不死了。王一鸣说。

  我们都不说话,三个人回到了普济寺,王一鸣冷得牙打颤,他换上了智能和尚的衣服。那晚我们就睡在了智能和尚的屋子里。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和尚盘腿坐在床上,在念经。

  王一鸣呢?我看了看地铺上空出来的位置,问。

  走了。和尚声音低沉。

  尸体什么时候会浮上来?我问。那时候梅子该面对一切了,我怕她受不了。

  我回到所里,所长正在接电话,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见了我,放下电话,说,尸检结果出来了,死者的血液里有大量酒精,王队怀疑是被人灌醉后扔进了河里,然后制造了失足现场。

  为什么不是真的失足落水?

  鱼竿和水桶上没有指纹。

  哦。

  你协助调查吧,案发在你的辖区。所长看看我,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他对我的业务能力没期望,他认为我只会拍几张照片,尤其是拍光屁股的女人。

  死者叫王耀庆,四十三岁,是上浦董家村人。我跟着王队去上浦董家村了解情况。车上王队联系了董家村的村长。车沿着乡道,开过了几块油菜地、青菜地,一片竹林和一个明晃晃的大湖,驶入董家村村委会,村主任上了车给我们指路。

  没听说王耀庆喜欢钓鱼。村主任说。喝酒倒是喜欢,闻到酒味就迈不开脚步。

  得罪过什么人吗?王队问。

  没听说过。就是懒,经常偷人家东西,曾经爬进好多村民的家,害得大家只好把门窗都关死,乡里乡亲的,报案面子上过不去。哦,对了,去年李明川结婚,新婚之夜他爬进了人家新房。你们知道的,农村结婚,长辈都给新娘见面礼的,他想偷那见面礼,结果看了人家夫妻圆房,后来被李明川发现了,揍得他三天起不了床。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老娘。

  车驶上一个斜坡,看见一个大土堆,前边有一座旧平房,墙壁斑驳,石灰掉了好几块,露出红砖,门没上漆。房前一块菜地,有几只鸡在觅食。一个老妇人坐在屋前晒太阳。

  王婆婆,公安局的人来找你了解情况。

  公安局?耀庆出什么事了吗?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她了。老人说。她的前门牙没几颗了,发黄,眼睛上有一层白翳。一粒眼屎占据了她的左眼眼角。

  老人家,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儿子是什么时候?王队问。

  一个礼拜前。那天他说有事要出去,还说他马上会有钱,有钱了他给我买猪蹄吃。他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最近和什么人有来往吗?王队问。

  不知道,他没有朋友的,他这么穷,谁会和他交朋友呢?老太太念念叨叨地说。

  王队走进屋子东看西看,出了屋子,他看看我,说,走吧。

3



  第二天我开车去普济寺找智能和尚,我想请他劝一劝李小萌,让她和我复婚。离婚后李小萌皈依佛门做居士,经常到普济寺里拜佛做义工。我的话在她耳里是放屁,智能和尚的话句句是金言。以前我求过和尚一次,为此还送了两瓶五粮液给他,他却一声阿弥陀佛,说,施主,一切随缘吧。车开到半路,接到老田的电话,让我去桃源村一趟,有要事汇报。我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了他,他正在骂人,有人从窗口把一袋蛤蟆扔进了他办公室,他忙着抓蛤蟆。我笑了,说,你不是毕业于青蛙大学田鸡专业吗?这些都是你同学。他没接我话茬。就这事找我?我问。不是,是谋杀案。他说。原来早上有村民向他报告了一件事。李有福的儿媳刚生了个女儿,医生说女孩血液有问题,让他们带孩子去杭州儿童医院治疗。第二天邻居们发现,女孩没了。问李有福,李有福说,女孩昨夜死了,埋了。女孩从医院带回来时,躺在一只竹簸箕里,扔在地上,太可怜了,邻居都看见了。老田说,有人怀疑李有福把女孩活埋了。我说,不会吧?这怎么查?我让老田带我去了李有福家。李有福是一个佝偻的老头,见了我们,腿发抖。他老婆和他兒子看着我们,板着脸,不吱声。

  孩子呢?我说。

  死了,埋了。老头说。

  你确定是死了后埋的?

  她可是我的亲骨肉。李有福的儿子说。

  埋哪儿了?带我去看看吧。

  李有福在前面带路,我和老田跟着,走出村庄,走过几块田畈,上山。路上老田跟我唠叨,我外甥女现在这个样子,我很难受,你打算怎么办?老田是李小萌的舅舅,照理我应该叫他舅舅,但我习惯叫他老田。当初我经常到桃源村来拍照,认识了老田,他认为我人不错,就把李小萌介绍给了我。我给李小萌拍了几幅人像,李小萌就和我确立了恋爱关系。我说我打算复婚。你得对她负责到底,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老田说。李小萌的父亲十多年前失踪了,公安局查了一年,杳无踪迹。老田把外甥女当亲闺女。

  上了山,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儿,李有福在一棵树下停了脚步,树下有一块刚填上去的新土。挖开?老田问。算了吧。我说。

  我驱车赶到普济寺时普济寺正在点状元香,每柱一千六,很多今年孩子要高考的家长都来敬香。几个和尚在殿里诵经。智能和尚很会开发顾客需求,前段日子刚搞了个什么“光明经”,念过光明经的老人,死后黄泉路上有烛光照亮,免得走路磕磕碰碰,走错了道。当然价钱也贵,一千八。和尚毕竟以前做过生意。我在殿外石阶上坐了会儿,发了会儿呆。我想那个刚被埋掉的小女孩,心里很忧伤。我想我的女儿如果还在世,该有六岁了。六年前的我一副江湖浪荡子的模样,不着家,拿着照相机到处跑,拍照,和女模特调情。李小萌让我陪她去孕检,我却上了火车,去某个地方拍桃花,当然还有几个熟悉的女模特在等我。她们在微信里给我留言:等你哦。我想孩子才三个月,李小萌自己去一下医院好了。没想到她从医院出来,被一辆电瓶车给撞了,孩子流产。从此她对我非常怨恨。都是你的缘故,如果你陪我去孕检,我就不会撞车,孩子就不会流产。她说。她人也变得神神叨叨的,常常抱着枕头,用手轻轻拍着,发呆,两眼无神。

  香客散去,我走进大殿,和尚们念完了经,散了。普济寺规模不大,寺里住着智能和尚和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和尚,其他和尚都是附近寺庙里的,有活动时来帮帮忙。

  怎么没看见李小萌?

  李居士今天没来。施主,事在人为,然后随缘吧。

  我不好说什么了,他总是用这句话让我闭嘴。我随他来到他住的厢房。

  听说你有个案子在查,查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线索。我说。

  你去买瓶酒,我们喝一杯,聊一聊案子?他说。

  我说,秃驴,佛门不饮酒。当心菩萨怪罪。

  我平时也不喝,不是看你不高兴嘛?他把袈裟一脱,说,和尚是个职业,穿上袈裟是和尚,遵守佛门规矩,脱掉袈裟是俗人,该喝还得喝。

  这是你前年给我买的粟烧,还能喝吗?他俯下身子,伸手进去,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塑料瓶说。

  我送你的五粮液呢?

  他有些错愕。喝完了。他说。

  我说,有个小女孩死了。你能不能去给她诵诵经?超度一下?我把李有福孙女的事和他说了。他的脸色变得严肃,披上袈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前面带路。我把他带到埋小女孩的地方,他站在一边诵经,我站在一棵树下抽烟。我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他的脸色专注而肃穆,他的声音在山风里缥缈而庄严。我看着暮色笼罩了整座山,偶尔有几只山鸟发出怪异的叫声。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割破了寂静,如同河坝突然被冲垮了,洪水一泻千里,畅快淋漓地发泄着,呜咽着。我看见智能和尚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一脸的惶恐和莫名其妙。

4



  你们有没有觉得,百丽河是一条妖河。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们在百丽河边钓鱼,智能和尚对我和王一鸣说,它太清澈了,当你凝视它的时候,它会向你抛来魅惑的目光,勾人心魄,使你情不自禁地想扑到它的怀里。难怪这里的老百姓说河里有勾人的水妖。

  秃驴,你心思不纯。我说。我躲在河边的树荫里,看着河里的水草妖娆地摆动。

  高辉,听说你们当和尚很挣钱,我想来你庙里当和尚,我他妈的缺钱。王一鸣说。王一鸣在本地一家企业当技工,每月挣六千块钱工资,三千块钱要给儿子交学费。

  让小柯给我当干儿子,他的学费我来承担。智能和尚说。

  我不能白要你的钱,梅子会看不起我。王一鸣说。

  秃驴,鱼上钩了。我说。

  和尚拉起钓竿,钓上来一条手掌大的鲫鱼,他把鱼从鱼钩上取下,又扔进河里,念道,阿弥陀佛,下次小心,别再上钩了,都是贪念惹的祸。

  你他妈的是来给鱼上课的。我说。

  你们说有没有河葬?人死了,尸体沉入河底,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在百丽河里河葬。王一鸣说。

  阿弥陀佛,我来陪你。智能和尚说。

  会污染水源。我说。

  阿弥陀佛,也许这是我们的归宿,人生有报应啊。和尚说。

  我的心一凛,沉默。

  他们两人做什么事都喜欢凑在一起,连谈恋爱喜欢的都是同一个女人。那年我的一幅名为《魅》的人像摄影获得了全国一等奖,这幅作品的模特就是梅子。我把这幅作品在他们面前显摆,胡乱吹嘘一番。他们两个人把我掀翻在地,揍了我一顿。一个说,这是我老婆,你连你弟媳也敢拍!一个说,我女朋友是你可以随便看的吗?之后他们让我请客。别忘了把这个女模特叫来,否则我们跟你绝交。他们说。

  梅子是我的幼儿园和小学同学。据说我刚上幼儿园时不会擦屁股,是梅子助人为乐,为此她还得到了一朵小红花,后来她只要看见我走进厕所,就会跟进来问我,要不要我帮你擦屁股?这是我的幼儿园老师跟我说的,她是我母亲的朋友,现在已经老成了一根木柴。

  梅子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来找我,要我给她拍一组人体摄影。我想留住自己青春的模样。她说。

  全裸?

  对。

  好歹穿一点吧。

  我想等自己老了时,能看到自己的青春。

  我很不好意思,毕竟是熟人。我拍过很多人体,但拍的都是模特。我拒绝了她的要求。她说,那我找别人去了。我不放心,我知道一些男摄影师的德性,我也担心作品外泄。我只好答应了。我借了朋友的工作室,完成了这次拍攝,把作品装进U盘,交给了她。她看着那些照片很开心。

  想不到我这么性感。你就没有一点点动心?

  你别说这种话,我就一流氓,不是什么好人,女人我见多了,都差不多。我说。其实我私下里很想保留一份,没人的时候可以独自欣赏,但最后我为自己的龌龊想法感到羞愧,删掉了。照片里的梅子,有一种魅惑的力量,她的眼神可以掏走你的心神。

  我后来请王一鸣和王高辉去一家叫老顽童的小饭店吃饭,这家饭店是我们的窝点。那时候我们经常在这里喝酒,比赛谁的肾好,能憋尿,憋不住了就跑出后门,往饭店后面的河里撒尿,比赛谁尿得远。老板娘漂亮风骚,我给她拍的一张人像就挂在饭店大厅的墙上,照片里老板娘搔首弄姿,很惹人眼。我打电话给梅子,问是否可以共进午餐。梅子说能白吃谁不来?她进门时看见还有另外两个人,愣了一下。

  梅子。王一鸣。王高辉。我介绍道。

  那天王一鸣和王高辉都装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啤酒,像两个傻×。我觉得挺没劲,就把老板娘叫来,和她划拳,老板娘输了几局,几杯酒下肚,满面桃花,豪气冲天,把外衣一脱,抖着奶子和我继续划拳,发誓要让我躺着出去。梅子看了几局,也学会了,她用手一挡,推开老板娘,说,我来。她也把外套一脱,露出里面的吊带衫,说,我不信我就赢不了你,好歹幼儿园时替你擦过屁股。几个人哄堂大笑。划了几局,我输得一塌糊涂,那天喝的是店里自酿的烧酒,已封存五年,我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包厢的地板上,身上盖着老板娘的那件外套,那三个人早就跑了。我歪歪倒倒走出包间,老板娘说,醒了?你太沉了,四个人都抬不动。

  他们人呢?

  唱歌去了。

  我灌了一杯老板娘递过来的醒酒茶,向老板娘摇了摇手,骑上了电瓶车。骑到半路,手机响了,停车一看,是梅子。

  你醒了吗?我看你对那老板娘好像有点意思,就把你留给她了,给你个机会。你现在没事吧?

  死不了。我说,按掉了手机。

5



  离开老顽童饭店,我骑着车去桃源村,李小萌在桃源村开了个农庄,承包了十多亩地,种樱桃、猕猴桃、番茄等水果。她喜欢和动物打交道,所以读了个农大畜牧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大型畜牧养殖场找了份工作,工作内容包括阉割那些雄性家畜。老田知道了这事,跑去把她叫了回来,给了她十多亩地,开了这个农庄。老田对李小萌说,一个姑娘家,整天阉动物的鸡巴,以后怎么找对象!从她曾经从事的工作来看,她应该五大三粗,但其实她很瘦弱,很难想象她是怎么给那些大型家畜阉割的。但她曾经从事的工作给我留下了浓厚的心理阴影,好几次上床的时候,我都会盯着她的手,想起那把阉割的刀,然后一激灵,感觉下身发凉,抽紧,然后就无能为力了。

  我赶到农庄时李小萌正在草莓地里摘草莓,见了我,没理我,我没话找话,她还是不搭理我。我说,我走了。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她。她抬起头看看我,她的目光很忧郁,她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在你的电脑里看见了许多照片,她说,都是女的。

  嗯。我应道。

  前天晚上我请她去看了一场电影,我已经好多年没看电影了。对我来说,看什么电影不重要,甚至看不看电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她约出来,两个人能在一起,打发掉晚上无聊时光,最好还能做些什么。那天放的是一部美国电影,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她和我一样,也心不在焉,于是我拉了她的手,走出了放映厅。

  去哪儿?她问。

  去我家吧。我说,我那儿有军旗和五子棋,你喜欢下军旗还是五子棋?我在市区有一套百把平方的房子,是父母帮我买来结婚用的,我平时就住在那儿。

  我喜欢算二十四点。她说。

  可以,我那儿有扑克牌。我说。

  我的住处离电影院不远,路上我买了几瓶啤酒和一袋熟花生米。我们坐在客廳里边喝酒边玩二十四点。我说,算二十四点你一定算不过我,要不我们赌点什么?敢吗?

  赌什么?

  谁输了脱一件衣服怎样?电视里经常有的桥段,我们也来一次?我斜着眼看了她一眼,居心叵测地说。

  可以。她喝光了易拉罐里的啤酒说。

  打赌的结果是,我脱得只剩下裤衩,而她,只脱掉了外套。不能再赌了,再赌我就光屁股了。我说。

  我无所谓,动物的那玩意儿我看多了,你也跟它们差不多。她满嘴酒气,说。

  今晚别走了。我拉住她的手,说出了我的目的。

  她不作声,我感觉她身体微微在发抖。

  会不会怀孕?我问。

  大姨妈前天走的。她轻声说。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看见她坐在床头盯着我,那目光很凛冽,让我想到她是否也这样盯着那些待阉的牲口。

  你会不会跟我结婚?她说。

  会。我盯着她的右手,她的右手手指白皙而颀长,很适合做阉割手术。我心一凛,打了个寒战。老实说,有好几个女人曾经在这儿过夜,但她们从来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打开抽屉,拿出一把钥匙给她。这是这套房子的钥匙,你拿着,以后你是这儿的女主人。我说。

  我今天早上去了你那儿,你不在,我打开电脑想上一会儿网,我不是故意看你电脑的,那些照片都在桌面上。她说。她拎着一篮草莓向我走来。

  那些都是模特,我说,在场的摄影师有好几个呢,又不是我和她们独处。那些人拿了钱后各奔东西了。

  你就不能拍点别的?

  我什么都拍。我说,局里宣传窗里的那些宣传图片都是我拍的。我拍的更多的是那些正能量的东西,我的一幅反映警察风貌的作品曾在公安系统全国摄影比赛中获得一等奖,为局里争了光,为此还受到了局领导的表扬。否则,以我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早就被开除出公安队伍了。

  你就没一点动心?

  见惯了,没感觉。

  对我也没感觉了吧?

  不不不,很有感觉,那晚你应该能感觉得到。

  我手里有一张我父亲的照片,太小了,我想放大些,安进相框放在桌上。你能帮我放大吗?

  可以,我去想办法,我说,但不可能放得太大,画面会糊掉。

  我们来到她家,她母亲不在。她递给我一张照片。我的父亲在郊区开了家超市,每晚九点钟超市关门,他都会按时回家,从超市到桃源村,他要走近一个钟头的路程,他喜欢走路,这是他唯一的锻炼方式。每晚他十点左右到家,然后检查我的作业,给我煮夜宵。十年前夏天的那个夜晚,我没有吃到他煮的夜宵,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了。她说。

  我看了一眼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精瘦,剃着小平头,眉毛很浓,脸部线条刚硬,两只眼睛聚着光,下巴右下角一粒黑痣。他的目光让我害怕,我连忙把照片揣入口袋。

  我走了。我说。

  不留会儿?李小萌目光忧郁。

  不了。我骑上电瓶车,逃跑似的开走了。

  我回到自己住处,躺在床上瞎想,想起李小萌父亲的目光,那目光像是要索命,让人心惊肉跳。过了会儿,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王高辉和王一鸣。这俩货嬉皮笑脸,说是来负荆请罪。

  梅子呢?

  回去了。她说这辈子不理你了,就理我俩了。王高辉兴高采烈地说。

  我看看他俩,心里很忧伤。我得跑到外面待几天。我说。

6



  我去所里时在门口遇见了所长,我忽然想起王队这几天一直没来找我,难道他抛弃了我?我问所长,案子查得怎样了?所长说,刚有了一条线索。他看了我一眼,说,跟你说了也没用。我讪笑了几声。正说着,王队驾车赶到。他从车窗里伸出脑袋,说,你俩愣着干什么,上车!

  我也上车?我问。

  上来。王队冲我喊。

  我鉆进车里。王队说,尽管你去了也没什么用,但你得跟着学点,你不能一辈子去拍女人的屁股。

  我说,谢王队。我想对他说其实我现在很少拍女人的屁股,但我觉得此时闭嘴比较好。

  原来这几天都是所长陪着王队在调查。他们得到了一条线索,桃源路口向东有一个废品收购站,王耀庆死前去那儿偷过铜线,被老板抓住了揍了一顿。我们赶到那家废品收购站。这是一座老的仓库,背靠着山丘,连着五间平房,石灰墙黑瓦片,墙壁上红漆刷着的几个仿宋体美术字还隐约可见:农业学大寨。院子里和屋子里堆满了书籍报纸和各种金属件。院门口墙上用红漆刷着:有福废品收购站。

  我收了二十多年废品,一直安分守己。老板说。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发福的中年人。

  这个人你见过吗?王队掏出王耀庆的照片。

  老板看了一眼,抓抓头皮,说,见过。听说死了。

  你干的?所长说。他的眼睛盯着那个老板,目光阴冷。

  不不不,不是我,那天夜里我把他揍了一顿,他走时还活得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老板说。

  你为什么不报警?王队问。

  我把他揍了,不敢报警。这个人是个软蛋,他什么都招了,我开了二十多年废品收购站,他最早到这儿偷废铜废铁也是二十年前,偷了然后卖给别的废品收购站。你们也知道,我这儿是本地最大的废品收购站,被偷走些东西很难发现。不过他说以前偷走的东西他会赔我,他马上会有钱。

  马上会有钱?王队沉吟着说,谁会给他钱?

  不知道,他没说。老板脸上挂着讨好的表情。

  王队和所长走来走去,东看西看,后来两人都望着后面的山丘。

  后面山丘上应该有一条被灌木遮掩的小道,沿小道下山可以绕到收购站的边门,撬开边门,就可以进入仓库。我说。

  你怎么知道?所长转过头来问。王队也看着我。

  我刚才观察了一下。我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慌,避开他们的目光,说。

  那个王耀庆后来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的?王队问。收购站外面横着一条乡道。

  那边, 那边。老板指了指说, 桃源村方向。

  我们坐上车,往桃源村方向驶去,驶过几块油菜地,不一会儿就到了百丽河边,沿着百丽河边的乡道开了一会儿,就是王耀庆淹死现场。我们从油菜地边的田塍上走过去。所长和王队在河边站了会儿,王队看了看油菜地,油菜地地势比较高,油菜长到了他的肩膀边。

  再过段日子就要结菜籽了。王队说。

  既然来了,去普济寺看看吧,据说是隋朝时候建的。所长说。

  我们驱车到了普济寺,在门口停车场停了车。进到寺里,见今天香客不多。智能和尚站在大樟树下,不知在干什么。见了我们,连忙走了过来。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 道。

  这位是公安局刑警大队的王队长,这位你认识,我们所长。我介绍道。

  两位领导光临敝寺,是敝寺出了什么事吗?和尚问道。

  这棵大樟树两个人围不过来吧。王队看看树干,又抬头看看树冠,说。

  起码得三人。这棵树是隋朝时候的吧?我问和尚。

  嗯,嗯,也许吧。和尚心不在焉。你刚才说什么?

  隋朝离现在二百年吗?王队说。我一看,树上挂着一块金属皮,上面写着,树龄二百年。王队和所长在寺里到处逛。和尚把我拉到一边,说,怎么回事,查案怎么查到庙里来了。你们发现什么线索了吗?我笑着拍拍他的肩,开玩笑说,保密,这是纪律。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李小萌了,家里也没有。我说。

  我这里她也好几天没来了。和尚说。

  回到家,我给老田打电话,向他询问李小萌的下落。老田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老田的话我信,当初,我向李小萌提出分手,李小萌不同意。李小萌说,既然睡过了,就是一辈子,否则,死。她的话让我震惊,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孩子。李小萌说,我爸爸很多年前失踪了,超市收银柜里的现金也不见了,很多人都说,他不要我和我妈了,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私奔了,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阴影,我一直不敢谈恋爱,怕被男人抛弃,现在,好不容易爱上了一个男人,你要抛弃我了吗?我忽然很想打自己一个耳光。我说,我得冷静冷静。第二天晚上我值完夜班回家,半路上被一群人围住揍了一顿。等那班人散去,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老田,老田说,我的外甥女你也敢骗?你不怕遭报应。我说,今天早上我就已经改主意了,我打算明天向她求婚,戒指也买好了,你他妈的打人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清楚!哦,手机那边说,我到时红包给你包得再厚一点。

  我睡了一会儿,醒来看了看手机,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智能和尚打来的。我回拨过去,那边传来: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7



  我和王一鸣、王高辉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高中,而他们两个去了职技校。两年后王高辉因为和另一个男同学抢女朋友,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王高辉一离开学校,王一鸣也退学,跟着王高辉混,父母怎么骂都没用。那时候他们两个混迹于歌厅夜总会网吧,喝酒打架赌钱,身边经常换女人,十六七岁二十几岁的女人都有。我高考结束那年暑假他们来找我,还给我带来了个女人,说是要成立一个飞龙帮,推举我当帮主,他们当副帮主。我知道自己不是当流氓的料,当场拒绝。这个飞龙帮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不过从此以后,只要放假,他们去歌厅酒吧时都会来叫我。我有时去有时不去。我也学会了喝酒泡妞吹口哨。王高辉朋友很多,经常一呼一群,每次吃喝玩乐都是王高辉请客,感觉他就是个大哥。他们有时也会去打架,每次打架前,王高辉都会对我说,你可以回家了。

  后来年岁大了,我们才安分起来。王高辉开了家装潢公司,王一鸣进了工厂。而我,大学毕业后进了公安局。自从我把梅子介绍给他们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直到有一天,王高辉来我的住处找我,说是要陪我喝几杯。

  王一鸣呢?我问。

  他和梅子去自驾游了。我的车也被他开走了。

  哦。我说,难怪想要喝酒。

  他拿出一瓶白酒和一只烧鸡,找了两个茶杯,倒上酒,往我的那只杯子上一碰,说,与往事干杯。

  从此我们很少聚会。偶尔有人提议聚一次,我带着李小萌,王一鸣带着梅子,而王高辉带的女孩子却经常换,有一次还带来过一个四十来岁的少妇。聚会时气氛也不热烈,各怀心事各有顾忌的样子,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有一天深夜,我和李小萌正在睡觉,我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梅子。

  你快来,到金盛娱乐城门口,出事了,快點。那边梅子喊。

  有紧急任务。我对睡眼惺忪的李小萌说。我穿上衣服,冲出家门,开电瓶车赶到金盛娱乐城。没见到人,四处找,终于在北门口找到了梅子。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梅子冲着他在骂,让你不要再和那些人来往,你偏不听。这个大哥有什么好当的!你这副样子,哪个女人肯嫁给你?女人就想安安心心过日子,这样的日子,你能给吗?我跑过去一看,地上躺着王高辉。

  他怎么啦?

  在娱乐城玩,让一群流氓打了,一定是他得罪了他们,人家报复他。梅子说,我也不敢报警。

  我蹲下身子推了推王高辉,这家伙酒气冲天,居然睡着了。他的脑袋血迹斑斑,我查验了一下,估计问题不大,是皮外伤。去医院检查一下放心些。我说。我踢了一脚王高辉,叫道,醒来,醒来了。他哼哼了几声,吧唧了一下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梅子。

  我刚躺下,就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里声音很嘈杂,他好像喝醉了,喊我的名字,我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哪儿?在哪儿?小姐这里是哪儿?金盛,哦,我在金盛,后来就只听见音乐声和嘈杂声了。我不放心,赶过来找他,结果看见他被一群人围着打。梅子说。

  我去叫出租车。我说。

  后来梅子和王一鸣结了婚,我也和李小萌结了婚。日子淡淡地过。没事的时候,大家也不怎么来往了。

  早上醒来,我又给智能和尚打电话,那边还是关机。我在老和尚面馆吃面时,接到老田的电话,老田骂骂咧咧地喊着,又淹死一个,这条河奇了怪了,我得请人做做法事。又有人淹死了?我确认道。死了,这个人你认识,智能和尚。老田道。我一口面吐了出来,抓起帽子扣在头上,钻进车就往桃源村驶去。面钱明天给。我透过车窗冲老板喊。我赶到现场时所长和王队已经在了。桃源村的王老虎在这个河段放了鳗钓,今天早上来收钓,鳗一条没钓着,拉上来一具死沉死沉的尸体。

  老田很沮丧。他原本打算把河岸整治一番,修一条栈道和几个钓台,再建几间农家乐,搞休闲旅游,现在出了这么多事,砸了。我看着智能和尚的尸体,想着昨天还好好地聊着天,现在人没了,心情郁闷到了顶点。我很想踢他一脚,问他一声为什么?难道真的去陪王一鸣了?这条河真的是我们的宿命?

  到了普济寺,我看见几个民警在智能和尚的房间里翻看拍照。和尚的床有一个暗格被发现了,民警从里面掏出一叠叠的百元大钞,堆了一堆,足有二三十万。

  你得跟我去一趟警局配合调查。王队对我说。

  明白。我说。

  我们调查了智能和尚的通话记录,发现他生前最后几个电话是打给你的。在审讯室,王队亲自讯问我。

  是的,我说,我当时睡着了,所以没接。

  他为什么打电话给你?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也奇怪。

  你觉得应该会是什么事?

  好像也没什么事。我努力想了想说,我是和你们一起在普济寺和他分手的。

  他这段日子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不知道,好像也没什么事。

  你昨晚在哪?

  在家睡觉,八点开始睡的。

  你们是朋友?

  对,二十多年的朋友。

  他又问了我一些问题,然后让我走了。我出了警局,去西横河找梅子。我敲开门,梅子手里端着饭碗,正在给小柯喂饭。

  智能和尚死了。我说,王高辉死了。

  梅子惊愕地张着嘴。怎么死的?她声音很低沉,坐下继续喂饭,她把饭塞进小柯嘴里,用汤匙把小柯嘴边的饭粒刮进嘴里。

  水里淹死的。不知是自杀还是谋杀。

  哦。她用毛巾擦擦小柯的嘴。继续喂饭。

  从他的床下搜出了很多现金,他一个和尚,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梅子站起身,走进房间,拎出一个袋子,袋子看上去很沉,她把袋子放在我面前。我打开一看,一袋子钱。

  王高辉给我的。我不想要。正打算怎么还他,没想到他死了。

  算他还有义气。我说。

  他说他要在死之前给儿子存下一大笔钱,让儿子这辈子有人照顾,他说他实在难以想象,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儿子会怎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梅子抽噎着说。

  他有儿子?我吃惊地问。

  小柯。梅子说。

  哦。过了一会儿,我应道,我头疼,脑袋胀鼓鼓的。我不想说话。

8



  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我总想着逃离这个家,却又总是记挂着李小萌。就如同李小萌痛恨她的父亲,却又牵挂着他一样。结婚后,她把她父亲的照片放在了床头柜上,他的父亲就这样监视着我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他目光阴冷,让我不寒而栗。他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的面目如此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并不时出现在我的噩梦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被一个噩梦缠绕,在梦里,我无助地陷入了百丽河的水中,那些水草纠缠着我,把我往下拉。而那个人,脑袋浮出水面,面无表情,如同对周围熟视无睹。这些年来,我和王高辉、王一鸣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都在等待着一个结果的来临。他们两个都是宁可自我毁灭,也不肯低头的人,而我,像无赖一样地活着。后来我让李小萌把她父亲的照片收藏了起来,但我依然感觉到那个男人在监视着我,他就在厨房里,卫生间里,客厅的沙发上,床上,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其实,他就在我的心里。更让我恐惧的是,我在李小萌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目光!

  我决定逃跑。

  我坐上火车,汽车,去各地参加各种摄影活动,和各色女模特鬼混,以至于局长三番五次地告诫我,要把我开除。我把各色各样的人体摄影照片放在家里的沙发上,电脑的桌面上,以便李小萌随时都能看到。那些女模特姿势豪放,让李小萌崩溃。她跟我吵架,一吵架我就离家出走,然后在远处望着自家亮着灯的房间骂自己是畜生。王一鸣死了以后,我经常去梅子家看她,李小萌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以为我包养了梅子。

  你连朋友的老婆都要,你是不是人?她说,你不怕她老公半夜三更来找你!

  我不做任何辩解。

  有一天晚上十来点钟,我从梅子家出来,走出小区门口,我看见李小萌站在那里。我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我们离婚吧。她说。

  我如释重负。

  老田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湖底庵看看,李小萌可能在那儿。离婚后李小萌就信了佛教。我赶到湖底庵。湖底庵是个尼姑庵,不大。我在一间小厢房找到了她,她正在诵经。我站在一边等。她诵完了一段,没理我,喝水。

  回家吧。我说,我们复婚,我打算改邪归正,你收留一下。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前不久刚知道李小萌抑郁了,我得陪伴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会很痛苦。

  我打算放弃摄影。我说。

  她还是没理我。

  王高辉死了。我说。她一愣。看来她在湖底庵待了近半个月,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就是个骗子。她忽然开口了,他根本不是个真和尚,对佛教没有一点敬畏。她很愤怒。

  怎么啦?我问。

  有一天晚上我去普济寺找他,想和他商量第二天念经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走到门外我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一个男的说,我一直在观察,你庙里经常搞活动,挣了很多钱,这么多钱到哪里去了?都被你私自藏起来了吧。你一个和尚贪污庙里的钱,你分我一点,我不去告你。

  还有这事?我故作吃惊地说。

  智能和尚说,阿弥陀佛,我藏著,也是庙里的钱。那个男的说。我看见你拎了一袋钱,半夜三更地出了庙,我没追着,但我确定那一袋是钱,因为你点了一遍。智能和尚说,拎出庙去,还是庙里的钱。梅子说。

  你放心,智能和尚不是贪财的人,他的钱必有用处。我说。

  你听我说完。那个男的说,我十多年前就认识你,那晚,在有福废品收购站,你和另一个人,抬走了一截钢管,我记性很好的。

  还有这事?我大吃一惊。

  我当时朝窗缝里望了一眼,那个男的是个独眼龙,眨巴眼睛时,一副很凶的样子。

  啊?你确定?我说。

  我确定。后来智能和尚说,施主既然是老朋友,那么,让我们喝一杯,边喝边谈谈钱的事。李小萌不停地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你说,他一个和尚,贪财,喝酒,像个和尚么!喝的还是五粮液。

  不像。我说。我转过头去,看着庵前的湖,夜色正从湖的那边漫过来,湖上面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水汽。一只黑色的鸟掠过湖边的树林,发出一声凄惨的鸣叫。我用手掌抹了一把脸,缓步走出湖底庵。我开着车,漫无目标地跑着。后来,眼前出现一片水色,百丽河!我下了车,在河边走着,夜色已经笼罩大地,田野一片寂静,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我在岸边蹲下,凝望着百丽河。河里倒映着天空和云朵,还有黑乎乎的庄稼。透过水波,我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年夏天我大学放假在家。晚上,我正在看电视,电话响了,是王一鸣。你快过来,到利马游戏厅门口,快,带钱。他的声音很着急。我赶到利马游戏厅门口,看见王高辉和王一鸣被一群人围着。原来王高辉借了高利贷,这班人是找他要钱的。

  带钱了吗?王一鸣看见我,问。

  我连忙掏衣兜,翻出一卷钞票。王一鸣夺了过去,递给一个带头的。

  怎么才四百三十块钱!还差八千多!那个人数了数说。

  王高辉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模样,王一鸣死死地抱住他,唯恐他跳起来。

  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不还,敲断一条腿。那个人说。

  我们四处游荡,想着到哪儿去搞钱。向父母求助是不可能了,他们的父母早就不管他们了,他们也不想向父母低头。我们沿着马路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郊区,看见前面有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我们走上小山丘,看见下面有一个仓库。去看看。王高辉说。我们走下山丘,看见一个边门。你在外面守着,看见人来学夜猫叫。王高辉对我说。他们撬开边门进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了,很失望的样子。是个废品收购站。王一鸣说。

  我们继续游荡,看见黑压压的一片房子和一个个灰暗的窗户。其中有一间房子门开着,亮着灯,那是一家超市。我们轻手轻脚走了过去,躲在暗处,我们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整理收银柜。后来他熄了灯,关上超市的门走了。

  我们尾随着他。他显然没有发现我们。走了一段路,走上一条机耕路,两边是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络麻。王高辉向王一鸣一招手,两人跑过去,捂住中年男子的嘴,拖进了络麻地。我惊呆了。我想跑走,又觉得这样做不够义气。络麻地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王一鸣惊恐的声音。

  真死了?王高辉声音低沉而恐惧。

  我连忙跑了过去,只见他们两人拿手机的光照着那个男人的脸,手在那个男人鼻子底下试来试去。

  怎么办?我两腿发抖,想跑。王高辉一把拉住我,说,跑不了,都有份。

  那边有条河。王高辉跑到地的尽头看了下说。

  扔河里去。王一鸣说。

  会浮起来的。我说。

  我看见废品收购站有一段钢管,走,我们去取。王高辉说。你在这儿守着。他对我说。

  我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逃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地来了,扛着一根钢管,王一鸣还背着一圈铅丝。他们搜走了那个人身上的钱,把那具尸体捆在钢管上,抬着走到田的尽头,眼前出现一条河,很宽阔,河岸平坦。两人抬着尸体淌进河里,向河中心走去,走了几步,水没了肩膀。两人把尸体用力一推,尸体向河中心去了。

  我从河里收回目光,默默地站在河边。此时,河岸边地里的油菜花正开得鼎盛,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凋谢,结荚。我满眼泪水,再次凝望湖水,它清澈、深沉、妖媚,蛊惑人心,散发着召唤的力量。我向水中伸下脚去,水很快漫入皮鞋,冰冷。我迈开脚步,渐渐地陷入了百丽河的水中,无助而孤单,那些水草纠缠着我,把我往下拉。恍惚中,我看见一个脑袋浮出水面,面无表情,如同对我熟视无睹。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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