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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外省与个人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264
杨献平

  

沙漠和故乡的关系



  其实淡得很快,如一瓶墨汁倒进急湍河流。多年前那个冬日早晨,坐着一辆破旧吉普车转过一道山岭,把阳光稀薄的冬日故乡丢在原地的时候,我出生并长大的那座村庄似乎瞬间就被记忆删除了。

  几天后,辗转到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安顿下来,我居然有些想不起家乡的具体模样,这种感觉很是恍惚。看到其他战友趴在床铺上写家书,一个个神情凝重,煞有介事,我才拿出新买的一沓稿纸,坐在崭新的小马扎上酝酿情绪。但除了“平安到达,不用挂念”之外,竟不知道还应当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我又写道:我非常想你们!墨迹未干,又立马被我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对父母和弟弟来说,诸如“我想你们了”一类的话,他们一定会觉得非常矫情和做作。用我们老家方言说就是“豁撇”,意思是刚到某个城市或者外省之后就学得洋腔洋调,令人反感甚至鄙夷的意思。

  最终,我只写了半页纸,主要内容是一路辗转到巴丹吉林沙漠的过程,当然还有对容身沙漠戈壁之中的外乡生活感到无比强烈的失望情绪。

  地理的远肯定是一种强大阻隔。后来我了解到,单位有许多人常年夫妻两地分居,只能通过书信来倾诉和表达。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我父母亲不识字,弟弟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他们要给我回信,必须要求助于村里其他人。一个多星期后,我收到一封回信。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同村的一个同学代我爹娘写的。大意是,你平安到了就好,在部队里,要听领导的话,和身边的战友搞好团结;家里啥都好,你不用挂念,只管自己当好兵就行。诸如此类。尽管简单,我却身心温暖,也觉得有一种朴素真诚的力量。

  从十几、二十岁到婚前,男孩子一般都在疏远父母。刚获得人身自由,肯定不想再陷入其中,海阔天空,四海为家。以为自己的翅膀,不用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就可以飞越祁连山甚至太平洋。这是人在少年时代的通病,成长的必要环节。

  每天都在训练,寒风之中,风暴以内,每个人都在操场上接受“规训”。到春节,营区周边的杨树上,落满了从不筑巢的乌鸦,黑压压一大片,压弯了青色的杨树枝。大年三十晚上,我站在窗前发呆,背后是热闹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窗玻璃上结着一层冰花,形状像极了我故乡山水的形状,尤其是那些连绵的山峰,有的巍巍高耸如天然屏风,有些尖圆,有些如爬行长蛇、蠕动的巨龟,有的奇异如公鸡头,还有巨大的太师椅,等等。群山之中,沟壑之内,我的故乡就像是一群散落的石头,寂寥而又烟火热闹地坐落其中。想起爹娘和弟弟,我忽然流下泪来。此刻他们可能也在看电视,母亲捏着饺子(每年大年三十晚上都是如此),父亲劈柴(用于大年初一早上生火煮饺子),弟弟拿着花炮,用一根带着火焰的木棍在院子里小心翼翼燃放。爷爷奶奶老了,过年比较简单,但必定也要买一些花炮,一来在敬神的时候燃放,二来要送给孙子、外孙。

  我脑海里都是父亲在纷扬大雪中劈柴的动作。那时候他四十多岁,精壮劳力一个。弟弟个子高出我一头,长得也很帅气。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总要端着新蒸出来的馒头、包子和糖糕等,逐一拜祭天帝、灶王爷、家祖,然后再去土地庙。她很虔诚,以为天地之间真的有神灵,那冥冥之中的存在,对人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无论何时,可以给人灾祸,也可以降人福祉。千万得罪不得,必须诚心诚意供奉。

  大年初一早上,饺子煮熟,热气腾腾地缭绕屋梁,父亲总是先敬神灵,然后再端着饺子去爷爷奶奶家。一进门,父亲双膝着地,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弟弟当然也是。父亲会在爷爷奶奶的家里待上一阵子,坐在灶火边,和他们说一些祝福、恭敬与感恩的话。那种成年人身在父母身边的安心与妥帖,从父亲腼腆而又快乐的神情当中,就可以看出来。

  这时通常为凌晨五点左右,村人也开始拜年了。这是我们村一个延续千百年的古老仪式,一种文化和风俗传承。拜年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爷爷奶奶和亲生父母要双膝跪地之外,其他长辈单膝跪地即可。我在家乡读书的时候,觉得给长辈磕头是一种文化陋习。可第一次置身异乡,我突然觉得那真的是一种美德。这种传统由来已久,看起来腐朽,却是遵循伦理纲常和不忘来处的体现。

  与故乡相比,在沙漠戈壁的集体生活省却了农村的诸多繁文缛节,除了战友之间的相互问候,满腔爱意与高蹈想法只能放逐于辽阔的天与地、铺天盖地的棕黄色沙子,以及形似干枯的骆驼草、红柳和沙枣树。除此之外,也只能在金月朗照的黑夜,看着远处的沙漠兀自发呆,忍不住想起家乡,想起自己的父母双亲和爷爷奶奶。甚至,还总是想起少年时候诸多的情景,如在小学时候的顽劣与调皮,与其他人的过节与美好等等。至此我也才忽然明白,在遥远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和故乡的关系不是疏远了,而是血缘、精神和身心意义上的另一种修补与黏合。

  我的故乡在南太行山区,勾连山西,左右分别是邢台县和武安市。十多个自然村坐落在山冈与沟坡上,基本一村一姓。以我们村为例,一百多口人,男丁都姓杨,属于一个大家族。听爷爷说,我们村起初是由亲兄弟三个逃难到这里而形成的。三兄弟见此地水土尚好,又实在是走不动了,便笃定心思,落地生根。数百年来,一代代的人不断开枝散叶,传衍至今。《沙河县志》则记载说,我们这一带农村的人们,都是在明朝时候由山西榆次、洪洞、太谷、左权、和顺等地迁徙而来的,依据的是《明史·食货志》的记载:“户部郎中刘九皋言:‘古狭乡之民,听迁之宽乡,欲地无遗利,人无失业也。太祖采其议,迁山西泽、潞民于河北。”

  尽管一脉同根,血缘亲近,但在我们这一带的农村,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宗族观念和乡绅治理传统,自发的乡规民约也没出现过。这是很多“三农”学者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特殊地域。在遥远年代,北方移民之中鲜有读书人,更少乡绅大族,多由“无地之民”构成主体,以至于兄弟各自立业之后,因为资源匮乏、生存的艰难与个人能力等方面的差异,各种“内部斗争”和“相互倾轧”也自然而然地产生并持续。自我记事起,我们村子的人们,为几分田地、一棵树、几寸房基地、一些经济树木等等而发生的冲突层出不穷。

  乡村社会当然也遵循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有威望和权势的人家,主要有三类:一是侥幸走出深山、转入公门且有一官半职的;二是具有一定的经商能力、积累了一定财富的;三是同胞兄弟姐妹多、人多拳头硬的;四是为人处世圆滑、四面逢迎、从中渔利的;余下“本分”和“忠厚”基本上处在乡村社会最底层。当然,他们之下还有先天性的智障、殘障等人。

  我们家就处在最底层。父亲是独子,爷爷有一个亲哥哥已早逝,即使不早逝也无法约束其妻,即我的大奶奶。那是一个强悍女人,她的几个儿媳妇更强悍,再加上嫁在邻村的两个闺女,显然是一个大家族。因为同宗同村,我们两家的房屋、树木和田地等基本上都在一起,生活和生产中的各种纷争由此开始。

  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得知母亲和弟弟被打骂、家里财产被强行霸占、村干部不管或者和稀泥等消息。母亲在南太行故乡无助哭诉,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对空愤怒。其中一次,分给我家的三分旱地被大奶奶的二儿子,即我的二堂伯一家强行占去,父母力争无果。弟弟在外面打工,回来听母亲诉说,当即上门和他们理论了一番。次日上午,弟弟正在挑水,堂伯伙同其两个儿子,冷不防把他暴打一顿。弟弟起初比我脑子活泛,从那时候开始变得迟钝,算账都难。我听到消息怒不可遏,立即给当地派出所打电话。所长起初说一定严惩,不久变卦,反过来欺压我母亲和弟弟。

  在乡村,权力、金钱、血缘关系、儿女私情是最有效的人际黏合剂。至此我才明白,其实我和故乡并没断了联系,且愈加深重,也愈撕裂。老子所说的“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显然不适合乡村人群,尤其是最底层和偏远的乡野大地。《孟子·离娄上》中的“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 在乡村也完全不可行。

  每次听到和看到这类事情,我就瞬间觉得天昏地暗,痛不欲生,内心对南太行故乡的人又恨又怜。一群人不知何为生,更不知生而何为;不体恤自己,更不会体恤他人。孟子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这显然是一种人人向往的美德境界。这类话适合知识分子修身养性,放在农村则会取得相反效果。就此,鲁迅先生可谓一语道破。他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有一年正月初二,母亲与堂伯在村路上狭路相逢,堂伯见左右无人,动手打了我母亲。我听到消息,怒发冲冠,当即又打电话给村乡干部及派出所。我一顿陈诉,没有任何回应不说,还被轻蔑甚至挑衅。因是传统节日,还“龙抬头”,其中意味更多,更重。

  从此明白,我的职业并不能给家人带来什么,哪怕是基本的人身安全。以至于近些年来,我也时常感觉到,自身之中存在着一种撕裂:学习和接受的是现代的东西,而面对的环境却是极其传统的;对立的两种东西,始终相互撕扯,且永不会合二为一。古人有言,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一切根源,其实还是物质上难以自足、难以形成新的循环与更新造成的。

  空阔无限的沙漠,安静时是一种壮美;大风刮来时,就会掀乱整个巴丹吉林沙漠。这种形态,像极了我和故乡的关系。

  后来,我以更高一点的社会身份回乡,尽管还有此类事情发生,但频率少了很多。我不觉得荣耀,反而莫名悲哀。人在世上,尤其是弱势者,互助合作才是美德,也是最有利于双方的。可现实中没多少人会这么想,在中国的农村乃至整个社会中,媚富媚权才是各阶层人们的心理和精神实质,甚至是可怕的道德真相。法国启蒙思想家爱尔维修说:“只有当人们联合为社会并且彼此订立契约产生法律之时,道德才能存在。造成民族不幸的,不是人们的卑劣、邪恶和不正,而是他们法律制度的不完善。”

  故乡,生命、情感和灵魂的母地,成长之所,最先感知人间和世界的地方,这个称谓尽管有些诗意,在我心里却又是模糊、笼统甚至伤痛的。很多个黄昏,我独自坐在戈壁边缘,看着鲜血迸溅、蔓延大地的落日,以及戈壁尽头的苍茫与隐约的雪山,就会想到故乡,沮丧随之席卷而来,悲伤犹如刀刃,切割着我对故乡的情感、认知和思考。我时常想,若不是父母和弟弟一家还在那里生活,我肯定再不回去。可当父亲2009年去世后,突然觉得,我和故乡的关系又恢复或者说“深进”了一层。从生命本身考量,无论我在沙漠还是其他地方,最终的肉身和灵魂还是要归于故鄉。从人群素质、社会发展层面来说,随着大环境持续变好,教育普及,必定会带动整个乡村文明程度的提升。我的故乡也在改变,这是大势,无可阻挡。

  生而为人,都会有自己的利益,这是人之生命所系;人也都有自己的意志或意愿。当生命及其俗世意愿得不到满足,人和人之间必定会矛盾、冲突;而在这无休止且无所不在的“矛盾”“冲突”当中,总只是少部分人得到满足,大部分人两手空空。正如老子《道德经》所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我也忽然明白,真正意义上“睦邻友好”“合作互助”的天下大同景象可能是一种理想或者进取目标,竞争和相互竞争包括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图景。

  有一天黄昏,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一座废弃的民房外面,我看到一株梭梭木旁边长着一根肉苁蓉,还有一丛芨芨草;再一边的沙堆上,一群蚂蚁正在齐心协力,持续推动一只黑甲虫的尸体;还有一群蚂蚁,在滚动一块骆驼粪便。斯时,烈日当空,炙热的火焰正在烧灼戈壁大漠。我躲在梭梭木窄小阴影中苟延残喘。我想到,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诸多的磨难,劳心劳力,其实都很正常,人和人之间的竞争、冲突和伤害从来不可避免,也是一种斑驳幽邃的“风景”。

  十多年的时间,我在沙漠,故乡在远处,我们之间的桥梁和纽带,不是地理和天空,而是那种难以割舍的血缘与情感联系。当然,还有“天下之心为心”以及“众生即我,我即众生”的宏心大愿。这不是自作高贵和博大,而是一种真切的现实愿想。我多年在外生活,始终处在漂泊的状态。见惯了诸多的人事,其中的大多数,也与我故乡那些人事类似。

  由此,我也逐渐释然,普天之下,真正的“净土”和“理想国”不存在,事物是在不断的矛盾和冲突当中才能更好发展。仁人志士、圣贤和有良知的人要做的,是致力于消弭仇恨和被仇恨,行教化与启蒙,使得人和人更好地相处,不再被误解、暴力和伤害左右,更好地去和解、宽恕、同情、合作、互助和热爱。如王阳明先生所说:“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回乡的城市



  离开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当一个人回乡的时候,会发现以前的东西仍旧存在,就像这里的灰尘,颗颗粒粒当中包含从前的那种气息。辗转回到故乡,在市区作短暂停留时就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座城市还是从前的气息。

  这是中国建城历史最早的城市,起初的姜姓井氏迁徙至此繁衍生息。古老的《易经》中说,“井,德之地也”。可那是公元前十七世纪的事情。黄帝曾于此率民耕种,其位置大致在今之邢台市隆尧县的干言岗(轩辕之丘)。《诗经·国风》有诗句说:“出宿于干,饮饯于言。”并在大陆泽(由黄河、漳河、滹沱河、滏阳河冲积不平衡造成的一片洼地)打败了蚩尤。再后来,尧帝在隆尧修建了柏人城,禅位于舜。随后祖乙、邢侯、姬苴、赵襄子、赵武灵王以及魏征、宋璟、柴荣、刘秉忠、郭守敬、张文谦等人,都是这一块地域上先后出生且光耀一时的俊杰先贤。

  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倘若都能够以这些人为人生楷模,那该是怎样的一幅灿烂景象?现在的邢台,它向前的文明步伐似乎有些步履缓慢,一些原本固有的东西总是不容易改变,甚至连亦步亦趋都觉得有些不够从容和自信;更确切说,是那种从意识思维和实践方式上与整个大环境的不协调。让我觉得莫名的疼痛和遗憾。一座城市对时代本质的认知和觉醒,对现代文明的接纳和阐发,不能光看表象,重要的是内在动力和精神。

  耳边和眼前大都是我所熟悉的,不熟悉的只是那些不知何时新出现的幢幢建筑,看起来很高,但似乎不怎么繁华,倒是街道更繁忙,行走的人们似乎也更疲惫。这也是几十年来“造城运动”在邢台的直观体现。环境必定会在人们的身体和灵魂上打下烙印。

  再一次处身其中,我猛然意识到:多年之前的那个逃跑者,自命不凡的幻想者,多年来在异乡极力剔除的属于这片土地的东西——比如小气、固执、精明、利己、促狭等等,似乎在一瞬间又蜂拥而至,充斥着身体和灵魂。

  在古籍记载当中,这片地域给人的印象或者说其自身的传统却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宋代之前还是民风淳厚、任侠尚义、崇尚儒学、慷慨悲歌。《隋书·地理志》说:“信都、清河……赵郡、武安、襄国,其俗颇同。人性多敦厚,务在农桑,好尚儒学,而伤于迟重。前代称冀、幽之士钝如椎,盖取此焉。俗重气侠,好结朋党,其相赴死生,亦出于仁义。故《班志》述其土风,悲歌慷慨,椎剽掘冢,亦自古之所患焉。”这段话的意思是,邢台古来人性多敦厚,尊崇儒学,既好结党,又多仁义,但也有拦路抢劫与盗墓等不良习气。

  走在街道上,太多的油烟气息使我无法承受,似乎充斥了整个胸腔。坐在火车站门前的台阶上,我突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厌倦和厌恶感。对于一个常年在外的人来说,旅途的颠簸劳累会被渴望见到亲人的热情消融,回乡应该是最亲切温暖的感受。可这偌大的油烟,感觉比我在西北大漠戈壁经受的那些巨大的沙尘暴更加难以忍受。如果说油烟是纯人为的,那么沙尘暴则是天灾人祸。来自自然的伤害总要比来自同类的伤害相对容易承受。

  西冲的冬日在阳有气无力地照在车站广场上,奔来驰去的车辆很容易让人想起旧电影的某个画面——喧嚣的市声似乎是欲望的极度张扬。台阶前围着一堆出租车司机,一个个不厌其烦问我要到哪里去。他们有些厚颜无耻,眼神闪烁、狡黠,比群舞的苍蝇还要令人烦躁。我也知道,这是他们的生存手段,但目的太明确了,一眼看穿,令人特别鄙夷和失望。

  钱财这个东西,本质上是水,它的本质是流动性的,今天到你家,明天到他家,后天则到了我家。苛求和贪婪,不择手段或者强行所得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现在的人们普遍没有了敬畏之心。

  坐得累了,站起身来,四处看看,这座我曾经了如指掌的城市还是原来的面貌,看起来平整、有序,新建的零星楼宇似乎也非常高大和堂皇,但随意丢弃的垃圾也很多,用过的各色塑料袋、碎纸、包装盒,还有宠物的粪便,喝多了的人的呕吐物,如此等等,使得城市有一种脏乱和破败之感。

  车站内外,不断到达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各奔东西,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即将离去的人们坐在宽敞的候车室内,隔着厚厚的玻璃,背影模糊,偶尔朝外张望的脸庞毫无表情。播音员的声音单调中透着一丝亲切,提醒着乘车人们的行走方向。

  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到冀南的城市邢台,三千多公里的路程却让我感觉穿越了千年沧桑一般。常年沉浸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军营平淡如梦,经常的沙尘、风暴以及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持之久长的孤独、忧愁乃至故作高深的谈论等等恍若隔世,再大的声音也变作轻飘飘的烟雾了。而面前的这座城市,离别多年之后,旧有的隔膜依然深刻,街道乱糟糟,不规范的建筑和小吃摊点堆满车站;身边走过的每个人的眼睛鼓着似乎要伸出手掌。

  这不是我能接受的家乡城市的模样与感觉。一个城市,最重要的还是文化和灵魂,现实生存态度和内在的精神质地。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现在,几乎覆盖了每一个地方,尤其是京畿之地。因此,我想象中的家乡城市,其面目和给人的感觉应当是亲切的、和善的,是整洁的,更是文明的,进入其中,有可领略的,更有安全感与舒适度的。

  我总是觉得,局限、专注于自身欲望的人,总是不够明亮和正大,甚至与当代这个“此时我在”的现实场域有着敌人般的隔膜与阻碍性。我想,这可是“轩辕之丘”,祖乙、赵武灵王、魏征、柴荣、刘秉忠、郭守敬等人的故乡啊,在当下,她应当更具有文明意识和创新精神。每次回来,我都想在市区住上一天,原因很简单,就是想走走看看,如隋代的开元寺和清风樓,还有郭守敬故居,以及柏人城、轩辕之丘等。这一座城市,历史积淀之深厚自不待言,虽然没有邯郸那么集中和显赫,但其所遗留的任侠尚义、慷慨悲歌之风肯定值得追慕与怀念。可每次看到这些,就有些心灰意冷,尤其傍晚,有些机动车居然会轰隆隆地跃上人行道,横冲直撞,旁若无人。摩托车和电瓶车亦然,有几次,我和家人正在悠闲行走,忽然一台机车擦身而过,感觉惊悚。

  帕克在其《城市》一书中说,“城市是植根在它的居民的风俗习惯之中的。既有其物质的组织形式,又有其道德的组织形式,这两种形式以特有的方式,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调节”。

  我向来觉得,文化才是一个地方真正的灵魂,也才是它发展和壮大的根本动力所在。可很多地方正在遗弃这一种传统。我常常想,时代的进步标志一定有其标准,也有它自身的规律。而一方人文风土,正是其民众世俗、精神和信念的直接体现。

  正在胡思乱想,前来接我们的小弟匆忙赶来,不知何时走到我们的面前,脸上漾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表情。亲人相见,才是真的温暖。车子驰出市区,太阳完全隐没了踪影,白昼正在被寒冷的黑夜蚕食。两旁的山峰或高或低,感觉就像穿行在某个幽深胡同里一般。车灯飞速击打着稀疏、干枯的洋槐树,错乱的枝条晃晃悠悠,在或慢或急的山风中发出尖锐的啸声。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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