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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形前进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57
林宕

  



  老谷仓原是老地主乔富根家的房子,这类房子,被村里人称为“掩舍型”,也被人称为地主房。地主房尽管是平房,却有五根屋脊,除了屋顶正中的正脊外,四只屋角斜对正脊还有四根斜脊。在横泾村,还有一类房子,只有一根屋脊,被称为“硬山头”,也有人称它为农民房。

  地主房当然比农民房好,可地主房里的人已被赶到了农民房里,这地主房也被当作了谷仓。没有人反对农民房里住人、地主房里放物。后来,横泾新造两间谷仓,曾经放物的老谷仓里就重新住人了,不过住的是“坏人”:各类破坏分子、贼骨头等。这贼骨头里,包括偷人的,也就是偷婆娘的。

  秋生被押到老谷仓里时,那里刚放出一名后生。后生被关,是因为破坏灭虫灯——其时,在横泾的许多田头,放着一个盆子,盛着水,水里洒着一层柴油,盆中间放一盏油灯。夜里,蛾子朝灯光飞来,撞进盆里,会被柴油粘牢,不能脱身,就此丧命。秋生进了老谷仓后,才晓得当时待在老谷仓里的人中,后生是头一个进来的。按老谷仓规矩,每新进一人,老谷仓里面头一个进来的人就要在第三天被释放,如此循环(这大概是受制于老谷仓的面积吧)。为啥不是第二天而是第三天释放呢?那是因为老谷仓还有着一个规矩:第二天,被放出的那个人的家人要“拉台子”。“拉台子”就是请吃,是被放出的那个人的家人表示出的一份感谢,名义上,是请新进的人,实际请的是老谷仓里所有的人,包括三个看守民兵。当然,请客的事由民兵代劳。三个民兵中,武刚是头,他会“上香花”(即赶往香花集镇)斩肉。平时,尽管武刚被老谷仓里的人称为“绝棺材”,不过在斩肉时,他会尽量为请客的人家着想。肋条、前后肘、蹄髈等,他稍微买一点,他提回来更多的,是项颈肉以及肚肠、猪肝等下水。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他并非是在为请客的人家着想,因为开吃后,总是三个看守人先動筷头,再轮到老谷仓里关着的人;三个看守人中,又是武刚先动筷头。所以,再哪能,总是武刚吃着最好的——或许,他的心里恰恰有着这样一个阴暗想法:除了他,别人都不能吃上好肉。

  斩罢肉,武刚到肉庄西边的代销店里拷散装酒,乙级大曲,盛到一只铝壳水壶里;还去肉庄东面的“赵家坊”沽“菊红”加饭。然后,大曲、加饭和生肉一道被他拎回老谷仓。肉钿和酒钿都来自那个就要被放出去的人,由他的家人事先拿来,或者事后由武刚去结算。事先拿来的多,事后结算的少——凡有家人进老谷仓的,都会扳着“节头骨”算日脚,当家人终于成为老谷仓里头一个进仓的人后,就开始盼望有人“犯事”,在这种盼望中,好多人会主动寻上来,提前把酒钿肉钿递给武刚。如有不主动的,每当有人新进老谷仓,武刚会在当天带话到即将“出仓”的人的家里,那户人家就会立刻奉上酒钿肉钿,实在没有,也会连忙到亲亲眷眷那里凑。确实凑不全,武刚就问,要不我先垫,弄好后再碰个头?就在事主一面孔感激、忙不迭地点头时,武刚会用开玩笑的声气补上一句,到时拿不出,放出的人要被重新关进去的啊。不知是不是因为武刚的这句话起了作用,事后,还没有哪一户人家不跟他算清酒钿和肉钿的,而真有事先拿不出、事后结算的人家,武刚也是老实的,绝不多算事主家一分一厘。当然,事主事先给的酒钿肉钿,他也绝不会用剩一分一厘,斩好肉、拷好酒,如果再余下一毛两毛,他就买一两包蹩脚烟,再剩,却凑不成一包蹩脚烟,他就买几块梨膏糖。香烟和糖,他也不会私吞,全带转去“共享”。

  “上香花”时,他不用买地头菜。老谷仓后面有块空地,一年到头,住在老谷仓边上的仙宝把这块空地种得满满的,武刚他们随时可以去做菜。因为地是集体的,仙宝很识相,有时会主动把装满菜的篮头往三个民兵面前递。撞到有人偷菜,仙宝也会说,作吧作吧,这菜就是种给大家吃的。这样,别人都不反对她揩集体油,这块空地就一直由她种着。

  现在,更没人阻止她耕作那块空地了,因为,是仙宝家的灶头,烧熟了武刚斩来的肉——最先,是民兵康达在老地主家的旧灶头上烧肉、炒菜,后来仙宝自告奋勇,由她来烧肉、炒菜。当武刚第一趟吃仙宝烧出的肉、炒出的菜时,立刻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不晓得是仙宝烧得比康达好,还是她家的灶头比老地主家的灶头好。

  这次,由破坏灭虫灯的后生家“拉台子”。后生的爸提前把铜钿给武刚了。武刚也终于为他家采办好了酒肉,走进了老谷仓。仙宝和康达已经候在老谷仓前的场地上。武刚一到,仙宝接过生肉,来不及多说啥,就朝自家灶头那里走。康达一脚跟上。

  平时,“红白喜事”不多,这里的人难得“吃肉饭”。现在,因为老谷仓里有“新人”和“旧人”交替,一顿“肉饭”就等在前头了,哪能让人不着急呢!仙宝清爽别人的着急,所以,她几乎是奔到了她家的灶头前。

  灶头上,汤罐里的水早已潽了,冒着热气。康达做仙宝下手,用铜吊把水舀到一只木桶里,这是要给猪肉第二趟褪毛,肉庄上的第一趟褪毛从来褪不尽。在康达褪毛、切肉时,仙宝也没闲,在砧板上“嚓嚓嚓”地切菜、切姜和葱,还拿起一把竹刷,在两个铁锅里“唰唰唰”地刷一遍,把粘在锅底上面的饭糍彻底涮洗干净。

  其实,辰光一点也不晏。以往,武刚“上香花”回转时一般不会超过下昼一点,因为他要留出足够的辰光让仙宝炖肉。今朝,他斩好肉、拷好酒回转后,辰光也没过下昼一点。

  就在仙宝和康达忙碌时,秋生妈凤琴来到了老谷仓前的场地上,她走近坐在门边的看守民兵大开,问,武刚呢?

  好像听到了她的问话,武刚从老谷仓的一角转出来。凤琴走到武刚面前,问,我儿子呢?

  几步开外,大开把右手放到身边的日本九九式步枪上。

  武刚说,你去问建中吧!凤琴说,他说问你!

  凤琴要去推老谷仓关闭着的杉木大门,大开用枪柄挡牢她。这枪平时只带3发护枪弹,可只要大开一晃枪,别人就成了“软脚蟹”。凤琴也是,枪柄一碰着她,她就像中弹了,跌坐到了地上。她放声哭起来,哭几声,立起来,再次走到武刚面前。她说,秋生是杀人犯吗?武刚说,不是,秋生真要弄煞美珍,这女人还能活着上岸?

  今朝上昼,生产队长建中的亲婶娘美珍在河岸上走,秋生跟她觌面碰着,他的肩膀就把美珍给碰到横泾河里了。问题是,秋生妈凤琴和美珍昨天刚吵了相骂。见美珍落水,秋生并没有跳下河去救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美珍在水中挣扎,她越挣扎离河岸越远。就在美珍的头差不多要在水面上沉下去时,大壮碰巧路过,他喊一声,还推了推秋生,似乎想把秋生推下河去,让他去救美珍。可秋生只是晃了晃身体,双脚铆定了泥岸,没有跌到河里去,跌到河里去的是大壮,望上去,是大壮把自家推到了河里。很快,大壮把美珍从河里救上了岸。没过多久,秋生就被人押到了老谷仓里。

  凤琴眼神呆呆地望着武刚。武刚又说,秋生真有弄煞美珍的心,会一直站在河岸边不走?大壮是望到他后才走上去的。凤琴说,那你们又做啥要把秋生关起来?武刚说,不是我们要关,是建中。凤琴说,那他做啥要把秋生关起来?武刚说,做啥要关?老谷仓总不能空着吧?凤琴说,空着也不能关秋生!武刚说,别人能关,就不能关你儿子?

  凤琴又要扑向大门,却再次被大开的枪柄挡牢。这次,凤琴没有跌坐到地上。她转过了身体,说,好,我去寻大队长德龙!我不寻建中,我寻大的!秋生真要有杀心,这个女人还能活?秋生真要有害煞美珍的心,会一直立在岸边不走?这话是你讲的!武刚说,你想到大队长面前搬嘴舌?凤琴说,是你讲的,怕啥?武刚说,好,你就去搬吧,看他能不能把你儿子放出来,说不定晓得我讲了这话后,他反而光火,到了该放的辰光也不放!凤琴立停,说,那我不讲这话是你讲的。武刚说,这就对了。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寻他,你以为你是大姑娘?凤琴说,大姑娘能去?武刚说,大姑娘不能去,可去了基本能行;你能去,可去了也白去。既然是白去,劝你不要去了。不过,你也不要伤心,我问你,老谷仓里死过人吗?老谷仓里的人最后是不是都给放了?

  凤琴的面色起了变化。

  武刚回头凤琴,有人就要从老谷仓里出来了,所以他家今朝请客“吃肉饭”。武刚咂咂嘴巴,问凤琴,要不,你留下来一道吃?

  凤琴望一眼老谷仓闭着的大门,说,算了,我还要回家选豆种。

  其實,她已经选好了,已经在一只盐水缸里打捞起了浮着的坏豆。



  第二天早晨,大开和康达带着秋生、老耿和阿五,沿着老谷仓前面路,朝西走。昨晚的“肉饭”,似乎拉近了看守人和被看守人之间的距离,大开从口袋里摸出生产牌香烟,向大家散发。这烟,有锡壳子,没有过滤嘴。秋生平时不抽烟,没接。

  阿五接过香烟,指着大开肩上的枪,用讨好的声气说,重的话,我来帮你扛?

  大开警觉了,瞪了阿五一眼,说,你采毛桃行,扛枪不行。

  都晓得阿五采毛桃的功夫,就是偷鸡的功夫,很了得,可不晓得哪能,这次却是“老鬼失撇”,被隔壁村的人捉牢,也被人扭进了老谷仓里。可是,即便这次被捉牢,也不能否认阿五是个远近闻名的采毛桃高手。阿五采毛桃时,嘴里嚼几节灯草,见树下或竹篱边有鸡群,就将嘴里的灯草朝鸡群喷射过去,鸡以为那些灯草是一粒粒米糁,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抢夺,阿五就往地下一蹲,鸡就到了他的裤带上。鸡是活的,可奇怪的是,鸡到了阿五的裤带上后居然不会发出叫声,他的裤带上呢,也居然能挂四五只活鸡而不会露出一点痕迹。采好毛桃,他能连续走上十几里路,再把鸡从裤带上放下,只只还是活的。

  老谷仓几百米开外有一块场地,再过去,就是稻田。辰光真快,清明浸种的辰光好像过去不长远,谷雨落秧的情景好像就在昨日,眼前的稻骨子已经蜡黄。一眨眼的工夫,秋生、老耿和阿五都已经由正常人变成了“老谷仓里的人”,连小囡都晓得,“老谷仓里的人”就是坏人。秋生的脑子里突然开始了回忆,都说伤心的人容易回忆,不过,秋生回忆的不是伤心事,他回忆的是他妈和别的妇女一道浸种的情景。她们先是汰清爽了几只大缸,加大半缸清水,再在清水里加泥和盐,增加水的比重,为了检验比重的准作程度,她们在每一只大缸里放一只鸡蛋,以鸡蛋浮起为准。接着,她们就将稻种倒进大缸里,用木棍搅拌几趟,让稻种里的瘪谷、杂质浮起来,捞出,剩在大缸里的,就是她们选出的饱满的稻种。大家把这种选种方式叫作“泥浆选种”或“盐水选种”。选出的稻种在大缸的水里浸了两三日后,她们就捞起,稍微晾一晾,就把稻种装进一只只蒲包里。有几日天气干燥,她们就往蒲包上泼浇清水,这些稻谷在蒲包里一直“闷”到落谷辰光。秋生还回忆起男人们和女人们一道做秧田的情景,秧田是一些土质松软、肥力充足的向阳地块,在这些打满了“清明水”的田块里,男人们和女人们有说有笑地翻削、剁碎泥块,还削齐岸脚。他们嘴里像有吐不完的馋唾水,总是隔一歇,就要往自家的掌心里吐馋吐水。他们手中握着的是连缝铁搭,齿端四齿相连。村里供劳作的铁搭还有尖齿铁搭,平时大家也叫它塘扒,用它来岔猪塮,或做别的需要尖齿的生活。除了塘扒,村里还有翻垄头铁搭,尺寸比一般铁搭大,和连缝铁搭一样,齿端四齿相连,这铁搭用来翻豆麦垄头和在越冬稻田里开水沟。

  铁搭的影子刚在秋生的脑子里消失,一阵风吹来,场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秋生连忙闭牢嘴巴。大开却不小心吃进一口,吭哧吭哧咳几记,然后走到了场地西边的一棵苦楝树边。

  大开的身边有一堆红砖,叠成了齐崭的方形,有一人高,宽、长差不多都有两米的样子。紧挨方形砖堆的北侧有一棵小桑树。他望着阿五,朝场地东端的另一棵小桑树努努嘴,阿五就朝它走过去。然后,大开对边上的秋生说,你与阿五,今朝搬砖头。

  哪能搬,来之前,大开已经向秋生、老耿和阿五交代过。只是没有说今朝让老耿记数。场地南端,靠近道路的地方也有一棵树,胡秃子树,大开走过去,在胡秃子树下坐下,摸出香烟来。

  秋生走到砖堆边,开始搬砖。他认为这是一个很省力的活,可过了一阵,他感觉到了不省力。跟以前每趟做重生活时一样,他开始边搬着砖头,边让自家想一些轻松的劳动场景,用来减轻自家的劳累。他先是想到自家在除草,他坐在田里,不紧不慢地挥动着手中的一把板锄。这把板锄很快变成了一把田锄,他握着这把梯形的竹柄田锄,开始由除草变成松土。也像真的一样,劳作内容之间的变换,让他觉得松土的生活很轻松,尽管他的姿势已经由坐着变成了半蹲。他半蹲着松土时,甚至还闻到了泥土的香味,这香味立刻让他警惕起来,他担忧它会很快消失,继而变成另一种味道,于是,他马上在自家的脑子里替换上了一个新的情景。这次出现在情景中的是他妈。她妈蹲在田里打潭,那把潭埘的木柄上装着圆锥形的石头。打好潭,她开始种菜,把黄芽菜的苗一棵一棵地种好。他妈种黄芽菜的情景在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停留长久,很快,他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种番茄秧,她手拿插刀,一棵一棵地种,插刀边的番茄秧变成了塌菜苗。过一歇,插刀变成榫刀,他妈开始种蚕豆苗。潭埘、插刀和榫刀,是他妈平时种菜、种豆用的三样农具。这三样农具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交替的速度突然变快,越来越快,秋生头混了,身体晃一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边上记数的老耿见秋生没有马上起来,走上前,伸出手,摸摸秋生的额角,又把脸转向坐在胡秃子树下的大开,说,他没有发寒热。

  大开坐在树下,似乎在打瞌(目充),听到声音,眼皮掀了掀,又闭上。望上去,他根本没对场地上的情况上心——其实,他对场地上的事一直不上心,他只要保证场地边有一个人在记数就可以了,他甚至不关心这个记数的人到底记得对不对。他这样,没有人觉得他不负责任,他也没有觉得自家不负责任,相反,他还认为他是聪明的,他这样做,只会让记数的人记得更认真,而场地上的人随便哪能走、随便走出哪能的步子,都只会从场地的这边走到场地的那边,再从场地的那边走到场地的这边。

  场地原本是一块打谷场,大开的身边散落着一些已被废弃的用具,箬垫、栈条、篰、栲栳、帘子、柴扒等,这些畚装翻晒和清扬除杂用具,有的颜色已经发白,有的已经散架,却不见人来清理,把它们运到“灰滩头”。“灰滩头”是大盈港港滩上的一个地方,曾经布满乱冢,乱冢间,白骨累累,所以被人叫作“灰滩头”。多年前,那里还是一个暂厝的地方,穷人家用稻草包裹的“柴包棺材”和有铜钿人家棺材外砌壁盖瓦的“亭子”,会经常望到。现在,十几里外造了火葬场,不能乱埋乱葬了,也不能停柩和出现浮厝了,“灰人滩”变成了村里人废弃东西的地方,既有死猫死狗,又有被废弃的生活、生产用品。这个地方终日显得脏乱不堪,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要不在这里捡拾东西,要不在这里相互追逐。他们穿上大人们掼下的耘稻用的草裤,骑上同样是大人们曾经耘稻用过的羊头马,在这里奔突,或者抢夺龙骨车上的一个梿头、一只破旧的荡筛或巴斗。他们很开心,完全体会不到大人们生活上的种种困苦和劳作上的万般艰辛,他们更体会不到现在正被关在老谷仓里的那些大人的不幸和苦痛。

  秋生转一转僵直的头颈,也朝大开望去。大开好像清爽秋生把目光投向了他,睁开眼睛。这次,他没有把眼睛再次闭上,他的目光迎上了秋生的目光。秋生的目光简直就是一道白光,白光里没有一点内容;而大开的目光则是一个黑洞,黑洞里同样没有内容。可是,一旁的老耿好像在白光和黑洞里看到了内容。这内容,让他不得不再次开口,他说,起来吧,屏一屏,会完成今天的任务。

  他还想说,明朝,你就可以替代我,在边上做记数的生活了。可是,他的嘴巴里吐出的是另一句话,毛竹棚要进吗?

  毛竹棚紧挨老谷仓的东墙,密不透风,它被叫作老谷仓里的老谷仓。事实证明,老耿咽下了该咽的话,说出了该说的话,他说出的话可能就是他望到的那个黑洞里的内容。

  秋生立起来,说,我在地上坐一歇,不可以吗?

  接下来,老耿继续用火柴梗记秋生和阿五搬砖的趟数时,还留意着让两个搬砖的人不要出差漏。他这是在对自家的记数负责,他要让自家记得清清白白,讲好了让这堆砖头在两棵小桑树之间来回移动二十趟,就是二十趟。有人曾想在記数时给别人多记两趟,为的是让别人在记数时也给自家多记两趟,结果落空。

  老耿就落空过一趟。他曾给小虎多记两趟,事先也是悄悄回头了小虎的,结果当小虎给老耿记数时却没有领情。老耿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当砖堆在两棵树之间移动了十八趟后,他认为当时正在边上记数的小虎会叫停,就朝小虎望着,嘴角处都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了。可小虎非但没有叫停,而且开口提醒老耿:还有两个来回!老耿听清了,他还要在两棵树之间走两个来回,不,他还要让他面前的这些砖头在两棵树之间“走”两个来回。他听到自家心里“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倒下了,那是他心里的一堆砖头。可最后,他自家没有倒下去,凭着巨大的毅力,他完成了当天的任务。

  这一天,秋生也和那天的老耿一样,凭着巨大的毅力,和阿五一道,完成了属于他们的当天的搬砖任务。同时,成为正式劳力后,他和以前从事过这一生活的人一样,体会到了另一种累。这累不是一下子让你感受到的,它是慢慢地让你感受到的。起先,这累很难区分是一份纯粹的累,还是一份难受,它或许就是由一份难受引起的。这份累由许多根麦芒组成,它们先是钻破你的衣服、粘在你的皮肤上,又钻进了你的皮肤里,在你的肌体里四处游走。你一直在同一条线路上来回搬砖,身体里的麦芒一定会越来越多——后来,秋生晓得,搬砖的人当中,有人曾变直线为“S”形曲线,这是增加了走路步数的,不过据说,增加了走路步数后,押在搬砖人身上的累反而轻了一些。当然,这点“轻”,在总体上改变不了什么,改变不了所有的搬砖人心头那种被白相的感觉,改变不了由这被白相的感觉而产生的那种奇怪的累。

  关于老谷仓里的人搬砖这桩生活,秋生后来总结出了以下几点:

  1.这桩生活让人心里产生滑稽感,怕被路过的人望到。

  2.这桩生活没有实际用场,没有实际用场就不会有动力,没有动力,让人容易生出厌气。

  3.这桩生活是在简单重复,望上去不累,其实很累。

  以上三点表明,这桩生活消耗人的体力不是主要的,对人的羞辱倒是排在前头的,这排在前头的东西倒最消耗人的体力……



  稻柴铺腥湿的气味,人身上的汗酸味,混在一道,就是夜里的老谷仓的味道。老耿躺在北窗下,已经在发出呼噜声。而其余已经躺下的人,都没有睡着,在听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红娟的声音。

  红娟家坐落在老谷仓北面、仙宝家西侧,离老谷仓也就几十米远,所以,在老谷仓里的人听来,窗外的声音特别清爽。

  听着这声音,秋生腰膝处的酸软似乎轻了好多。红娟有时在诉自家的苦,更多的辰光在责骂、数落她男人。她的声音从响起到现在,已持续两三个钟头了。这声音有时被风一吹,就变得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可还是能听得清爽。

  红娟说,你爷娘是人,我的爷娘就不是?你家是金窝银窝?我家是狗窠?

  她的许多话已经被重复多趟,即便被重复多趟,听上去,她的话还是蛮有味道,因为她每趟抖落家事,老谷仓里的听客总会在心里做出不同的联想。

  她又说,我不是人,你是人,那为啥一到夜里,你这个人就像一条啥,拼命往我身上嗅、凑?我真想拿把剪刀过来,比一比,你身上的狗东西硬,还是剪刀硬。

  黑暗中,秋生无声地笑了,随后,他边上的木根也发出“嘿嘿”两声笑。后来,红娟又回到了一个她已经讲了多趟的话题上,她说,你以为你是生产队里的皇帝了?

  红娟的男人是另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她家位于两个生产队的交界处,与建中当队长的生产队接壤。在红娟的数落声和骂声中,红娟男人已经威风扫地,噤若寒蝉。

  红娟说,在家里,你屑壳不捡,是我,弄你吃,弄你着,你却真像条啥,除了往我身上凑,还到处去凑、嗅。红娟又说,我问你,给那条母狗,你做啥只派轻松生活?哪条母狗被你舔过,只要看你的派工!

  木根又发出两声“嘿嘿”笑。

  北窗下,老耿翻身,不再發出呼噜声,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也像是在骂人,只瞬间工夫,他的呼噜声又响起。伴随着这呼噜声,红娟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这狗东西真不要面孔,半夜里往我凑时,白梅白梅地叫……

  秋生以为木根又要笑,却听到他的嘴巴里发出一记特别的声响,旋即醒悟过来:白梅是木根的老婆。

  红娟说,你闭眼睛是为了望到别人……

  阿五发出笑声。秋生在心里说,讲下去!讲下去!红娟好像听见了这话,继续说,即便你嘴巴里没吐出她的名字,我也晓得你们的事!夜里,啥人把她领到了竹园里?你以为我不清爽?

  木根“嗷”地叫一声,然后在黑暗中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阿五也发出了一声叫,原来木根在前冲时一脚踏在了阿五身上。

  老谷仓的门外响起康达的咳嗽声,随即,大门“哗啦”一声开了。月光照进门来,秋生转过面孔来,望到木根中弹了一样就地倒下。

  康达说一声操,又关上仓门。老谷仓里变得一片寂静。北窗外面,红娟的声音也没有了,似乎也是被康达的关门声打断的。一歇后,老耿咕一声,她哪能没有声音了?

  秋生觉得奇怪:红娟说话时,老耿不是打着呼噜困着了吗?秋生翻转一下身子,想早点睡,可他的呼吸刚匀称、平缓了没一歇,红娟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这声音就响在他的耳朵边,她像是进了老谷仓,也躺在了稻柴铺上。

  红娟说,秋生,还是你好,不做干部,不会花七花八、七搭八搭。秋生说,只有你讲我好,别人还讲我抢别人女人呢!

  秋生舔舔嘴唇,回忆起了自家一段铭心的经历。旧年春天,跟他偷偷相好了的一段辰光的红莲要出嫁了,要嫁给隔壁村的阿戆了。可是,就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她走进了秋生家。

  红娟说,你这哪里是抢别人女人,红莲本来就是你的。秋生说,可别人就是说我抢了阿戆的女人。秋生说,红莲哪能是阿戆女人?在红莲要出嫁到阿戆家前,好多人就在她的腰身上轧出苗头啦,都晓得她已不是阿戆的人啦。

  秋生又翻转一下身子,说,那时已有人望出名堂了?红娟说,是的,啥人没有望出你跟红莲好?秋生说,那我没有对不住阿戆了?红娟说,你没有对不住他。

  秋生一下子从稻柴铺上坐起来,几乎用责问的声气对红娟说,那他家做啥要这样?红娟说,要哪样?秋生说,你清爽的。红娟说,我不清爽。我没听到有啥人说美珍到你们家来闹过。秋生说,可你肯定听说美珍“烧床迹”的事了。红娟说,那是她在搞七捻三,那是她在搞七捻三,说是在给她的新妇“床迹”,可啥人是她的新妇?

  红莲进了秋生家后,不清爽美珍去买了还是捡了一些半新不旧的枕席、被褥、衣裤,放到了门外,还用白灰在这些东西外面撒了一个圈,然后就点火烧了这些半新不旧的东西。当然,美珍在“烧床迹”的前后,都向外放了风,讲是给红莲“烧落床衣”,也就是“烧床迹”。可就像红娟讲的,啥人是她的新妇?红莲都没有进她的家门,她烧啥“床迹”?她这不是在搞七捻三,还是在做啥?

  红娟又说,她烧她的,她讲她的,你做啥要想到红莲?你只当她是发痴了,你想到红莲做啥?秋生说,她这样讲,这样做,有几个人能真正装得成聋甏、哑子?红娟说,这倒是,可红莲真翘辫子,也轮不到她“烧床迹”,红莲可从来没有进过她家的门啊。

  秋生浑身发烫了,感到他血管里的热血在奔突。他捏紧拳头,想把它搠到美珍面孔上。他也懊恼自家当初没有跳进河里去,把美珍揿煞;或者拉牢大壮,不让他下河去救人。当时,只要他做了这两桩事中的一桩,美珍肯定“抬老三”,没命了。不过,讲实话,当初,他心里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所以,建中哪能好讲是秋生想害煞她呢?

  秋生愤怒了,说,我想害煞美珍的话,她还能回到岸上?红娟说,是的。秋生说,所以,建中哪能好讲是我想害煞美珍呢?哪能好把我关到这里?

  秋生猛地立起来,往前跨了几步,想去“冲门”。红娟马上劝他,算了算了,关在这里的,哪个自家能出得去?

  秋生立停,耳朵边继续传来红娟的声音:你也不好,做啥要记牢美珍“烧床迹”的事体呢?为啥自家也把那些半新不旧的东西与红莲搭界起来呢?这样的话,你心里对美珍有“毒”了。秋生说,对,我心里对她有“毒”了。红娟说,就是你心里的“毒”让美珍说你想害煞她,也让建中相信她的话了。不光是建中,不光是美珍的亲亲眷眷,就是别的一些不明真相的人,都相信她的话了。

  秋生像刚才的木根一样,“轰”的一记重新倒向稻柴铺。红娟的影子也马上消失。



  注定了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后半夜,在迷迷糊糊中,秋生被身体左侧的一阵响动惊醒。他一下子睁开眼睛,却根本望不清啥,只听到关节和关节、呼吸与呼吸之间的磕碰、缠绕,听到这种磕碰、缠绕声好像在自我压抑,却又无法压抑住。他还听到一些稻柴也像在发出痛楚的呻吟声。从这些声音中、从声音发出的方位里,秋生判断出,木根和阿五干上了。

  不晓得是因为木根踏了阿五一脚,还是别的原因,两个人反正是干上了。秋生听到一个人骑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是的,老谷仓里太暗,里头的情景他完全是听到的,他听到阿五骑到了木根身上,双手卡住木根的头颈,木根也伸出手来,卡住阿五的头颈。两家子都在用力,既把力道用在对方身上,又把力道用在自家身上:不让自家发出更大的响声来。所以,他们的喉咙头此刻都在发出咝咝声,秋生听出来了,这咝咝声是恼怒和痛楚,秋生还听出来,属于木根的恼怒和痛楚更多一些。

  门外的康达要么是走开了,要么是没有察觉门内的动静。

  秋生的右手捏紧身下的一把稻柴,他瞪大双眼,似乎啥也望不清,却又望清了身边的情景。他是用耳朵望的,他望到木根差点把阿五从身上掀翻,可阿五左右摇晃几记,又骑稳了。

  秋生望到老耿突然坐了起来,朝阿五和木根说,好了!

  老耿是压低声气说的,可秋生还是觉得这声气是那么大,他不由自主地转过面孔来,朝老谷仓的大门望了一眼,然后说,听到没有?聋甏了?

  片刻后,老谷仓里静下来,木根不再犟,阿五也好像仅满足于骑在木根身上,又像在等待着木根把他从身上掀翻下來。门外,纺织娘在叫,叫声却让周围显得更静了。秋生望到阿五终于从木根的身上下来,身体往边上一滚,然后侧身躺下。木根从地铺上爬起来,往前走几步,又在西墙根边坐下。

  木根叽里咕噜地讲起话来。秋生就侧转一下头,机警地往大门望去。对木根的自言自语,老耿倒是宽容起来,他一言不发,似乎在静听,又似乎已困着。

  起先,木根的叽咕声十分含糊,秋生听不清他在叽咕啥,后来,他的叽咕声清爽了一些,秋生能断断续续地听清一些了。木根说,你吃进去的是粪,拉出来的是……你绝子绝孙……

  阿五突然从地铺上挺起身体,低吼。你再讲!木根停顿一下,轻声说,阿五,我不是在讲你,我讲你做啥?

  阿五的身体重新倒下。

  木根继续叽咕,操那,我不是吃素的……不是不报,辰光一到……

  上半夜,是窗外的红娟在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下半夜是木根这样了,村里的不少人怎么都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了呢?秋生觉得奇怪,想,或许他们跟他一样,心里有“毒”吧?不过,他心里的“毒”似乎已经散去,是红娟对他说的那些话,像风一样吹走了他心里大部分的“毒”。

  秋生想安慰木根,刚掀动一下嘴唇,突然听到了木根的低泣声。木根不再叽咕,在伤心地哭了。他像怕门外的康达听见,也像是不忍心再打扰老谷仓里的人,压抑着哭声,这哭声被压得断断续续,还被压出轻微的“嘶啦”声。

  老耿叹口气,翻一下身。木根停止哭泣,双手在身上摸,摸出一根香烟,然后,警惕地转动头颈,四处望望。他把香烟放到嘴上,右手又开始在身上摸。一歇后,他的双手举到胸前,胸前响起一记细微摩擦声,一道火光向秋生射来,随后灭去,木根嘴上的香烟头红了。

  一缕香醇的烟味弥漫开来。呼吸着这烟味,秋生的大脑反倒有点昏沉起来。躺在地上的其他人似乎也不再关心木根,没有人再发声,更没有人起身。他们中的有些人或许真困着了,即使还没有困着,大概也都倦了——他们听红娟絮叨了好几个钟头,又被阿五和木根闹了一趟,觉得是到了该真正困觉的辰光。周围也真正安静了下来。

  秋生困着了,却很快被惊醒。他是被老耿的一声低喝惊醒的。老耿低喝道,你作死啊!

  秋生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一片亮堂。他望到木根坐在一道火光旁边,面孔上带着微笑,却一动不动,似在等待火舌往自家身上舔。

  老耿爬起来,挥舞起自家的上衣。片刻工夫,所有老谷仓里的人都爬了起来,都挥舞起衣裳,扑向火光。老谷仓里弥漫起了烟雾,有人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也有人发出“哇啦哇啦”的叫声。

  “哗啦”一声,大门打开了,大开和康达扑了进来,也加入到了救火者的行列。大开也想脱掉自家的上衣,可他很快转身出门,从西墙边吊了一桶井水飞奔过来。在门口,他差点和老耿撞上,老耿的手上捧着一蓬火,那是他的正在燃烧的上衣。老耿跨出门口后立刻把手中的火扔到了空阔的场地上,然后也向西墙边的老井奔去。

  这时,大开提着的那桶井水已被颠得所剩无几,好在老谷仓里的火势基本被扑灭。大开把桶底的井水往地面上最后的红光浇去,一声“哧啦”,红光像一条急于逃窜的水蛇,扭一扭身体,消失。这时,借着照进老谷仓里的月光,大家望到木根仍旧坐在地上,木头人一样。他的脚边,一堆柴灰还在冒着热气。康达说,起来!

  木根不动。

  康达踢了木根一脚。木根还是没有立起来。

  武刚跨进门槛,说,都出去,都死出去!

  康达用眼神示意老耿和小虎。老耿和小虎就一人架住木根的一条胳膊,把他架到了门外。

  所有的人都立到了场地上,立在了月光下,立在了武刚的对面。有人嘀咕,下作胚,腻心吧啦。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卫兵身上。他赤着全身立在人群中。大家都晓得卫兵平时喜欢光着身体困觉,不过还是有人让他快进去穿衣裳。卫兵说,从内到外的衣裳都被烧啦!

  武刚要卫兵退回到老谷仓里。卫兵咕一声,这里又没有女人。

  不过,他还是转过身来,进了门。大家重新面朝武刚。康达和大开原本立在武刚的对面,似乎察觉到不对,迅速跨前几步,立到武刚旁边。武刚微微侧脸,望着大开和康达,说,你们也想进老谷仓里?今晚守门的是啥人?

  月光下,康达的脸色泛着青色的光泽。他说,我,都搜了的。

  每天天黑前,在被关的人进仓时,康达和大开啥人当班,啥人就要搜一搜他们的身体,铁器、玻璃、钉子等尖硬物不必讲,香烟、火柴等,也不能带进仓里。

  月光把武刚面孔上的凶相照得很清爽,也把康达眼睛里的恐慌神色照得很清爽。翻动一下嘴唇皮,康达想讲啥,老耿却先于他开口,他搜了,搜了我们每个人,搜得很到家,连我们的鞋底都搜了。

  武刚眼睛里含着讥笑,似在问,木根身上的香烟和火柴生脚了?是自家跑进老谷仓的?

  老耿跨前几步,走到武刚面前,转过面孔,朝那些“仓友”望一眼,然后再次转过面孔来,欲语又止。

  武刚说,有屁快放。老耿说,那我就放了?大开说,快放快放!老耿说,香烟和自来火是红娟男人塞进来的,从后窗塞给木根的。他指一下小虎,又说,小虎,你也望到的?是不是?

  小虎上前两步,喉咙头滚动一下,“突”的一声,一口馋唾水就吐在了老耿面孔上。不等老耿有反应,小虎开口说,你以为我不敢讲?不敢做证?

  场地上一片静,大家似在等着小虎讲下去。他又说,是那个贼骨头从后窗塞给他老耿的!老耿摸摸脸孔,说,你这一口我先记着,看到底啥人有种!

  墙边,木根挺直了原本歪歪扭扭的身板。月光下,康达的面色重新泛青,他望着老耿,眼睛里有求救般的神色。老耿的嘴巴凑近木根的耳朵,说,晓得你瘾头大,白梅就让红娟男人给你塞香烟和自来火了,红娟男人听白梅的。

  尽管他是低声讲的,可他的话,大家都听清爽了。

  木根叫,你,嚼狗卵!老耿说,咦,做啥要护红娟男人?他又说,着火这事你想一家子兜着?

  小虎的嘴巴落开,老耿迅速望他一眼,他的嘴巴旋即闭上。这时,木根的身体一歪,像要倒下,被边上的人扶牢。

  康达的面色已恢复正常,喉咙头在滚动,里头像是有着好多话,这些话在他的喉咙头挣扎、奔突,试图冲出他的喉咙口、嘴巴。武刚问木根,是老耿讲的那样吗?

  他的声气一反常态,十分轻柔,像在对一名孩子讲话,引导着孩子讲出实话,似乎只要他讲出实话,不但他所犯的错误可以一笔勾销,他还可以得到奖赏。

  木根低头,又很快抬头,开口说,吃污狗,你吃污拉污……你绝子绝孙……

  他骂的是红娟男人,红娟男人的雅号是吃污狗。

  第二日一早,香花公社来了几个民兵,把红娟男人伟峰和木根押走了。



  秋生对大开说,我们把这些砖头搬到窑厂去吧?

  场地的上空,好像终年尘土弥漫。秋生举手揩一下额角,上面立刻布上几道污迹。大开说,本来就是从那里弄来的,做啥搬转去?

  大开的声气平和。老谷仓着过火后,他和康达的态度都比以前好多了,好像那火反倒把他们身上的火气烧掉了。尽管这样,对秋生的提议,大开还是摇头,然后重新坐到胡秃子树下,闭上眼睛。

  可秋生还是搬着砖头走到了路上,老耿跟上,原先在一旁记数的小虎也搬起砖头,跟上秋生和老耿。

  大开的眼皮似乎翻了翻,随即又闭上,仍坐着不动。

  路上的风似乎比场地上的风凉快,相比在场地上,秋生的脚步也迈动得更快了。他的脚步一快,老耿和小虎的脚步同时变快。秋生还回望了一趟,目光越过老耿和小虎,朝那棵胡秃子树望去。树下的大开像是困着了。重新回过头来后,秋生感到村道上的风更凉快了,手中的砖块似乎也已变轻。他说,把它们搬转去!砖头就该派砖头的用场!他又说,打算住毛竹棚吧!最多住毛竹棚!木根都去住公社的铁棚子了!

  他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身后的两个人讲。

  小虎说,顶多住毛竹棚!把砖头全部搬到窑厂的堆场上去!老耿说,不搬转来了!老耿又说,我们帮窑厂搬,把窑厂里的砖头往船上搬。

  以前,老耿曾在横泾窑厂搬过砖头。麻绳圈的一头套牢自家的头颈,一头甩在背上。砖头就放在麻绳圈里,可以叠到后脑勺那里。这麻绳既起到固定作用,又让砖头的大部分分量被头颈牵起了。尽管砖头的大部分分量被头颈牵起了,可老耿还是反手托牢砖块的底部,人也得弯下去,与地面弯成45度角。那时,市区在建的几个工人新村需要大量砖头,窑厂里就特别忙,许多男劳力来这里上工,整天把砖头往机帆船上搬。堆场离河边的机帆船有三百多米远,搬砖的人不觉得这距离长,尤其当岁数最大的田龙边搬着砖头边唱山歌时,大家觉得身上的劲道更足了。田龙唱山歌时口齿不十分清爽,可喉咙很响,他唱:勿吓风大落雨天啊,力气越用越有啊,呒苦不来钿啊……当时窑厂除了给搬砖工记上工分外,还另外给点补贴。不过,多数人的补贴最后又都还给了窑厂,用来买窑厂的红烧狮子头。

  窑厂管一顿中饭,洋籼米饭、雪菜豆腐干丝,好吃,更好吃的是红烧狮子头,不过免费的狮子头只有一个,要多吃就得付钞票。当时有了钞票也买不到想买的东西,而窑厂的狮子头却可以任搬砖工买,不用摸肉票,只需摸钞票。搬砖工就不“客气”了,有人一顿能吃三个狮子头,当然那是家境好、有“棺材本”好吃的人,不但把当天的补贴还给了窑厂,还动用了以前的积蓄。在窑厂出工的人中,还有一些吃“棺材本”、挖“肉里钿”的人,买了红烧狮子头带回家,给家里人享用。看到挖“肉里钿”的人这样做,不愿挖“肉里钿”的人也想把狮子头带回家了,只是带回的是窑厂免费给的那一个——开始辰光,因为下昼还要搬砖,有个叫雪忠的搬运工就把中午免费打的狮子头放在窑厂东侧的草地里,却想不到出事了——那天歇工后,雪忠走到那片草地里,狮子头不见了,他只望到一堆刚散尽了热气的狗污。对于雪忠来讲,这是个重大打击。发生这事后,窑厂食堂就开始统一保管搬运工们想带回家的狮子头,每人给一个铝盒,第二日再让他们把空鋁盒带转来。

  回忆着过去,老耿感到了一份美好。他又想到那次在草地里丢失红烧狮子头的雪忠。那天,发现丢了狮子头后,雪忠坐在草地上,迟迟不愿回家,像是在等那只野狗归来,而它会把吃进肚皮里的狮子头吐出来还给他。雪忠是在发神经了。第二日,他似乎没有醒转,还在发,在搬砖时,竟然从船引板上掼了下去。大家都笑他,讲他的狮子头喂狗后,他自家也想喂鳑鲏鱼了。见雪忠这样,他们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愉快的上昼。老耿也是,望着爬上岸来的浑身湿漉漉的雪忠,觉得这个搬着砖头的上昼是有趣的、美好的。

  老耿的回忆在窑厂的堆场上停止了。他把砖块卸下来时,窑厂负责人耿光头走上前来,问道,做啥?秋生抢在老耿前头回答,我们把它们搬转来!那边不造房子,放砖头做啥?

  耿光头是老耿的阿侄。大概就是因为这层关系,耿光头似乎没有把这些搬砖的人当成老谷仓里的人。

  耿光头对他阿叔点头,讲声好。然后,他抬头望天,见日头的北面有一朵五彩云,就是这里人俗称的“珥”,就又嘀咕说,南珥风,北珥雨,你们快点搬,天要落雨啊。

  然后,耿光头就钻进了堆场一侧的一扇铁皮门里。

  空身后,春林、老耿、小虎健步如飞,快速返回到了老谷仓西面的场地上。躺在胡秃子树下的大开翻开眼皮,说,只要你们在天黑前搬转来,我就啥也不说了。似乎换了一口气,大开又说,不过,你们最好在天黑前搬转来,不到天黑,可能就要落雨,刚才我走到北面的河浜边,望到鲫鱼浮头、鲤鱼抗水呢!

  听大开要他们把砖头搬回转,搬着砖头再往窑厂走时,秋生他们再次感觉到了脚步的沉重。

  半路上,秋生对老耿说,你问耿光头,窑厂里有没有生活好让我们做?小虎左右望望,说,干脆我们逃跑?

  想起老谷仓里曾有人想逃跑,却被外地民兵押了转来,秋生和老耿同时摇摇头。能那么容易逃的?容易的话,大开他们就是十足的戆卵。他们都不是戆卵,他们聪明得很。他们在看守老谷仓时,敢打瞌睡,就是聪明的体现。

  再次在窑厂卸下砖头后,老耿就去敲堆场一侧的铁皮门。耿光头出来,寡妇鞠妹在门口里侧一闪,铁皮门被重新关上。

  老耿问,光头,这里有搬砖生活要人做吗?耿光头说,没有,有的话早就抽人了。老耿说,别的生活呢?耿光头说,砖都不用往外头搬了,还有别的生活?秋生说,那窑厂熄火了?耿光头说,窑厂哪能会熄火?你希望窑厂熄火?

  秋生想到了窑厂里常年供奉的火神祝融的塑像,嘴唇扭一扭,想说啥,最后却没有出声。不过,他似乎感到自家已讲出了不敬的话。以前,大家讲话都是十分小心的,怕触犯了各行各业的神灵。从小,在耳濡目染中,秋生清爽窑厂的保护神是火神祝融、屠宰场的保护神是张飞、木匠的保护神是鲁班、酿酒坊的保护神是杜康、铁匠的保护神是尉迟恭、理发师的保护神是吕洞宾,还有好多好多,这些保护神的塑像或模张都被各行各业的人供奉着。不过,随着秋生年龄的增大,特别是“破四旧”后,这些被供奉着的塑像和模张基本不见了,人们对行业神的敬畏感也淡漠了,可是,总有零星的场所还供奉着自家的行业保护神,比如窑厂,而且也很难讲那些消失了的塑像和模张是否进入了人们的心里。反正,此刻的秋生感到了自家的不敬,正想找补一句啥,老耿先开口了。他说,真没有生活了?工人新村不造了?耿光头望着老耿说,你们真想搬?金泽公社要造大礼堂,要不先给那边装去吧。

  耿光头望一眼堆场,那里有一个小山头一样的砖堆。他指着那砖堆,说,你们先把它们搬到机帆船上吧。他刚想转身,突然又说,不过没有工分、贴补,也不供伙食,想搬你们就搬吧!

  尽管耿光头这样讲,老耿的情绪还是一下子沉浸到了以前在窑厂里搬砖的日子里,似乎还闻到了一股红烧狮子头的香甜。



  秋生、老耿和小虎拎着麻绳从河边返回时,远远地望到武刚和大开站在堆场那里,就立停了。

  太阳已经不见了,天很低,武刚和大开好像是两朵黑云,在朝他们压过来。武刚说,立停做啥?

  见秋生他们不出声,武刚又说,有力气来帮窑厂搬砖,没力气走这么一段路了?

  老耿跨出脚步,另外两人跟上。空气里已经有了水汽,老耿感到身上的芦席花土布上衣都发紧了。总是这样,每到下雨前,他身上的衣裳就要发紧。他脱下了身上的土布短袖上衣。见状,小虎也把自家的紫花布短袖上衣脱了。和老耿的上衣一样,小虎的这件上衣已经破破烂烂了,因为是用紫花榨成浆汁染的,染上的颜色并不牢靠,衣裳已经泛白。秋生举手,也想脱掉上衣。秋生今朝着的是长袖上衣,扣布,也已经基本褪色,本地的土布品种有扣布、希布、标布、小布等,可不管哪个品种,秋生妈为了使布料更加光洁、挺括,手工织出后,她都要用一块大石头在布上压磨,压磨后的布就有了个新名字,就是原来的名字前加“踏光”两字,或者干脆叫踏光布。为了让踏光布更有质感,秋生妈还用“刮绒”、“药斑”的方法再把布料处理一趟。可是,有啥用呢?用再光洁、再好看的布料做成的衣裳,一旦穿到干粗活、脏活的人身上,这衣裳就分分秒秒间不像样子了,就像现在穿在秋生身上的这件,破旧、褴褛。

  还不等秋生的动作继续下去,武刚说,脱衣裳做啥,想打相打吗?见没人回应,他又说,是谁叫你们来的?是他吗?

  他举手指指大开。秋生摇头。武刚说,是耿光头吗?秋生说,不是。没有谁叫我们来。武刚说,那来这里搬砖做啥?在这里搬砖省力?

  没人回应。秋生的背后,传来小囡的欢叫声。河滩上,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囡在捉蟛蜞,他们手里拿着一片一片的小竹爿,望到小洞眼,就在周围插下小竹爿,一片一片地插,把洞眼下的蟛蜞挤出来,然后一把捉牢。

  武刚又说,是不是在这里搬砖省力?是的话,我就让你们在这里搬吧。不过,你们不能搬到船上。

  老耿突然蹲下来,捂牢面孔,却没有出声——这是一个横泾男人哭泣的典型姿势和方式。可老耿哪能会哭呢?这世上除了他过世了的爷娘,还没有谁见他哭过。果然,他很快重新立起来,别人没有在他脸上望到一丁点眼泪,相反,竟在他的嘴角处看到了微笑。老耿微笑着说,把我们当啥了?武刚说,当啥了?

  老耿笑着侧转面孔,望着不远处的一根水泥电线杆。如果你此刻能望到他眼睛里的神色,那么,这神色是在讥笑那根水泥电线杆。武刚说,就把你们当作老谷仓里的人,你们就是老谷仓里的人嘛!

  武刚转过面孔来,望望大开,又望望老耿,说,老谷仓里着火的夜里,你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老耿,假话!武刚说,真话!伟峰本来就不是个好人,早应该被押出去了!

  武刚跨近大开一步,把脸凑近大开,说,不过,你和康达以后要认我这个阿哥,不要不认!大开说,阿哥。武刚甩一下头说,认了,要听阿哥话,回转吧!

  窑厂上空,有一只鹎鸟飞过,丢下一串叫声,像是告别的声音。就在这明丽的告别声中,堆场上的所有人转过身来,向老谷仓边的场地走去。秋生他们好像仍旧搬着东西,脚步越走越重。

  雨,开始滴里答拉落起来。



  被押走一日半后,红娟男人伟峰就回转了,来到了老谷仓前的场地上。康达和大开都在场上,康達呆立着,像在想着啥;大开抱着枪坐在老谷仓的门边。望上去,那些被关押在老谷仓里的人已经“收工”进仓了。不过,守仓的大开却耷着眼皮,一点也没有警惕性。倒是伟峰的出现让大开激灵了一下,双手立刻放到日本九九式步枪的枪柄上,人也立起来。看大开的样子,伟峰像是前来劫仓的。

  伟峰没有走向老谷仓的大门,他立到康达的面前。康达也已经从一种冥想状态中醒转,神情有点惊愕,随即,像是明白过来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说,回转了?

  伟峰不回答,面孔上现出示威般的神情,整个身体也呈现一种想跟康达打相打的架势。

  伟峰不高,比康达矮半个头,可身板比康达阔了一圈。矮墩墩的他望上去坚实、强壮。这样的人,如果摆出一副凶相,啥人不吓?康达也吓了,康达把面孔转向老谷仓的门,努一下嘴,说,是老耿放的屁。

  伟峰还是不接康达的话,跨前一步,胸部快要贴到康达的身上了。康达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转向大开,可大开见伟峰没有跨近老谷仓的门,整个人已经重新松弛下来,他还是抱了枪,坐回到了地上,事不关己地耷下眼皮。

  康达的目光落在大开怀里的那条枪上,望不出枪柄是啥木质的,可与所有长期遭到手摸的木头一样,光可鉴人。

  望上去,伟峰的两大块胸肌就要从他的胸部弹射出来了,像巨大的拳头一样撞击到康达的身上了——在外面多么横的一个人,在家里却是任凭自家女人红娟数落的,这真让人想不通。康达的女人假使像红娟那样,在家里对他数落不休,他老早让她吃拳头了。

  康达说,是老耿嚼的舌头。

  他说着后退一步,把面孔转向大开,又说,大开!

  大开立起来,走到康达面前。可他已经把枪放在地上,面色平和地望着康达,似在等待着康达的进一步吩咐。

  没有等康达吩咐啥,伟峰已经转过身体,迈着外八字朝场地外走。在场地上站立的几分钟里,伟峰没有讲一句话,可他已经在康达的心里激起了波涛。伟峰走出场地后,康达的内心才慢慢平息。

  康达怕大开察觉到啥,想掩饰似的,对大开说,伟峰居然不怪老耿。他觉得他不能在大开面前丢了面子,又说,不过,他要真对老耿哪能,我也不会对他客气。大开说,有我呢,他进不了老谷仓的门。

  康达瞪一下大开,突然想起了啥,嘀咕一声,木根呢?

  他的目光四下转了转,仿佛在寻找木根的踪影。他又嘀咕一声,伟峰回转了,木根哪能没有回转?

  木根确实没有回转。到了夜快,村里人都晓得,昨日被押走的伟峰回转了,而同样被押走的木根却没有回转,仍被关在公社那间被废弃了的农资仓库里。别人还在传,讲伟峰当生产队长靠的是公社黄书记的关照,他和黄书记熟呢,黄书记哪会关他呢?不会的。这传言,没有让武刚、康达、大开这三个老谷仓的看守人感到奇怪,可让他们吃惊的是,另一个传言也在村里传开了——起先,他们不相信这个传言,可很快,他们相信了。相信后,他们吓了。在老谷仓的场地上,武刚望着康达的眼神,和白天伟峰望着他的眼神一样,让康达后退了一步。可武刚毕竟不是伟峰,康达很快又重新朝前跨了一步,说,你相信?武刚说,你不相信?康达说,我相信。武刚说,我倒有点不相信了,我现在就去伟峰家,去问问清爽。

  武刚转身,朝场地外走。夜色已经降临到武刚的身周,路南面的农作物显得影影绰绰,可坑坑洼洼的路面却在暮色中显得很白亮。武刚一脚踏在那道白亮上,高高低低地朝西走了一段,又拐了弯,落北,走到了伟峰家。

  伟峰家的客堂门开着,昏黄的灯光里,红娟正用刷帚刷着一只篾箩,她穿一条淡湖色的洋纱衫裤,上身衬着一件灰色汗衫。伟峰坐在北墙边的一把藤椅里,下身穿一条黑色老布单裤,裤管绾起,脚上穿一双自制的泥黄竹布袜。他的上身光着,露出一块块肌肉和肌肉上的筋筋攀攀。今晚的红娟,一声不吭。见到武刚的一刹那间,她也不出声,只是抬起头来,望着武刚,眼睛里充满疑惑。伟峰也望着武刚,眼睛里则有一份挑衅和蔑视,他一动不动,肌肉上的筋筋攀攀却似乎在跳动。

  武刚招呼红娟一声,然后在伟峰边上的一张小竹椅上坐下。红娟或许已在自家那晚的絮叨与伟峰的被押之间找到了某种联系,今晚,她简直成了哑子。

  伟峰也不开口。武刚递一根香烟给他,他不接,摆摆手,眼睛里的那份挑衅和蔑视的神情却不见了。武刚说,伟峰,外头传的是真的?

  伟峰还是不出声。武刚像是在自言自语了,外头这样传,还让我今朝夜里困得着吗?伟峰终于开口说,那夜里就不要困了。

  伟峰转过面孔来,望着武刚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怜悯。武刚也似乎捕捉到了伟峰眼睛里的怜悯,他想确认,可伟峰已别转面孔。

  武刚是个外粗内细的人,他想他肯定是望到伟峰眼神的变化了,他也终于在这一变化中做出判断。他把右手往伟峰肩胛上放,轻轻地缓慢地放上去,一点也没有侵略性,体现着一份友好,这友好让伟峰感觉到了。武刚说,伟峰,怪老耿,这次都是他……伟峰说,不怪他。

  武刚的手仍放在伟峰的肩胛上,还在向伟峰传递着一份友善。讲起来,武刚和伟峰还是小辰光的白相淘伴,实际上,伟峰、武刚、康达、大开都是小辰光的白相淘伴,现在,这几个白相淘伴之间即将要发生啥,或许到不了明朝中午,该发生的就发生了。

  那要发生的事已经不关伟峰了,伟峰身上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他被押走,又被放了转来。

  武刚咽一口馋唾水,像是下了一个决心,说,我、康达、大开,三家子里,到底在传哪一个出了问题?见伟峰不出声,武刚又说,哪一个是这次老谷仓火烧的主谋,要搁肩胛?

  伟峰还是不出声。红娟已经走出屋门。伟峰家客堂的泥地皮很光滑,在木门槛蛀出的一个豁口里,一只鼬鼠窜出来,“哧溜”一下钻进了西墙根边的一个地洞里。武刚指指地洞,说,做啥不填了它?伟峰说,填了还会有。武刚说,我们要跟老谷仓过不去,做啥不直接自家烧了它,还烦劳木根?

  一绕到这个话题,伟峰又不接嘴了。他突然立起來,似乎要往屋门外走。

  武刚突然想到了一个传言:伟峰常常要在晚上七点多时出门,有时是去竹园里,有时是去作物长势足的田横头,去做啥?大家肚皮里都清爽。所以,红娟常常在吃好夜饭后,先他一步出门,在附近几个竹园,甚至是整个横泾的竹园边来回兜;她也去作物长势足的田横头兜。她的兜有时是有回报的,可这个回报不是她需要的——她撞见一对雌雄党,雄的,却不是她家的猪头三。被她撞见的雌雄党也很不开心,恨不得搠她一拳。

  上面这事或许也不是一个传言,是武刚在红娟的又一趟喋喋不休中听来的。不管是在哪一种情况下晓得这事的,他都对它有点怀疑:如果红娟真想阻止或捉牢想做龌龊事的伟峰,她不应该先于他出门,而应该相反,跟牢他,盯他梢。怀疑归怀疑,现在,武刚还是禁不住在心里问一声:难道现在到了伟峰该出门的辰光?

  伟峰却在门槛边立定了,转过身来,往回走了几步,几乎要与武钢贴住身体时,他低声对武刚说,我差点成为垫刀头的人。武刚后退一步,说,垫啥人的刀头,我?康达或是大开?伟峰面色一沉,说,我哪能清爽?只有木根清爽。

  木根现在仍被关在公社里,武刚是问不到的。可听伟峰的话,似乎就是木根供出了这次老谷仓火烧的幕后主使——就像现在正在外头传的。

  平时,老谷仓被守得那么严丝密封,被关押的人进出还要被搜身,北墙上焊着钢条的窗户平时也是难得打开,即便在窗户难得打开的辰光,外头人想塞啥东西进来,也会在第一辰光被看守人晓得,因为关在老谷仓里的人是一箩螃蟹,会互相提防、拉扯,不是吗?捉蟹人把一只蟹放到蟹箩里时,他要盖上箩盖,当蟹箩里有了第二只蟹时,他就用不着盖上箩盖了,因为当一只蟹想爬出箩口时,另一只蟹会把它拉扯下来,而蟹箩里的蟹越多,蟹要爬出箩口的难度就越大。

  那被关着的木根到底咬了啥呢?总不可能说三个人是共谋吧?三人确实是共谋了——到时如果啥人也不承认,就只能把他们三个人一窝端。这是肯定的,也是即将要发生的。武刚的呼吸急促起来。

  武刚绕开伟峰,快步走起来。跨出门槛后,他却立停,转身说,伟峰,啥人瞎讲,老天爷会找啥人算账的。



  老天爷还没找瞎讲的人算账,先来找老谷仓的三名看守人算账了。老天爷算账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在找三名看守人算账时,方法也是多种多样的。

  武刚从伟峰家回转半个多钟头后,老谷仓前的场地上,如水的月光似乎把一切洗白了,连武刚、康达和大开的脸色都是刷白的。立在武刚面前的康达突然往地上坐了下来,随即,武刚踢了康达一脚,这一脚踢在了康达的大腿上,似乎并没有给康达造成多大的伤痛,他只是抬头朝武刚投出了冤屈的一眼。是的,月光把康达的冤屈神情照得那样清爽。可是,这冤屈神情没有让武刚同情,反而让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鄙夷。他扭动一下嘴唇,随后“突”的一声,一口馋唾水落在了康达的面孔上。

  康达眼睛里的冤屈变成了吃惊和愤怒,然后,他慢慢立起来,对正想转身离开的武刚说,武刚,你不要走。

  武剛立定,转过身来。然后,他静静地望着康达。康达往左边跨出两步,拿起躺在地上的那把日本九九式步枪。

  武刚晓得,这枪里有三发枪弹,可他哪能会吓呢?笑话!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了轻蔑神色,说,你朝我开啊!

  武刚望到康达的双手抖得很厉害,那把枪快要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了。武刚用手拍一记胸膛,又说,你就朝这里开!

  康达手中的枪落到了地上,像是被武刚拍下的。康达突然哭出了声,他哭着再次拿起地上的枪。武刚也再次用手拍一记胸膛,像是想把康达手中的枪拍下来。这次,他拍下的,是他自家。

  不晓得为啥,在武刚倒地的同时,康达也倒地了。他很快立起来,可似乎有点立不稳,趔趄了一下,又稳牢。他转了个身,开始朝前走,看上去,他的腿弯在打晃。不过,他还是坚持着朝前走。像是为了不倒下,他似乎学起了那天在场地上来回搬砖的一个人,走出的线路,也有点像是S形的了。他终于走到了老谷仓的门口。他的腿弯还是在打晃,可他仍没倒下。

  令人奇怪的是,在这过程中,大开一言不发,他只是望着。他像是清爽这一点: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天定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老天爷要做的事,是他能改变的吗?

  康达终于打开了老谷仓的大门,用嘶哑的声音朝里喊,出来,你们都出来!

  当老谷仓里的人全部出来后,康达进了老谷仓,然后反锁了大门。

  被关押在老谷仓里的人出门后,根本没有四散逃走。他们望到了地上的武刚、一旁的大开,他们似乎仍旧在一动不动了的武刚身上望到了威严,当然也在神情呆滞的大开面孔上望到了威严,所以,他们在场地上站成了一堆,根本没有四散开去的企图,好像他们的身边还是有着四垛不能冲破的墙壁。

  直到有一个情景出现时,场地上站成一堆的人才慌乱地四散开来,却又很快集中起来,一股水流一样涌向老谷仓。

  老谷仓的每个墙缝里有火苗在蹿出来。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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